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舍 月牙儿 094
三十九 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变了。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渌瀑的带着血 丝。我起来的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熟 客渐渐少起来。对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候我管 不住自己的脾气。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 说,似乎是惯了。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点“小鸟依 人”ー一他们唯一的诗句一一的身段与气味。我得和野鸡学了。我打扮得简直 不像个人,这才招得动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像个红血瓢,我用力咬他们, 他们觉得痛快。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我这样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况且我所作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我决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我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像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更觉得难过。 引自 老 舍 月牙儿 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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