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2
“……我觉得,这个莪菲莉娅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你看,她那么爱哈姆雷特,却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说,‘嗯,殿下’,‘不,殿下’,面对宫廷里的阴谋和哈姆雷特的悲剧,她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这完全不符合我的性格!尤其令人遗憾的是,莎翁对她的结局无计可施,就让她疯,让她死,这也是使我不能接受的!她死得倒是很别致,漂在明镜似的水上,头戴奇异的花环:毛茛、荨麻、雏菊、长颈兰,轻轻唱着古老的歌……是的,很有诗意,很美,可是,这美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能欣赏这病态的美、死亡的美,我要看到的是健康的人生,那才是真正的美、生命的美!”五十而知天命的卢大夫,被二十多年前她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而激动了。不,这正是她一生所思索的、所追求的东西。”
——
“有一次,我的一本英文版《拜伦诗选》,被同学们传来传去,找不到了,我真是可惜死了,这本书是好不容易才买来的,书店里都没有了,那几天心里烦得很,正在湖边转悠,碰到了楚老师。他一听我丢了书,惋惜地说:‘我这儿也没有了,不然就可以送给你了。怎么办呢?还是让我想办法给你补偿吧!’……”
“补偿?他怎么补偿?”
“背给我听!”
“啊?”
“你不要觉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因为拜伦是他所偏爱的诗人,他太熟悉了。他说:拜伦的诗和拜伦本人一样,是天地精灵的化合,是造物主对人类的特殊赐予,读他的诗,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炽热的熔岩从火山中喷发,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海岸!他佩服拜伦的‘才气大,力气大,口气大’,说没有这三‘大’,就不可能成为大家!……”
陈淑彦听傻了!
“我们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着,走着,他把那本书里的诗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新月闭着眼睛,仿佛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语,然后再用汉语,是我们的严教授翻译的。他已经不是背诵,那是诗句的泉水自然地涌流:
海黛没有忧虑,
也不要对天盟誓,
因为她从未听过
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
或者
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
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
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
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
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天地和大气是这样舒适,
海黛和唐程没有想到死,
不要抱怨时光,
只怕时光流逝,
他们是一对无可指责的情侣;
相对而视,
每人就是对方的镜子,
蕴藏在眼底的无限深情,
化作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就这样给我轻轻地朗诵,把我心里的烦恼冲走了,把遗憾弥补了,我甚至庆幸丢了那本书,才意外地得到了这么丰厚的补偿!……”
新月喃喃地诉说着,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忘的。十七八岁少女的心,纯净得像一面镜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将会记一辈子……
陈淑彦听得醉了!【想泡妹,自己一定要有点墨水啊】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一对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谈停止了。陈淑彦睡着了,她梦见了天星,她逼着天星给她背诗,两人差点儿打起来…… 【哈哈哈哈哈简直活宝】
——
但是,偿还夙愿却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为穷,韩太太这个“无产阶级”有足够的财力办好儿子的喜事。是因为时代的改变。如果依照韩太太的愿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没办到的全补上,给儿子置办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从儿媳妇的娘家浩浩荡荡地抬过来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妆,让儿媳妇穿戴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盖头,乘坐八抬大轿,鼓乐喧天地娶进门来……好好儿地体面一番,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办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遗憾弥补了,这样,她才能安心。【其实要按我实用主义的考虑,直接请最要好的亲戚朋友一小撮吃个家宴,剩下花5k租婚纱+网上找摄影师拍个婚纱照,花2w出国度个蜜月,这婚就算结的很圆满了,喜宴一大通又繁琐又累,20年后除了你本人没人还会记得,除了形式主义没别的意义】但是,中国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规格、习俗来办这件事儿,不可能了。首先,要给儿子置办全新的硬木家具,已经没地方买去了,即使能买到,儿子也不喜欢,家里现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就早已“腻味”了,凡是在东厢房里的,这次都让他给“请”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买了新式的大衣柜、五屉柜、双人床、床头柜,一律是米黄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镶,刷清漆。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结实、又是样儿?可是儿子喜欢这样儿,有什么法子?在东厢房外间,过去摆着八仙桌的地方,也换上了米黄色的独腿圆桌和蒙上灯芯绒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师椅”便宜得多,可儿子偏要这样儿的!其次是花轿、凤冠霞帔、旗罗伞扇、笙萧鼓乐,现在都没地方赁去了,即使能赁来,儿子、媳妇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风气大变,娶媳妇花钱都是男方的事儿,光听说谁家谁家送给了女方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多少多少现款,哪儿还能指望从女方“贴”进来多少多少“抬”的嫁妆?联想都别想了!何况,韩太太爱的是陈淑彦模样儿标致、心眼儿厚道,爱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进项少,她爸爸顶着个“小业主”的成分儿,不敢铺张,韩太太也就不忍心难为亲家了。面临着这种种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样儿一样儿地退让。按照时下很流行的说法:“新事新办”,但“新”到什么份上呢?总不能没有边儿,总不能让淑彦从西屋搬到东屋就算成了亲,总不能只买点儿糖块儿散众就算完了事儿。那样儿,钱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没了,面子得花钱买,花高价,“困难时期”样样都贵,面子也跟着贵了,韩太大不怕,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让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许某些形式做适当的变动,原则却不可动摇。她还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被她央告来了,重操旧业,兴奋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设宴请客、举行婚礼仪式。几十桌席面,单靠老姑妈的两只手是应付不了的,她请了南来顺退休的两位老师傅,韩子奇是南来顺的常客,韩太太让他出面去请,一句话的事儿,人家就答应了:“擎好儿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鸭,海味,青菜,佐料……都预备好了,我们当天十二点之前准到!”报酬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还请了懂礼仪、善言辞的好事者当“茶坊”,既像佣人又像司仪的角色。她要把迎亲的仪仗搞得热热闹闹的,没有花轿不碍事,用小汽车,除了借用特艺公司的,再花钱雇它几辆,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证到时候误不了事儿。提前好几天,韩太太就不让陈淑彦住西厢房了,让她回娘家去,梳妆打扮,等着迎娶。咱得正经八百地娶!…… 【古时候结个婚讲究真多啊】
——
这么样儿云山雾罩、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那边儿厨房里,特邀的“厨子”和姑妈则忙着大显身手,不亦乐乎。中午时分,在喜棚底下大摆筵宴。嗬,你看吧!每桌上五个冷荤:金鸡报晓大拼盘、酥腱子、酱口条、香菇腐竹、拌肚丝;四个大件:红炖牛肉、扒羊肉条、糖醋鱼、南煎丸子;四个炒菜:醋馏肉片、辣子鸡丁、酱爆里脊、鸳鸯卷果;两个饭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锅鸡块;一道点儿:炸羊尾;一个汤:西红柿甩果汤……尽是南来顺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凭借昔日“玉王”的余威,若不是韩太太拼了老命要摆一摆排场,在这“困难时期”,这顿饭你上哪儿吃去?至于韩太太是以怎样的神通在货源奇缺的情况下采购了这么丰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动用姑妈在张家口的远房亲戚买了三只整羊,通过外贸系统的种种关系买来了供应外宾和华侨的东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并且无暇打听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难以办到就是了!如果是贫寒之家,或依一般惯例,这顿午宴本来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轿”进门,吃一顿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韩太太啊,她不为省钱,只求个热闹,求个竟日狂欢!院子里吃兴浓郁,大门外小汽车、自行车摆成一片,这景象比当年的“览玉盛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乖乖,光喜糖一斤5块就买了100斤,这结个婚不得万把块钱了?我算算哈,就算一共花了5千,90年的300块就等于现在的6000了,60年代系数还要再乘以10,至少相当于我们现在的100w...韩太太真是场面人】
——
“新月,悄不声儿的,跟着我,别言语。”韩太太悄悄地嘱咐女儿。在这种时刻,不比往常同学之间串门儿,现在该说什么话,都有规定。新月就住了声,隔门望着陈淑彦,陈淑彦此刻也依娘家妈的嘱咐,正襟危坐,并不出来招呼客人。
亲家母请韩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缎鞋一双献上,韩太太双双接过。这双缎鞋,自然不是供陈淑彦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样式,原是一种礼仪。这时,随着来娶亲的男客就该告辞了,只留下女宾。亲家吩咐两个小子上菜、上汤,招待亲家,谓之“坐果子”。韩太太只是敷衍一番,并不拿起筷子真吃,这也是礼仪的规定。
然后,韩太太偕同新月,进了陈淑彦的“闺房”。陈淑彦穿着韩家赠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韩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彦头上的一绺头发,扎上一束五色丝线。若按旧规,这丝线的两头还要各系一枚铜钱,“娶亲太太”还要为新娘梳纂儿、开脸儿,这些当然都只好免了,凤冠霞帔、红盖头也免了,韩太太扎好丝线,便取出一枚戒指,给陈淑彦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
自从迎亲队伍进门,淑彦她爸一直没有上前,只像个随从似的站在众人后头。他并非不懂礼仪,并非不登大雅之堂,女儿的婚事,他比谁都高兴,何况亲家又是韩子奇,同行中的使使者,这为他增添了极大光彩。但这位前半生不曾发达、后半生又不走运的琢玉艺人、“小业主”,又深深感到与亲家相比,自愧弗如,相形见绌。由于自身的种种局限,他对女儿出嫁,只能尽心,难以尽力,心中隐隐作痛。依他本意,就悄悄后退,不去韩家了。但是,韩子奇和韩太太早就请“吉瓦西”递过了话儿来:既然结了姻亲,就不分彼此了,不用两处破费,到了那天,都过来,一处热闹热闹就是了!况且,在婚礼之上,他作为“女亲太爷”,也是必须到场的。难拂盛意,难却己责,他怀着感激而又不安的心情,也跟着上了小汽车。 【其实我觉得这种情况韩家就该稍微收敛一点,不要那么夸张,这样亲家脸上好看点】
——
西厢房里,新月却还没有入睡。这一天,她太兴奋了。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身临其境地参加别人的婚礼,在这之前,只是在小说里、电影中、舞台上见到过,却完全不同。《祝福》里,贺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礼是那样的:坐花轿,吹喇叭,一个长袍马褂,一个蒙着红盖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爱》里,罗彻斯特和简·爱的婚礼是那样的:坐着马车去教堂,一个穿着黑礼服,一个披着白色的婚纱,穿着圣袍的牧师站在圣坛前的栏杆旁,用低沉而神圣的语调发问:“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吗?……”《巴黎圣母院》里,在“乞丐王国”中举行的那场婚礼则荒诞离奇得近乎闹剧:差点儿被吊死的诗人格兰古瓦从绞架上放下来,乞丐王把两只手分别放在诗人和吉卜赛姑娘埃丝美拉达的额头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礼又是另一种样子……分布在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不同种族的人们,为婚礼想出了多少花样儿啊!【这本书或许可以改成,两场婚礼和x场葬礼?】
——
“楚老师!”郑晓京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身上的那套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还不舍得换,胳膊肘上还显眼地打了一块补钉,好像刚从南泥湾回来似的,腕子上的手表却是崭新的“欧米加”。
“噢,郑晓京同学,请坐!”楚雁潮站起身来,习惯地把仅有的一把椅子让给客人。
郑晓京并不谦让,稳稳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双肘支着桌面,两手的十指对叉着拢在一起,支着下巴,望着她的老师。那神情,像是静等着聆听老师的教诲。而楚雁潮却看得出来,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话要说。
他在猜测着她的来意。是又要分配什么角色呢,还是来向他“汇报工作”?
都不是。郑晓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随便聊聊,楚老师,”郑晓京开口了,一只手从下巴底下抽出来,抚弄着桌上的那张《人民日报》,大概是想做出“随便”的样子,“本来早就想跟您谈的,最近事儿太多,班里一摊儿,还有系总支一摊儿……”
楚雁潮从老子、孔子的会见中回到了现实生活。他知道,郑晓京前不久当选了系党总支的宣传委员,这位身兼两“摊儿”工作的女学生刚才的开场白决不只是为了“随便聊聊”,现在是中共北京大学西语系总支部的一位领导同志来找他谈话。这种谈话通常都是极其严肃的。【牛啊,在体制里如鱼得水。我对郑晓京这个角色感想非常复杂,她老让我想起我一个同学】
楚雁潮立即从心理上调整了师生之间的惯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么样?”郑晓京微笑着,以一个问号开头,使人全然不知她所问的是什么“怎么样”、哪方面“怎么样”,因而也无从回答。其实这样的问话一般不必回答,仅仅是一种类似“叫板”的发语词而已,实质性的内容在后头。“最近,在咱们系的老师们中间,思想情绪怎么样?对党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简直无言以对,“我……不清楚,很少和别人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郑晓京宽容地看了看他,并没有一定要问出点儿什么来的意思,而只管继续说下去:“对于积极靠拢组织的同志,党是很注意培养的,特别是像您这样工作能力很强的青年教师,如果能吸收到组织里边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楚老师,您对于组织问题……”
像一块巨石突然投进平静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乱了。尽管郑晓京极力摆出老练沉稳的架势,但她毕竟太年轻了,那近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过于明显的“暗示”,已经让楚雁潮心领神会。这是党在向他召唤,在启动他心灵的门窗!对于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每一个中国青年人来说,这都是求之不得的,闻之足可以热血沸腾!
...
“是啊,人不能没有信仰,不能没有追求,不能没有归宿。”他说,声音有些颤抖,“共产党员,是一个崇高的称号,我也曾经想……可是……”
郑晓京认真地倾听着,她希望这位年轻的教员畅所欲言,像在英语课堂上那样,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虽然他是个“党外人士”,但凭着常识也知道,发展党员应该是组织委员的事儿,而郑晓京却是宣传委员,况且毕竟还是他的学生,有些话,他有必要在这个场合对她说吗?
“也许我不该问,”他嗫嚅着说,“是组织上委托你……”
郑晓京被问住了。今晚的游说,完全是她的自发行动而并非组织派遣。但是,这和组织原则并不矛盾啊,在教师和学生中积极、慎重地发展党员,这是校党委和系总支都已经明确的任务,每个党员都有培养“发展对象”的义务和担任介绍人的权利,何况她本人还不仅是一个普通党员!她对楚雁潮的关心决不是盲无目的的心血来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师,并且希望能亲手把他吸收到党组织里来,这样,无论对于系里还是班里的工作都是极为有利的。现在,楚老师却似乎有些不“领情”,是对她郑晓京不够信任吗?还是想讨得更大的“保险系数”?【弯弯绕这么多滴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问题。自尊心使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养发展对象”之前并未讨得明确的令箭,而组织纪律又提醒她不可假传圣旨,便索性放着胆子做了一个大得没边儿而又不留把柄的许诺:“楚老师,您不要有任何顾虑,对每个有入党要求又符合条件的同志,党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党,是我们的母亲啊!”
楚雁潮又是一阵激动。他确信,郑晓京是代表着党组织来关怀他这个徘徊在党的门外的青年;那么,他现在所面对就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母亲”了。儿子对母亲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要倾吐心中的疑虑是那么困难!
“组织上……审查过我的历史吗?”他试探地问。
“历史?”郑晓京觉得奇怪,“一个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还能有什么复杂的历史啊?”
“哦,我说的是……我的家庭。”
“您的家庭很简单嘛,职员出身,您的母亲是小学教员,还有一个姐姐在……在商店里做会计工作。就这些嘛!”
郑晓京回答得很准确,看来,她对班主任做过一番起码的调查研究。但这并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还有,我的父亲……” 【这里这两人的互动简直有点滑稽了】
郑晓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没有父亲?”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楚雁潮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从童年时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邻家的小孩和同学们认为他“没有父亲”的侮辱。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喊”出来的这句话却声音非常低,而且显得沙哑,“我有父亲,但是他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在履历表上都填过的,组织上不了解吗?”
——
父亲恐怕早就死了,也许就在他被抓走的当天晚上。
是谁杀死了父亲呢?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母亲、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不知道。无论他是作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杀害,还是作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惩罚,都应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供后人做一个结论。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边都数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没有记着他,没有留下哪怕只有几个字的记载。
这个谜,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许多年,也没有找到谜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岁。他错过了佩戴新中国第一批红领巾的年龄。进了高中,他和许多纯洁得像水一样的同学一道,虔诚地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但是,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他毕业,也没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别人吗?不是,从校长到每一个同学都公认他是最优秀的学生。原因只是由于他那个不明不白的父亲。谁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后代?也许你父亲是个罪有应得的特务、历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经是个革命者,谁又能保证他被捕之后没有叛变投敌?总之,一切都没有人能证明。一个中学生就这样被翻来覆去地审查了许多次,而每次都是以问号开始又以问号结束,在这个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布满了迷雾,把一颗饱含热血的心扎得干疮百孔。【真荒唐真讽刺啊,简直就像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一样,搞不好wg时候还要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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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校毕竟不同于入党,他一直没有勇气再在政治上做无谓的试探,因为那是徒劳无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创伤。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却比他固执,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党组织,任何一次党课都去听,每一个党员的发展会都去列席,申请书、思想汇报不知道写了多少份,被同事们讥笑为“党迷”,但至今也没有结果,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整天流着眼泪、追着领导诉说。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明信仰的真诚,而又有谁能理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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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望着郑晓京,等待她的反应。既然郑晓京是党派来的,他就不能拒绝组织的审查。既然他把党当做母亲,他就应该像儿子一样坦诚。既然他有勇气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顾忌会不会得到已经重复过多次的后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郑晓京的评判的时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错了,这种组织里混,恰恰最要懂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千万不要天真头铁】
...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这种情绪变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希冀的微波也随之平息了。如果鲁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谁又能保证他的结果如何呢?何况楚雁潮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父亲!一个死了的人,人们尽可以把种种干净的、不干净的“设想”加之于他,他却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灵魂不灭,不知世间有多少冤魂!也许父亲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哈哈再对不过了,鲁迅幸亏死的早,不然光去日本留学这件事就交代不清楚,再说他那性子那张嘴,招祸呀】
——
“唉!”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以表示她对于楚老师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爱莫能助,然后寻找适当的结束语,“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应该相信党!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仍然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领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不能忍受这种充满教训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郑晓京的心目中,他现在已经被归入了哪些人的行列!“这,我懂,”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对自守礼、谢秋思不是经常这样讲吗?”
郑晓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触情绪!她过去在白守礼、谢秋思身上也曾隐隐约约地感到过这种情绪!难道楚老师在思想深处果然和他们有某种共鸣吗?怪不得……
已经欠身准备告辞的郑晓京又稳稳地坐定了。“楚老师!党的阶级路线是十分明确的、坚定不移的,我们应该正确理解!一个人,无论出生在什么家庭,只要坚决跟着党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们的老师,我对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够把我们这个班带好,做我们的表率。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应该自觉地抵制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侵蚀,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学们当中的影响……”
楚雁潮简直要怒而逐客!这样的教导,他已经反反复复听了十几年,却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么阶级、他本人算什么阶级,又受了多少“侵蚀”!但是,当他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却又不像已经听惯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经“影响”了学生。“噢?我带坏了同学们?如果我是个不称职的班主任,那就请求组织上……” 【看到这里又想到知乎上看来的话,或许王小波也说过类似的?“在一个假正经的社会里就一定得学会阴阳怪气的艺术,这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当然如果可以,最好还是活在一个自由、参差多态的社会里吧】
——
“噢,monitor也在这里?”谢秋思微笑着看了郑晓京一眼,便转过脸径直朝班主任走去,手里捧着一本英文版的《红与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乡音说:“楚老师,的格小说里厢有格句型蛮复杂格,依帮我讲讲清爽好喽?”
全然不顾人家正在谈着多么紧要的事,长驱直入,后来居上而且还心安理得。你来得多么不是时候!现在楚老师连自己是红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么有心思给你“讲讲清爽?” 【是红是黑这个梗用的伶俐极了,新月这俩同学,各有各的婊法呢...】
——
这竟是一首用英文写成的、韵律感很强的小诗。若用中文来表达,则是这样的: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 【马上把SealWu的《野草》又翻出来听了一遍...】
课堂上乱哄哄,楚雁潮不能不说话了:“这确实是鲁迅的诗,题目是《我的失恋》。”
只这一句话,课堂上便立即鸦雀无声。不管是惊讶还是沮丧,他们也相信楚老师决不会拿鲁迅开玩笑。
他继续说:“不要以为革命作家就不会写有关爱情的作品,鲁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过,这首诗并不是直接写他自己的爱情生活的,而是有意讽刺当时流行的软绵绵的‘失恋诗’。他写得很幽默,但立意很严肃:没有志同道合为基础,也就没有爱情,不必‘阿呀阿唷,我要死了’,还不如‘由她去罢’。诗里所提到的几件奇特的礼物,大家也许觉得很古怪,其实是鲁迅从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来的:‘猫头鹰’和‘赤练蛇’是他所喜欢的两种动物;‘冰糖葫芦’是他爱吃的食品;至于‘发汗药’,因为他有肺病,更是经常服用……”
见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学生都被他这种胸有成竹的阐述所吸引。
“我还要指出:鲁迅的诗是用中文写的;唐俊生同学把它译成了英文,译得相当不错,值得称赞!有个别句子,比如‘低头无法……’、‘仰头无法……’等四个完全相同的句型,转换成英文时既要保持原作的风貌,又要适应英文的阅读习惯,还可以再推敲一下译文。下面,我们不妨以此为例,做句型分析……”【一看就是老老师了,学生就是话题扯到天涯海角也能面不改色三两句扯回来】
——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刚才被唤起的那点儿兴奋之情,又被什么给冲淡了,她的耳旁又响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是啊,没有她什么事儿,哥哥的婚礼结束了,妈妈的心事全没了,她呢,躺在医院里。这半个月当中,哥哥和嫂子经常来看她,爸爸和姑妈也来过几次,惟独妈妈没有来。难道妈妈真的一点儿心事也没有了吗?不知道女儿在病中更需要母爱吗?
【让我想到我妈妈,有的人可能觉得不就是这点小事吗?新月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这就能感觉到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和她不亲近?
我妈妈和我外婆就是活的例子,是的,孩子对母亲是不是爱她是非常非常敏感的,他们能分辨出真的关心和出于责任和义务的举动之间的区别,其实韩太太没真做什么坏事,也不过就是医生一再嘱咐不要让病人知道病情的情况下“说漏嘴”了、忙着儿子结婚疏忽了女儿吃药、心脏病人会要命的发烧她当成小事、让个性敏感的病人不开心了。其实换个皮实的孩子,也就平平安安长大了,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也算含辛茹苦了呢。她就是不关心、冷漠罢了,但来自母亲的冷漠恰恰伤害是最大的,甚至比真的打骂还要严重,因为冷漠说明彻底的不在乎。我妈或许之前还抱有一丝天真的期待和幻想,但在生了我,体会了她自己是怎么爱我的,再和外婆比较,就会明白她的爱是多么的塑料,多么的假!
或许对那个年代人来说谈平等、谈母爱有些奢侈,但明明对另一个孩子付出全部的爱,为什么到这个就吝啬了呢?如果全部的爱和精力只够分给一个孩子那么当初为什么要生两个呢?为什么不能匀一匀呢?孩子眼里,只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什么缺点、讨人厌地方,才会不得父母的喜欢,其实他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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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蒙·亨特接着说:“不是这样吗?老朋友!价值连城的珠宝、举世无双的美玉,今天属于这个人,明天就可能会属于另一个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一个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主人,为了使自己拥有这个权利而互相争夺,从而使它们的身价倍增。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它们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暂时的守护者。玉寿千年,人生几何?高价抢购,精心收藏,到头来却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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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着梁冰玉在海德公园散步。
被闹市环抱的海德公司,清凉而宁静。迷濛碧绿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绒毯,点缀着洁白的绵羊,云朵似的移动着,啃食着鲜嫩的草叶,使人忘记了是在世界大都市伦敦,仿佛置身于澳洲的草原或是苦丝姑娘生活的乡间。西南角上,一条“蛇水”蜿蜒如带,苍鹭、天鹅、雪雁悠闲地戏水,几条游船斜靠岸边,“野渡无人舟自横”。一百二十年前,诗人雪莱的情人就是在这条“蛇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边静静地开放,那花朵像炽热的爱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园如烟似梦,很难让人相信战争的恶魔正在向这里逼近,如果不是岸边路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流落英岛的欧陆难民,和透过树丛可以看得见的那些银亮的、巨大的气球。这些气球是伦敦的空中卫士,它们使德军的飞机不敢低飞,以保护伦敦不至于成为第二个华沙。
天已经有些凉了,梁冰五头上的白羽帽饰在秋风中抖动,她的脸也显得更加苍白。脚踏在落叶上,枯黄的碎叶连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皱褶都在沙沙作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公园里来,就像她最近常常毫无目的地做许多事一样:把所有的书都摊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来;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一遍,最后穿的还是开头的那一件,宿舍里乱得像遭了抢,一直到晚上回来再花费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里烦。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已经堆起了沙袋,学生们花费很多时间去演习钻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高射炮部队奔赴防线的隆隆声。课堂上,讲授英国文学史的教授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乔叟的长诗《善良女子的故事》,学生却在下面议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阴谋。课已经很难上了,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当初同学们的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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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老侯白天去照应奇珍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许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还没有wifi的时候原来是用台阶打比方的hh】
岁月并不因时局的艰难而停步不前,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生意惨淡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乱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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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大轰炸还在继续。伦敦上空浓重的冬雾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祷并没能阻挡住柏林派来的飞贼,它们昼伏夜出,每天都给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荒凉如圆明园遗迹的街道旁,救火车在喷射水柱,抢险队员在挖掘瓦砾中残存的生命,双层公共汽车像摸索着前进的瞎子,在弹坑之间小心地绕行,每天的路线都在“随机应变”。千百名管子工弓着腰在抢修裸露着的煤气、自来水管道。产科医院的地下室里,接生婆犹如炮兵似的戴起钢盔,迎接刻不容缓要诞生在战争中的婴儿。地铁车站成了市民的避难所,夜夜都黑压压挤满了人,囚犯似的席地而卧。天一亮,各自卷着毛毯,提着装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解决肚子问题。送牛奶的老头儿忠于职守,又赶着那匹幸而昨夜没被炸死的老马上路了。邮差也又出动了,对写信有着特殊的偏爱的英国人并不因为轰炸而少写一点儿,反而由于亲友的阻隔和圣诞的即将来临,而使邮件大大增加,许多邮差不得不携带了太太来帮忙,头一天当助手,第二天就独当一面了。
轰炸也无法阻止商品的流通,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店员在清扫了门前的碎玻璃和残砖烂瓦之后,还得耐心地用劫后幸存的货物打发购货欲旺盛的顾客。许多人深为没有抢在十月一号开始征收“消费税”之前买足必备物品而惋惜,如今每购一物都要交货价三分之一的税,也只好拼命往前挤!闹市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摊贩,卖那些在逃难时最有用的东西:电筒、电池、防毒面具。银匠也在街头服务,卖的不是银首饰而是“脖饰”:像狗牌儿似的,上面为顾客刻上姓名,现卖现刻,这种生意一时颇为兴隆,买者无非是为了自己一旦被炸死便于被亲属认领尸首!还有做不花本钱的生意的:能说会道的吉卜赛流浪女人给那些惶惶然不知何日归天的人们看手相,预卜在这场大难之中的凶吉。当然,还有乞丐,盲人音乐家激昂地拉着帕格尼尼的变奏曲《卡玛尼奥拉》,把这首在断头台上反暴政、争自由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巧是拙劣的,情感却是真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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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来放风。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命运了,如果炸弹不把楼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别无所求了。奥立佛以足够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儿地布置了一番,弄了几张铁床,双层的,单层的——有人在做这种生意,把炸毁的破房中的钢筋拆下来,制成简易却牢固的床,专门卖给人们住防空壕时使用。床上铺了垫于,罩了床单,把每个人的日用品都搬下来,地下室里倒也住得“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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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圣诞”是个无足挂齿的日子。尽管早已采用公历,但每过一年也没人想到耶稣又长了一岁,远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续跃进”和随之而来的“连续自然灾害”更被凡人们所关切。“圣诞”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没有什么火鸡之类上市。不过,这一天在中国却是不寻常的,因为一位伟大的人曾经在这一天降临神州大地,他的出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孙中山没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继续,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他手下败走,险些被一分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挥手之间统一了。一切功劳都归于他。中国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们含着热泪唱这支歌的时候,同时还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并没有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矛盾。千秋万代以后的子孙无论将怎样评论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也决不要怀疑祖先们的虔诚之心。苏联的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攻击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消息传来,把中国人激怒了!对圣人为什么不能崇拜?【哇,原来太祖生日是这天吗】
1961年的12月26日,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六十九岁诞辰。但和往年一样,举国上下并没有家家吃寿面以示庆祝,官方报纸也没有报头套红或发表什么献辞,因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许为他祝寿。这就更让人们崇拜。忠实的信仰者于是采取自发的方式表示纪念,比如北大西语系二年级学生郑晓京便在这一期壁报上用英文发表了赞诗:《毛泽东,我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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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我翻译的拜伦的诗,”严教授喃喃地说,“那一首……《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让我和你的师母一起听……”
楚雁潮强忍住悲痛,遵从老师的最后嘱托,他望着这一对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真挚的诗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来: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消磨这幽深的夜晚,
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
尽管月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了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但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
踏着这灿烂的月光。
——
一个古老的、家喻户晓的故事,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编成戏曲、电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谱成乐章,阳春白雪,举国而和!人们并不关心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对梁山伯和祝英台,拨动人们的心弦的恰恰是活着的人们自己的感情,人类的子子孙孙啊,世世代代重复着常读常新的一部仅有一个字的书——情!
陈淑彦听得呆了。她并没有欣赏音乐的特殊天赋,但这故事太熟悉了,她把那千回百转、丝丝入扣的乐句和曾经看过的电影镜头相印证,节奏的疾徐,情绪的张弛,使她能够准确地辨别出哪一段是同窗共读,哪一段是十八相送,哪一段是楼台相会,情切切,意绵绵,她被梁祝之间那铭心刻骨的痴情所感染,为自己那麻木不仁、两相隔膜的婚姻而感慨,她流连于乐曲之中,又游离于乐曲之外,由此思彼,自怜自叹,眼睛中不禁涌出凄凉的泪花……
【对这个故事感想一般,但却喜欢上了《梁祝》)
——
“中国人断不了根!没有我楚雁潮,中国人根本断不了根!这条根太长了,太牢固了,从三皇五帝传到今天,不知道还要传到什么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和母亲顶嘴。他并不怨恨母亲,只觉得母亲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国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们繁衍子孙却在史书上不占任何位置的母亲们,竟然是那么爱这条“根”!
——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什么玩意,这种霸王条款的破教我才不要信】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那就不奇怪别人要把你们当成外人排斥了,是因为回回自己要保持血统纯净,把所有非本族的人拒之门外了啊,又不肯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迁就这个社会,你自己主动拒绝了别人,又怎么能责怪自己被孤立了呢?】
——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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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说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韩太太咽着怒,叹了口气,“你有病,大夫给你治;上不了学,爹妈养着你。这个病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利索的,往后日子长着呢,你指望谁啊?只能指望你爹妈!新月啊,妈养活你,不图得你的济,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念‘知感’了!【呸,最后还是现了原形,说来说去,心里想的还是只有自己!自己的体面、自己的清誉!】妈老了,经不起事儿了,唉,这一辈子!外边儿的人都瞅着我的命好,日子过得滋润,可谁知道我的苦啊!”无数的辛酸涌上心头,她不能都对女儿说,韩太太是个要强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话到舌尖,打了个弯儿,又回到正路上,“妈没有文化,也给你说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条,这是妈一辈子的主心骨儿,你也要一辈子记住:人啊,自个儿的路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脑袋挑在自个儿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别人身上,别把命交到别人手里,靠不住的人,别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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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这里看,提示已经很明显了,韩太太这个人其实反倒是后半本写的最“活”的角色了,虽然完全是个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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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哇,真的气死了,居然还有这种妈?这样也配当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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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啧啧,反而是女的才特别爱用slut shame这招,她们知道对天真纯洁的小白花效果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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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其实也好理解,出去10年,第五年有了私情,那时候打仗打的最厉害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下面会怎样,说不定德国赢了,再也回不了家了,说不定一个炸弹明天就死了,说不定家里人已经被日本人害了...这种前途未卜的时候哪还考虑到那么多,过一天是一天,彼此又需要有个依靠和寄托,再加吊桥效应...太正常了,别说一男一女了,换成俩男的搞不好都要在一起了,其实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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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好一朵白莲花吖】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中国传统礼义道德正面碰撞西方自我的价值观,冰玉已经完全西化了,鸿沟太大没法弥合】
——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头……”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高低!她还以为这是为玉儿求情告饶说好话呢,还以为玉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以为她在万般无奈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庭的万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怜……”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穷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这样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贱、自辱,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的权利?这里不承认爱,只承认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怜的是,男人这样看女人,女人也这样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说还能怎么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么还可怜我?我这是可怜你呢!”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知道寒碜的贱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汉子的吗?”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无法再忍耐,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们这是逼我死啊!”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老实说,我觉得玉儿也未必懂,就从她25岁了还在纠结初恋是个小人这点破事,所以一直拖着不接受奥利弗,人家死了之后又后悔,嚷嚷自己已心如死灰,要去做尼姑...就能看出,她其实挺幼稚的,又任性、自我】
——
“我……我糊涂啊!”韩子奇陷入了无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们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你不必这样冲动,打坏了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梁冰玉拨开他的拳头,“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气用事没有用处,我在诚心诚意地跟你商量事儿呢,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吧,我听你的……”
“我哪能让你听我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况,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都并不赞成啊!”
“我……唉!”韩子奇仰面长叹,“我为什么要回来啊!”
韩子奇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他无法回避的抉择。梁冰玉心目中的那个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男子汉,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满怀希望的人往往易于冲动,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静了,“是啊,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他不语,呆呆地望着顶棚。
“是为了这所宅子,为了奇珍斋,为了运回那批宝贝?……”
“我不能失去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是为了把‘玉王’的旗号打回北平,重新开始你的事业?……”
“我不能没有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在中国……”
“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不让天星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
“是……是吧?天星,可怜的天星!”
“还为了让你的妻子不至于失去‘当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应啊,你应该说‘是’啊!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你不爱她,可又不能、也不敢离开她!”
“玉儿,”他惶然地说,“是我们都想……想家,才回来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丢掉了,回来又都有了,你什么也没失去!”
“啊,奇珍斋已经倒闭了!”他凄楚地说。
“噢,你也有损失?”她一个叹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别难过,你的那些宝口还在,‘博雅’宅还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你的家没毁,你应该回来!可是,这儿还有我的什么?我干吗要跟着你往这儿跑啊?”她愣愣地望着前面,茫然张开两只手,像问那顶棚,问那墙壁,问那窗纸,“干吗要往这儿跑啊?”
【韩子奇感情上真的优柔寡断,决定是你自己做的,现在面对结果了又要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做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
【对这个人喜欢不起来,但这段话说的倒很掷地有声】
梁冰玉不再流泪,没有泪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认识了一个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这不也是付出的岁月换取的收获吗?她比过去聪明一些了,她不再糊涂了!
“不,冰玉,是我错了!”韩子奇无力地支撑在写字台旁,他悔恨交加,痛彻肺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你!”
“这话倒大可不必说了吧?也许是我毁了你呢?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丰厚的财产,我不能让你一败涂地!”梁冰玉心平气和,冷静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了!没有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
新月在度过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下午,她揪着哥哥的脖子,一颠儿一颠儿地享受“走马逛北平”的乐趣,天星一边爬着、蹦着,还气喘吁吁地唱着数来宝:
平则门,拉大弓,
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
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
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
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
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
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来了,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
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原来“安拉胡阿克巴”是介个意思嘛!】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
“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
1963年5月,陈淑彦生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在母腹中经受了太多的颠簸和磨难,瘦小而虚弱,但俊秀聪颖,一双黑亮的眼睛,酷似幼时的天星。两年以后,又生了一个女孩,肤色洁白如玉,朱唇好似一颗玛瑙,幽黑的大眼睛微微泛出宝石的蓝光,宛若童年的新月。“养女随姑”,人们常这么说,也并不奇怪。孙儿孙女的接连到来,冲淡了韩太太失去女儿的悲哀,也给韩子奇那颗凄凉的心带来了一丝安慰。他亲自给孩子命名,孙儿叫“青萍”,孙女叫“结绿”。韩太太和天星夫妇觉得这两个名字都怪好听的,并无异议,但他们却不知道“青萍”为古剑名,“结绿”为古五名,更不知道韩子奇以此命名后代、将宝剑与美玉并提是何用意。谁知道呢?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解释清楚,剑啊,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1963年6月,在寂寞中默默地执教的楚雁潮被提升为讲师。因为严教授已去世半年,“后继乏人”,只好如此了;因为楚雁潮的教学质量经过反复考查,也无可挑剔;因为楚雁潮已经没有了任何“干扰”,也就没有了任何“议论”;还因为他那永远也“说不清”的家庭历史,也没有更高明的人可以说清……
【新月死的特别冤,特别没头没脑,特别倒霉...还说她不是奥菲利亚吗?分明就是奥菲利亚,无辜少女被卷进上一代的爱恨情仇狗血剧里,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并不是过去了的就可以忘却。老侯的孩子都长大了,虎子豹女四、五个,清一色儿的工人阶级。他们没有忘记苦难的家史,没有忘记惨死的父亲。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岁月,他们想起了过去。父亲是被资本家逼死的,他们拿店员不当人!韩家是资本家吗?当然是!公私合营那会儿,北京玉器行里但凡有点家底儿的,不划个资本家也是小业主,其中最阔的两家,一个韩子奇,一个蒲缓昌,却都什么事儿没有,嘿,奶奶的!蒲绶昌眼皮子活,头着解放,就逃往香港了,无产阶级专政拿他没辙;可是韩子奇不同,他从英国回来就再没出北京城,说是“破产”了,谁知道真的假的?奇怪的是,这位当年的“玉王”不但漏划了资本家,还当了国家干部,真是不公平!这被颠倒了的历史,要重新颠倒过来,向资本家讨还血债! 【蒲绶昌这就叫祸害遗千年吧...】
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军装、臂缠红箍儿的陌生年轻人冲进了“博雅”宅,捣毁了木雕影壁,涂黑了抄手游廊上的油漆彩画,砸开了“密室”的门,把里面的藏品洗劫一空!这个漏划资本家,私藏着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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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易卜拉欣是真主的忠实信徒和使者。他为了劝导古巴比伦王国的人问信奉惟一的主,捣毁了多神教的偶像,被族人用绳索捆绑起来,抛进了烈火。真主使烈火失去了威力,只烧断了绳索,而易卜拉欣免遭灾难。
易卜拉欣在梦中见到真主,真主命令他杀掉自己的儿子伊司马仪以作献祭。先知的梦都是真实的,梦中所见必须实现。先知毕竟是先知,他忍痛遵从主命,对伊司马仪说:“儿啊,真主让我杀掉你,你愿意死吗?”伊司马仪说:“父亲,你奉命行事吧,既然是真主的旨意,我能够忍受!请你把我捆紧一些,免得我摇晃;请你脱下我的衣服,免得血溅在上面,让我的母亲见了会悲伤;请你把刀磨快一些,好把我一刀杀死,减少我的痛苦!……”先知把儿子抱在怀里,亲吻不止,热泪涌流。他捆上儿子的双臂,推倒在地,举起快刀对准咽喉砍下去!但是砍不动……儿于说:“父亲,请把我的脸朝地,免得你看见我的脸就产生怜悯之心,妨碍你执行主命。”先知就这样做了,又举起刀来,对准儿子的脖子砍下去……
先知就是这样忠诚无私地信奉真主,甘愿为真主献出自己的一切!真主没有让他失去儿子,派天使送下一只羊,代替了伊司马仪的牺牲。后来,伊斯兰历的每年十二月十日,朝觐活动的最后一天,穆斯林们都要来到易卜拉欣杀子的密那山谷,怀念先知的圣行,全世界的穆斯林在那一天欢度“尔德·艾祖哈”——宰牲节……
想起先知的圣行,易卜拉欣·韩子奇痛悔不已!他玷污了先知的名字,辜负了吐罗耶定巴巴的瞩望,在云游传教的途中,在前往麦加朝觐的途中,他离开了吐罗耶定巴巴,被虚幻的凡世蒙蔽了双眼,在珠宝钻翠、奇石美玉中度过了自己痴迷的一生。为了那些玉,他放弃了朝觐的主命;为了那些玉,他抛妻别子;为了那些玉,他葬送了冰玉母女……他一生中总是被玉所驱使,如果不是因为玉,他也许每一步都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人生的路已经不能返回去了,他视若生命的玉也全部失去了。他好糊涂啊,那些玉,本不属于他这个“玉王”,也不属于当年的“玉魔”老人,不属于任何人,他们这些玉的奴隶只不过是暂时的守护者,玉最终还要从他们手中流失,汇入滔滔不绝的长河。他自己,只能赤条条归于黄土,什么也不能带走,只有一具疲惫的躯壳,一个空虚无物的灵魂,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永不可饶恕的深重的罪孽……
【最后居然皈依宗教了...就挺emmmm 不过反省的倒对,说到底,弄成这样子,都是因为他的优柔、他的自私,他的执念】
他就这样恓恓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兰经》早就预言了全人类都无可逃遁的末日的来临。
那时候,苍穹破裂,太阳黯黯,星宿飘坠,大地震动,山峦崩溃,海洋澎湃;那时候,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死者的躯体将复活,每个灵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审判。功过簿展开了,上面记录着每个人一生的善恶,没有丝毫的遗漏。生前的财富和地位、权势变得毫无意义,任何忏悔和恳求都无济于事,谁也救不了谁,真主将根据每个人的善恶判定他的归宿。善者,永居天园;恶者,投入火狱。
火狱里的居民身上捆着七臂长的绳索,大动脉被割断,永远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没有食物,只能饮用金属的溶液、沸水和脓汁。他们罪有应得,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古兰经》并没有说明末日何时来临,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韩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过簿上都写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将得到怎样的归宿。
——
可是,最了解韩子奇的,是他自己。几十年来,他没做过礼拜,没把过斋,没念过经,甚至在穿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都没有去麦加瞻仰天房,他有什么资格做一个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还一直保守着一个隐秘,也许仅凭这一件罪恶,就为他下火狱铺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终于以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韩太太一惊:“你怎么越说越糊涂了?”
“不……”韩子奇像一个被押上审判台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汉人的孤儿,吐罗耶定巴巴收养了我,可是我欺骗了他,也欺骗了师傅,欺骗了……你!我一直……不敢说,我怕……”
韩太太和儿子、儿媳都目瞪口呆!韩家的后代身上原来是流着回、汉两个民族的血液,这难道是真的吗? 【哈哈哈太讽刺了!爽!】
韩子奇恐惧已极,一双灰暗的大眼睛中间,残留着两点微弱的荧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死亡就要到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当了一辈子回回的汉人死后将归向何方?
“你爸这是说胡话呢!”韩太太惊惶失措地对儿子、儿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她决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是个“卡斐尔”!不,决不可能!韩子奇一定是在说胡话。当年他是从泉州来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着吐罗耶定巴巴来的,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孙;他和巴巴一路念着真经、带着“伊玛尼”来的;他和妻子的婚礼是在清真寺举行的,是真主缔结了良缘;他一辈子都谨守着回回的规矩,他做出了大事业,为回回争了光;他一辈子都遵从着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儿的那点儿过错,也应该原谅了!他是个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决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毁了一生的善功!韩太太恢复了镇静,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诚地望着丈夫的脸,说:“你是正经的回回,心里可别糊涂!快向主做‘讨白’(忏悔),快念清真言,带着‘伊玛尼’走,一辈子有什么罪也就都赎清了!”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虔诚地念诵着清真言:“俩依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伦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他不知道是否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只有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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