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论
不是人变了,人原本就是如此,变了的只是世道的外皮。 引自 堕落论 这次战争期间,文人被禁止描写寡妇的恋爱。军人政治家禁止挑唆战争中丧夫守寡的女人生活放荡,他们大概希望那些女人余生过得像个圣女。军人们对违反道德的行为颇为敏感。他们并非不了解女心易变,而正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才想出了这些禁令。 经常有人说,自古以来日本的武夫就不了解女人的感情,这其实是只知其表。他们想出了武士道这种严厉无情的法规,其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防范人性的弱点。 引自 堕落论 我们顺服规定,但我们的真实心情是与规定相悖的。日本的战争史与其说是武士道的战争史,毋宁说是权谋术数的战争史。这一点无须期待历史佐证,只要叩问我们自己的本心,想必就能明白历史上的那些套路。就像现代的军人政治家禁止写关于寡妇的恋爱小说一样,古时的武人也必须通过武士道来克服自己和部下的弱点。 引自 堕落论 历史总是闻得出人性来。武士道是对人性和本能的禁令,所以是背离常理、违反人性之物。但它是参透人性和本能之后得以形成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完全是符合常理之物。 引自 堕落论 我认为天皇制也是极为日本式的(因而或许也是独创性的)政治作品。天皇制不是天皇创造出来的。天皇虽然也曾自己搞过阴谋,但总的来说都一事无成,那些阴谋无一得逞,天皇不是被人流放孤岛,就是自己逃进深山,其存在说到底都是由于各个时期政治上的需要才得到承认。即使在被社会普遍遗忘的时候,他也会被推向政治的前台。天皇存在的政治原因可以说是出于政治家们的嗅觉。他们对日本人的癖性洞若观火,从这种癖性中发现了天皇制。这并不是说非天皇莫属,可供替换的也可以是孔子的儒教、释迦牟尼的佛教、列宁的共产主义,只是没能换成罢了。 至少日本的政治家们(贵族和武士)嗅出了这种需要,他们需要一个绝对的君主来作为确保自己永远兴旺(虽然不会永远,但他们势必梦想着能够永远)的手段。平安时代的藤原家族擅自拥立了天皇,自己不疑不厌地甘居天皇之下。他们借天皇处理家族纷争,使弟弟镇住哥哥,儿子打败父亲。他们是本能的实用主义者,只图自己这辈子志得意满。不过他们又特别喜欢组织盛大的朝仪,沾沾自喜于这种拜贺天皇的奇妙形式,因为这既能显示自己的威严,也能感受自己的威严。 引自 堕落论 总而言之,天皇制和武士道都是同种东西。因为“女心易变”便订立“贞女不更二夫”的戒律是背离世俗、违反人性的,然而它是参透真理后的产物,因而又是符合世俗之物。同样,天皇制本身不是真理,也不是自然天成,然而它是历史性的发现与领悟的产物,因而又含有难以轻易否定的深刻意义,光凭表面性的真理和自然法则是无法对它下结论的。 引自 堕落论 宫本武藏在赶往一乘寺垂枝松的比武场途中路经八幡宫时,虽然下意识地要祭拜神灵却旋即又打消了念头,那句“我不靠神佛”的警世训诫是他发自内心的性情之言,也是对这种癖性的深深悔恨。我们正在自发地敬拜无聊至极的东西,只是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而已。道学先生一上讲台,总是恭恭敬敬地高捧书本,想必此举能使他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和威严。我们在某些时候也正做着相似的事。 引自 堕落论 希望美好的东西能够美好地终结,是一种卑微的人之常情。 引自 堕落论 不过我喜欢伟大的破坏。虽然炸弹和燃烧弹吓得我簌簌发抖,可是狂暴的破坏却使我激动亢奋。尽管如此,我却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那样热爱、眷恋人世。 引自 堕落论 可是,我爱伟大的破坏。人顺服命运的姿态是出奇美妙的。麹町的所有豪宅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了,余火还在烧着,只见一对高雅的父女坐在护城河边草地上,两人之间隔着个红皮箱。如果旁边没有余火未尽的茫茫废墟,这情景与和平时期的郊游完全一样。道玄坂的房子也被炸光了,只有余火还在幽幽地烧着。坡道上倒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白铁皮,边上站着上了刺刀的士兵。那尸体看上去不像是被炸弹炸的,像是被汽车轧死的。出门的人、回家的人、逃难的人……蜿蜒的人流从尸体旁走过来挤过去,像极了漠然的流水。连路上的鲜血都没人注意,偶然有人看到了也只是匆匆瞥上一眼,就像看到一张废纸似的。后来不少美国人说:“战争刚结束时的日本人身体虚脱、精神恍惚。”可是,那刚经受过空袭的逃难者队伍却完全看不出虚脱、恍惚,人们单纯的脸上惊人地充实淡定。他们是顺服命运的老实孩子。在笑的总是那些十五六七岁的姑娘,她们笑得很爽朗,掘开废墟瓦砾,把挖出来的陶瓷用品放进烧黑了的铁桶;她们在路上守着可怜的一点点行李晒太阳;这些正当年的姑娘大概充满了对未来的梦想,所以才不觉得现实很苦吧?抑或她们这种表现只是出于高傲的虚荣心?在烧焦的荒野上寻找姑娘们的笑脸,是我的一种享受。 在那伟大的破坏下,有命运,但没有堕落。人们虽然单纯,但很充实。那些人钻出大火逃得远远的,又聚集在燃烧着的房子旁驱寒取暖。他们离拼命救火的人只有咫尺之遥,却好像待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里。伟大的破坏,那惊人的爱情。伟大的命运,那惊人的爱情。与其相比,战败后人们的表现只不过是一种堕落。 然而,人们的堕落平常得出奇,平常得理所当然。相比之下,那骇人的伟大破坏下的爱情,那人们顺服命运时的美,我感到都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影。 引自 堕落论 当被准许享有所有自由的时候,人大概会意识到自己不知可自由到何种程度,以及由此带来的不自由。人是不可能永远自由的,因为人现在活着,以后总得死,而且还会思考。政治上的改革可以即日完成,但人的变化不会一蹴而就。早在很久以前的希腊,人性便被发现并开始得到切实的研究,而时至今日,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引自 堕落论 人类。无论伴随战争而来的是何等骇人的破坏与命运,都无法奈何人类本身。战争结束了,特攻队的勇士不是已经变成黑市商人,寡妇不是已经整天想着新的心上人了吗?人不会变,他们只是又变回人了。人会堕落,义士和圣女都会堕落,既无法防止这种堕落,也无法通过这种防止来拯救人。人会活着,人会堕落,除此之外没有拯救人的捷径。 人不是因为战争打败了才堕落的,是因为生而为人,所以才堕落;因为活在世上,所以才堕落。然而人大概无法永远堕落下去,因为人心面对苦难时不可能钢铁般坚强。人是可怜的、脆弱的,因而是愚蠢的。想要彻底堕落,又太懦弱了,所以大概最终还是不得不刺死处女,不得不发明武士道,不得不捧出天皇来。为了刺死不是别人的、而是自己的处女,为了发明自己的武士道、自己的天皇,人就必须正确地沿着堕落之路彻底堕落。日本大概也必须像人一样堕落,必须沿着堕落之路彻底堕落,以此来发现自己、拯救自己。而依靠政治进行拯救则是愚不可及的表面功夫。 引自 堕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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