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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无一成功。他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杀掉,其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他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他有一次被人在咖啡里投毒,投入的马钱子碱足够毒死一匹马,但他仍大难不死。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颁发的勋章。他官至革命军总司令,从南到北、自西至东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他也成为最令政府恐惧的人物,但从不允许别人为他拍照。他放弃了战后的退休金,到晚年一直靠在马孔多的作坊中制作小金鱼维持生计。他一向身先士卒,却只受过一次伤,那是他在签署尼兰迪亚协定为长达近二十年的内战画上句号后自戕的结果。他用手枪朝胸部开了一枪,子弹从背部穿出却没有损及任何要害部位。经过这一切,留下来的只有一条以他名字命名的马孔多街道。然而据他寿终正寝前几年的自述,那天清晨他带着二十一个人投奔维多利奥·梅迪纳将军的时候,甚至连这事也没期望过。 引自第92页 从那时起镇上的事便由他做主。她恢复星期天的弥撒,停用红袖章,废除那些轻率无理的条令。她固然性格坚强,仍不禁为自己的不幸命运哀恸。她感觉如此孤单,只好被人遗忘在栗树下的丈夫那里徒劳地寻求陪伴。“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她向他倾诉着,头上的棕榈叶顶棚在六月的雨水中摇摇欲坠,“你看看家里都空了,孩子们四散在外,又只剩下咱们两个,跟当初一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深陷于无意识的深渊,对她的哀恸无动于衷。刚发疯那会儿,他还能用半吊子的拉丁语急切地表达日常需要。在偶尔恢复理智的短暂时刻,阿玛兰妲送来食物时,他还会诉说最令他烦扰的痛苦,顺从地让她拔火罐和敷芥子泥。但当乌尔苏拉来他身边诉苦时,他已经完全脱离现实。她给坐在木凳上的他一点一点擦身同时把家里的近况讲给他听。“奥雷里亚诺去打仗了,四个多月了,到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她一面说,一面用蘸了肥皂的丝瓜瓤给他擦背,“何塞·阿尔卡蒂奥回来了,变成比你还高的大高个儿,浑身都是刺青,但他回来就给这个家丢脸。”她随即发觉,听了这些坏消息的丈夫似乎很难过,于是决定说谎。“别信我跟你说的话,”她说着往丈夫的便溺上撒灰土以便铲走,“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结婚是上帝的安排,他们现在挺幸福。”谎言说得越来越真诚,最后连她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安慰。“阿尔卡蒂奥已经是个稳稳当当的大人了,”她说,“而且非常勇敢,穿上制服跨上马刀可精神了。”这好像在跟一个死人说话,因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会再为任何事操心。但她仍旧说个没停。在她眼里,他是那么温顺那么超然,就决定给他松开绳索。可他甚至都没离开小木凳一步,任凭日晒雨淋一如往昔,仿佛那些绳索毫无必要,实际上是某种比任何有形捆绑更强大的束缚将他禁锢在栗树树干上。 引自第94页 当阿尔卡蒂奥还是个孤独的孩子时,时常担惊受怕,他经历了失眠症的肆虐,见证了乌尔苏拉的实干热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疯癫,奥雷里亚诺的高深莫测,以及阿玛兰妲和丽贝卡之间的殊死对抗。奥雷里亚诺教他读写,但同时总想着别的事,仿佛一个陌生人。奥雷里亚诺的衣服小了,就送给他,让比西塔西翁裁改。阿尔卡蒂奥为着过大的鞋子、改小的裤子,以及自己女人般的臀部而深深苦恼。他从来没有像与比西塔西翁和卡塔乌雷用他们的语言那样交谈,与其他人自由地交流过。实际上梅尔基亚德斯是唯一关心他的人,给他念那些难以理解的手稿,教他银版照相技术。没有人想到他暗地里如何为梅尔基亚德斯的死哀哭,又以怎样的疯狂徒劳地钻研他留下的手稿,试图使他重返人间。学校里获得的关注和尊敬,掌权后的发号施令和荣耀四射的制服,使他从苦涩过往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一天晚上在卡塔利诺的店里,有人放胆说了他一句:“你不配这个姓。”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并没有下令将那个人枪决。 “我很荣幸,”他说,“我不是布恩迪亚家的人。” 引自第99页 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然低头负起婚姻的重轭。丽贝卡凭着不屈的性格、贪婪的情欲和执着的野心,吸纳了丈夫超常的精力,使他从一个游手好闲、寻花问柳的男人变成一头干活的巨大牲口。 引自第101页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时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冗长的指控,甚至没想去展现自己刚刚获得的勇气。他想着乌尔苏拉,她这会儿应该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喝咖啡。他想着八个月大的女儿还没有名字,想着即将在八月出生的孩子。他想着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昨天晚上他还给她留了一头鹿腌起来准备星期六中午吃;他想念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和她仿佛出自人工的睫毛。他想着他的亲人,并无感伤,只是在严格盘点过往时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得最深的人。 引自第105页 置身于满目疮痍的学校,他曾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他曾在一旁几米开外的房间里初尝爱情的滋味,阿尔卡蒂奥感到这样煞有介事的死亡不免可笑。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直到被问及最后的愿望,他才开口。 “告诉我女人,”他声音非常平静,“给女儿起名乌尔苏拉。”他顿了一下,重复道,“乌尔苏拉,跟他的祖母一样。再告诉她如果生了男孩,就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但不是随他伯父的名字,而是随他祖父。” 引自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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