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琴弦对《苏特里》的笔记(37)

顺人行道而上，陡峭的路面有供行人踏稳脚步的沟槽，也是蟑螂自由通行的路径。轻敲这扇上了闩的歪门。吉米·史密斯那啮齿动物般的棕色门牙出现在纱门后面。朽烂的纱网上有一个洞，也许是这些年来他的呼吸造成的。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往里，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熏黄的灯泡。史密斯的拖鞋在油毡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到了客厅尽头，他扶着门转过身来。肩膀和胸前的皮肤蜡黄松弛，没有血色，布满皱纹，看上去像是用废料和碎肉拼凑缝合的，最后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裹上那件不太结实的脏汗衫，它破成了灰色的网兜。小厨房里，两个男人正坐在桌旁喝威士忌。还有一个人靠在脏兮兮的冰箱上。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一个门廊，那是个用灰色木板搭建出来、摇摇欲坠的小柱廊，伸在漆黑的河面上。几个烟头一亮一暗，说明那里有人。阵阵笑声传来，一个身材臃肿的妓女朝厨房里看了看，又走开了。 苏特，你要什么？ 一杯啤酒。 靠在冰箱上的男人稍稍往旁边挪了挪。别来无恙啊，巴德，他说。 嘿，朱尼尔[插图]。

“黑鬼”截走了酒瓶。你和吉姆熟？他是个好孩子。别不相信。我希望麦卡纳利公寓住满他这样的人。我认识他老爹。他比那边的朱尼尔小。就差了一分钟。咻。该死，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威士忌。爱尔兰人朗绝不会从任何人身上拿东西，不会。我记得有一次他去了一个叫羊毛厂餐吧的地方。吉姆，你知道它在哪儿。就是那个工人咖啡馆。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来找人，当时外面站了一大群争强好斗的大汉，那里原本有个顶棚，你们小孩肯定不记得了，他们在喝威士忌，都是那老小子的朋友，爱尔兰人朗走到那些人跟前，想知道他在哪里。结果呢，没人肯说，但也没有一个硬汉敢问他找人家干吗。要是你惹他，他会往死里打你屁股，爱尔兰人朗会的。在麦卡纳利没有人心肠比他更好了。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捐了出去。只要他想，他早就有钱了。他家有几间店铺。可别人没钱，人们买不起他们的杂货。你们小孩不记得大萧条了。他跟他们讲，他们可以直接去拿他们需要的东西。面粉和土豆。婴儿喝的牛奶。他从不拒绝任何人，爱尔兰人朗从不。现如今有些人住在市里的大房子，可当年要不是他也许早就饿死了，只不过他们没有那个胆量承认罢了。 你最好过去喝一口，不然“黑鬼”就把它喝完了。 给“猎熊人”喝一口吧，苏特里说。 给博比约翰也喝一口吧，怎么样？博比约翰说道。 这里还有个人想喝呢，“黑鬼”说道，别以为他不要了。 我自己来，“杰宝”说。 我他娘的也自己来，“黑鬼”说。

沿着洛克斯特路渐渐远去，穿着破烂防水外套的仆人在淹水的排水沟里挥舞扫帚，空气里弥漫着湿路面的味道。整个空虚的午夜，仅有的声音里带上了空洞的回响，城市像接到了命令般静静地矗立。建筑物靠着昏暗寂静的走道，时间在那里伴着守夜人的脚跟点地逝去。从挂着锁的漆黑店铺前走过。有个家禽剔骨工的窗口，在一成不变的蓝色晨曦之中半裸的小公鸡打着盹。沉睡中的市区响起了孤寂的钟声铃声。市场街的沥青路面上聚集着锈迹斑斑、空空如也的卡车。鲜花和水果都没了，下水道的栅栏盖上装饰着枯萎的绿叶菜。街灯的扇形灯光底下蜷缩着一只白瓷杯的把手，像是熟睡的鼻涕虫。 邋里邋遢的旅馆大厅里，搬运工和行李员正坐在椅子和休息室里打盹，睡梦中的黑脸庞突然在磨破了的酒红色长毛绒布上动了动。房间里醉醺醺的返乡士兵摊开四肢躺在皱巴巴的床罩上，像毫无痛苦地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妓女们此时也都睡着了。小型热带鱼开始在眼科医生橱窗里的绿苔深处探索起来。一只涂了蜡的猞猁摆出嚣张的咆哮姿态，一团团碎木屑从毛皮肚皮的缝合处冒了出来，玻璃眼珠痛苦地鼓在外面。昏暗的小酒馆，一个巷口摆着张开大嘴的垃圾桶，我梦见在这里被一个我认为是我父亲的人拦住了，那个黑影靠在阴影下的砖墙上。我想要过去，他伸手阻止了我。我一直找你呢，他说。风很冷，梦中的风也是如此。我刚才太匆忙了。我想摆脱他和他捏着我的指骨。他手里拿着的刀像一条细长的蓝鱼，割开了微弱的灯光，我们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街道里被放大成溃散人群的回声。但那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儿子，他毫无敌意地向我搭讪。

中午时候，一个跛脚的犯人从厨房端来了三明治。薄薄的白面包切片上铺着薄薄的硬质奶酪。囚犯们花五美分从勤杂工那里买了一些装在火柴盒里的咖啡，他往他们的杯子里倒上热水。哈罗盖特沉沉地睡了个午觉，醒来后他跳下地去吃午饭。他蹲在床上，就着白开水吃了三明治，两边脸颊都鼓了起来。屋外，整个郡都下起了灰蒙蒙的冬雨。等到了夜幕降临之际，雨就要转雪了。 吃完三明治，他又开始敲打他的指环，突然他脸色一变，一个新的主意涌上心头。他把手上的活放下，爬下床，爬进了苏特里的床底。过会儿他爬了出来，回到上铺继续干活。没过多久，他又爬了下来。

他们接连十天都没有再见到他。一天早上，当他们拿着盘子鱼贯穿过厨房时，他终于出现了，羞怯地冲他们咧嘴笑着，为他们的饼干舀上肉汁。在他身后的蒸汽里，“红毛”卡拉汉坐在一只铁桶上，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没有人问起斯拉瑟去哪儿了。 那晚他们回到牢房时，他一准在厨房那边的牢里洗过澡，因为当哈罗盖特突然光着身子出现在牢门口时，他们正排成两列纵队安静地经过那里准备回各自的牢房，周身散发出从外面带进的寒意。哈罗盖特面庞消瘦，双手紧握，像极了被剥了皮的蜘蛛猴。

苏特里抓着衣服口袋，翻找起东西。他站起身，走进小屋，拿了一把大折刀回来。他伸手到船底，捏着一条鲇鱼的下颚将它拎了上来。它微微颤抖，卷起了尾巴。苏特里把鱼翻了个身，将刀尖伸入它的咽喉，干净利落地一划，剖开了那湿漉漉的淡蓝色肚子，新鲜的内脏裹挟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前臂倾泻而出。他一把抓起这些内脏，将它们从鱼身上揪了下来，提在空中。湿答答的，像一团环节动物纠缠在一起，在阳光下欢快地扭动着，然后接二连三地落入平静的河面，溅起轻微的水花，几乎立刻就被水流吸走了。他把杀好的鱼放到旁边，又拿起一条。一共七条鱼，他花了几分钟将它们处理好，整齐地码在小船座位底下的阴凉处。他把鱼线从打捞回来的鱼钩上割掉，冲去手上的血和黏液，洗净折刀，收好刀刃回屋去了。 再次出来的时候，他换了件衬衫，没有扣扣子，衣襟松松地敞着，他在肩膀上搭了一块毛巾，手里拿着一只小瓷盆和一个皮制的剃须包。他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木板路往下面走，穿过田野走向仓库。他走到铁路跟前，试探性地朝滚烫的钢轨上踩了三下，才终于跳下去。他在烫脚的轨道上蹦了几下，踩着煤渣和粗糙的枕木往前走去。沿途到处是旧轮胎，废弃的水箱在野草丛中生锈，几只没有底的桶，还有一些破碎的水泥板。他离开了路基，拐弯来到了仓库一侧，镀锌的新铁皮闪闪发亮，被巨大的热浪晒得直晃人眼，他的深色身影在波状的眩光中扭曲，就像是影子戏里的绉纸人。仓库尽头有一只黄铜色的水龙头，底下放着一只盆，装了一些开裂的红土，水龙头有水滴下，在盆的中央显出一个深赭色的眼睛形状。苏特里跪下，摆好自己的东西，把他的小镜子挂到一枚钉子上，又把自己的洗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拧开了开关。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的胡子，用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试了试水。天气这么热，水龙头里流出的水都是热的，他捧起水洗了把脸，将刷子蘸上水，在脸上仔细地打起泡沫来。他打开剃刀，在剃须包的侧面磨了几下就开始刮起自己的胡子，一边刮一边用手指把皮肤拉紧。 刮好胡子后，他甩了甩身上的水，一连串水汽的迸发在仓库炽热的铁皮墙脚下形成了一小段彩虹。他把盆重新装满水，然后脱掉衬衫，打湿身体，涂上肥皂，冲去泡沫，再用毛巾擦干。他把剃刀收好，蹲坐在泥土地里，一边刷牙一边四下张望。炎热和寂静笼罩了整个河岸，压上那些污迹斑斑且东倒西歪的木板房、光秃秃的碎石堆、成片铜线似的莎草、坑坑洼洼的沙砾荒地以及铁路。寂静降临在这些灼热的铁质巨物之间，覆盖了标记

星期一的早晨，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的市场街。1951年。苏特里带着他的那包鱼，走过了一排排堆满农产品和鲜花的废旧卡车，这里感觉像是乡下集市，农副产品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渐渐让人以为有些东西腐败变质了。贱民占据了人行道，盲眼歌者、管风琴手和吹口琴的赞美诗人在街上走来走去。他又走过了五金店、肉铺和小烟草店。炎热的正午时分，这儿飘荡着一股强烈的饲料味道，仿佛是土豆泥发酵了。小贩在车厢里休息，看着外面，一言不发。戴着软帽的卖花女像一群穿斗篷的侏儒，浮木般的手按住围裙下的膝盖，下唇肿胀，沾着鼻烟。 他穿梭在小贩和乞丐之中，路上还能碰见一些狂热的街头传教士，他们正在以一种常人所不知的活力高谈阔论着一个失落的世界。苏特里望着他们炙热的眼神和折了角的《圣经》，打心眼里感到佩服。上帝的招徕者像远古预言家那样走进这个世界。他常常站在人群的边缘，打探来自远方的零星消息。

他走在冰冷的地砖上，脚跟落在锯末与刨花堆中，变得悄没声息。一个侏儒坐在滑板车上，划动着皮带圈从他身旁经过。昏暗的空中，巨大的风扇缓慢转动，买卖人扛着篮子走过，眼中满是被市场里纷繁景象震惊到的神情。害羞的妇女裹着花格棉布的衣服，腋窝早已濡湿，身后拖着穿网球鞋的毛躁孩子。他们转来转去，脚步摇晃。苏特里走到一排排小摊之中，小个子的老祖母们在这里兜售鲜花、浆果和鸡蛋。憔悴的农夫簇拥在便餐柜台前。这里是食品、植物和残疾人士的检疫所。每张脸都肿大、扭曲，仿佛因为被塞进了某些块状物而局部突出。黑乎乎的牙齿上沾着腐质，空洞的眼睛滋生着分泌物。被纸包住的一捧捧花束簇拥着的阴郁小个子，沿街叫卖神秘器具的小贩，一罐罐井然摆放的古怪糖饵，还有月下阴影处熬制的灵丹妙药。他走过堆叠起来的板条箱，里面是长着红宝石眼睛的膘肥野兔。黄油浸在冰桶里，棕色或雪白的鸡蛋码得整整齐齐。沿着肉柜继续前进，苍蝇从血迹斑斑的锯末中飞了出来。托盘里搁着一颗小牛犊的头，已经被开水烫成了粉红色，屠夫们磨快了手中的屠刀。巨大的砍肉刀和骨锯悬在空中，简陋的屠宰场里挂着切好的大块牛肉，吊在旁边的火腿表面已经长出了蓝色的霉菌。鱼市上，盛着冰沙的水槽里隐约现出一些冻得硬邦邦的灰色物体。

“希腊人”吉米把大块肉排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叉出来，放到厚实的白色餐盘里。他伸出大拇指整理了一下沙拉，又用围裙擦去几滴落下的肉汁。苏特里在柜台前面等待。挂在印花铁皮天花板上的风扇顶着腾起的烟雾和蒸汽吃力地转动着。 “希腊人”朝他眨眨眼。 两个汉堡，一杯巧克力牛奶，苏特里说。 他点点头，刷刷刷地在纸上记下客人的点单，苏特里往餐馆后面走去。 老伙计苏特里来了。 过来坐，苏特。 往旁边挪一点，“猪头”。 苏特里扫了他们一眼。你们都好吗？ 我正试图变好，“杰宝”答道。 你感觉怎样？ 我感觉需要来一杯。 苏特里看着“猪头”。“猪头”满是雀斑的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苏特里将他们挨个看过去。这仨人都喝醉了。

在街道的尽头，大地塌陷成一条幽长的羊肠小道，迷宫般地塞满了棚屋和鸡笼，还有沥青纸和铁皮搭建的无名建筑、纸箱板组装的住所，以及用劣质板条歪歪扭扭钉起来的茅房，周围苍蝇飞来飞去。这些陋舍聚集的街区之间并无街道，只有一些铺了黑沙的狭小过道和窄路，游荡着孩童和脏犬。他转过身，顶着高温开始摇摇摆摆地往回走，胃里一阵发紧。他走进一条细巷，跪在地上呕吐起来。只是一些淡绿色的胆汁，再无其他，到后来干脆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他的胃里干巴巴的，随着剧烈的痉挛不住收缩，令他痛苦不堪，等痉挛停止，他早已汗流浃背，浑身发抖，虚弱无力。他抬起头。眼泪扭曲了视线。树篱的阴凉处，一个戴着鲜艳羊毛缎带的小黑孩盯着他看。她吸着鼻子，一只鼻孔下面一团黏嗒嗒的黄色鼻涕进进出出。苏特里向她点点头，又跌跌撞撞地走回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