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柏亚昆对《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笔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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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
—对思想上的双胞胎姐妹,一个大家都喜欢的文质彬彬的李老师,一个温柔贤惠给她们文学启蒙的姐姐,一对恩爱有加的夫妇。这是刘怡婷的乐园,也是房思琪的。光鲜的表象是给别人看的,镜子的另一面是房思琪无解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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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
从韩国N号房事件爆发,到我国版N号房调查,每天都把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八百万人——全国外卖员约700万,快递员约720万——是我们每天可能会擦肩而过的人,他们没有制服,脸上也没有“xx会员”的字,也许是帅气的年轻老师,或者领着孩子的憨厚的爸爸。就像李国华,和他的同事,怎么能轻易得聊起这种事情,像今天又吃了一家很好吃的菜一样容易呢?分明吃的是人心,是属于少女的春风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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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门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大多数中国的家庭教育都没有这一项——孩子嘛,只要成长为正直勇敢有道德心的人就够了。性是大庭广众之下看不见的东西,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看的,就更不能放到明面上去谈论它。这件事是不洁的,只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不是为了正当的传宗接代,他就不应该被讨论。
我觉得这就像毒品,谈毒色变就是好的吗?有了足够的威慑,却没有足够的了解,仿佛一道非黑即白的门,远离它便是白色,沾染它就否定了这个人的全部意义。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少女来说,性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不可说,不可做,一单碰了,她便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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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每一个房思琪的悲惨遭遇,若要追根究底,找出一个“凶手”来,竟然是困难的。是李国华一个人造成的吗?单就这一个人的遭遇来说,是的。可是还有很多的物理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他们不仅出现在一所学校,教同样的班级,甚至可以一起谈论班里的女生,就像谈论一道菜。不,连菜都不如——至少填饱肚子之前,没有人会羞辱一道菜。
饼干的男朋友,显然代表了没那么胆大的大多数男人,他说饼干什么呢?脏。一个信任土崩瓦解,心里筑起高墙的故事。一个明明相信爱,却再也得不到爱的故事。从此走在白昼里,如同行在永夜的故事。一个少女死去的故事。是饼干此后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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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 ……她渐渐明白伊纹姐姐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姐姐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用古诗词,西方的小说一一台湾没有虚构叙事文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房思琪不是不想寻求帮助,只是再没有人可以帮她。思琪试探妈妈,妈妈说“小小年纪就这么骚”。斩钉截铁,思琪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思琪向伊纹姐姐求助——是求助吧,尽管无论如何也没能开口——可是两个受伤人如何支撑对方呢?她连自己都支撑不起来。
思琪和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十分快乐”,总是“爱他”。因为在这个谈性色变非黑即白的世界,她已经脏了,意味着她没有资格得到青涩的暧昧到表白的这种爱了。若她不爱李国华,她便一点爱也没有了。我觉得思琪不和李国华在一起的时间更痛苦。面对的时候还可以骗骗自己爱他,看不见的时候只能直面自己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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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纹继续说:“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和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m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毛毛接了下去:“喜欢孟子胜过于庄子,喜欢 Hello Kitty。”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画设计稿以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我以为太阳只属于我。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欢我吗?毛毛低头铲咖啡豆,低头就看见伊纹有一根长头发落在玻璃台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好想捡起来,把你的一部分从柜台的彼岸拿过来此岸。想把你的长头发放在床上,假装你造访过我的房间。造访过我。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暗恋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情愫!我看见你,就像艰难的夜路里看见一颗萤火虫,隐在路边的灌木丛间,时隐时现。看见你之前尚不觉夜有多黑,路多难走,看见你之后就像被吸走一部分灵魂,再难完整了。而改变我世界的萤火虫呢?她不必笑,不必说话,甚至不必看我一眼。
看到这里,我又想起思琪。思琪和伊纹各有自己的幸运——如果暂时抛开她们的不幸——伊纹有毛毛,而思琪有怡婷。这种灵魂上的碰撞太难得了。我十分羡慕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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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此时的思琪已经在认真考虑他们的关系了。不是欺骗自己的爱他,而是从最开始,从动机开始思考。她牺牲了自己正常的精神,变成一个疯子,让精神脱离自己的管控,才敢说出这一层道理——李国华伤害了她。可是已经晚了,从那天她天真的走下楼时,或者更早一点,在这十二年里都不曾听到一句“保护自己”时就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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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你从那边回来,我在房间听你在隔壁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连你的痛苦也嫉妒。我觉得那边并不在他方,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果不幸福,为什么要继续呢?希望你早点睡。希望你不要再喝酒。希望你不要酗咖啡。希望你坐在教室里听课。希望你多回我们的家。说“为你好”太自以为是了,但是我总觉得你在往陌生的方向前进,我不确定是你丢下我,或其实是我丢下你。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或许我早就该放弃从日子里挖掘出一个特别的日子,也许一个人的生日,或无论叫它母难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台湾人过耶穌的生日还要荒唐。我没有什么日本人所谓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这快乐是根据另一个异端星球上的辞典来定义的,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我的快乐绝对不是快乐。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这是来自于怡婷、伊纹和思琪的三封信。我觉得书信是一种古典而奇特的交流方式,很多当面口说永远难以启齿的情绪,只要由书信写下来,怎样都可以窥见一二。
思琪的信我无论如何也读不懂,所以放弃了——思琪的痛苦是失去灵魂的痛苦,大概一个健全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了。
伊纹则更明显的无能为力,她在得到也在失去,或许就像下午的一维和凌晨的一维,或者反复试探热水和冰水的手指,辨不清是热是冷,伊纹也要辨不清是失去还是得到,是幸福还是不幸了。
还有一封信是怡婷的。
我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说到底,顶多顶多只可以窥见怡婷的痛苦的一二。不论多么亲密的思想双胞胎,从思琪下楼那天开始,就阴阳两隔了。对,阴阳两隔。再没有相同的波段了。思琪和怡婷都不想丢下对方的,偏偏手里一下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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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一一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一一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一一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引自 第2章 失乐园 人的情感并不相通。共情是一定程度上的,一个人不能完全带入另一个人的情感体验。
当这个前提成立时,“解读”就成了最可恶的字眼——郭晓奇的痛苦是仙人掌上的刺,是周身五立方米所有的氧气和氮气,是强迫症患者眼镜上的污点,是单箭头的时间流里所有走错的路,是百分之百;而看客却不敢承认这痛苦是真实的,仿佛要编造七条解读就能召唤神龙,别人的痛苦成了设定,规则,关键词,只要不是真实本身就都可以。
微博上看到一个人说,她和爸爸谈论起鲍某明的新闻,爸爸不假思索:这新闻是假的。原因是男人不可能对没发育起来的女孩有任何兴趣。你看,就算事实是真,只要脑子不承认就可以改变事实呢。
林奕含大概是借郭晓奇铺展悲剧的另一个走向——和李国华在一起是溺水的痛苦,离开李国华是撕扯的痛苦;默默忍受没有转机,可就算像郭晓奇一样攒够了足足的勇气曝光,也只是走到另一条死胡同而已。
无解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