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诺夫斯基在《文化论》里说得很明白。对于美拉尼西亚一地的现行称呼加以语言学的分析结果,使我深信类分性的称呼法确有一重要及特具的功能。这功能是只有从个人的生命史中所用称呼的意义的发展过程,加以详细分析才能见到。这样称呼是在父母兄弟姊妹的关系中形成的。在家庭中所用的一切称呼都有一定的及个别的意义,而且都是这些称呼尚未推广于他人之前已学会的。父母的称呼第一步推广是及于父亲的兄弟及母亲的姊妹,但在推广到这些亲属时,很明白的是一种隐喻性质,而且称呼本身亦得到了新的意义和原有者不同,不会因之和原来所指的意义相混杂。但是为什么有这种推广呢?因为在初民社会中近亲有一种义务,在嫡亲父母死亡或不能履行其义务时,要代替他们履行,并且在其他情况下亦将分担他们一部分的责任。不过,除非等到正式收养手续完成之后,代行父母义务的近亲并不能取得父母的地位,他们是从来没有完全相混及视作相等的。他们不过是部分的同化。一人对于他人的称呼常是带着相当法律的性质,尤其是在初民社会中为然。……在这里我们用语言上的模拟来推广称呼于有部分相同的亲属。引自 第十六章 亲属扩展笼统说来,初层扩展是权利和义务的扩展,即是马林夫斯基所谓法律关系的扩展:面次层扩展则是感情的扩展,近于克罗伯所谓心理的表示。引自 第十六章 亲属扩展更符合我的主观倾向的是社会所规定的一切成规和制度都是人造出来,满足人的生活需要的手段,如果不能满足就得改造,手段自应服从人的主观要求。中国人民在我这一生中正处在社会巨大变动之世。如果社会制度不是人类的手段,那就好像谈不上人为的改革了引自 个人·群体·社会马氏自己称他的人类学理论是功能学派。他的所谓功能,就是文化是人为了满足其需要而产生的,所以都是有用的手段,文化中各个要素,从器物和信仰对人的生活来说都是有功能的,功能就是满足需要的能力,简单说就是有用的。引自 个人·群体·社会上面提到的第二篇讲话是我在北京医学心理学讲习班上的讲话。我最初的题目是《神兽之间》,意思是说人既是动物而又已经不是动物,人想当神仙,而又当不成神仙,是个两是两不是的统一体。社会总是要求“满街都是圣人”,把一套行为规范来套住人的行为,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是甘心情愿当圣人的,即便是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也是到了快死的70岁时方オ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但是人又不能不在社会结构里得到生活,不能不接受这个紧箍咒,小心翼翼,意马心猿地做人,所以我用了 Freud)所说的三层结构来说明人的心理构成:一是id(生物性的冲动),二是go(自己),三是 super-ego(超己)。d就是兽性,go是个两面派,即一而要克己复礼地做个社会所能接受的人,一面又是满身难受地想越狱当逃犯。 super-ego就是顶在头上,不得不服从的社会规定的身份。我当时指出神兽之间发生的形形色色的矛盾正是(精神病)医生要对付的园地,神鲁之间有其难于调适的一面,但是普通的人并不都是要挂号去请教精神病医生的。那就是说神兽之间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做人的办法的。于是我得回到潘光旦先生给我的《生育制度》写的序言里所提出的中和位育的新人文思想。引自 个人·群体·社会我们要知道一个人所具的理想,并不是他个人的创造,而是社会对他的期望。我们在别人的贬褒中筑成我们的理想。因之,理想中的自我实在是社会标准的反映,现实和理想的差别,也正是个人和社会的歧异。引自 第九章 世代间的隔膜 社会关系,狭义地说来,只发生那种相互能推己及人的人间。拉德克利夫一布朗( Radcliffe-brown)曾说,狼和羊之间并不是一种社会关系。
他的意思是说,社会关系只存在于互相承认和自己有相同人格的社员间
羊在狼的眼中只是一种食料,是满足自己食欲的与料;狼在羊的眼中是一种催命鬼,讲不上条件的。他们之间没有相互人格上的承认,所以不能发生社会关系。吉丁斯( Giddings)认为社会的基础是同类意识。所谓同类意识,也就是指有相同人格的承认。同类是推己及人的结果。帕克更明白地说明在人类中可以有两种人和人的关系:一种是把人看成自己的工具,一种是把人看成也同样具有意识和人格的对手。前者关系他称作 Symbiosis共生),后者关系他称作 Consensus(契治) Symbiosis是生物界普遍的共生现象。甲乙两种动物互相因为对方的生存而得到利益,因在一个区域中共同生存。例如,蚂蚁和虫的关系。妈蚁并没有承认斯虫的人格,更不必管蚜虫的喜怒哀乐。它保护斯虫,着蚜虫去找适宜的地方,为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虫是它的傀儡,反过来看蚜虫对于蚂蚁也是这样。它给蚂蚁一些分泌的甜汁吃,就可以得到一批卫兵和一批轿夫。互相利用,共存共生。在人类里我们看见了另一种关系。他们愿意牺牲一些自己的利益来成全别人的意志。成全别人和利用别人,正是一个对照。同心同德,大家为了一个公共的企图而分工努力,就是帕克所谓的 Consensus。在这种契治关系中,オ发生道德,不单是利害了:在这里オ有忠恕之道,オ有社会,才有团体。引自 第九章 世代间的隔膜 我们自己社会里这种成年仪式已经不存在了。在古书上还有冠礼的说法,后来大家庭组织发达,子方脱离亲方的机会减少,这种社会断乳的仪式很可能因此而式微。可是在很多所谓初民社会中,这还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生过程。如在瑶山中,一个孩子到了成年的时候,他的父母要杀猪请客。那孩子穿了新衣服,坐在床上,不准下地,除了学习跳舞。在这床上,他要坐好几天,学会各项成人所必需的知识,好像敬神的咒语等。这几天,他不吃东西。在我们看来,这种仪式简直是受罪,可是生理上的痛苦和社会上的隆重仪式,使受这仪式的孩子心理上得到一个极深的印象,那就是他从此是成人了。他得在这一个仪式中抛弃从小养成的童年态度,使他在心理上有做成人负责生活的准备。引自 第十章 社会性的断乳人口的数目是依当时当地的社会结构的需要而决定的。若是一个结构里需要的人数多,物资少,这结构中的人甚至可以在半蛰的状态中过着不得饱食的生活;相反地,若是一个结构只需少数人口就能维持,尽管食料丰富,也不会依几何级数的速率去生孩子的。引自 第十一章 社会继替看法的不同,对于人口问题的对策上,因之也有差别。世界各国的政府因为不同的目的时常采取奖励和限制人口的政策,但是效果时常是并不太显著的。当然政府可以禁止出售节制生育的书籍和工具,但是在这方面官方所能做到的很有限。至于奖励则更不易见功。除非政府在经济上谋改革,人口消长的趋势不会改变的。以中国的情形说,我是一向主张推广生育节制的。中国人口太多,资源不足是事实。依现有情形维持下去,中国人民的生活程度是无法提高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单单推广生育节制的知识,并不见得能减少人口。人口众多是症候,而不是病源。除非中国农业里能采取别的动力,不依赖体力劳动人口能逐渐减少。引自 第十一章 社会继替个人是一个自足的感觉单位,相似于莱布尼兹所说的单子
“没有窗户可以使别的东西跑进来或跑出去”。各个单位的痛痒锁在窗户里无法相传的。我的痛不能直接跑进你的身体,使你也感觉到痛。可是你我要能合作,却又不能不痛痒相关,甘苦相共;于是我们只能造下一个能相互猜测和捉摸别人痛痒的象征体系。靠这象征体系,我们才能据此以推己及人。可是这些象征的意义却又只能从我们各个人的经验中体会得来,因之,自己所没有的也就无法推己及人;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也无法使人明了,发生同感。社会生活的可能还是靠了各分子间相同的经验。一个色盲的人就永远不能了解别人所谓红和绿究竟是哪一种颜色,凡是用红和绿来配合人们行为的象征,也就不能在这辈人身上发生效用。生活历史不同的人也不易对于一个象征有相同的反应。一个曾在炸弹下逃过命的人和一个从来就没有见过敌机的人,对于警报所有的认识在程度上可以有很大的差别。不但甲无法使乙同感他恐惧警惶之感,而且警报所引起的行为反应在甲乙两人也不易相同。甲认为非走出20里躲在山洞里不能安心,而乙却可以据床高卧,满不在乎。这两人就不能合作一同逃警报。
李济之先生曾因为西安老百姓有洋苍蝇的观念,而怀疑到在甲乙两种文化里生长大的人,能否十足地和充分地互相了解另一文化里的语言。李先生觉得这是民族学方法上的基本困难。可是彻底说来,这不但是民族学家到另一文化里去研究时无法克服的困难,就是同在一个文化里生长大的人们之间也不免有这种困难存在。每个人至少有一些特殊的经验,严格说,因为同一时间,两个人不能站在同一地位,每个人所看到,听到,接触到的决不是完全一样,所以没有两个人是有完全相同的经验的,就个人的经验而说,每一个人有他的一套。因之,我们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能充分地尝到另外一个人的甘苦,感到另外一个人的休戚,想到另外一个人的思想,完全懂得另外一个人的语言。若是在我们感情深处,独到的领悟,能得到另外一个人的同情和欣赏,这个人是否完全懂得我们的意思且不说,已经是十分难得,我们要称他作知己;有了个知己,死也可以无憾。姜伯牙失去了钟子期不再奢望人间还有第二个知己;知己之难,可想见。引自 第四章 内婚和外婚这项法宝,在我看来,是在把人们结成社会,使每个人不但是个生物的个体,而且是一个社会的分子;每个个人的生存不能单独解决,他得依靠社会的完整。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而社会的完整必须人口的稳定,稳定人口有赖于社会分子的新陈代谢,因之引起了种族绵续的结果。引自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 配合各人的行为以实现分工合作的利益,说来是很容易,事实上却有很多困难。甲乙两人若要合做一件事,他们一定得互相了解对方所要的是什么,将要怎样做,希望自己做什么。简单说来,他们得相互会意。人和人要能相互了解、相互会意却十分不易。这里有一条生理机能上的鸿沟每一个人是一个自足的生理单位,他的神经系统总是及肤而止;他能感觉得到的只是这个单位,对于别人是痛痒不关的。一个人永远不能直接感觉到别人的痛痒,了解会意从何说起?因之,社会生活的真正开始是在人类发明了共同象征的时候。京是一种最重要的象征体系我们在相同的象征中制约我们的反应,使我们能从这些象征推己及人,用自己的感觉来推测别人的感觉。引自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 社会分工结构靠着人发生作用,可是人不能永远生存的。他不久就要死去。当然,从个人的立场看,他一死之后,正可以不必管天下兴亡了,正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死后社会结构会发生什么困难,他大可不必过间。可是在他未死之前,若是别人一批一批地死去,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完整性不能维持时,他的生活也就会发生困难。这些活着的人却不能不关心别人的死亡,他们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必须保持社会的完整性;他们既不能强人不死,或是约定在同一社区里生活的人一齐死,就不能不把死亡给予社会完整的胁加以免除。这里才发生生育制度。引自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 在讨论社会制度时,我常认为我们应当把人类的感情看成社会所培养
注出来的结果,不能看成社会制度的基础。我们可以用社会生活的需要去解释人们感情所寄托的对象和发泄的方式:而不能以感情来解释社会制度的方式。这一点也许就是A。孔德(A。 Comte)在排列科学级层时,心理学门应否放在社会学之上还是之下的老问题。其实,在我看来,在社会现象的底子里有着生理性的心理现象。我可以承认爱、恨、喜、怒是多种生理性的心理现象,从生物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但是爱谁、爱什么,怎样爱法,这些具体表示人类感情的对象和方式却是受着文化的规定,和其他行为一般的,所以应当列在社会学之上的。引自 第二章 双系抚育婚烟在人类生活上既是这样重要,而同时又不常和个人的生理和心理倾向相符合,于是社会得立下法律来防止轶出规范的行为。单靠法律的制裁犹嫌不足,于是把其他经济关系等渗入婚关系中,并扩大向婚烟关系负责的团体,这样使夫妇间的联系加强,即使夫妇间一时感情失和,每会因牵涉太多,不致离异。可是这还不能使这种人造的办法根深蒂固,不易撼动,于是进一步,婚烟关系获得了宗教的意义而神圣化了。婚有关的法律、社会,以及宗教的制裁,在它们功能上说是相同的,都是在维持人类社会生活中必需的抚育作用引自 第三章 婚姻的确立女子无オ便是徳、这オ不是指技术上的能力,而是指性灵上的钟情:德也不是行为上的善,而是人间的幸福。引自 第五章 夫妇的配合 夫妇之间能否相处,在我看来,是决定于两方面他们以往的历史里是否具有相互能了解的底子,和他们既已共同生活是否有相互熔合的意愿。前者是要靠社会的安排,后者是要靠两人的爱好。所以社会合理的安排和夫妇的恋爱是相成的。若是把恋爱训作两性无条件的吸引,把一切社会安排置之不顾的一往情深(这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社会事业),婚烟也必然是这种恋爱的坟墓了。真的坟墓里倒还安静,恋爱的坟墓里要求一个安静的生活也不可得的。引自 第五章 夫妇的配合 社会思想的分派虽属人为,亦自有其趋势。造成这趋势的因素很多:生活环境是多方面的,并且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一也;人的智能情性是不一律的,对多方面环境的反应不会一样,二也:群居生活因此有分工合作的倾向与需要,三也;文化演变,学术随方面而累积,而一经累积,亦自有其趋势,四也;学术与思想是智识的两个层次,比较具体而固定者为学术,比较抽象而动荡者为思想,两者互为因果,彼此推挽,更不免增益此种自动分化的趋势,五也;思想分化既自有其趋势,我们对于学派的发展的一个基本态度,不应该是,因有利欲其多,因有弊而欲其少,而应是,网罗各学派的种种长处,而祛除其短处
不过利弊的问题是存在的。在这里,我们又得把社会思想与社会理想分开了说。大抵思想分派的利弊参半,而理想分派则弊多于利,其何以有此分别,留待下文说明。思想分派之利在一个专字,唯其专,故精到、细密、彻底。社会生活的底蕴是多方面极错综复杂的,一人之身,在短短的几十年的生命里,很难希望取得一个全盘通彻的了解,凡属有志于了解的人,只能作一些局部的尝试,即,各就其兴趣与专门学术的准备所及集中精力在此种底蕴的某一方面,作一番贯彻的分析与推论。一人如此多人如此,一方面如此,各方面如此,则分工合作的结果,对于后学,对于对社会只能作些一般观察之人,可以供给一个差强人意的通盘的认识。我说差强人意,一则此种认识势必还是零碎片段,去完整的境界极远,再则它究属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东西,中间的褶缝针缕是再也磨灭不了的,分工愈细,碎块愈多,则褶缝和针愈繁密:它可能是一顶瓜皮帽子,是件百衲,却不是天孙织的锦衣。不过这已经是够好的了,这表示大家真能分工,真能分层负责,真能恪守本分,也真能合作,真能彼此尊重相互了解,オ产生了这样一顶瓜皮帽子,或一件百衲製装。约言之,专精的结果可以不妨碍通体的认识,也正唯其不大妨碍,专精的努力才取得了应有的意义。说思想分派有利,这便是利之所在了。
思想分派之弊也就在一个专字,唯其擅专,故偏狭、武断、抹杀。凡属学派中人多少总有一个向就是初则自立门户,继则以自己的门户为高大,终则设法教人只走这个门户,认为唯有此门才四通八达,无远弗届,唯有此门オ是真正的入德之门总因为这门是我开的,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一种气概。症结无疑的是在一个我字;题当前,需要解决,其意若日,你们都不行,我来!及其既来,则又日,有了我,你们都可以不必了。所以此种专擅与独断的心理倾向我们总称之日“我执”。以前的宗教家、道学家、近代的科学家,尽管教人无我,但“我执”始终是一个最普遍的心理现象,在一般生活里如此,在学术思想界几乎是同样的活跃,有时候反而见得更牢不可破,因为当事人总觉得把握住唯一真理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引自 派与汇(代序)一样的不免于我执、程度上的分别还是看得出来的。谨严的科学范围里要少一些,特别是各门的自然科学。这显然的有两个原因。自然科学家所研究的对象确乎是更适用客观或物观的应付方法,它们可以被假定为超然于人的心理生活与社会生活之外,固然绝对的超然也还是不可能,因为研究它们的终究是浸淫在此种生活之中的人。此是原因之一。科学上所称的解释,事实上等于运用分解方式的一种说明,就是把复杂些的现象分解开来,成为更单纯而基本的现象,一般叫作因素或成因;此种分解的工夫,最初只限于本门科学的范围以内,例如生物学家解释个体的构造,始则自全体分解成若干结构的系统,更自系统而器官,自器官而体素,终于分解到了最小单位的细胞:把细胞的构造弄清楚以后,如果要再进一步就得闯入别的科学以至于级层的防地,至少也必须企求别门科学中人或级层中人出头帮忙,特别是物理、化学的级层,否则分解的工夫便须然面止,达不到生物学所能认为满意的一个究竟。此种逾越的行动是有益的
它代表着科学成级层间的应有的合作,而合作便是专擅与武断的反面。此是原因之二
但一离开自然科学的级层登心理与社会文化的级层时,我们就发见两三种比较不很寻常的我执。我说不很寻常,因为寻常的我执是到处有的,各自然科学的内部也一样的有,例如:生物学的领域里,环境派对遗传派:遗传学里,精质独立论对后天习得性遗传论;遗传方法论里,孟特尔派对戈尔登派;彼此争论的时候,都表示过很顽强的我执。这一种的我执我们搁过不谈。所谓不寻常的两三种,第一种可以叫作包揽垄断;第二种,说得好听些,是自求多福,说得不好听些,是刚愎自用:第三种我无以名之,站名之日争长。第一种最普通,大凡用了下级层的科学结论来解释上级层的现象时,最容易犯这毛病。如果级层分明,解释与被解释的级层又属彼此接壤,则根据上文解释即等于分解之论,原是理有固然势所必至:不幸的是解释者一方面总喜欢把被解释者一把抓住,不容别人染指,别人的解释,在它看来,不是错误,便是多事。社会与文化的级层既在最上,下面的级层既属最多,就最容易变成一根骨头,受群犬的拖扯夺,实际上是被宰割得支离破碎,把社会与文化原有的完整的形态反而弄到看不出来。这在社会思想的研究里我们叫作“以偏盖全,想以局部来包揽全部,结果总是一个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级层地位距离较远的更不免隔靴搔腿,不着痒处:例如把人解释做一座机器,不错,人多少是座机器,但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别于它种机器者何在,我们并没有因此种解释,而取得进一步的了解,即使解释了也等于没有解释。此种来自距离较远的级层的解释,一面想包揽,一面又包揽不住,又往往容易陷进所谓比论的泥淖,即,任意用些比喻来替代解释,例如有机论者硬把社会当有机体来解释,竟有人认为社会组织自亦有其阴阳两性,国家是阳性,教会是阴性,信如此说,则中国社会的保守陈腐不倒有了一个解释,不是单性生殖,便是独阳不长么?机械学派把社会解释做一座机器,也全用这比论的方法,也一样的无神于解释的实际。引自 派与汇(代序)第二种的我执是自求多福或刚愎自用。它显然是别人包揽得太多的个反响。好比打麻雀牌的人,老不和牌,于是故意地不吃不碰,硬要打副“不求人,“和”给别人看看,对于这一类从事于思想与解释的人,我总有一个感觉,就是其志可嘉,不过若不求人而还是不和牌,或虽和而只是小牌,我又得甚表可悯了。宇宙万象原是相通的,事物的演出,当其初虽有先后之分,科学为研究方便起见,虽亦不能不作级层门类之别,但现象之间,决不因人为的强分畛域而末减其息息相关的程度,然则对某部分现象不作解释则已,否则势须旁远绍,觅取一切可能作解释之用的其他现象,属于同一部分的可,属于其他部分的亦自轻易不容含弃;别的部分出头帮解释的忙,包揽固属不可,亦决不会成功,但如在相当分际以内,此种帮忙决不能看作好事,更不能看作越俎代谋,又何劳一定要拒之于千里之外呢?一面摈斥别人,一面径自守,自以为智慧具足,办法尽够,岂不也是一种我执?这种我执,上文已经提过,在自然科学的级层里是找不到的,不过到了上层,在心理学派里则有所谓假行为论( pseudobehaviorism)的一支,一面对其他级层则拒绝心理遗传与本能固有之论,对同一级层则否认内省观察之法,结果只是看到了一些行为的皮相,于行为的成因,既多所未解,于行为的意义价值,更所未喻这就是我在上文所说的其情可悯了。社会学派与文化学派,上文说过,也可以叫作唯社会论与唯文化论,不唯则已,唯则在解释的工夫中,其他更较基本的科学门类便很少置喙的余地,其中的支派愈是道地,则此种余地便愈是绝无仅有。即大师如法国的涂开姆( Durkheim),他的亲炙的门徒如蒲格雷( Bugle)也终于不免批评他,认为他对于生物的因素实在是过于不加理会了。
第三种的我执我们叫作膝薛争长。这也可以说是第二种我执的很自然的一个引申,而也是发生在心理与社会两个级层之间。一个三四岁光景的小孩子,在自我的意识发展到相当程度以后,便不欢迎别人管他或替他事,总说“小弟弟(或小妹妹)自家来”再后,羽毛更加丰满,就要管起别人来了。心理学派总以为心理的现象演出在前,是先进,社会现象演出较迟,是后起,并且两者之间有前因后果的关系,换言之,在科学级层里它是更属基本,若没有它,也就没有社会现象了。社会学派却反过来说,心理根本是一个社会现象,若没有群居生活,没有人与人间的交相感应,我们所了解的心理作用,特别是最关重要的思考那一部分是不会产生的:所以如果心理现象也要占一个级层的话,它应该追随在社会级层之后,才不致本末倒置,反果为因。这一番鸡生蛋蛋生鸡的争闹了许多年,到如今还没有结果,怕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不过虽无结果,双方还是要争,则其所争者无非是一种资格所给与的面子,好比中国人争辈分,做客或其他场面上争坐首席,又因为先后之外又有因果的关系,所以又好像中国人最不雅的骂人方法,暗示着骂者是被骂者的祖父、父亲,最起码也是一个姐夫,表示自己即使做不到对方的生命的赋与者,至少总要叨长一些!此种心理未始不是我执的一种,自不待言。这虽说是人类的一大弱点,而本寻源,创造级层之说的孔德也不能不负一二分责任,谁教他眼光不够远大,当初没有把昭穆的次序确切地规定下来,弄得后代子孙非争嫡争长不可?
好像老子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小智自私贱彼贵我:一切社会思想的学派,无论所犯的是哪一种或哪几种我执,都给老子一语道着了。换今目的口语来说,一切学派都是不够科学的,一切都不够客观:一些学派中人也都是不够民主的,谁都想专制,谁都想独裁。学术与思想犹且如此,又遑论政治呢。引自 派与汇(代序) 先说什么叫社会制度。社会制度一词在社会学书本里用得很多,意义却很不一致。回我并不想在这里把这许多不同的意义列举出来加以批评我只想说明我在本书中用这名词时所有的意义罢了。我在这里将接受B。马林诺夫斯基(B。 Malinowski)在《文化论》一书中给社会制度的定义。他说:社会制度“是人类活动有组织的体系。任何社会制度都针对一种基本需要:在一合作的事务上和永久团集着的一群人中,有它特具的一套规律及技术任何社会制度都建筑在一套物质的基础上,包括环境的一部分及种种文化的设备,引自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人类有能力跳出从性爱到生殖从生殖到抚育之间的生物机能的连环。若没有了社会制裁,人类既然能够脱离生物机能的连环,他们种族的绵续也就失去了自然的保障。若是种族绵续是人类个体生存所必需的条件,为维持个体生存计,必得另外设法保障种族的绵续了。于是我们看见有不少文化手段在这上边发生出来,总称之作生育制度。生育制度是人类种族绵续的人为保障
我时常这样想:文化是人类用以来满足需要的人为工具,若是有一种需要可以由我们机体天赋的生物机能来满足的,我们在满足这种需要时也就不必再加上人为的工具,换一句话说,不必再有什么文化了。如我们有呼吸空气的需要,我们有天赋的呼吸机能足以应付,就不必再发生文化设备,直到有用毒气来作战时,ロ罩才成了呼吸所需的工具。同样理由,我认为若是种族绵续真如一本能论者所谓是我们生物机能的表现,我想在人类社会中也就不必有生育制度来规定人们怎样求偶,怎样结婚,怎样生孩子,怎样做父母等等一大套麻烦的规则了。我们从没有听见过有地方有规定人走路得用两条腿来移动身体的规则,正因为用腿走路是生物机能。在已有的生物机能上加一条社会规则是无意义的。引自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动物的营养显然是损人利己的。它们不能靠无机物来营养,因之,我们可以说,它们的生命是以毁灭其他生命来培养的。可是生殖却刚刚相反。新生命的产生没有不靠母体的消耗和亏损。做父母的尽管把孩子看得如何着肉,但究不是自己的肉:孩子对父母尽管觉得怎样体己,但究不是自己。孩子的生活既须父母供养,在父母说来总是自己的牺性且不说单细胞生物,在生殖过程中,母体一分裂就失去它的存在,也不必提那种蛛在性交之后,雄的照例要丧失生命,即以我们人类来说,孕妇的痛苦,临盆的危险,哺乳的麻烦,自是无法掩饰的事。
彻底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就得设法避免生殖。我想厌恶生殖的苦修和禁欲主义多少是在想解脱这种自我牺牲的根源。维持得住自我的完整和自由的该是一种无性生活。漱溟先生曾说:“一个人的生命究竟还是完全无所不足的。此意甚深。高明的宗教,其所以持禁欲态度之真根据,即在此。他是有见于生命的完全无所不足而发挥之,在别人谓之禁欲,在他则不看是如此。他之所以反对男女之事,乃是反对自己忘记自己的完全,失掉自己的完全。人在生理上虽然好像不完全,其实不然;每一男性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女性,每一女性在心理上生理上亦都有男性,只是都偏点一都有一点偏胜。이两性的分化,使个人成了一个不完全不自足的部分,确是人生种种矛盾的起源。社会和个人的对立,灵肉的对立,天上人间的对立一根本上不还是这营养和生殖的对立。梁漱溟先生把生命的完整寄托在个体,使他想在排除性别,归元于无性,以达到完全无所缺的境界。他的企图里同时也消除了时间的因素。若是个体的完整能超出于时间的巨流,此种打算自可成立。但是常暂的问题一发生,生物免不了死亡,个体的完整只是暂时的,死亡也成了这种完整的威胁了。求得了还得失去。引自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
2021-10-26 11:4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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