第40页 李商隐的人生抉择
这种别离和一般人的别离不一样:一般人的别离是和有限生命的别离,李商隐的别离则是人生普遍性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与一切美好事物的离别,他说“天意何曾忌险帜”。他很欣赏杜牧,便说杜牧“刻意伤春复伤别”。这种对于离别的感伤,被李商隐诠释为生命的死亡和割舍,是来自于他对时间特殊而敏锐的感受,这种感受,就是他那种“无端之感”。诗人的无端之感,从来没有人像李商隐那么多,如《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潭州诗》“今古无端入望中”,看到秋天的蝴蝶说“秋蝶无端泣”。“无端”是什么?就是没有由来的、没有理由可说,故称之为“无端”。换言之,也就是对整个世界莫名其所从来而兴起的一种悲哀,这种悲哀是历史上特殊敏感的诗人所具有的特殊生命的情怀。譬如魏晋时的卫玠就有非常类似李商隐的气质,他渡江的时候说:“对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这种百感交集要用什么来解释呢? 引自第40页 我们和外在世界的关系是客观的政治关系,这种政治秩序的建立是他所追求向往的,但是他发现这个秩序也不可能建立,所以他的诗歌中才有像《旧将军》、《过伊仆射旧宅》,显现出这些伟大帝王的功业事迹,在时间的摧残下全部被磨损,如“莫恃金汤忽太平”、“终古垂杨有暮鸦”。历史秩序所建构的社会是虚幻不可掌握的,宗教在他看来也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李商隐才会感到彷徨歧路的悲哀。他找不到真正能安顿人生的道路,所以才会在诗歌中出现很强烈的意象——“歧路”。这个“歧路”不是现实上的岔路,而是人生之路,代表着人生的抉择。因为有岔路,所以必须做抉择。但是抉择本身是困难而痛苦的,抉择以后即使它的结局非常美好,但是生命的丰富性已经被斩断了,生命已经落入有限性的框架里,这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切割。再者,选择任何一条路,就是对另一条路的割舍,所以抉择本身代表一种肯定,同时也代表着一种悲哀。杨朱在歧路上曾突然领悟到人生抉择的悲哀和困难,没有办法忍受,于是就“歧路痛哭”。李义山有一首诗:“云鬓无端怨别离,十年移易住山期。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这首诗把杨朱泣路的意象扩大,整个涵盖到义山诗的中心问题。所以钱牧斋说:真正会看义山诗的人——看他“春蚕到死丝方尽”一类诗的人——不应该是对爱情有向往的,就好像看《红楼梦》,只看宝哥哥爱林妹妹、林妹妹爱宝哥哥,就所见甚小了。真正懂得《红楼梦》的人都会发现,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显示出来的是天地的虚空和茫茫的悲感。 引自第41页 像这一种人,才会时常有“无端”之感,犹如当年卫阶渡江而说:“对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义山就有这样怅触无端、百感沓来的情况,如《锦瑟》的“锦瑟无端五十弦”、《别智元法师》的“云鬓无端怨别离”、《潭州》的“今古无端入望中”、《属疾》的“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等,无不是这样优来莫名,愁去莫止。 而这番无端的哀感,来自生命内部最深邃处,所以基本上是无法排遣的;但义山的悲哀,就在于他一直想要替这无可排遣的无端之哀,寻个安顿。他在情感上、在事业上、乃至于在对仙佛的向往上,都不只是纯粹的沉溺、发泄或遭遇挫折后的逃避,而是为了寻找内在安顿的人生渴求。他一生不断在作这样的找寻,所以也就不断地徘徊在情爱、仙佛与仕途之间,往复交缠,茫茫然不知涯涘;这样的人生,可说是矛盾极了、悲苦极了,他不晓得什么才真能安顿他自己、什么才真是人生的归趣,因此,他从内在的体验上,开始逐渐理解到杨朱泣歧的意义。因为歧路,代表一种抉择;路固然通往目的地,但选择本身就是令人迷惘、狐疑、甚至痛苦的,抉择时诚然可以有坚持理想的昂扬,但选择必然也代表某一部分的割舍。生命濒临割舍,已经是一种难堪的痛楚了,偏偏这些岔路又令人无法确知自己的抉择与割舍是否可以正确无憾,在此,于人又不能不有所怀疑。杨朱之所以临歧而泣,阮籍之所以穷途痛哭,哭的都是这种人生抉择的悲哀。但是,不幸的是,李商隐的悲哀,比他们更甚,因为他不但徘徊于歧路,有人生失路的感伤哀痛,更深沉地,他也晓得这些路,可能没有一条是可以安顿人生的路。所以,他在两性关系上,他歌咏情爱,肯定情的尊贵,但同时,他又确信情爱只是虚幻的,“莫讶韩凭为峡蝶,等闲飞上别枝花”(《青陵台》);在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上,他追求现实世界的政治秩序与功业,有“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抱负,有理想主义的气质,但同样地,他对这样的事功及评价,也感到不可信任,而且历史兴亡,在时间的淘洗之下,现实世界的事功,更是显得脆弱无意义,集中如《李卫公》、《旧将军》、《过伊仆射旧宅》、《筹笔驿》、《武侯庙古柏》、《咏史》、《茂陵》等诗,都表现了这种意识;同理,在人与超越世界的关系上,他也是既向往仙道,视为生命中的终极归趣,又对这种安顿方式感到幽渺难凭,否则他就不会说“八骏日行十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瑶池》)了。这岂不是一种矛盾吗?是的,李商隐就生活在这层层矛盾之中,徘徊于这不可消解而又必须执著的伤痛之中。他说“却羡杨朱泣路歧”,正是因为杨朱所泣,只是人生抉择的苦痛,他则根本无路。只能站在原地,伤情地高吟:“东西南北皆垂泪!” 引自第48页
131人阅读
Pimlico对本书的所有笔记 · · · · · ·
-
第40页 李商隐的人生抉择
-
第3页 何谓盛唐?
王维既然如此信佛,又精禅理,后人论其诗,便努力于此推求。《而庵说诗》称:“摩诘精大雄氏...
> 查看全部2篇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