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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八岁的样子,但其他人好像也认可他作为发言人。在乡下,我时常遇到一些会讲大话的人——这类人说起政府官员的贪腐行为时,义愤填膺,牢骚满腹。可这个年轻人说起话来轻言细语,用词总是十分细致谨慎,但他的眼中明显带着忧伤的气息。他穿的那件淘汰制服显得特别肥大——这不过是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富余劳动大军中的一员而已。我问他们,挖坑能拿到多少钱。
“每天五袋方便面,”他回答。
我不能确信,是不是我没有听清楚,于是我让他再说一遍。“五袋,”他说,“你在这儿呆一下,会看到他们送过来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干这样的活儿?”
“不干就得不到政府发的救济,”他说,“我们这儿刚闹过干旱,天太干,玉米种不下去。我们根本就没种玉米。今年秋天,我们只能收点土豆。政府给我们发了点玉米作为救济,但是只有我们挖了树坑,他们才肯发救济。”他继续说: “我们村里多数人都反对这个项目,因为耕地被占去了四分之三。我们本想在这样的地方放牧,但政府说这个地方需要保护。保护,保护,保护——我们听到的,就是一句句口号。”
其他人低声咕噜着表示认可。“你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山高皇帝远,”这位年轻的农民说道,“国家领导人坐的位置那么高,他们当然不知道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下边的人也不知道上面的领导到底怎么说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地方上的干部——把这些东西中饱私囊的,就是县里面的干部。”他指了指那刷着标语的明代城堡。“我们看见过世界银行的官员们坐车前来视察工作,但我们没法同他们说话。县里面的领导不让我们说啊。其实,我也不知道‘世界银行’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跟投钱有关。他们坐着轿车来这里,我们很想把他们的车子拦下来,但车子从来没有停留过。他们只给我们讲一些口号:保护耕地,退耕还林。”
他说的那句话——山高皇帝远——我在中国哪儿的农村都听到过。人们一致认为,问题出在地方上,高官们是诚信的,正派的,极少有人对这个制度的核心表示不满。引自 第一部 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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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行!”那护士语气强硬地说道,“只有女同志才可以在医院过夜。”
“他妈妈明天才能赶过来,”魏子淇说,“我陪他一个晚上都不行吗?”
“绝对不行!只有女同志才行!”
“你看,他们家离这里有两个小时的路程,”眯眯说,“很抱歉,可这里唯一的家人就只有他的爸爸!”
那位护士是个身材魁梧的女子,五十多岁,在魏嘉的病床前纹丝不动。她不住地重复着那几个字——只有女同志!她越是这么说,那几个字听起来就越陌生,因为几乎都没有人再用那些老掉牙的共产主义词汇了。小男孩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他又开始哭喊起来:“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不要担心,你不会一个人呆在这里的,”眯眯对他说,我则跟那位护士说:“我们可不可以到外面去讨论这件事儿?”
我并不想发火,因为中国的医院有区别对待乡下病人的臭名声。以尽可能平和的语气,我向那位护士说明了当时的情形,眯眯也向她求情,希望通融一下。然而,她还是固执己见——中国官僚制度下的人常常是那个样子,如果遇上的是中年人,则更是如此。这一批人在“文化大革命”那个乱糟糟的年代里读了点书,长大之后,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单位里过日子。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这些人被遗忘在一边,他们缺乏年轻人普遍具有的那种灵活性和实用主义。由于这家医院的这位护士拒绝让步,我只好决定开车回到村子里把曹春梅接过来。
“你最好在十点钟之前赶回来,”那位护士说, “如果过了十点钟,我们是不会让她进来的哟。晚上我们是要锁门的。这些都是我们的制度!”引自 第二部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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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以来,政府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以改善农村地区的状况。他们开展了道路修建运动,不再收缴公粮和农业税。但土地法依然是最根本的问题,何况还有那么巨大的人口数量。2005年,根据政府所作的调查,农业人口依然多达八亿,农村户均人口数为四点五五人,耕种的土地不足六亩。在西方人看来,这点土地微不足道,但它足够养活一个中国家庭,还有盈余用于出售。因为很多人外出打工,土地应该进行整合才对。但那些人即便离开了村子,依然会牢牢地保留着自己的用地权。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他们又不能出卖这些土地。他们通常把土地借给自己亲戚或者邻居耕种,而这些人在耕种借来的土地的时候,投入的热情比自己的土地少了很多。当我来到三岔的时候,我租住的那所房子依旧属于已经搬到怀柔居住的那对年轻夫妇。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他们不能够出售那所房子,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长期租用,可这样的协议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这纯粹靠的是关系——只要我跟魏家人搞好关系,我就可以信任这份合同,但这份合同在法庭上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我这个角度看来,这似乎有些不公平,但它对这个村子来说可能更不利。我不可能会把这样的财产进行改建增值,而那对年轻的夫妇则永远也不可能拿到买卖房屋的钱。引自 第二部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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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有很多事情是魏子淇所不能控制的。同样,他对他未来的顾客也一无所知。他跟北京那些中产阶级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他制定的那一系列计划基本上都是凭空推测。但这个人在时机的把握上实在不能再好了。他碰巧在2003年春天把刚刚处在萌芽阶段的生意扩大了,那一年恰好是汽车之年,也是中国汽车大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一段时期。
大发展体现在各个方面,仿佛诸多因素拍准时机全被搭配在了一起:基建项目、生产策略、顾客想法,甚至是神秘莫测的病毒等。自2003年开始,政府在农村地区启动了一项为期两年的建设工程,修建了近二十万公里的乡村道路。在这两年时间里,人民共和国在乡村修建的沥青和水泥道路超过了之前半个世纪的总和。与此同时,城市的消费模式也在发生变化。至于原因,有时候竟然有些莫名其妙。2003年春季,人们对于SARS病毒的惊恐横扫全国,一连数周,大城市的人们躲开人群,拒乘公共交通工具。地铁和公共汽车上空无一人,出租车也成了大家怀疑的目标。最终,这种疾病的危险性证明是被人为地夸大了许多,但它对中产阶级的思维模式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人们学习开车的灵感被激发出来——2003年,近五十万北京居民拿到了驾照,平均每天达到了一千三百人。引自 第二部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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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傻子没有收到政府发放的春节慰问品。他以往一直都能够得到一袋米,外加一桶食用油,只是那一百元钱不翼而飞了。那点钱数目不大,一家人懒得去投诉,而且他们也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意思。党支部书记放出话来:村子里的权力依然掌握在她手里,她对有关选举的传言不太满意。
至此,传言已经飞遍全村,就连曹春梅也无法掩饰她的兴趣。“人们随时都在议论,”她对我说,“他们再也不想要现在的党支部书记和副书记当下去了。很多人都骂他们——当然啦,是背着他们在骂。以往,大家对党支部书记还算满意,可现在他们不这么想了。她的思想跟大家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观念还是那一套,“我掌了这么多年的权,图点利益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官僚主义啊。
我时常听到村民们说起这个词语一官僚主义。“意思是说,她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曹春梅说。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用过的老词儿:在毛泽东所发动的一系列运动中,乡下人有时候就用这个词语来为斗争地方干部这样的行为寻找合理性。在那样的日子里,革命政治最重要。但在今天的三岔,村民们在全新的背景下又使用了这个词语——他们是在担心存在资本主义剥削的现象。他们抱怨新近达成的土地买卖协议,这些协议的细节还藏着掖着,却已经出现了开工建设的迹象。在村子里的一个地方,正在修建一座新的餐馆。修好之后,那将是全镇最大的餐馆。深深的峡谷里,有两条路正在修建。没有人能够证明腐败的存在,但对许多村民来说,这些秘密交易本身就是强有力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外来资金突然涌入正好说明一点,旅游业所创造的收益绝大部分都将不会留在村子里。
人们开始有所议论,但根本没有草根运动的迹象。在中国的农村,政治分裂常常从权力的外缘开始。党的内部也可能出现纷争:某个党员觉得受了委屈,或者某个低级官员对什么事情愤愤不平。这样的人具有牵引力——他们对规则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怎样才能把水搅浑。他们熟悉某个级别的权势人物,这一点跟普通农民不一样,农民们可能只会嘟哝几句,结果什么事情也不做。
在三岔,纷争起源于搅屎棍。很多村民都信不过他,但他却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力,而这种权力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他跟过去具有一定的联系——有些人觉得他是个千里眼——而他也是一名党员。他知道本地的选举是怎么运作的,他也看出了魏子淇是个有能力的人。不仅如此,他还很有耐心:一开始那几天,他定时来魏子淇的家里坐着闲聊,绝口不提这场选战。经过几次闲聊之后,他才公开了一个提议。跟下村的另一个党员一道,他对魏子淇说,他应该参选。“他们说,我的能力比她强,”那次会谈之后,魏子淇对我说,“他们在议论我的说话能力,我到村外办事儿的能力,以及我的思想观念。这跟我做生意有很大的关系——他们觉得,那就是我有能力的表现。
尽管有这些溢美之词,魏子淇依然不明确表态,这倒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是没过多久,人们开始逐个评述所有的党员,看谁可能支持谁。加在一起,村里面现在有了二十三个党员,当权者最有力的几个支持者具有亲属关系。这些党员可以一分为二:五个人跟魏子淇关系极好,五个人跟党支部书记联系紧密。就其他党员而言,有几个是魏子淇的好朋友,其他的人可能也想有所改变。于是,几个人又开始计算,有多少人会落入他的阵营。他们开始与这些人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当然是悄悄的。到了这个阶段,魏子淇根本就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如果支持他的人不多,他能够抽身走人。搅屎棍则当起了他的副官,一连几个星期,他在村子里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干着交头接耳、深夜密会之类的苦活累活。
很快,党支部书记也鼓动起一个人充当她的副官。一天晚上,党支部副书记来到魏家,跟魏子淇礼貌地打过招呼,便坐下来开始谈话。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算紧密,不过,这次来访也没有意外之处,副书记很快便转人了正题。“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候选人,但现在最好还是等等看,”他说道, “你很年轻,干得也不错一一等下次吧。要有耐心。”
魏子淇笑了笑,然后说了些什么,大意是那个人说的话很对。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搅屎棍完成了游说工作,觉得在人数上是有把握的。经过他的分析,支持魏子淇的党员算得上有十个,十个是党支部书记那一边的人。拿不定主意的,只有三人。
整个选战中,没有什么议题。没有人提到村子里的具体计划,或者要不要做出什么改变。没有平台,也没有哲学。只有傻瓜才会做出公开的承诺。目标要尽可能地模棱两可,每个候选人都尽量避免直接提及选举。家族比什么都重要:人们把自己的近亲属纠合在一起,还尽量拉拢远房亲戚。人们把大量的心思花费在对动机的分析上,想方设法也要搞清楚,谁可能支持谁。政治被提炼得只剩下最纯粹的核心成分——尽可能地动用村子里的一切关系。
这一切都是在当地的精英分子中间悄然进行的。现在,搅屎棍似乎每天晚上都会来魏子淇的家里,时常也有其他人来访。人们简单地打过招呼,然后就等看我离开。唯一公开谈论这事的,就是与此无关的人。曹春梅和其他几个妇女一直在讨论选举这件事儿,她们喜欢推测结果如何,计策如何。她们说,党支部书记心里面很紧张不安。我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都能够感觉得到她脸上的紧张情绪。不过,她还是粗声粗气地跟我打着招呼: “嗨!你来了呀?”
到了最后,活动进入正式宴请阶段。搅屎棍在怀柔一家上好的餐馆摆了一桌,一共有十个党员到场。他们全都承诺过要投魏子淇的票,这顿饭主要是再次确保他们会支持魏子淇。不过,当我后来向魏子洪问起宴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告诉我,大家对选举的事只字未提。大家享用着菜肴,喝着白酒,抽着香烟。只是在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搅屎棍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变化?”一群人挨个挨个地说,没有变化。就这样,怀柔的宴请画上了句号。
三天之后,党支部书记邀请魏子淇和另外四名年轻党员,到山下的一家餐馆吃饭。自从选战开始以来,这个女人和魏子淇之间很少有来往。那次宴请之后,我问他们谈了些什么。
“没说选举的事儿,”他回答道。
“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记不得了,都是些常事,”他说,“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不太愉快。”
如果这是最后的努力,试图劝说魏子淇退后半步的话,这也跟这次选战的其他方面一样迂回曲折。最后几天时间里,有人谣传说党支部书记拿了钱给一些投票人,但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而且这样的传闻多来自非党员。最后,这一定传到了村子外面,因为就在距离选举还有三天的时候,镇政府的领导们到村子里来了一趟。
来的一共有两个干部,级别最高的那位在镇党委工作,陪同他来的那一位,是他的下属。在中国,镇对村子具有管辖权,而这一级的干部很少出现在三岔这样的地方。通常情况下,村民们要到镇里面去开会——这是典型的围绕权力链条而存在的政府。不过,当前这次选举中,存在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些人因此才来到村里,召开了这次党员大会。
党委的那位领导首先做了讲话。他谈到了即将到来的选举,强调了遵循正确的程序的重要性。他告诉全体党员,要努力抵制贿选的发生——他把这一点反复强调了多次。之后,他的讲话变得有些模棱两可。他没有提到村子里最近达成的土地交易,以及财务公开不够等。总之,他回避了本地也那些具体的重大事项。他好像是在信口漫谈,满口都是发展和改善基础设施这样的事情。
“他讲了好长一段时间,”会后,魏子淇这样说道,“基本意思就是,我们应该继续留用现任党支部书记。这很难描述,因为他讲了很多事情,但都不是很直截了当。不过,他的意思很明显。基本上,他是在说,我们现在的党支部书记替我们做了很多好事。然后,他开始问一些问题,全都是村子里哪些东西得到改善的问题。他问: ‘你们刚修了一条路,对不对?你们刚安上了路灯,对不对?’,末了,他说: ‘你们看,你们的领导很有能力嘛。’”
领导没有提到魏子淇的名字,以及大家偷偷摸摸进行的一些活动。他讲完话之后,要每个党员当面点评党支部书记的表现。人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顺着领导的意思,把党支部书记夸奖了一番。他们提到了新修建的道路、新安装的手机信号塔、路灯、垃圾清运,等等。只有少数几个党员说了些负面的话。搅屎棍最直言不讳——他对土地交易和神秘莫测的村级财务做了一番抱怨。
最后,镇里来的领导点到了魏子淇。魏子淇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话:“干得不错。”然后,他就坐下了。
从那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三天之后,举行了投票,每个党员都要选出自己觉得最适合的候选人,党支部书记的名字出现在了十五张提名票上。魏子淇一共得到了十张票,获得提名。按照选举的标准规程,需要进行第二轮投票,这一次的选择面仅限于获得提名的前五位候选人。结果,魏子淇名列第四。党支部书记胜出,副书记名列第二,这意味着他们两人的职位保持不变。第三名成为了村支部委员。魏子淇什么也没捞着——连最低级别的职位都轮不到他。
他后来了解到,下村有一个农民,说自己十分崇拜魏子淇,魏子淇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支持者。然而,在这场选战中,这个人实际上充当了间谍的角色。这位农民假装支持魏子淇,每次宴请和深夜密会他都到场。与此同时,他把每一个阶段的进展情况都报告给了党支部书记。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这个女人完全能够跟踪这一场选战,想出各种法子来说服那几个关键的投票人。至于她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没有人说得清楚。魏子淇也不愿意妄加揣测——他对这样的政治早已厌倦。
镇干部讲话的那次,他就意识到没有希望了。魏子淇说:“没办法。”依他看来,那个领导的讲话才代表着真正的转折点。如果跟那个农民的间谍行为相比,这一点更是确信无疑。也正是因为领导的这次讲话,当要求他对党支部书记的表现加以评判的时候,他才只说了那么几句话。那是他对那场选战的最后一次权衡——在经历过一系列密谋之后,在最后关头只好采取了两边讨好的骑墙策略。引自 第二部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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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党支部书记,有一些风言风语。以往,大多数村民提到她的时候,充满着尊敬。显然,这个女人很有能力,尤其在争取政府的项目资金方面有一套技巧。然而,突如其来的个体投资好像改变了人们的观念。最近,几个北京商人前来达成了三宗大的土地交易,他们计划开发村子里的一些地块,用于搞旅游项目。两个项目位于峡谷上面很高的地方,无人居住,而交易的细节一直没有公开过。没人知道,地价是多少,投资者是谁,他们打算怎么开发那几个峡谷,等等。
在中国,类似的不透明十分普遍,尤其在农村更是如此。如果党支部书记在这些交易活动中得到了好处,她是不会傻到要把钱拿出来公开亮相的。在上村,她家的房子是最好的,但还称不上豪华,而她的外表也没怎么改变。我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总是那么一如既往的既友好又冷淡地跟我打着招呼:“嗨!又来了啊?”不过,有些村民认为,她把钱存在了怀柔的一个银行账户上,她的儿子最近还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很快,人们便开始谈论起另外一件事来:即将到来的村级选举。
在中国的农村,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有两个: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村主任由所有村民通过投票的方式直接选举,而候选人可以不是中共党员。但只有共产党员才能成为党支部书记这个村子里最大的官。在三岔,刘绣莹就是从村主任开始她的政治生涯的。她第一次坐上那个位置是在1993年,五年之后,她被选为党支部书记。从那以来,她身兼两职,而这样的情况在农村地区也越来越普遍。政府支持这种状况的出现,因为这样做提高了行政效率,同时也起到了巩固权力的作用。
在三岔,党支部书记的权威一直没有受到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挑战。但是,到了2006年,这样的情形终于开始有了改观,区别就是金钱。2001年,当我来到三岔的时候,人均收人大概只有两千来块。在五年时间里,这个数字上升到了六干多。2003年,当地劳动力的日均报酬是二十多块,现在升到了五十多元。村子里修起了一条不错的公路,修起了一个手机基站,装上了有线电视——甚至还有垃圾用于出售。所有这一切本来都可以用来说明党支部书记所取得的成功,因为村民们的富裕是在她的领导之下取得的。不过,参照体系比什么都重要。当地村民不拿现在的情况跟过去相比,三岔人的心里想到了外面世界的那些东西。他们亲眼看着城里人来到这个地方,他们知道达成了一笔笔不动产交易。突然之间,他们担心在收益上没有自己的份儿。
为了寻找替代者,他们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了本地最成功的生意人。傍晚,天黑之后,搅屎棍老来魏子淇的家里串门。如果我在场,那个人会对我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就找个远离饭桌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从来不参与我们的闲聊,只是在等着我的离去——他一出现,就是我该回家的信号。我后来问魏子淇,搅屎棍为什么会开始光顾他家,他只是耸了耸肩,就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了。“没多大的事儿,”魏子淇这么回答我,接着便不再多说。
过了一阵子,我才明白过来,村子里的政治运动就是这么开场的。搅屎棍连续光顾几个星期之后,魏子淇终于挑明了主题。他告诉我,2007年年初会有一场选举,三岔村有人希望他能够参选党支部书记。
“你会参加吗?”我问他。
“不会,”他说,“太麻烦了。”但他的话语里透出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我问,是谁在给他打气,他说出了搅屎棍的名字。
“你上次人党的时候,他不是还在反对吗?”
“就是,”魏子淇说,“的确如此。”
“那他现在怎么会让你去当党支部书记呢?”
“很复杂。”
我问他,是否信得过这个人,魏子淇笑了笑。
“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他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搅屎棍的动机跟他那半途而废的砖墙一样显而易见。同样明显的是,魏子淇因此成了他认为理所当然的候选人。魏子淇已经学会了协调党支部和怀柔这两个圈子的关系,没有谁的地位像他这样处于迅速上升的势头。203年,魏家人做生意挣到了三万多元;到2006年,他们的收人增加到了六万多。一次,我向他问起收入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为胸怀坦荡。“这是三岔公认的最高收入水平,”他说道,“也许有人钱比我多,但那些钱见不得光。就务农和经商而言,我挣的钱最多。”
2006年6月,当地的政治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茶的时候,全体党员到承德进行了一趟年度公费旅游。承德位于东北方向上,清代的时候,这里是满族统治者的夏季避暑山庄。皇帝们常来此打猎,皇家猎场里驯养着鹿和野猪。现在,这些猎场已经向游客开放,游人们可以到曾经为统治者服务的宫廷和寺庙自由闲逛。来自三岔的代表团参观了所有的旅游景点,晚上就在宾馆里举行宴会,共饮白酒。回来之后,魏子淇给我看了他们拍下的照片,那些照片跟之前的每次旅游毫无二致。每一张照片上,三岔村的全体党员都站成一条长队,每个人都紧紧地盯着照相机的镜头。他们身着休闲装,但谁都不见笑容。很难看出,他们是在度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甚明了:可能是同事,可能是邻居,也可能是远房亲戚。不过,他们的站姿中,表现出了亲密与疏远的惊人结合。这些人不一定是亲密友人,他们的联盟可能也不是偶然形成的,他们甚至可能相互讨厌对方。不过,从这些照片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了不少时间。引自 第二部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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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是有逻辑的(“连一个学生娃都搞得清楚!”),而且从个体的层面上来看,其作用是非常明确的。官员得到了礼物,工厂就能够得到优惠待遇——对这样的交易,也就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了。只不过,要看清楚一个城市会为这样的系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还很困难。在丽水市,驾车走在崭新的道路上,沿途经过一个个建筑工地时,我常常会想:谁在为这一切买单?以浙江省的标准来看,丽水是一个欠发达地区。2006年,它的年人均GDP仅有一万一千八百多元。目前,由于计划经济早已不存在,中央政府往这个地方投入的资金少之又少。中国的各大城市只能靠自己筹集所需的资金,可是法律又不让他们像美国的城市那样发行地方债券。他们也无法征收财产税,因为土地是国有的。税收的基础十分薄弱,对于刚刚起步的工业区尤其如此:在丽水的经济开发区里,公司在开始投产后的头三年内,享受税收减免。那之后,大多数公司会想方设法在自己的收益报告上做手脚。这对于公司和官员们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他们可以得到优惠待遇、收到现金和应有尽有的中华香烟——可是,这座城市要靠税收维持运行却不大可能。
然而,跟中国的大多数城市一样,丽水却到处都在花钱。从2000年到2005年,丽水花在基础设施建设上的钱达到了七百一十多亿元,相当于之前半个世纪投资总和的五倍。经过那一次大规模的花钱运动之后,他们立刻又赶超了自己;在2006年的上半年,也就是胸罩调节环制造厂开业那阵子,丽水的基础设施建设投资比头一年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一点七,房地产投资增长了百分之五十七点二。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现金投资啊,所有这一切全都扔到了新道路、新桥梁和新建筑的建设上,这可不是几条中华烟换换手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是,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答案就在那些建筑工地的下面。就是土地,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土地使用权从农村转移到城市的过程。在中国的农村,所有的土地都是集体性质的,像魏子淇这样的农民们无权到开放的市场上去出售自己的土地或者房屋。相反,村里面把持着所有的买卖行为。如果某个城市拿定主意要发展到某片农田所在的地方,连村组织也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城市可以随心所欲地占领土地,他们所支付的价格,是政府早就订好了的。一旦完成出售行为,农民们就得从原来的土地上搬家,城市才能在上面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那片地方也就变成了城市。城市的土地使用权可以按照市场价格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一方。这是一种套利交易,从农村买来土地,作为城市土地再次出卖。而这种行为,只有镇以上级别的政府才有资格进行。
从类似交易中获得的利润是巨大的。王利娜(音译)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位经济学家,她告诉我,沿海地区的各大城市财政收入的一半来自房地产交易。在她看来,中国的城市跟公司有很多相似性,市长则是CEO。“他们的目的就是赚钱,这是明摆着的,”她说,“不过,他们不能只出卖房地产。投资者不是傻瓜——他们的心里十分明白,不禁要问,如果城市里面没有工业,谁还会来买房子。”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地方政府往往会成立一个经济开发区,里面的土地使用权按成本价出售。便宜的价格吸引着各大工厂来此落户,工厂反过来又会上缴税金。不过,关键的地方,还是他们使城市得到了拓展。更多的老板、店员、务工人员跟了过来——这一切都意味着,郊区面积扩大,房地产市场更火热。
城市如果要想把债务还清,它就得不断地进行扩张。为了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地方政府从国有银行借出了巨额贷款。王丽炯是丽水市经济开发区的一个主任,他告诉我,在2003年,市政府为了炸毁那些山头用于修路,从银行获得的贷款大约有五亿元人民币。“要想用羊毛,就得养绵羊,”他是这么解释的。可是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地方官员纯粹是在碰运气,赌的是那些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投资者。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经济开发区就水远是个半拉子工程,贷款成为坏账,然后,整个泡沫也就破灭了。到2006年,中央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样的体系存在着的巨大风险,从而力图放缓发展速度。利息提高了,各个城市凡是大一点的扩建项目必须经过严格的申请审批程序。然而,权力已经极度分散,这样的规章制度很难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王利娜说,国土资源部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进行必要的现场调查。有时候,他们只能尝试着依靠卫星影像来推断,哪些城市在搞大规模的建设项目。预算也跟着遭灾,因为地方政府很容易就能作出决定,哪些东西该上报,哪些东西该隐瞒。王利娜最近到河南省的一个城镇做过调查,据当地政府报告,他们一年的财政收入仅有两亿元,可他们花在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上的钱却是这个数字的五倍。王利娜想不明白,这些钱到底从何而来——她推测,当地政府从房地产交易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而他们同时也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可以免报所有的交易行为。跟所有人一样,领导干部们都参与了这一场场的关系游戏,但凡大的交易行为总是跟贿赂和送礼相伴而行,但谁也不会留下任何书面证据。只有傻瓜才有闲功夫去想什么长远利益。“每隔五年,地方政府的官员就要换个地方做官,”王利娜说,“因此,他们知道自己机会有限。他们会为下一届领导而担心吗?他们只要能捞,就尽量捞。”
跟很多学者一样,王利娜相信,中国政府到头来不得不实行土地私有化政策。有了财产税这一大笔稳定的收入,政府就可以结束现行的房地产思路了,但是现在谁也没有朝这方面进行改革的动机。最遭殃的是那些最没有权力的人——农民们。他们失去的土地实际上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提供了补贴,而他们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追索权——要推翻一个村党支书记已经难上加难,更不用说其他的了。不过,大多数农民们一心想的是外出务工,或者变成个体户,因此,他们丝毫不会为修改宪法这样的事情操心。
在这样一个国家,每个人都在流动之中,连土地本身也在流动,至少在法律意义上是这样。丽水这样的城市周围,农庄变成了郊区,每一个建筑工地都是政府的钱袋子。在主城以东一个原先叫作夏河的地方,正在进行着一个很大的开发项目。夏河原是横跨好溪两岸的一个小村子,曾经一度,这里的农民们靠种植水稻、柑橘和蔬菜为生。可是在几年前,丽水市政府征用了村子里总面积达一百亩的土地。为了拿到这块土地的使用权,市政府总共支付了不到八千万元钱,主要用于对搬迁村民进行补偿。我碰到了一个叫作张巧萍(音译)的村民,他原先靠着仅有的两亩地,供养着一家四口。在失去那两亩土地之后,得到了十二万元的赔偿款。
市政府取得夏河村这片土地之后,在上面修建了路网,安装了下水管网,然后把这个开发项目卖给了一家叫作银泰的私人公司。银泰本打算修建一片商住楼,而张巧萍先前听说,他们为拿到这块地一共花费了两亿九千一百万元。跟张巧萍交谈过后,我前往银泰公司的办公大楼进行拜访,开发部主任向我出示的文件证明,实际价格是两亿九千九百万。换句话说,丽水市只以八千万的价格买得这片土地,经过了三年时间,他们就以接近三个亿的价格抛了出去。而这一切都是公开进行的——就连农民都知道这笔买卖大致赚了多少钱。我问过张巧萍,这样的买卖是否公平,他只是耸了耸肩。“他们有权力征地嘛,”他说。事实上,那块土地原本可以值一百六十多万,但他却没有为那十二万元的安置款抗议过。相反,他收下了那笔钱,在银泰公司计划修建的商住楼正对面开了一个小商店。那个项目正在日夜赶工,建筑工人们时常会光临张巧萍的小商店,买点食品和饮料。知道自己无力和制度进行抗争,张巧萍只能尽自己所能、从中得到一点补偿。
新修建的商住楼取名叫作“江滨”,一共有二十八栋楼房,最高的那一栋有十一层。计划中的中心广场将会修建一座音乐喷泉,面积比一个足球场还要大。为了建这个项目,银泰公司举债两亿两千六百多万,很大一部分是从那些等着赚取高额利息的私人手里借来的。在浙江省,这样的做法十分普遍——公司经常从私人投资者手里筹集资金,因为这比从银行借贷要容易许多。从制度上来说,这样的筹资方式是不合法的,但是在常常出现资金短缺现象的国度里,这样的方式还是深得各方容忍。在银泰公司,他们的领导认为,在还款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麻烦,因为他们对时机把握得很准确;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丽水的平均房价上涨了六倍,银泰公司的副董事长告诉我,他们有望从“江滨”项目中获利一亿五千多万。
副董事长名叫季胜军,是银泰创始人的儿子。1978年,改革开放之初,季氏一家人还是桥头镇的贫苦农民。他们的当家人在一家个体建筑队里打工,后来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赶上了快速发展的第一波浪潮,把业务做到了浙江各地,到目前为止,三个儿子都跟他一起工作。季胜军年龄最小,只有二十七岁。除了大家庭的开发公司之外,他还另外开了几家公司作为兼职,其中就有当地称作马希尔的夜总会。一天晚上,我跟他在那个地方楼上的VIP包房见了面。他穿着黑色的普拉达皮鞋,黑色的普拉达裤子,以及红黑相间的范思哲衬衫,手里拿着一只镀金的都彭打火机,价值接近五千元。当然,他抽的是中华香烟。跟来到VIP包房的所有人一样,季胜军用他精挑细选的酒招待了我,酒是马谛氏尊者苏格兰威士忌,散发着绿茶的甜味,用高脚玻璃杯装着端了上来。时不时地,呷过一口酒,季胜军都会躬身向前,将痰直接吐到地毯上,然后用他那双普拉达皮鞋来回擦拭着。他没有穿袜子。
VIP包房里有五六个人。季胜军的私人保镖在门口看护着,那人身材魁梧,穿着紧身黑T恤。保镖每天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季胜军巡游丽水的过程中,帮他拿着那只路易威登皮包式钱夹。在夜总会里,挨着季胜军的身边坐着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当季胜军告诉我他即将举行婚礼时,我犯了个错误,把这位女子当成了他的未婚妻,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季胜军很友善,也很随和,他只要开口一笑,就会露出满口黄牙。他的身材极为单薄,也就是大家经常在乡下见到的那种,因为那儿的人稍微有些营养不良——如果不是穿着普拉达,带着贴身保镖,这个人跟农民没一点区别。而他那上亿元的公司筹资的方式也是农民式的,主要依靠关系,以及向私人借贷。季胜军未加思索地告诉我,他开那家夜总会花费了一千多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未婚妻。我在VIP包房看到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在舔着棒棒糖。她抚着季胜军的胳膊,在他的耳旁低语。从两人的表情看来,他们似有浪漫之情,不过,我后来听到了他们谈话的一些只言片语。纯粹是生意上的事:她当时在请季胜军帮忙弄签证,以便她能够前往葡萄牙找事情做。引自 第三部 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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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在金丽温高速公路上,我收到一张超速罚款单,那也是我跟当局第一次打交道。罚款单是自动拍摄的:我把租来的桑塔纳轿车交还给昌盛汽车租赁公司的时候,才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的计算机显示,在一个限速八十公里的路段,我行驶的速度为九十六公里,因此被照了相。那笔金额为两百元的罚款直接从我的预付金里被扣除了。
那是我第一次违法,从那以后,防洪闸门得以洞开,在高速公路沿线的工业城镇行驶时,我收到了好几张罚单。在钮扣之城桥头镇附近,一架照相机逮住了我的违章,在以制造内衣闻名的金华市,我又被罚了款。最多的一次,我一天收到了三张罚单。有一次在丽水市,我在一个小时之内两度被逮住。我并不是一个轻率鲁莽的驾驶员,我之前的记录没有留下任何污点——拿到中国驾照的五年间,在来到浙江之前,我从来没有违章行驶过。可是,南方各地的有关部门很快就琢磨出了超速陷阱所具有的投资潜力。他们把照相设备装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十字路口。在高速公路上,有些路段的速度限制会在毫无理由、毫无提醒的情况下突然降低。他们还设置了雷达枪。本地的驾驶员都能够记住那些地点,我也尽可能地去记住那些地点,可要记的路段竟是如此之多。首先,我得提防那些开着奥迪A6以一百六十多公里时速飞奔,然后在雷达照相机面前急踩刹车的老板们。在那条高速公路上,我从来没有看见真人警察出现过。
“对警察来说,这是一笔不错的业务,”每当我抱怨又收到一张罚单时,“昌盛汽车”的一个经理总是这样跟我说。他说得对,警官们以私人股东的形式投资雷达照相机,然后以股息的形式获取收益。在浙江,一个警官如果在高速公路超速陷阱上投资五万元,那么,他可以从每张违章罚单的收益中分到百分之七点五的利润。每部照相机以四个投资者为限,年轻警察没有资格购买股份,只有累积到一定的资历后才获得购买资格。阶位高的警察可以多买相机股份。他们有抽奖系统,决定哪几个警察购买高速路上哪几个路段的照相机。这个产业甚至催生了私人借贷者,因为人们知道,借钱给警察用于参股超速陷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跟新兴城镇的各个方面一样,这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律——实际上,有严格的规定,严控警察投资。可那只是统治集团和利益集团的规定,并不是维护法律和秩序
的规定。引自 第三部 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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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叫作波米亚的画廊里,我看见一个名叫陈美子(音译)的女人正在画一幅“荷兰街”。这幅画里有鹅卵石、马拉车,以及她称之为“塔”的建筑物。我告诉陈美子,那其实是一座教堂。她说,之前她也很怀疑,但一直拿不太准。她大致估计了一下,画这一幅画可能有三十次了。她经常画的其他主题有圣马可大教堂和意大利总督宫,尽管她连这两个地方的名字都说不上来。跟当地其他画师一样,她把威尼斯称作“水城”。她从小在浙江省某地的农村长大,我问她是怎么对艺术产生兴趣的。
“因为我学习成绩不好,”美子说道,“我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艺校比技校好考些,就是这么回事。”
“你小的时候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她回答道。
“但你很有天赋,对吗?”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说道,“我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连画笔都拿不稳。”
“你学习很好吗?”
“不,我是班上最差的学生。”
“你喜欢画画吗?”
“不,一点也不喜欢。”
在我看来,美子的技术似乎很棒,她的画看起来很不错。可她说到自己的工作时,一丁点热情都没有。中国人对这类事情一般非常直截了当,如果他们是农村人,那更是如此。不过,这倒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在广告公司信手涂鸦的美国年轻人,可能会对创造力、灵感这些东西侃侃而谈——只要公司能够让我按照自己的灵感作画就行了!可是美子根本不来这一套。美子个子娇小,声音沙哑,称得上是个美女。她穿着白色的画师工作服,我提出的很多问题都让她大笑不已。她从来没有因为兴趣而画过画——当我问她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时,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是我的脑子进水了。对巴比松这个概念,她嗤之以鼻。跟大多数外出务工人员一样,她最讨厌的东西,就是乡村的宁静。她之所以搬到大港头这个地方来,完全是因为这里的房租全免。我问她,她画的哪一幅画自己最喜欢,她说道:“我一幅也不喜欢。”我问她有没有崇拜过莫奈或者凡·高这些著名艺术家的作品,她给出了类似的回答。“没有我最喜欢的作品,”她说道,“那类作品跟我们现在画的东西没有任何联系。”引自 第三部 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