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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外婆最后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早饭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锅盔……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朗朗书声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最宽广的安静感……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引自 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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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引自 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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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地方的农牧民真倒霉,不下雨的时候总是会闹旱灾,雨稍微一多又有洪灾;天气冷的时候有雪灾,太热了又有冰雹灾;秋天会有森林火灾,到了夏天呢,看看吧,又总是有蝗灾。此外还有风灾啊、牲畜瘟疫啊什么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并且也不认为受点天灾有什么太委屈、太想不通的。
蝗虫也愿意在这里生活呢,草一片一片地给它们咬得枯黄,于是羊就不够吃了。蝗虫真可恨,但也可怜,因为它们的初衷原本只是找口吃的而已,和羊一样。
比起蝗虫,羊群的规模更大,而且发展态势更是不可阻挡。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向羊的利益倾斜,其实是向自己的利益倾斜——我们要通过羊获得更幸福的生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向着无忧无虑与浪费一步步靠近。我们真强大,命运都能控制住了。
蝗虫来一拨,就消灭一拨。我们真强大,一点儿不怕它了。
可是,这是不祥的。因为蝗虫仍在一拨一拨地继续前来,并且越来越难以对付(名字也越来越神气,什么“亚洲飞蝗”啊,“意大利蝗”啊……)。自然界的宏大程序继续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推进,无可抗拒。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以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体验些什么。只知道,“更多的那些”不像蝗虫那样好打发了。又想起童年中的燕燕和明明,此时,不知她们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平凡地生活,完全忘记了过去那些蝗虫的事情,一日一日地被损耗着。引自 蝗灾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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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水淋淋的皮肤光滑黝黑,身子颀长柔弱,每一处起伏,都是水波静止后,唯一不肯停息的一道涟漪。鸟起飞之前瞬间的凝息。鸟羽干净,翅子微张……还有水晶中自然形成的云雾——透过这水晶看向蓝天,那云雾轻微地旋转。而最美的是在那旋转正中央静止不动的、纤细的轴心。
她站在水中,水花四溅。我亲眼看到,那水花并不是触着她的身体才溅开去,而是触着了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才溅开去。
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这样的平安。我不再年轻了,但远未曾老去。千万根头发正在生长,几处伤口正在愈合,患关节炎的双膝“嘎吱”微响,颈椎骨刺轻轻地抵着只能以想象感觉到的某处。疾病在身体深处安详地沉睡,呼吸均匀,而青春在一旁秉灯日夜守护。她想唤醒他,但忍了又忍,泪水长流……这些都由我的身体小心裹藏着。我的身体站在水龙头下的激流中。很多次发现澡堂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人。空旷、寒冷,澡堂中央的大水池平静明亮。
引自 我们这里的澡堂 056
2021-02-02 13:0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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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引自 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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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引自 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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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天空总是斑斓又清澈。云雾来回缭绕,大地一阵阵蒸腾着乳白的水汽。春天的空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温暖的阳光。而冬天的阳光,更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
春天,一场场雨湿透大地,云便在雨后形成。这些云不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而是新鲜的云,是雨后潮湿的大地在太阳的照耀下,升腾而起的水汽。若是身处远处的高地,便会看到平坦的大地上,这样的水汽一团一团从地面浮起,聚向高处,然后渐渐浓了,便成为了云。一朵一朵,巨大而清晰,一旦升到某个高度,就开始从西向东飞快移动。河有河床,风大约也有风床,最大的风的风床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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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赚了点钱,就租了间好一点的房子。后来又赚了点钱,就租了更好一点的房子。再后来又赚了一点,就不租房子了,付了一半定金,买了一间不太好的便宜房子。虽然不好,但好歹是自己的。我们想到以后还会再赚一些钱,还会再给自己换一间更好一些的大门面房。可是,接下来我们发现,在喀吾图,再也不会更好一些了。喀吾图没有暴发,也没有日益庞大的积累。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后就面对你停止下来。它让你得到的东西,全都是牵绊住你、让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的东西,一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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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从此就永远离开喀吾图了,所以没记清最后那次是什么样的情形。
引自 喀吾图的永远之处 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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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我们的胖专家已经在开药了。他迟缓犹疑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想了想,又伸进长裤口袋,很仔细地摸索了一阵,半天才掏出一串钥匙来。然后细心地找到其中一把小的,看了看,再翻个面又看了看。凝视五秒钟后才确定正是这把。接下来再以一种慢得令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将钥匙插向写字台中间那个抽屉上的锁孔……亏他蒲扇似的一双大手,捏着那么小的一枚钥匙,开那么小的锁。由于总是瞄不准锁孔,喘息越来越急促……我真想冲上去,一把抢过钥匙,三下五除二替他打开算了。
但是,在自己家里上什么锁啊?
后来总算打开了,为此他都笑出声来了。然后微笑着抬起头,仰着下巴,伸手进去摸索。再一拖,像变戏法似的拖出来一条长长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一串花花绿绿的塑料包——哦,是“儿童感冒冲剂”。他又接着在抽屉里摸,摸出一个老花镜,端端正正戴上。然后用圆圆粗粗的手指捏着那<dfn></dfn>些串连在一起的冲剂包,一个一个,慢而认真地数。当数到十五或二十包的时候,不小心数差了,只好从头再来。那个坐在对面的父亲也帮他一起喃喃念着:“……八、九、十、十一……”——看着两个大男人如此耐心而郑重对付这么一个两位数内的数字,实在有趣……
他们就那样没完没了地数啊数啊,听他们数到三十包时,心里不由得同情起那个可怜的病孩子了——恐怕他的病好过十天之后,还在不得不努力服用剩下的……
终于数完了,我们的胖医生一手捏着数出来的最后一包药,另一手慢吞吞地摘掉眼镜,又慢吞吞地在抽屉里摸半天,这回是一把剪刀——他的抽屉真是百宝箱一个。
剪刀当然是用来把那些连在一起的药包分开的,可他一剪刀下去,却把一包药从中间分开了,细碎的药粒撒了一桌子。看来,眼镜摘得太早了。
他嘟噜了两声“不”,慢吞吞地把那些撒落的颗粒在桌面上聚拢成一堆,从一只手抹到另一只手的手心。
我当然会认为他要把它们扔弃不要了。但是他只是那么撮着,一点儿也没有想处理掉的意思。
接下来我想他也许会找张纸什么的来把它包起来吧!他也的确试着这样做了,他东看看,西看看,又在空空的桌子上摸了摸,最后作了一个“实在没有办法”的手势,直接把这撮药粒从自己的手心倒进了那个可怜的父亲手心里。
接下来我又想错了——他给人家弄坏了一包药,总该会给人家再补一包吧,可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剩下一长串药有条不紊地全部收了起来,给抽屉仔细地上了锁……
那倒霉的父亲用手心捏着那撮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最后干脆一张嘴一仰脖子,统统倒进嘴里吞了。
接下来就轮到了我。要不是我还处在惊奇之中尚未反应过来,就早溜了……
我想我至少还得再修炼二十年才能达到当地乡亲们的功力。现在还不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于是我就绝口不提生病的事了,我直接找他要螺旋霉素。
这回倒很顺利,除了贵一点,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但是找钱时他少给我找了三毛钱。
其实也就三毛钱而已,我会当是他上了年纪,不小心找错了。我站起来要走了,可他这时偏偏要给我解释一下:“那三毛钱是手续费……”
手续费?没听错吧?我自己来买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没让他诊断,没让他动用他的专业知识开药,哪来的手续?
他想了想,又说:“是挂号费。”引自 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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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积累越多,离世界越来越远。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通灵,丝丝缕缕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
我还是在想,我爱舞蹈,我爱的也许只是我身体里没有的东西——我总是想要有,我总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我站在场外,看着他们如此欢乐而难过不已。但我也是欢乐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时候,同样也会什么都能得到。引自 乡村舞会 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