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对《亚米拿达》的笔记(3)

看来这个门卫倒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时，他推开那扇只是轻轻关上的门。在楼梯上，视线不再那么清楚了台阶似乎比刚才还要狭窄，黑夜仿佛突然吞噬了整个前厅，把它变成了一个昏暗的监狱。外面是什么时候了？托马几乎无法记起清晨遇到的事情了，对他来说，那一切都非常遥远，仿佛他失去了他拥有的一切，唯独记得店铺中间那个睡着的女人，她的脸朝着墙壁，平静、远离尘世。他感到自己脑袋空了。像是看出他有些不舒服，守门人凑到他身边，亲切地伸出手臂来扶他。

“首先，”他说，“您需要告诉我您的名字。”

他讲话彬彬有礼，举动又是那么殷勤！托马重重地倚在他为他提供的臂膀上，向前走了一步。同行人搀扶着他，台阶下降得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处圆形空地，上方亮着一盏半掩着的灯。一些蒙上布罩的椅子围着中间的空地摆了一圈，它们摆得仔仔细细，异常地有序，简直像是在嘲讽规矩、齐整和人类的种种顾虑。那儿没有人。托马甚至有种感觉，在他之前没有人来过这里，尽管他在一张椅子上发现了一个装饰着漂亮金边的鸭舌帽，他仍然这样认为。这个房间很小，是圆形的，微弱的光线所到之处留下更多的是昏暗而非光明，在这光线里，可以看见房间被严格设计成的形状。托马想，这栋房子看起来似乎比它外部的样子更加舒适和豪华，这里的一切都很干净，还做了典雅的装饰，然而，人们不会很想住在这里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上面画了太多的细节，尽管在这样小的房间里每一幅画都显得相当巨大，还是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楚画的整体而不仅仅是细节。这些难以看清的图像没有什么重要的主题。尽管这精细的笔触需要一定的技巧，但重复观看那些相同的线条、相同的创造，感受一个缺乏条理、水不满足而且固执的灵魂的努力，这叫人厌烦。托马经过一幅又一幅画。它们都很相似，他不是那种糊涂得只能记住一些细节的人，但他觉得，它们的确是一样的。这可怪了。为了理解它们画的是什么，他费了一番功夫，在忽略了所有无用的装饰之后一一尤其是画家大量运用的那些叶板一一他在过分描绘的线条和形象构成的一片混乱之中，发现了一个带着家具和奇特装置的房间。每幅画都展现了一个房间或者套间。执笔者的天真偶尔让粗略模糊的象征取代了对物体的直接刻画。点亮夜晚的本该是台灯，那个位置上却是一个太阳没有窗户，可是人们能从窗户里看到的一切，街道、对面的店铺以及更远处公共广场上的树，都一一画在了墙上。一种反感阻止了画家以真实的形态表现某些物体，由于这种反感，所有的床和长沙发在全部作品中都被换成了简易的装置，比如一个开在三把椅子上的床垫，又或者一个精心封闭起来的凹室。

托马仔细观察着这些细节。这一切是多么任性啊！

“我看得出来，”守门人说，“您对我们的房间感兴趣。那就立刻选一间您喜欢的吧。”

这么说，这些就是这房子的各个房间了。为了看上去礼貌，托马装作兴高采烈地观察着那些图画，现在他已经明白其中的含义了。然而，或许是在他关注那些没有价值的细节时，他的好奇心在一位洞察一切的人面前显得愚蠢并且难以忍受，又或许是在没有称赞那些值得称赞的事物的时，他让人看出自己根本无意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他的好意似乎没能让守门人满意，对方走到几幅画前，唐突地把它们转向了墙面。托马又诧异又气恼。这样一来，那些他再也看不见的画就成了他唯一想要近距离观察的画。

***

片刻之后，他找到门走了出去，进入了一间亮着强光的宽房间。这个房间和他刚刚离开的那间完全不同。天花板上挂着的聚光灯发出了那么明亮的光，一切东西在它的照射下仿佛都实实在在地昂贵了起来。一张反射出漂亮光泽的天鹅线长沙发被光直射着，不过，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被部分照亮之外，房间内其他的一切都笼罩在半昏暗之中。尽管如此，富丽堂皇的感觉弥漫了全场。一个覆着画布的庞大的画架将房间一分为二，刚进来的人心里会想，要怎么才能穿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绳子、一堆凳子以及各种各样的装置，它们在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障碍。托马觉得，这堆东西是匆忙垒在一起的，好让画家能着手完成重要的委托，也许是一幅大型历史画。其中一条绳子上挂着几个大小不的调色盘，每一个都呈现着由一层又ー层颜料精心涂画的一小块图像。它们是很漂亮，但托马没有花时间近看——况且他本来也不确定要看——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些巨大的画笔上，画笔浸着灰黑色的液体，是那几个弄脏了地板的水洼里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哈喇油的气味。人们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由于工作被打断而留下的值得同情的脏乱，反而会感到自己站在某个被刻意糟蹋的物件前面。在那儿工作的人似乎是在完成任务，它的任务不是绘画，而是破坏他的劳动工具，并在他周围创造出一种无益的、糟糕的环境。

尽管看得见种种脏乱和粗俗，这个房间还是给人一种豪华的印象。在装修上可真是花了大钱！画架上装着一面盖着脏布的镜子，就在画家的脸旁边，似乎他打算某天也为自己画一幅肖像。在另一边，一座日晷仪被聚光灯打上了几東光，可能它是下一幅油画的主题。这一切很难说是用来被画的还是用来作画的。有一种感觉，油画就在那里，它已经完成了，而耗尽心力进行恶意创作的艺术家是唯一不在乎它的人。人们甚至会思付，往画布上挥洒颜料时他真的没有毁坏这幅令他反感的油画的念头吗？托马想看个仔细。一套绘画工具里有着太多有趣的东西。一个大小罕见的水晶长颈瓶里装着液体颜料，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溶液闪闪发亮，呈现奇异的颜色，非常纯净，眼睛看着会很舒服，就好像它并非由那些废料混合成的一样。一个弯形的铁制壶嘴封住了瓶子的开口，一根玻璃管插在颜料里。托马把整个器皿端到眼前。溶液自然是浑浊的灰黑色，但是在表面，浮现出几道金属光泽，人们也许会想，多亏了这根虹吸管，这份将会用在画布上的溶液才足够纯净。

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托马发现了一张凳子。他把它拿过来，摆在画架前，坐上去仔细研究画家的工作思路。现在，油画就铺在他面前，他看见的是一幅潦草完成的画，和其他几幅一样，展现的也是一间带家具的房间，并且正是他此刻所处的这间。他可以感到画家在工作的时候多么注重准确性。所有的细节都被复制了。这仍只是一幅草图，可是所有不起眼的物件，以及那张大沙发，都被摆在了它们该在的位置上，人们也许会想知道，一项更加完善的研究还能在忠实模仿的基础上追加些什么：可以说，油画和房间的区别，人们是找不出来的。只是，画上没有颜色。托马有些别扭地发现，他坐着的凳子也出现在了画布上。

他感觉光线在变弱，即使亮度没有真的减弱，空气里也有什么东西在吸收着光线。黑夜仿佛穿过空气弥漫开来，它似乎就在那里，并不是因为那悄无踪迹的黑暗，而是因为黑暗在笼罩之时孕育出的那种感觉。此时此刻，托马感到眼睛疲惫，睡意模糊了双眼。他费劲地站了起来。还好，床离他很近他倒在上面，好几分钟里，那个和他连着的年轻男人都在试图调整姿态，要么蜷起身子好让扭着的手不那么难受，要么花大力气从托马身上过去，爬上另一张床。最终他只好跪着，把头埋在布罩里。

然后，他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帮他掀掉了布罩。一得到解脱，年轻人就像准备跳起来似的，用前臂慢慢地支起身体，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托马的脑袋，他脸上凌乱的线条和憔悴的皮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托马先是转了转眼睛，然后渐渐惯了那张脸，他最先确定了两只耳朵，它们好像想再一次听见刚才落到耳边的话语。它们恭敬地伸向他，要不是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贴到他嘴上，只因渴望更好地接收他的气息。于是他把话重复了一遍——其实他自己也很愿意再听一遍——然而他做错了。他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还给对方造成了强烈的不满，仿佛“这种器官正需要听见某些说给它们听的话”的想法是一种误解。他的视线扫过脖子；那颗脑袋，也许是因为被鼓鼓囊囊的衣服包着，像是直接从肩膀里钻出来的一样；至于脸上，有些被他当成浮肿和疤痕的东西，那是某个刺青师画出的第二张脸，他很可能听了一位艺术家的建议，把这张脸本身的肖像重构在了这张脸上。仔细去看，这手艺十分灵巧。这幅画有大量的错误一比如，两只眼睛不一样，其中一只在右眼下方，似乎オ刚刚成形，而另只在左上方夸张地睁着然而，它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强大的生命感。这第二张脸并不是叠加在第一张脸上的，根本不是。倘若人们从正面观察这位被囚者，只能看到那些粗略加工出来的线条，但若是把头迅速地从左往右转，并且一直町着嘴巴看，就能发现许多精细的线条，似乎反映着一种古老的美。

“您从哪里看到矛盾了？”芭布说。她的工作就快要结東了她在椅子上坐得笔直，目光不偏不倚，好像必须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这最后几针上似的。她柔声说着，声音和最初的时候一样悦耳：“矛盾仅仅在于您的期望和这个不符合期望的世界之间。您想知道真相吗？”

“想。”托马说。

“原则上，我应该保持沉默，”她说，“因为谈论这些问题是被严格禁止的。人们太害怕了，怕无论用怎样精心组织的语言都无法把如此微妙的事实恰当地表达出来。所以我在和您聊天的时候就犯错误了。可我现在不去管什么禁不禁止了因为我不忍心看到您在希望中迷失自己，况且您也不可能有机会拿这个真相做什么坏事。进入这栋房子的大多数人，开始是被和您相同的欲望所驱使的。有些人对这些欲望的感受十分强烈，以至于无法前进。他们被困在原地，在人们给他们安排的地方消磨生命，他们表现出凄凉的样子，因为他们仍旧习惯于外面的生活，感官被无法穿透的浓雾所遮蔽，于是他们就像把自己的火焰网熄了的劣质蜡烛一样燃烧着，散发出黑烟与恶臭。这些人刚起步就失败了。人们监禁他们，以防他们令这栋房子本就不洁的环境更加鸟烟瘴气。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长时间地住在这栋房子里，他们享受无聊，不去摆脱无聊，也不被变化带来的躁动所吸引。这些人是合格的房客。他们认命。他们服从于规矩，那些不得了的规矩，人们在大厅里如此自发地讨论它们，它们往往只存在于激烈讨论它们的人的思想里。渐渐地，这些人频繁接触，活在一堆无休无止的困境中争论个不停，就这样，他们被狂热所占据，开始被驱使向高处。当然，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内部的迁徙罢了。如果这群人真的想要离开，我们会怎么样呢？然而，他们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这些幻想让他们瞥见了神秘、宏大的希望，他们被这些希望搜住了，陷入了痴想，他们把希望放在他们不认识的地方，他们甚至都不能奢望认识那个地方。等待他们的命运有千千万万个不同，正如我说的那样，拿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命运作比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有些人来说，欲望太过迫切。为了抑制住它，他们便只有投身到令人焦躁的、混乱的工作中去。这栋房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由他们负责。他们已经把这个神秘所在的中心定在了楼上，并且认为自己收到了它的信号，找出了它的某些规则。他们不得不感觉到自己属于这个神秘的地方，哪怕这种感觉不强烈，甚至极其微弱。这么说吧，这就是员工中的大多数。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偶尔会忘记那种焦灼的欲望，他们的服务乱七八糟，完全不协调，好像他们正经历着生生死死的交替，时而感受到自己的激情，时而又对它无知无觉。面对工作，欲望占不了上风，长此以往，它便用工作中找到的食物喂养自己，形式上变得愈发粗，以至于它一直驱使人们对高处产生的那种向往都被磨灭了。于是，人们暂时摆脱了精神折磨，转而去做各种低微的服务工作，他们有时甚至都不会轮班。至于另一些人，这些人相当罕见，他们躲过了这份卑微的工作，这份令他们的同伴远离了起初吸引他们的东西的工作。这些人满怀热忱地感受着周围如此陌生的生活状态，在屈服于内心受到的诱惑之前，他们似乎已经永远地東缚于自己那些空洞的努力。他们几乎一直待在比较低的地方，那里是他们最初认识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们能够发掘的东西似乎永远无法穷尽，尽管他们经历了悲伤，即便单调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折磨，他们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坚信他们注定要留在黑暗、可悲的困境里。这种等待可能相当长。对一些人来说，它也许永无止境。人们看着他们发生变化。他们足不出户，身上呈现出房间的颜色，每一天都更加干瘦、憔悴，在人们眼中，他们便与物融为了一体，仿佛成了房子本身。关于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人知道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不过，在那一小撮防备着自己欲望的人里面，一些人会在某天收到转移的命令，有时是去往高处，有时是去往低处。这都无所渭。他们在乎的，并且使他们重新振作的，是感觉到自己已经在耐心与被动当中找到了幸福行为的准则。人们想起了他们，把他们拉出了深渊，他们本来是要死在那儿的。确实，一旦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地方或者另一种机制，他们便又开始觉得自己出不去了。他们总是屈服于监狱的围墙之高，体力增长了却毫无用处，即便手里握着能打开所有大门的钥匙，也无法为抵达心中的目标而迈出步子。令他们神魂颠倒、在他们前进时愈发旺盛的那股激情似乎只是令他们与另一种更深层的激情渐行渐远，他们将在这激情熄灭之后闻到它火焰的味道。吸引他们向上的欲望越是由于阻碍的减少而变得强烈，他们就越能在身上找到更多的办法来对抗它、摆脱它。就这样，唯独他们接近了那些别人无法进入的区域。我没办法告诉您他们经历的最后几个阶段，在那之后，他们发现了没有门的巨大开口，这就是他们所憧憬的终点。他们在那里体验到的痛苦与快乐有着这样一种本质——他们无法将它们留存在记忆里。它们将什么也不是，但它们仍是一切。他们被一种爱恋触动了，它极其强烈，却没有一丝爱的色彩，它将他们置于被抛弃的状态，以抛弃来触及他们。他们被一种骄傲的期待驱使着，这期待正是由他们之前放弃的所有期待组成的。他们最终被自己的努力狠狠地摧毁了，那是为了不屈服于前行的诱惑而必须作出的努力，他们无比望到达那里，他们往往在这渴望的诱感中日益憔悴，在自的激情面前不堪重负。有些人从未跨出最初的几步。另一些人走到了门口，躺在了那里。不过，大部分人进去了又出来，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一切都正如他们在走完最后几步时猜想的那样，那时，他们什么都不在意了，最后的渴望消亡了。房间是安静的、空旷的，任何期待都不存在了，因为那儿什么也没有。在返回的途中，生活又重新开始。在这样一次旅程中，他们获得的感受过于细腻、复杂，记忆便没有留下它们，或者，记忆只保留了激励这些人走到最后的那股深刻而鲜明的热望。还有一些零星的画面在一种新的激情中燃烧，诞生了更加强烈的期待。人们想要回到那个无法言喻的地方，它的吸引力没有因一丝一毫的失望而被削弱，他们在离它很近的地方耐心地站着，这耐心本身也是新的。还是原来的道路、原来的逗留处——上面还能找到当初流下的眼泪的痕迹。还是同样的喜悦的痛苦，同样的悲戚的幸福——向一个目标如此缓慢地前进，因为知道抵达目标时便不再有所期待，于是越发期待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