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Lou对《城邦暴力团(下)》的笔记(6)

城邦暴力团(下)
  • 书名: 城邦暴力团(下)
  • 作者: 张大春
  • 页数: 412
  •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 出版年: 2011-1
  • 34 一个朋友和一个朋友
    接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 也可以说是废话 ) 了不知道多久,内容是什么全天下也无人知晓 —— 我反正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 我所能记忆的祇是一种交谈的氛围。由于整个对话是在全然黑暗之中进行的,两人说话的目的似乎也祇是让自己和对方的声音持续下去而已;时间稍久一些,情景就显得有些荒谬滑稽的味道 —— 至少在我的感觉里,自己好像是在和一整个黑暗的世界,或者说一整个世界的黑暗在讲话。而那黑暗还会发出对应、回答的声音。以我和孙小六彼此陌生的程度而言,其实很难触及什么我们都有兴趣或理解的话题。他不时地想探问的是我对小五「有什么感觉」,我总有办法避开闪过。而当我侃侃说起手边那篇硕士论文里的观点和少得可怜的文献材料中一些琐碎的故事的时候,孙小六也祇能「噢」、「唔」、「嗯」地应我,活像一只得了感冒而哑了嗓子的猫头鹰。然而我没有停止这种交谈意思。我喜欢这样 ——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之中,说一些于对方而言并无意义的话,听见一点轻盈微弱的应答;也以轻盈微弱的应答来对付自己所听到的、没什么意义的话语。事实上我一直相信:绝大部分的人类的交谈好像都是如此 —— 不过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这是交谈的本质。也正由于大部分的人不愿意承认他每天谈论的东西、甚至一辈子所谈论的东西都祇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他们才会想尽办法发明、制造甚至精心设计出各种掩饰那黑暗的装置。
    引自 34 一个朋友和一个朋友

    2017-11-10 08:28:45 回应
  • 32 逃亡
    根据我的记忆,这是孙小六第一次反驳我的意见。日后才发现:他是那么笃定地相信,这世界是由彼此完全不能相互关心的人不小心组织起来的。我可以大胆地推测:他之所以会这样想,极可能是因为从小一直被陌生人捉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囚起来学手艺的缘故。这种生活上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经历逐渐使他相信:人与人之间并没有恒常且深刻的关系,甚至也不会有什么强烈的好奇和关注 —— 当他说出:「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邻居吗?」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是教这十七岁的少年给震慑住了 —— 因为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稀松平常、且如此吻合像我这样一只老鼠对整个世界的观感和结论。
    引自 32 逃亡
    2017-11-10 08:47:26 回应
  • 35 面具爷爷及其他
    有那么一遭孙小六心血来潮,在「面具爷爷」巡看之时劈头问了两句:「这主人既然死了,怎么还要人来替他打扫房子呢?难道他要变个鬼回来住吗?」 「面具爷爷」闻言之下悄然说道:「人世间哪里有鬼神可以立足之地?自凡说神道鬼,皆是因为怕人失去了敬畏之心,才藉这鬼神的说法来畏之、戒之的。人一旦有了敬畏之心,也就不至于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   「他既然变不成个鬼回来,又为什么要替他打扫房子,还擦皮鞋呢?」   「面具爷爷」想了片刻,一副不该说、又不得不说的神情;几度启齿,话到嘴边又呑了回去,最后终于迸出这么几句来:「人虽然不在了,可是祭之、祀之、就彷佛他还在的一般。这里头有个极深的意思;叫『祭如在』。说的是我们活着的人眼中不能祇看见现在的人、现在的事。」
    引自 35 面具爷爷及其他
    2017-11-10 10:15:16 回应
  • 41 回到寂寞的书房
    那份整理、编写一部《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工作得以让家父在接触其庞大的史料的同时 —— 不断地发现:在看来已有成败定论的战斗、战役以至战争事件背后、还有更长远的渊源和背景,那些所谓的结果都出于种种必然或偶然的原因;而被人称为「原因」的东西实则又是另一个更巨大的历史系统操作下的「结果」 …… 如此层递相生、辗转相沿,当家父不得不为谋生而陷入故纸堆中,寻找一个又一个既果、又是因、既是因、又是果的答案,等那答案到手之后,才了解到它祇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的线索而已。这份工作逐渐令家父摆脱了「我的存在必定造成他人苦难」的自我折磨 —— 在一个从未经历过战乱、流离,从未于去,留一念之间挣扎着背弃了家园、同胞,也从未面临过任何重大抉择的我眼中看来,这折磨应该祇是过分高估自己的重要性的人开了自己一个悲哀的玩笑罢了。但是李绶武显然并不这样想 —— 对他而言,家父尔后如痴成狂地钻硏战争史料的这份疗伤工作祇不过是一个更长远的谋略的一部分。
    引自 41 回到寂寞的书房

    互为因果

    2017-11-12 16:12:01 回应
  • 关于亏欠

    15 一阙艳词

    “《聊斋》上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一个说一老头儿,年纪很大了还没儿子,便去请教一个高僧,高僧说:‘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么会有儿子?’”我拣好了一袋子书,拎一拎,嫌不够重,又回头往架上抓了几本,道:“这样说起来,小六上辈子还是你们家债主呢。”“书上怎么这么教人呢?总不能为了怕欠债就不成家,不养儿育女了对不对?”小五站起来,带些挑衅意味地瞅着我。
    引自 关于亏欠

    17 解谜

    谜底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当你觉得某个文字符号图像陈述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的背后可能容有某种意义的时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义来才对。比方说,当小五问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她这问话只不过是一个谜面,谜底是:“你欠我的多了,你别想那么痛快。”谜底也可以是:“我们是一路长大的,你还送过我一个簪子,我也给了你一条围巾 — 你要不要娶我?”谜底更可以是:“你不可以不爱我。”真是越想越恐怖的谜底 — 它。谜底。似乎注定存在,且先于谜面而存在。
    引自 关于亏欠

    37 背后的背后

    至于在小五背后有如神悟的片刻——无论是肉体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怜惜——永远失落而不可再得了。我祇能这样勾勒:也许是在小五专注地用身体翼护我的整个过程之中,她发间的簪子和香水与当下险恶现实的疏离和不协调所牵动的荒谬感所引致的。试想:小五在那天清晨离家上路之前,曾经以多么温婉而柔缓的动作、多么细致而繁复的步骤整理过她的长发,并且在脖颈、耳根和我无能想象的部位扑打上不多不少的香水。她决计无法逆料的是这一切的努力都成为惘然——我眞正注意到那发簪和香水的时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后,触目所及的还有一片掩翳在零乱发丝之下的头皮;以那样贴近的距离去凝视一小片遍植发根的头皮诚然不会产生什么美感,它甚至有些丑陋……这,便是在经过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对当时那即生即灭的怜惜之情所作的一个勾勒;我把发生了不及半秒钟的过程停滞了、放大了、凝显了。于是我才能够约略察觉:其实我一直要逃离的不只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还同时想要逃离面对小五的处境。也祇有在她的背后,以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隐若现的发簪、半缕若断若续的香气和一片其实谈不上美丽的头皮——这些都是被什么切割了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没有逼人面对或正视的东西,我也才敢于释放那怜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个只能在他人背后释放情感的家伙——从某种严厉的分析角度来看,被小五努力翼护着的那个我其实是个因为耻于表达而彻底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引自 关于亏欠

    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不祇你不懂,我也不懂 —— 这样说你也许会好过一点罢?」她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毛,探出一根手指头往那滩墨水上沾了沾,随意在纸面空白的地方抹画两下,低声说了两个字:「亏 —— 欠。」 亏欠。一种我从来没有的情感。   我所能理解的这两个字祇是一种负债行为,无论它的换算单位是金钱还是实物——哪怕玄虚深奥如讲论心性的理学家所谓的「吾性本来完全具足,不可自疑亏欠」——这个语词都不该是一种情感。然而红莲以为是的,而且有的人有这种情感、有的人没有。后者也许活得太浅薄、太粗糙或者太坦荡、太自在,总之是太心安理得;这样的人生命中没有经历过眞正巨大的惊骇、挫折和艰险,从而也没有得到过堪称珍贵的帮助、救济和抚慰。短少了这么一种情感的人犹如伸手需索随即获得满足的婴孩,整个世界是由一连串的「我要——我得到」、「我要——我得到」所打造起来的;这个我,凭靠着广泛的阅读、严密的推理甚至圆滑的书写技巧和恣肆的幻想、再加上一点点福至心灵的运气,解开了一些字谜、发现了一些内幕、并且开始要翻写一部揭露近世历史眞相的小说。但是这个我却没有能力察觉、体会或者想象那种可以名之为「亏欠」的情感究竟是什么。这个我——一把挥拂掉桌面上零乱的稿纸——显然还想要做最后的抗拒。这个我,正因为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什么,而根本不懂得爱情。   红莲也许看出了我的恐惧,也许没有;但是她做了一个动作——把她的左手伸过来,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我在那一剎那以一种近乎虔敬的心情想起过往的岁月里许许多多和我曾经如此亲近的人,我其实没有认眞进入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眞实生命。即使在这个当下,我的手背那样紧密地贴触着一朵红莲,它究竟是个胎记般的刺青?还是个刺青般的胎记呢?我翻转手臂,想再看清楚一点,红莲已经抽手起身,以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我猜想她要离开,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于是我放声大哭了,听见她也哽咽着告别的话语:「我还没懂得自己亏欠了什么,就已经老了;你可不要像我。」我的哭声衬在她的话语底下,听起来比风声雨声还要空洞虚无;除非我所伤悼的不祇是一具完美的肉体,还有那些我来不及认识的人——比方说:彭师母。一个拥有过眞实生命的角色。
    引自 关于亏欠

    ...

    可是在这一刻,有一种感觉再也不肯躲藏,它从虚无缥缈之处鸣鼓吹角迢递而来,连这「人遁阵」的铜墙铁壁皆不能抵挡。它撞击在我的心脏中央,让眼前的一切景象模糊消逝,代之而出现的,是昔日小五在美满新城二楼楼顶上的情状;她站在我前面、左右榣晃着身体、为我屛蔽着迎面飞来的暗器。那是一个孩童戏着老鹰抓小鸡的动作,显得多么滑稽。但是有过那么一个片刻,我笑不出来 —— 我看见小五后脑发际插了支簪子,底下露出块青青白白的头皮,她当时正在以生命捍卫着我。 我从来不知道:亏欠之感是如此雄浑、滂沛且顽强的一股力量。它一旦迸出,便滔然莫之能止,逞其颠扑冲撞之势揭露箸记忆之中每一处你原以为覆盖完好、掩埋紧密的隅隙。用具体一点的话来描述,就好比推骨牌;一旦在某辜上你自觉对某人有所亏欠,便几乎可以在一切事上发现你对所有的人都不免亏欠。   对一只老鼠来说,这负担太过沉重了。我垂低了脸,只手环胸,另只手搓着鼻头,犹似要搓出一句什么象样的回答。此际我一脑子都是闹哄哄、乱纷纷的人影;里头有红莲、有孙小六、有徐老二一、有孙老虎和孙妈妈,当然还有家父和家母;也有高阳,高阳身边是我的系主任王静芝教授——我还隐约看见那几个侨生、南机场卖烧腊的老广,以及拎着鸟笼子的彭师父和摘着菜叶子的彭师母。他们之中,有的曾经和我多么亲近、有的则与我仅仅是萍水相逢,有的已经不在这熙来攘往的尘世,有的也许还活着,但或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亏欠的情感就是这样:彷佛这些人都从你空虚透明的身体里穿越了一下,然后在胸臆间的某处留下了什么,你原本并不想去检视那到底是些什么,可是不行;你非看仔细不可——那是这些人生命的一部分。你想呼喊他们回来,把遗失的那一部分收了去。可是也不行——那是收不回去的一种东西。
    引自 关于亏欠
    2017-11-13 18:40:34 回应
  • 关于言语心声

    41 回到寂寞的书房里

    我的老师方凤梧先生一向以为:绘画这门艺术有几个渐进的层次。首先是求形貌近似实物;因为不经过这一阶段,画家便不能体会自己和外物之间的关系。修养稍微高些的画家便不会以形似为满足,他还会要求作品能够表达意义,这是第二个层次。若要更进一步,画家更应视其作品为表现某一意义的唯一形式,而非表现普遍意义的寻常形式,这是第三个层次。再进一步,画家还应当注意:某画是在向某人传达某义,而非向所有的人传达某义;是以画家还须懂得如何让这唯一的意义只容会心人赏识 —— 这便是第四个层次了。一旦进入这个层次,一幅绘画便犹如一封私人的信函,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会感悟到彼此之间无上的契合。
    引自 关于言语心声

    46 理想的读者

    在他们的心目中,都有一个「理想的读者」。这个「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义: . 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龙芳和陈秀美所要做的正是去勾逗、触犯甚至挑衅这个「理想的读者」。
    引自 关于言语心声
    2017-11-13 18:54:24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