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寻赶超之路
1956年2月,苏共召开的二十大,引发毛泽东等领导人“以苏为鉴”、走中国自己道路的思考,并在经济改革与扩大民主两方面进行了有价值的尝试。然而,这种思考和探索后来却演绎出一场以“大跃进”和公社化为标志的乌托邦运动。其核心是双重赶超:用全民动员的办法创造增长奇迹,赶超英美;通过建立“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超越苏联,为社会主义国家提供一种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新模式。这个运动以一场全国性大饥荒宣告失败了,它留给人们的启示是深刻的。 引自 第三章追寻赶超之路 对于苏联式计划经济没有好感的,恰恰是毛泽东。刻板的计划平衡和照章办事,与毛泽东全民动员的思路格格不入。他认为,这限制了基层和群众的活力及创造性,并助长官僚化的趋势。 引自 一苏共二十大引出的改革思考 从《论十大关系》到中共八大,毛泽东和中共高层对于扩大社会主义民主的一系列尝试,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苏共二十大的回应,而且看起来比赫鲁晓夫走得更远。诸如,在科学文化领域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允许学术自由,甚至有“宣传唯心主义的自由”;提出中国共产党同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共产党万岁,民主党派也万岁”;将《光明日报》《文汇报》和《大公报》等报纸重新交由民主党派人土主办,鼓励民主 党派“唱对台戏”:《人民日报》扩版,报道批评言论和刊登争鸣文章;《参考消息》扩大发行,放宽获取外部信息的范围;官方发动了一场“百花运动”,动员知识界展开学术争鸣。 引自 一苏共二十大引出的改革思考 毛泽东扩大民主有三层考虑:一是为了“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动员知识分子为实现他的建设宏图出力。二是有意借助党外的批评冲击官僚机构的沉闷空气。三是希望树立一种比苏联自由、开放的社会主义新形象。然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所提的自由、民主,并不是基于五四宪法已经规定的公民权利,而是执政党的一个动员工具。在“双百方针”提出之日就设定了两个界限:一是“争鸣”不涉及政治问题,一是只给人民自由,不给反革命分子自由,毛泽东说:“反革命议论不让发表,这是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料定知识分子的“争鸣”不会逾越雷池。 引自 一苏共二十大引出的改革思考 然而,这种探索被场来自外部的危机打断了,而且转了向,这就是发生在波兰和匈牙利的动乱。 引自 二1957年的“大转弯” 波匈事件后,尤其是11月11日铁托发表“普拉演说”以后,毛泽东明确转向。对于斯大林的错误,赫鲁晓夫归结为他的猜疑、任性、暴戾等个人品质,毛泽东更愿意把它归结为认识论问题,即缺乏经验、脱离实际、脱离群众。铁托的“普拉演说”提出了与赫鲁晓夫和毛泽东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说“个人崇拜是一种制度的产物”,铁托称之为“斯大林主义”,把眼着斯大走的人称为“斯大林主义分子”。铁托的说法,引起赫鲁晓夫和毛泽东共同的愤怒毛泽东认为,这将分裂共产主义队伍,必须驳倒它。以12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为标志,毛泽东从批评斯大林错误转向维护“斯大林主义”,从採索改革之道转向维护十月革命和苏联经验的“共同道路”,从批判教条主义转向批判修正主义。“修正主义”概念一经出现,就挥之不去,对此后中国20年的政治走向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引自 二1957年的“大转弯” 毛泽东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阶级斗争的警惕。1957年1月,在省、市、自治区书记会议上,毛泽东提醒全党注意,波匈事件“把我们中国的这些蚂蚁引出了洞”;“蚂蚁出洞了,乌龟王八都出来了",“要让他暴露,后发制人”。据此,有人认为,毛泽东此时已经形成“引蛇出洞”的策略;此后,动员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帮助共产党整风,完全是他亲自伏设的一个“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大罗网。另有研究者依据详细史料说明,毛泽东此时还没有形成“引蛇出洞”的策略。他发动整风运动,是真想解决党内“三风”(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问题。从史料出发,笔者认同后一种分析。 引自 二1957年的“大转弯” 实际上,整风的动议几个月前就有了,波匈事件促使中共提前整风。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以及3月在宣传部长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两次重要的整风思想动员。特别是前者,后来整理成一篇《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文章,被普遍认为是毛泽东建国后最重要的著作,他本人也十分珍惜,视为理论创新。《正处》把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作为国家政治生活的主题,要求执政党的干部用新的民主的方法化解社会矛盾。这相对于斯大林把一切矛盾都看成阶级斗争的观点,以及从肉体上消灭一切政治反对派的做法,是一个历史进步。然而,《正处》仍然是以政策治国,而不是以法治国。法治的原则是公民在法律面前平等,守法受到保护,违法受到制裁。《正处》理论的致命罅漏,恰恰就在于它的前提,即将社会矛盾区分为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对前者专政,对后者民主。然而,在这两者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模糊地带。一旦认定矛盾性质转化成了敌我矛盾,毛泽东提出的所有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民主方法都将失去意义,重新启用对敌斗争的手段和策略就成为不可避免。不幸,历史正是按照这种逻辑演进的。 引自 二1957年的“大转弯” 第二,采取“引蛇出洞”策略。5月14日和16日,毛泽东两次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党内指示,已经明确透露出准备反击的意向,但对党外秘而不宣。除涉及物价、外交、肃反三项,要求党报继续刊登“鸣放”言论,引右派出头,以“暴露其反动面目”。邓小平作为总书记直接部署反击行动。他在5月28日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要求各地领导人回去赶快收集右派们的言论,他说“现在时间比金子还贵”。中共高层是把反右作为一场大战来打的。《人民日报》连续发社论《欢迎非党同志帮助我们整风》《继续争鸣,结合整风》。直到6月8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党内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仍然要求“最好让反动的教授、讲师、助教及学生大吐毒素,畅所欲言”,并“登在报上”。其目的更加明确,就是要“引蛇出洞”,聚而歼之。 引自 二1957年的“大转弯” 各地纷纷重新部署斗争,发现的右派分子越来越多。在群众运动中,各种“钓鱼”手段进一步发挥。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各种各样,最多的是因对本单位领导不满。 引自 二1957年的“大转弯” 对于毛泽东提出加快发展的方针,刘少奇、周恩来等人开始都表赞同。然而,当各级领导人头脑普遍发热、导致各方紧张的时候,周恩来、陈云、薄一波、李富春等财经领导人产生了集体焦虑,他们与毛泽东的分歧加大了。周恩来为劝阻毛泽东追加20亿元基本建设投资的要求,甚至与其发生了当面争执。周对毛说:“我作为总理,从良心上不同意这个意见。”6月初,刘少奇主持召开中央会议,赞同周恩来等人的意见,提出“既反保守又反冒进”的方针。指导思想悄然从“反右倾”转向“反冒进”,而年初提出的农业四十条和“多、快、好、省”口号,实际上被搁置。毛泽东的意见被中央集体否決,这在建国后是极少见的。毛泽东心中不悦,但没有表露。他首次表达不满是在这年年底的八届二中全会上。在这次会上,刘、周陈云鉴于匈牙利的教训,主张进一步收缩计划,回应民生要求。毛泽东当即表示异议,告诚他们不要“泼冷水”。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从1957年底到1958年春,毛泽东严历批评1956年的反冒进,认为它为右派提供了ロ实,而且逢会必讲,口气越来越严厉,称反冒进的领导人离右派只有五十米了,这使周恩来、陈云等人倍感压力,被迫做检讨,周甚至提出辞去总理职务。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除了政治压力,毛泽东一系列讲话的思想影响力同样不可忽视。在1958年春的一系列会议上,毛泽东提出要“不断革命”,要“破消极平衡,立积极平衡”;“好社会主义之大,喜社会主义之功”;“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说、敢做”;“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一张自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不要怕教授”;“历史上总是学问少的人推翻学问多的人”;“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名家是最落后的、最怕事的、最无创造性的”等言论,有极大的鼓动性。它所表露的,除了对意志力的崇拜,就是鄙视知识权威的倾向。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我不认为,毛泽东真的相信报纸上亩产多少万斤的连篇的报道,但他不愿“泼冷水”,群众运动靠的是一股气,“气可鼓不可泄”。 “强国梦”是一个民族梦,快速完成工业化是中国近代有识之士的共识。在20世纪之初,孙中山就预言,“中国的未来将有一个大跃进”。大跃进就是想竭尽全力弥补失去的时间。在1958年“大跃进”中,中共领导人太渴望出现奇迹了。毛泽东说,“我们这样大的国家,老是稳、慢,就会出大祸。快一点就会好些。”除了陈云不说话,包括刘少奇、邓小平等几所有领导人头脑都发热。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1958年,市场彻底消失了,而中央计划又失去约束力,剩下的只有主观意志的任意发挥和滥用行政命令了。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公社化并没有造就一个无差别社会,却无限度地扩张了国家控制力。尽管国家控制社会的体制随着三大改造完成而建立,但当时仍然留有一定的社会空间。在农村,乡、社是分设的,合作社仍是一个经济组织,乡政府主要还是从外部对合作社进行管理和控制;合作社之外仍有小量个体农民,政策规定农民有退社权利,尽管退出很难;合作社内农民仍有自留地、家庭副业和林木、农具、房屋等私有财产家庭仍是农民抵御风险的最后屏障。然而,人民公社实行政社合一,直接诉诸行政权力管理公社内的一切事务;集体之外再无土地,公社之外再无农民;自留地、家庭副业被取消,私有房基地、牲畜、林木等财产也都归公;撤村并户,农民进居民点,吃公共食堂,妇女劳力被从家庭里动员出来,男女劳力编成各种“突击队”,有的直接编成班、排、连、营,实行统一调动,“大兵团作战”,这就是所谓的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许多地方搞集体宿舍男女分居,要消灭家庭。国家力量达到了对社会的超强控制,获得前所未有的动员能力。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农民的口粮掌握在公社,饭碗端在干部手中,强迫命令、瞎指挥、多吃多占就不可避免。另一个严重后果是“浮夸风”,即全国性的集体造假。造假是官僚体制的一个顽症。它根源于干部任命制,以及以指标管理实施政绩考核的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干部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很难避免干部以造假博取荣誉、升迁或免于责罚的冲动。事实上,造假者很少受到追究,说真话的部却无一例外地受到处罚。毛泽东对造假现象虽不鼓励,但相当宽容,明确提出要保护广大干部的极性,对说假话的干部要耐心说服,不予处分。在领导层,并不是没有人看出假来,但是谁都不愿明说。也许起初造假者只是把它看成一场数字赛的政治游戏,并没有想到它的后果。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后果的主要承担者,最终农民为此付出了饥饿甚至生命的代价。 引自 三赶超模式的大实验 河南修武县县委书记的一番话,提醒了毛泽东:如果宣布人民公社是全民所有制,遇到丰年国家无偿调拨公社产品,将会遇到农民的反抗,遇到灾荒国家不可能给农民发工资、配口粮。这表明国家虽然要控制农村的生产活动,但不希望承担过重的财政负担。 一般认为,灾荒是1959年下半年以后出现的,其实1958年底些地方就已经出现饥馑、疾病和饿死人的现象。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但问题远远没有充分暴露。广东、湖北、安徽省委给中央都认为,农村到处闹粮荒不是真的缺粮,也不是国家征购任务过重,而是思想问题。王任重提出,对瞒产干部“从警告、撤职、直到开除党籍”;赵紫阳更提出,“甚至法办”。毛泽东认同一些省委的分析,相信“产品本来有余”。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下,除了毛泽东没有谁敢率先提出纠“左”。如果说,1957年反右,使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集体失声;那1958年批反冒进、批怀疑派观潮派,党内不同意见也难表达了。有人公开声称“对主席就是要迷信”。当时,柯庆施有两句名言:“我们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在八大二次会议上,周恩来做检讨时说:“毛主席是真理的代表”。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毛泽东)责怪人们向他“封锁”消息,称“权力要集中在常委和书记处,我为正帅,邓小平为副帅”,希望用进一步集权的办法来消除混乱。他历数与彭德怀、周恩来、刘少奇、陈云、洛甫、朱德、刘伯承、林彪等党内重要领导人“吵架”的历史,说“我得罪了你们……你们全都不投我的票那也好,我无非是拉倒”。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庐山会议)一则维护毛泽东的权威,就是维护党的团结,在多数人看来,“党的团结”高于ー切,是非曲直反成了第二位的东西。更何况,有一批重要领导人劲头还很足,还要继续“大跃进”,不愿听反面意见。他们是自觉地维护毛泽东、维护“大跃进”的。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信阳事件在1959-1960年冬春就发生了,信阳地区及各县領导者极力封锁消息,扣压来往信件,他们分片把守,要道设岗,沿边巡逻,阻止逃荒者外流。 信阳事件指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发生在河南省信阳地区大批农民饿死的事件。1958年“大跃进”运动开展后,信阳地区浮夸盛行,粮食产量严重虚报。庐山会议后开展反右倾运动,各级官员因担心被打成右倾,强行按虚报产量制定的粮食征购标准向农民征粮。地方官员采取吊、打、酷刑等极端方式逼迫农民将口粮交出的现象频频发生,酿成饿死百万人的惨剧。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高层不清楚全国灾情有多严重,加上中苏论战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延缓了救灾的时间。(1960年7月北戴河会议期间)突然收到赫鲁晓夫照会,全部撤走专家,激起愤怒,大家表示要“共赴国难”,勒紧腰带,提前还清苏联欠债。激愤情绪支配了整个高层。随后的几个月,高层几乎把全部精力放到与苏共领导人打口水仗上了。几乎没有讨论国内事务的记录。 引自 四滑向大饥荒 历史上的人为灾难,并非都出自恶的动机,那些抱有崇高目标却带来巨大灾难的社会运动,更具有悲剧意义。 基于独特的近代历史背景,在中国推行赶超战略,有着广泛的社会同。然而,正如许多建立伟业的历史人物都可能自我膨胀一样,毛泽东和许多领导人也过分相信改造社会的能力。 这场实验所以通行无阻,是因为它依托于一个“全能主义”的集权体制,这种动员力量由于存在一个“超凡魅力型”领袖而强化。 真正的危险不在因缺乏经验而犯错,而在于因阻塞批评而丧失纠错的能力。 “大跃进”的失控是运动式经济的必然结果,消灭了市场又破坏了计划。 引自 五思想和体制透视 高征购不仅因为高估产提供了虚假信息,还与城乡分割户籍制度和统购统销政策有密切关系。在粮食危机到来之际,国家的首要目标是挽救城市,饿死人基本上是农村现象。最为典型的是四川省,由于李井泉为中央解难,大量调出粮食,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省,反而成了饿死人最多的省份。 引自 五思想和体制透视 1968年,美国学者哈定在《科学》杂志上发表题为《公地的悲剧》的文章,设置了这样一个场景:一群牧民一同在一块公共草场放牧。一个牧民想多养一只羊增加个人收益,虽然他明知草场上羊的数量已经太多了,再加羊的数目,将使草场的质量下降。牧民将如何取舍?如果每人都从自己私利出发,肯定会选择多养羊获取收益,因为草场退化的代价由大家负担。每一位牧民都如此思考时,“公地悲剧”就上演了——草场持续退化,直至无法养羊,最终导致所有牧民破产。 引自 五思想和体制透视 “理想越崇高、目标越远大、权威越强大,带来的灾难可能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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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实行新民主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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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发动继续革命
20世纪60年代初的大饥荒,昭示一场空想社会主义试验的失败,本应是中国走上改革的一次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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