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甜酒对《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的笔记(8)

星河甜酒
星河甜酒 (筛选,舍弃大部分。感受力更敏锐)

读过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 书名: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 作者: [日] 村上春树
  • 页数: 512
  •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 出版年: 2024-10
  • 19

    而在这种“默默等待”中,我恐怕会变得除了你什么都无法思考。当然,其实即便如此我也无所谓。毕竟在这个世界上,除你之外,我一无所求。

    然而同时,我有一种明确的预感。如果这种生活永远持续的话,我肯定做不到正确地保持自我,其结果就是,我心里的某个重要的东西将会损毁——就是这样一种预感。这种生活必须在某个地方且先告一段落。另外,尽管有点儿大而化之,不过我心里明白,对我与你的关系而言,物理距离与精神距离相比,并不具备太重要的意义。假如你真的想要我,真的需要我的话,这么丁点儿距离一定不会成为任何障碍。于是我果断地离开生于此长于此的城市,选择到东京去。

    当然我在东京也继续给你写信。然而没有回音。那一时期我寄给你的大量书信都经历了怎样的命运?那些信件究竟有没有被你读过?还是不曾开封,就被谁随手扔进了垃圾箱里?这是永远的谜。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给你写信,就用平日常用的钢笔、平日常用的墨水、平日常用的信笺。因为除了给你写信,当时的我别无所能。

    在这些信里,我写下了在东京的日常生活,写下了大学的情景。我写下了大半课程无聊得远超想象,自己对周围的人提不起兴趣。我写下了夜间打工的新宿小唱片行,写下了那个充满生气而喧嚣的街区。我还写下了没有你的生活是何等枯燥无味,写下了假如此刻你就在我身旁的话,你我二人在这里可以做些什么这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计划。然而没有回音。我感到自己就好比是站在深洞边缘,冲着黑暗的洞底高谈阔论一般。但是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看不见身影,听不见声音,但是你就在那里。我心里明白。

    你留给我的,只有你过去用土耳其蓝的墨水写给我的厚厚的一沓信,和我借了未还的一块纱布质地的白手绢。我一次又一次郑重地反复阅读这些信,并把手绢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身在东京的我过着十分孤独的生活。由于与你失去了接触(在无从判断这失去是一时性的还是永续性的情况下),我似乎变得无法正常地同他人相处。我身上的确以前就有这种倾向,现在则变得更为严重。从与你之外的人的交流中,我几乎找不出意义。在大学里,我从不属于任何俱乐部或同好会,也没找到可以称为朋友的对象。我的意识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不对,大概应当说集中在你留在我心里的记忆上。

    我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读了许多书,还去电影院看两片连放的电影消磨时间,不时去公营游泳池游个长距离的泳,或是漫无目的地长时间散步,一直走到精疲力竭。东京是个大都市,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此外我还干过别的什么吗?也许干过,不过我想不起来了。

    到了暑假,我迫不及待地赶回故乡,可事态却变得更为严重。我几乎隔上一天就要赶去你居住的城市,坐在我们经常约会的公园长椅上,在紫藤架下漫无边际地想着你,追寻我们俩一同度过的时光。我心里怀着一缕希冀:也许你会飘然出现在眼前。然而,这样的美事当然不会发生。

    凭借着地址和地图,我试着找寻你的家。在那个地址上建着一幢二层小楼,没有院子也没有车库,是门面很窄的老房子。然而门口挂着的名牌上,却写着与你完全不同的姓氏。你们一家已经搬到别处去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写给你的信都被转寄到新地址去了吗?到所辖邮局去问一下,是不是可以得到你们一家的新地址呢?不,这大概不行吧。而且我知道,这么做不会有任何用。这么说似乎显得啰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那你肯定会想方设法跟我联系的。

    就这样,我失去了与你相关的一切线索。看来,你似乎已经从我的世界悄然退出,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也没有任何像样的说明。这种退出是你故意为之,还是某种不可抗力作用的结果(比如像冰冷的海水冲毁舱门,奔涌而入那种),我无从知晓。剩下来的,只有深深的沉默、鲜明的记忆和无法兑现的约言。

    那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夏季。我沿着黑暗的台阶不断地向下走。台阶无止无尽,甚至让人疑心是不是要一直抵达地球的球心。然而我义无反顾地只管往下走。我心里明白,周围空气的密度与重力在徐徐发生变化。可是那又如何?充其量不就是空气吗?充其量不就是重力吗?

    于是我变得更加孤独。

    ————-

    按照你的假说,我在图书馆读的那些‘旧梦’,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那说到底,也只是我这个假说的外延啊。”

    “假说的外延也没关系,我想听听。”

    影子停顿了一下,调整好呼吸,然后开口道:

    “所谓‘旧梦’,很可能就是为了建立这座小城而被驱逐出墙外的那些本体所留下的内心残响吧。虽说是驱逐本体,但也不可能做得那么干净彻底,无论如何都会有些什么东西残留下来。所以他们就把这些残渣收集起来,牢牢地封闭在叫作‘旧梦’的特殊容器里。”

    “内心残响?”

    “在这里,本体还很年幼的时候就和影子被剥离开来,而本体被当作多余的东西、有害的东西,被驱逐到墙外去。这是为了让影子们能够安宁平静地生活下去。但是,就算驱逐了本体,他们的影响也不会完全消失不见。心的细小种子因为清除不尽而残留下来,它们会在影子的体内悄悄生长。小城眼疾手快,一发现就立马一刀刮掉,装进专用的容器里封起来。”

    “心的种子?”

    “是的。就是人所拥有的各种感情。悲哀,迷惘,嫉妒,恐惧,苦恼,绝望,疑念,憎恨,困惑,懊恼,怀疑,自我怜悯……还有梦,爱。在这座小城里,这些感情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就好比是瘟疫的种子。”

    “瘟疫的种子。”我重复影子的话道。

    “是的。所以这种东西要一个不留地一刀刮下来,收在密封容器里,藏进图书馆的深处。而且普通居民被禁止接近那里。”

    “那我的使命呢?”

    “恐怕就是平息、化解那些灵魂——或者说内心残响——吧。这是影子们无法从事的工作。因为心与心的共鸣这东西,是具备真正感情的真正的人才会拥有的东西。”

    “可是,干吗又非得平息、化解那东西呢?既然关在了密封容器里,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那就甭去惹它,随它去不就好了吗?”

    “不管封得多死,但只要它们还存在,其本身就是威胁。万一由于某种契机,它们获得了力量,一起破壳飞出来的话……这对小城来说,难道不成了潜在的恐怖吗?一旦发生这种事态,小城大概顷刻之间就会灰飞烟灭了吧。正因为这样,所以多多少少都要把它们的力量平息、化解掉。有人来倾听‘旧梦’们的声音,和它们一起做梦的话,其潜在力量就会受到抚慰——他们要的大概就是这个吧。而有能力做到这些的,眼下就只有你一个人啦。”

    我被抛在了两种思绪的夹缝之间。

    在这座小城的图书馆里与你每天相逢、在菜籽油灯的光芒照耀下与你共同进行读梦作业时的幸福,隔着粗糙的木桌与你交谈、啜饮你为我做的药草茶时的快乐,每天夜里完成工作后步行送你回家的那一小段时间,究竟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虚构,我无从得知。然而尽管如此,这座小城却给了我这样的快乐,给了我心灵的战栗。

    而另外一种,就是在那个墙外世界里与你的交流,以及它在我心中留下的实实在在的记忆。与你约会的那个街头小公园里少女们荡秋千时发出的节奏分明的吱呀声,与你一同听过的大海的涛声,一捆厚厚的信和一块纱布质地的手绢,偷偷接过的吻,这一切不容置疑,就是明明白白地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实。谁也不能将这些记忆从我心里夺走。

    我应该属于哪一个世界呢?我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2024-10-25 03:34:41 回应
  • 36 没有影子 铺陈 冬雪 火炉

    我浮想起在漆黑的图书馆深处的一个房间里,子易先生坐在火炉前,独自一人等待我前往的情景。照理说那应该是相当奇妙的情景,然而我却并不怎么觉得奇妙。什么东西奇妙?什么东西不奇妙?那判断轴似乎在我内心摇摆不定。

    我在毛衣之外又穿了件牛角扣粗呢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戴上绒线帽子,脚穿内有毛料衬里的雪地靴,还戴好了手套。这是个寒冷的夜晚,但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仰天望去,看不见一颗星斗,想来天空应是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下起雪来。除了河流的潺潺水声和我踏出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传入耳中,宛如声音都被头上的云层吸进去了一般。由于空气太冷,两颊生疼,我把绒线帽子一直拉到了耳朵下面。

    从外面望去,图书馆漆黑一片。除了老旧的门灯,周围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黑灯瞎火的,简直就像战争期间灯火管制的时候。这种被黑暗所包围的图书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它仿佛是与白日里看惯了的图书馆完全不同的建筑。

    大门锁着。我摘去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沉重的钥匙串,手法生疏地打开拉门上的锁。拉门需要两种钥匙才能解锁。仔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两把钥匙。

    走进房子里,我关上背后的拉门,为慎重起见,我把门又锁了起来。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幽幽地照着图书馆内部,我借助这微微的光亮,避免碰撞到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过休息大厅,经过服务台前(就是添田一直坐镇的地方),穿过阅览室,沿着七弯八拐的走廊,走向半地下室。走廊上连安全出口指示灯都没有,漆黑一片。我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地板就会不满似的发出小小的悲鸣。应该带把手电筒来的,我内心后悔道。

    有亮光从半地下室里微微漏出来。透过门扉上的磨砂玻璃小窗,黄色的灯光弱弱地照着走廊。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清理喉咙的声音,随即子易先生说道:“请进来吧。”

    子易先生坐在熊熊燃烧的炉子前,正在等我。一只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旧灯泡将房间染成了奇怪的黄色。写字台的一端,放着熟悉的藏青贝雷帽。

    眼前出现的是与我在挂断电话时脑中所浮现的一模一样的情景。深更半夜,空无一人的图书馆深处的一间屋子里,小个子老人(蓄着灰色的胡须,穿着格子纹裙子)等待着我。

    这番情景,仿佛孩童时读过的绘本中的一页。那里令我生出这种预感——某种变化即将发生。绕过一个街角,就会有个什么东西埋伏在那里等待着我,这是我在少年时代屡屡有过的感觉。然后那个东西将告诉我一个重大事实,而那个事实将逼迫我做出相应的改变。

    我取下绒线帽子,与手套一起放在桌上,解下羊绒围巾,脱去大衣。因为房间里已经足够暖和了。

    “如何?喝不喝红茶?”

    “好的,请给我来一杯。”我顿了一顿,答道。此刻在此喝了浓茶,很可能会难以入眠。可是我又特别想喝点什么,而子易先生冲泡的红茶香味总是惹得我怦然心动,无法抵御。

    子易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手从炉子上拿起冒着白气的水壶,随后手法灵巧地拿着它摇晃了一圈又一圈,让沸腾的开水平静下来。装得满满的水壶肯定相当重,可他的手势却让人感觉不到这一点。然后他用计量匙精确地计量茶叶分量,放到预热到适温的白陶茶壶里,小心翼翼地注入开水,盖上茶壶盖,闭目站在壶前,像久经训练的皇宫卫士似的,站成立正姿势。一成不变的步骤。不,与其说是步骤,未若说更近于仪式。

    子易先生全神贯注,似乎是在动用身体内藏的特殊时钟,计算着冲泡美味红茶的最佳时间。此人大概不需要时钟的指针这种权宜之物吧。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到了他心里的“最佳时间”,宛似咒语得到了解除一般,立正姿势崩解,子易先生重新行动了起来。他把红茶从茶壶中倒进预热好了的两只杯子里,手里拿起一只杯子,用鼻子确认水汽的香味,将这神经信息传递给大脑,然后满意地微微点头。一连串的动作终于大功告成了。

    “呵呵,好像还不错。请用茶吧。”

    这壶红茶,我们俩既不需要砂糖,也不需要牛奶或柠檬,更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它本身就是完美无瑕的红茶,温度也恰到好处。芳香浓郁,温和又优雅,内里隐含着能将神经抚慰熨帖的东西。只要添加了什么,它的完美势将受到破坏,就像静谧的朝雾消失在阳光里一般。

    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用同样的水烧出来的开水、同样的陶制茶壶和同样的红茶叶子,但子易先生泡出来的红茶与我泡出来的红茶,为什么味道竟会相差如此之大呢?我曾多次模仿子易先生,试着用同样的步骤泡茶,可我的尝试总是在失望中告终。

    我们暂时一言不语,各自品味着杯里的红茶。

    “呵呵,这么晚请您过来,实在是万分抱歉。”稍过片刻后,子易先生仿佛万分不好意思似的开口说道。

    “子易先生,您常常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吗?”

    子易先生没有即刻作答,啜了一口红茶,闭目思考。

    “在下对这个炉子,呵呵,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子易先生说道,仿佛吐露重大秘密似的,“这火焰,这苹果树的幽香,能够一点一滴地把在下的身体和心从芯子里温暖起来。对在下来说,这份温暖——这能够温暖脆弱灵魂的东西十分宝贵。这件事,也就是在下前来叨扰这件事,如果不会给您带来麻烦,那就太好了。”

    我摇摇头:“哪里,一点儿也不麻烦。我是完全无所谓的啦,只不过,添田知不知道这件事啊?就是子易先生您在闭馆关门之后到图书馆里来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实际上是她在操持这家图书馆,就是说,如果她不了解的话……”

    “不,添田不知道这件事。”子易先生答道,声音沉稳平静,然而又十分干脆,“她不知道在下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只怕今后也不会知道。而且,如果非说不可的话,呵呵,她也没有必要知道。”

    对此,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便保持沉默。没有必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子易先生说道,“其实本来应该更早一些就把真实情况一点儿一点儿告诉您的,然而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于是就这么时间流逝,季节轮转了,这大概应该怪在在下身上。”

    子易先生把手里端着的红茶喝干,将空杯子放在写字台上。咣当一下,干涩的声音回响在小小的半地下室里。

    “在下接下去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您觉得不可思议。对世间一般人来说,恐怕这听上去难以置信。然而在下坚信,您大概能够不打折扣地接受在下所说的话。这是因为,您具备相信这些话的资格。”

    说到这里,子易先生歇了口气,仿佛是要确认炉中的火焰带给自己的温暖,将双手在膝盖上用力地搓了搓。

    “‘资格’这个词吧,呵呵,也许没用对地方啊。怎么说呢?这个说法太拘泥于外在形式。然而除此之外,在下还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表达。第一次见到您时,在下就心中有数了。明白此人就是能够听懂并准确理解我想说的话和不得不说的话的人,心想这位先生具备这样的资格。”

    只听窸窣一声,炉中的木柴坍塌了。仿佛动物改变姿势时发出的细小而唐突的响声。

    我对这番话题的推演茫然不解,闭口不言,望着子易先生那在炉火映照下泛着红光的侧脸。

    “干脆跟您挑明了吧。”子易先生说道,“在下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我原样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子易先生用缺乏表情的声音说道:“对,是的。在下是个失去了影子的人,没有那个叫作影子的东西。在下一直以为有朝一日您会发现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朝房间的白墙看了一眼。的确,那里没有他的影子。那里投映着的,只有我一个人的黑色影子。它承受着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灯泡的黄色的光,斜斜地伸延到了墙上。我一动,它也动。然而却看不到本来应该与它比肩投映在那里的子易先生的影子。

    “对,正如您所看到的,在下没有影子。”子易先生说道,然后仿佛为了验证一般,举起一只手遮挡在灯前,向我展示墙上映不出它的影子,“在下的影子离我而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尽可能谨慎地选词择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就是说,您的影子是几时离开您的身体的?”

    “那是在在下死掉的时候。就是在那时候,在下失去了影子,恐怕是永远地失去了。”

    “您死掉的时候?”

    子易先生轻轻地,然而坚决地连连点头:“对,离现在有一年多了吧。打那以后在下就成了没有影子的人了。”

    “就是说您已经死了?”

    “对,在下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跟冰冷的铁钉一样,完全没有生命了。”

    2024-10-25 20:16:44 回应
  • 子易先生

    好似一个旅人连自己都不曾留神,便已然越过了意义重大的分水岭。钢笔根本不曾从稿纸上滑过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小说……自己到底应该写什么,他如今不再是确信无疑的了。从前他可是连为这种事情烦恼的时间都没有的,文思喷涌如泉,生花妙句就像行云流水般地在眼前浮现不绝。而就当他在这山间的乡下小镇闭门索居期间,每天都有许多重要活动在东京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他感觉自己远离了最前线,失群落伍了。与东京的旧日文友之间的交流,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热情渐消,变得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他就这么得过且过,几乎是尽义务般地应付着那些焦虑不安的日子时——此时他已经三十五岁了——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机缘,他结识了一位小他十岁的美丽女性,刹那之间便坠入了情网,感受到了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激烈的心灵震撼。这种震撼深不可测、强不可估,从根底上令他混乱、动摇。他感到自己郑重其事地坚守至今的价值观似乎在突然之间变成了毫无任何意义、空空如也的空箱子。自己迄今为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在人世的?难不成是地球开始倒转了吗?他当真感到了惶恐不安。

    她是他住在镇子里的熟人的外甥女,东京人,出生在山手线圈内,一直在那里长大。毕业于某教会女子大学法语系,法语流利,在不知是突尼斯还是阿尔及利亚的大使馆里做秘书工作,是一位知性的女性,聪颖机敏,还精通文学与音乐。聊起这样的话题来,不管谈论多久,她都不会意兴阑珊。与她相对而坐,亲切交谈,他便觉得自己心中很久之前似乎就已昏昏睡去的对知识的好奇心,又重新唤回了激情。这对他来说,是无可比拟的喜事。

    有人把夏天来度假、在镇上小住的她介绍给了他,他们几度见面,几次交谈,变得熟悉起来后,他便创造机会远赴东京,与她约会(顺便提一句,当时他还不穿裙子,着装极为利索普通)。

    经过几个月这样的交往之后,他鼓起勇气向她求婚了,可她却没有当场作答,而是说:“对不起,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考虑。”随之而后的几个星期,她一直逡巡在深深的犹豫之中。

    她非常喜欢他,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两人相处时很愉快,对于与他结婚一事本身,她并无异议(她在不久之前与此前交往的男友分道扬镳了,这对子易先生而言恰好是机缘巧合)。然而要放弃能够运用外语知识,又很有意义的专业,放弃在大城市独居的轻松快乐,来做一个酒厂老板的妻子、一个旧式家庭的媳妇,在福岛县深山老林里的小镇上终此一生,对她来说显然是一件令人踌躇不前的事。

    最终,经过几度商议,二人之间达成了妥协,条件是结婚之后,她暂且继续现在的工作,只在周末与假期里来这个小镇,或者子易先生得暇便去东京。当然,在子易先生而言,这并非令他满意的决定,他也曾热心地试图说服她,可是她的决心十分坚定,而他又不甘心舍弃她,最终只得应下了这个条件。于是两人在他的老家举行了一场差不多仅具形式的简单婚礼,获邀列席婚礼的只有少数几位至亲好友,也没举办婚宴,镇上许多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他已经结婚了。

    子易先生其实是很想把酿酒公司的经营等一切统统抛却,与这座古老的小镇彻底切断关系,与她二人在东京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婚姻生活的(假如当真能够那样,该是多么可喜可贺啊),但是任怎么说,他都不可能一意孤行,抛开多年的老员工、卧床不起的老父亲以及其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一人身上的家人,离开小镇远去。不管喜不喜欢,他都有作为人的责任。虽说这是时势强加于他的,可是一旦接受了下来,就不能轻易放弃。

    而且作为实际问题,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手上也没有个手艺,既无工作经验,又不具备当个文艺作家谋生的才华(他已经不再确信自己具备这份才华了),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到东京去,又能在那里做什么呢?

    因此子易先生不得不接受她提出来的“走婚”这一提案。没有办法,归根结底,他人生中的一切几乎不都是妥协的产物吗?于是这样一种不便、匆忙的婚姻生活,他坚持了将近五年。

    她在星期五夜里,要不就是星期六的早晨,连换好几趟火车赶来小镇,在星期日傍晚返回东京。或者是他赶往东京,在那里度周末。夏天和冬天的假期里,两人可以一起度过一段完整的时光。无比古板、守旧的老父亲如果健康的话,肯定会对这样一种夫妻生活痛加责备的吧,可他(唉,也许该说是万幸吗?)几乎无法开口说话。母亲又是个天生的老好人,把息事宁人视为人生第一要义,而妹妹与子易先生的新婚妻子年龄相仿,话谈得来,脾气也合得来,早已结成了年轻闺密的亲密关系。因此子易先生没被周围的任何人抱怨过半句,大致顺利圆满地度过了将近五年这种不合惯例、不安定的婚姻生活。

    而实际上,对于这种在世间一般看来难以称之为寻常可见的生活方式,子易先生倒是自得其乐的。哪怕每周只有一两天的见面机会,可是能够见到她,就令他无比喜悦,与她二人共同度过的时光笼罩在无上的幸福感里。或者毋宁说,也许正因为与她相见的时间受限,他的幸福感才变得更深刻、更辽阔。而见不到她的日子,他便梦想着周末与她相见时的情形,伴随着丰富多彩的期待感,在等待中度过。

    子易先生去东京时,有时候乘火车,有时候自己驱车前往。其实他并不擅长开车,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能与她(妻子)相见,握着方向盘就丝毫不觉得痛苦,孤独的长途驾驶也不使他感到疲劳了。单是想到自己正在一公里一公里地接近她所居住的城市,就足够令他心花怒放了。简直就像青春再来一般。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在青春时代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无条件地爱过谁。

    这样一种有违常规,却也其乐融融的日子宣告终结,是在他迎来四十岁生日之后不久的事。她怀孕了。两人原来没打算要孩子,一直注意避孕,但是有一天突如其来,发现她怀孕了。如何应对这一意料之外的状况?二人面对面,或是在电话里,经过长时间认真商谈后,她希望避免堕胎的意志最终得到了尊重。尽管两人都对要孩子一事兴趣不大(他们充分满足于专属二人的世界),但又觉得既然小生命已然诞生,便很愿意善待这一流变。商谈的结果是,她从供职多年的北非的大使馆退职,来到他居住的福岛县的小镇上安顿下来,并在那里等待将要到来的分娩。

    2024-10-25 22:14:03 回应
  • 约会

    她从收银机里拿出一盒长款薄荷味香烟,衔在口中,擦着纸火柴,点燃。然后她眯起眼睛,似乎很惬意地吸了一口,吐出来。一看就是味儿很淡的香烟,只要不吸过量,大概不太会有害。

    “要不要像上次那样,到我家来吃饭?”

    她微微摇头:“不了,今天就算啦。我肚子不饿,待会儿也许会随便吃一小口,现在还用不着。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里聊几句?”

    “行呀。”我说道。

    “威士忌喝不喝?”

    “有时候喝,来了兴致时。”

    “我这里有很好喝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要不陪我来一杯?”

    “当然。”我说。

    她走到长台里面,从头上的橱柜里取出一瓶波摩12年威士忌,里面的酒已经少了一半。

    “好酒。”我说。

    “人家送的。”

    “这也是你的仪式之一吗?”

    “对啦。”她说,“这是我自己的小小秘密仪式——一天一根薄荷味香烟,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不过,有时会是葡萄酒。”

    “单身者需要这种小小的仪式,为了美满地送走一天。”

    “你也有这样的仪式吗?”

    “有几个。”

    “比如说呢?”

    “熨衣服,做汤料,练腹肌。”

    她好像要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但结果什么也没说。

    “威士忌呢,”她说道,“我喝的时候是不放冰块的,只加一点点水。你怎么喝?如果要冰块,就给你加进去。”

    “跟你一样就行。”

    她往玻璃杯里倒入约为双份的威士忌,再加入少量矿泉水,用调酒棒轻轻搅拌了一下,然后把两只玻璃杯放在长台上,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我们轻轻地碰杯,各自啜了一小口。

    “味儿很香。”我说道。

    “人家说,艾雷岛的威士忌有泥煤和海风的香味。”

    “兴许是吧。不过泥煤香味是什么气味,我可不知道。”

    她笑了:“我也不知道。”

    “你一直都是这样喝吗?只加一点点水。”

    “有时候也喝纯的,有时候也加冰块。不过像这样喝的时候恐怕最多。这是蛮贵的威士忌,这么喝不至于糟蹋香味。”

    “每次都是只喝一杯?”

    “对,每次只喝一杯。有时候睡觉之前还会再喝一杯,但再多就不喝了。不然的话可能会没完没了啦。一个人过日子,我害怕出现这种情况。毕竟自己还是个新手嘛。”

    沉默持续了片刻。肩膀上重重地感觉到了闭店后店内的寂静。我为了打破沉默,便问她道:“我说,你知不知道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

    她微微摇头,然后静静地将冒着烟的薄荷味香烟在烟灰缸里慢慢地按灭,说:“不,我不知道。那跟政治有关系吗?比如无政府主义团体什么的。”

    “不,跟政治没关系。那是活跃在十九世纪的俄罗斯的五位作曲家呀。”

    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所以呢?有什么不对头吗,那五个俄罗斯作曲家?”

    “没什么不对头,我只是问问而已。五个人当中,有三个人我想得起来,还剩两个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从前我可是全都记得的呀。这让我打中午过后就耿耿于怀。”

    “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吗?”她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怪。”

    “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好像你中午说过的。”

    “哦,那件事吗?”她说,把威士忌酒杯送往唇边,呷了一口,“不过,拖了这么一拖之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话该不该跟你说了。”

    我也呷了一口威士忌,一面品味着它沿着食道缓缓下行的感触,一面默默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担心,这话说出来后,你说不定会对我失望,再也不想见我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话,”我说道,“不过,如果碰巧有机会说的话,恐怕还是果断地说出来为好。因为根据我迄今为止的浅薄经验,良机难得,一旦错过时机,事情往往反而会变得更加复杂。”

    “可是,现在到底算不算良机呢?”

    “这是在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点上一根细长的薄荷味香烟,喝了两口上等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之后嘛,称之为良机,大概也未始不可吧?”

    她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山头刚刚升起的明月,然后用手指撩开额头垂下的头发。那是形状美丽的纤长手指。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样呢!嗯,那我就尽力而为,说出来看看。你听了没准儿会大失所望,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失望,倒是我自己无地自容,孤单单地被弃之不顾也说不定。”

    孤单单地被弃之不顾?

    可我对此未置一词,因为我知道她最终会把这话说出来的。

    “这种话,我还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呢。”

    天花板的一角,空调的恒温器发出响声,大得出乎意料。我仍旧沉默不语。

    她说道:“可以问一个直接的问题吗?”

    “当然。”

    “你对我,怎么说呢,心里有没有那种对异性的关注?”

    我点点头:“嗯,是啊。这么说的话,我想的确是有的。”

    “并且其中包含性的要素?”

    “多多少少。”

    她微微皱眉:“多多少少?具体是有多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告诉我。”

    “说得具体点儿……是啦,今天白天我在换床单,用手扯平褶皱时我就想,弄不好今天晚上,你就会躺在这里也说不定。虽然不过是弄不好而已,但那是非常美好的可能性。”

    她转动着手中的威士忌酒杯,说道:“你能这么说,我说不定蛮高兴的。”

    “我才是呢,能听到你说高兴,我说不定蛮高兴的。只不过,我怎么觉得,好像接下去你还有话要告诉我———呢?‘可是吧……’这类的话。”

    “可是吧……”她说道,慢慢地斟酌字句,“可是遗憾得很,对于你所抱的期待,或者说是其中存在的可能性,我是不可能给予回应的。尽管我觉得,如果能够回应多好。”

    “你另外有喜欢的人?”

    她用力摇头:“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不是这个缘故。”

    我沉默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她还在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

    “问题在于做爱行为本身。”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似的说道,“简单地说就是,我做不到顺利地面对做爱。我从来没有想要过,而且实际上也做不好。”

    “结婚时也是这样?”

    她点头:“说老实话,直到结婚为止,我从来没有做过爱。我也曾经交往过几位男朋友,但都没有到那一步。实际上,试倒是试过几次,但都没成功。就是说,因为实在太痛苦了。不过我还是很乐观,以为结了婚,稳定下来了,这种事情大概也就水到渠成了吧,一定会渐渐习惯的。但是遗憾得很,结了婚之后,事态也没有什么改观。我顺应丈夫的要求,定期地进行这种夫妻间的交合。唉,想过很多办法。不过,这样做给我带来的却只有痛苦。于是后来,这样的行为我大都拒绝。不用多说,这也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之一。”

    “你能想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吗?”

    “不,我想不出来。也不是因为什么小时候受到过精神打击,导致精神重压,因为我并没有类似的经历。而且我觉得自己既没有同性恋倾向,对性方面也没有什么偏见。我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里,极其普通地长大成人,是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父母相亲相爱,而我自己也有要好的朋友,在学校的成绩也不算差。可以说是平平凡凡、极其普通的人生。可我就是不能够做爱,只有这一点不普通。”

    我点点头。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威士忌。

    我问道:“关于这个问题,这之前你有没有找专家咨询过?”

    “找过。住在札幌时,应丈夫要求,我去心理科面谈过两次。一次是夫妻两人一起去的,还有一次是我一个人。不过没有用处。不如说,是没有效果。而且,把这种复杂的隐私问题告诉别人,老实说我十分痛苦。哪怕对方是个专家。”

    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十六岁的少女。那个五月的早晨她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十七岁。她的声音,她的呼吸,犹在耳畔,历历可闻。

    “我想成为你的。”那位少女说道,“所有,全部。一切都成为你的。每一寸身子都想成为你的。想和你融为一体。真的。”

    “你失望了?”她问我道。

    我急忙厘清混浊的意识,好歹回到了眼前的现实里。

    “是问我,关于你对男女之间性行为兴致索然一事,我是否失望了?”

    “是的。”

    “是啊,或许有一点点。”我诚实地答道,“不过你预先就对我坦诚相告,我觉得这样做很好。”

    “那么,就算不做那事,以后你还会跟我见面吗?”

    “当然。”我说道,“因为跟你见面,像这样亲切交谈,让我感到很快乐。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这座小镇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啦。”

    “这对我来说也一样。”她说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岂不是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了吗?就是说,在那个方面。”“那个方面的事情,让我们暂且努力,尽可能忘掉它吧。”

    “我说,”她像坦白似的说道,“关于那件事,其实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只怕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不过别着急呀。现在我的心和身体之间有点儿距离,它们没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你得再等些时间,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明白吗?好多事情都是要花时间的。”

    我闭上眼睛,思考起时间。时间这玩意儿曾经一度——比如说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不折不扣地多得无穷无尽,如同蓄满水的巨大蓄水池。所以没有必要去思考时间。可是如今却不是这样。对,时间是有限的。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对时间进行思考这件事益发拥有了重大意义。因为时间毕竟是永不停息、奔逝不返的。

    “我说,你在想什么?”她从邻座问我道。

    “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我毫不犹疑,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回答道,“为什么想不起来呢?从前我可是能把五个人的名字全部说出来的呀。在学校里的音乐课上学的。”

    “怪人。”她说,“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怎么会在乎那种事?”

    “本来应该想得起来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所以我耿耿于怀。你不会这样吗?”

    “我吧,也许更在意自己无法忘记那些不愿想起来的事。”

    “人各不同啊。”我说。

    “那个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里,有没有柴可夫斯基呢?”

    “没有。他们当时就是为了反对柴可夫斯基写的西欧风格的音乐而结成团体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打破了沉默。

    “我心里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因为这个缘故,好多事都磕磕绊绊的,很不顺当。”

    “也许是吧。不过,你是不会孤零零地被弃之不顾的。”

    她就我的话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你以后还会跟我见面吗?”

    “当然。”

    “当然,这好像是你的口头禅哪?”

    “也许是吧。”

    在我搁在长台上的手上面,她将手叠了上去。五根滑润的手指,静静地与我的手指相缠。种类迥异的时间在那里交混,重合为一。一种类似哀伤,然而又与哀伤成分不同的感情,仿佛繁茂的植物,将触手从我胸膛深处伸了过来。我怀念这种感触。在我的心里,还残留有一小部分我自己都未能充分理解的领域吧。那是连时间都无法涉足的领域。

    “巴拉基列夫!”有人在我耳边低语道,就像从邻座将考题答案偷偷告诉我的密友。对,巴拉基列夫!这下四个人啦,五人团中的第四个人。还剩一个人了。

    “巴拉基列夫!”我脱口说出声来,咬字清晰,就像要把文字书写在空中一般。然后我看了看邻座,可是她似乎没有听见这声音。她用双手严严实实地捂着脸,不出声地在哭泣。眼泪从她的手指间滴落了下来。

    我静静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久久地搁在那里,直到她的泪水停止流淌。———❤️

    她慢慢地从我前面走开,关掉煤气灶,用烧开的热水开始做新咖啡。我起身离席,穿上牛角扣大衣,然后付钱,打算走出小店。然而有什么东西挽留了我。我停下脚,再次返回店内,对着正在长台内做咖啡的她说道:“跟你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儿厚颜无耻。不过,我可不可以几时请你吃个饭什么的?”

    这几句话顺畅自然地脱口而出。我几乎毫无犹疑,毫不踌躇,仅仅是稍稍感觉到脸颊有点儿发红。

    她抬脸看了看我,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看着未曾看惯的东西。

    “什么时候?”

    “今天也行啊。”

    “是吃饭还是别的什么?”

    “比如说吃晚饭。”

    她微微噘了噘嘴唇,然后说道:“今天傍晚六点关门,还得花个三十分钟左右收拾一下。如果在那以后也可以的话。”

    “行。”我说。晚上六点半,吃晚饭的话时间正合适。“六点钟我来这里接你。”

    我走出小店,踏上回家的路,然后一边走路一边逐一回顾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心情变得很奇怪。直到那个瞬间到来为止,我丝毫没有邀请她共同进餐的打算,然而那些话却几乎自动地冲口而出。思想起来,约请女性共同进餐,可是许久未有的事了。到底是什么促使我这么做的?难不成是我的心为她所吸引了吗?

    没准儿还真就是这样,我心想。

    然而即便假定如此,那么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也茫然不知。我一直对那位女子怀有朦胧的好感,但这并不是想要谋求什么——比如更为亲密的关系——的好感。她是在每个星期一上午,为我端来咖啡与麦芬,给人以好感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一个仅此而已的存在。她身材姣好,总是独自一人机敏地劳作着。在她的微笑里,饱含着自然的暖意。

    这一日,恐怕正是因为被她的某个方面所吸引,我才主动约她一起进餐的吧。也许是在与她的简短对话里,有某种东西触动了我的心。也有可能仅仅是我厌倦了孤身只影,想找一个能够愉快地交谈一夕的对象而已。不过,大概不会仅止于此,直觉在这么提醒我。

    可是不论怎样,这都是既已发生了的事。我那时半是无意识地,几乎条件反射般地约她一起进餐,而她接受了约请。想想也是,许多事情也许都像这样,与当事者的意图、计划之类毫不相干,自然而然地就会自行其是。而且再想一想,其实如今的我几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现成的意图与计划。

    归途我绕道去了超市,买足了一个星期的食材,回家后分成小包装,放入电冰箱,做了必要的预先处理。然后我用吸尘器打扫房间,清洗浴室,换下床单和枕套,把积留的脏衣物洗掉,顺便再用熨斗烫了一烫。我遵循着每个星期一千篇一律的步骤,所有的操作都在无言中得心应手地完成,一如既往。

    三点一过,结束了这番操作之后,我将读书椅搬到阳光充足的地方,翻开了读了一半的书。然而不知何故,我却未能把心思集中到阅读上去。这个星期一不同于以往,我约了一位女子共进晚餐,而且她(在犹豫了几秒钟后)接受了邀约。这对我来说是不是意味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还是说,这件事与事物的大势所趋并无瓜葛,不过是一个岔路般的小小插曲而已?何况,所谓“事物的大势所趋”之类,在我的周边到底存在不存在?

    我心不在焉地如此胡思乱想打发时间,挨到了傍晚。我打开收音机,FM频道正在播放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演奏的维瓦尔第的Viola d'Amore Concerto(《爱情协奏曲》),便似听非听地听了起来。

    电台解说员借着乐曲间隙讲道:

    “安东尼奥·维瓦尔第,一六七八年生于威尼斯,一生创作了超过六百首乐曲。作为作曲家在当时博得了巨大的名声,同时作为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也名噪一时。后来他却在漫长的岁月里完全无人问津,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重新获得了高度评价,尤其是协奏曲集《四季》的乐谱出版之后广受欢迎的缘故,在去世二百多年后,其名字终于广为人知,一举传遍了全世界。”

    我一面听着音乐,一面想着遭到世人遗忘二百多年这件事。二百年可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完全无人问津,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的二百年。二百年后将会发生什么?当然谁也无由得知。岂止于此,就连两天之后将会发生什么,又有谁晓得呢?

    “黄色潜水艇少年”此刻在做什么?我忽地想到。图书馆的休馆日,他到底人在何处,又如何度过呢?图书馆不开门的话,他恐怕会无聊得要死吧。因为据添田所说,他在家里看书是受到父亲严格限制的。

    这种时候在他的大脑内部会进行着何种操作,我甚至无从想象。也许他正好利用这段闲暇,对积累了一个星期的大量知识加以系统性的整理,重新进行排列组合也说不定。《家庭医学百科》与《维特根斯坦论语言》中各不相干的片段在他脑海里有机地结合、纠缠,化作了巨大的“智慧柱”的一部分也说不定。那根巨柱——姑且假定这种东西当真得以形成——的外观如何?其规模又如何?它是仅仅形成于他的脑海里,而永远不会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吗?作为一个没有出口的、庞大的、输入行为的纪念物。

    或许他父亲强权式地下达的命令(就结果而言)是正确的做法也不一定。暂时中断阅读(输入行为),安排时间将之前吸收进来的大量知识分类,将它们秩序井然地收藏进大脑内的适当位置,对少年来说肯定是必要的(就好比把从超市买回来的食材分成小包装后再放进冰箱里一样)。不过这一切无非只是我的随意猜测而已,至于少年大脑内实际在进行着什么操作,又是如何进行的,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

    可能是边想着心事边走路的缘故吧,等到醒过神来时,我的双脚不是朝着自己家,而是正朝着图书馆走去。手表的指针指在九点四十分。

    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我心里有些惶惑,但还是决定绕到图书馆去看看。许久没有像这样跟别人长谈过了,而且大概是脸颊上还残留着嘴唇柔软的感触之故吧,我很想找个地方——不是依然残留着她气息的我自己家——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情绪变成这样,细想起来也是许久未有的事了。

    “感觉像是高中生的约会一样。”她说。被她这么一说,没准儿还当真如此。在这块土地上,她也好,我也好,在多种意义上都还是“新手”。对新出现的环境,身心俱未完全适应,就像身体难以习惯新衣服一样。彼此的动作也罢,讲话方式也罢,都有些僵硬。脸颊上收到一个感谢的轻吻,于是就情绪亢奋,居然弄错了回家的路,这水平的确就是高中生层次亦未可知。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钥匙串,把图书馆入口处的铁门打开一条缝来,然后又关上。我走上徐缓的坡道,开启玄关的拉门。图书馆里又暗又冷,墙上紧急逃生出口指示灯的绿光幽幽地照着馆内。半夜里到图书馆来,这是第三次,我已经没有了一开始时的紧张。让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借助紧急逃生出口指示灯的微光走到服务台,把常备的手电筒拿到手里,用它的光照亮脚下,朝着走廊深处的半地下室走去。

    我轻轻打开半地下室的门时,室内很暗,然而炉子里却燃着火。虽然算不上熊熊燃烧,但几根粗大的木柴正放着明确的橘黄色光芒,并且室内飘散着一如既往的老苹果树的芬芳。房间的白色灰泥墙受到火光的照耀,被染成了淡淡的橘黄色。

    我环顾四周。有人在暖炉里放入了木柴,生好了火。恐怕是子易先生。而且他在这里是为了等我。然而房间里却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火焰在无声地静静燃烧。看样子,火是不久前生好的,火势平稳,小小的房间恰到好处地充满暖意。我解开围巾,摘下手套,脱去牛角扣大衣,然后站在炉前温暖着冻凉的身体。

    “子易先生!”我试着小声呼唤道。没有回应。回响也无,声音被四面墙壁吸入了进去。

    子易先生是事先便预知我今晚会走错道,绕到这里来的吗?还是他有意为之,让我的双脚走向这里来,为了告诉我些什么?死者的灵魂拥有多大的能力?这对还活在人间的我来说,简直不可捉摸。

    然而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左顾右盼,也不见子易先生的身姿。在房间里的,确凿不疑,只有我自己而已。我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只是默默地望着橘黄色的炉火,暖着身体,守望着时间流逝的光景。

    那橘黄色的火焰,给了我的心以平静的暖意与安宁。恐怕远古时代的先祖们也曾同样在洞窟深处面对着火焰,为自己从刺骨的严寒和凶暴野兽的利齿前得到片刻的保护而深感安心吧。寒夜里红光闪耀的火焰之中有着某种东西,能够唤起深深镌刻在遗传因子里的集体记忆。

    就在不久之前,子易先生在这间屋子里待过,这大致不会有误。他还给炉子添柴生火,调整进气,令火势既不太弱,也不太强。他提前做好准备,为了等我来到这里时,房间恰好变得舒适惬意。如此行事,除了子易先生不会再有别人。然而子易先生本人却不在这里。他留下炉子里的火,不知去了何处。

    兴许他是突然有了什么急事。死者会有什么样的急事,我当然无由知晓。然而反正是出现了什么事情要办,于是他不能继续在此等待我到来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再不就是在给炉子生

    火时灵魂的力气枯竭(就像电池断电一样),无法继续维持人的形态了吧。因为他说过,要化作人的形态,也就是作为幽灵出现在这个世界,需要相当大的能量。

    不过无论如何,此刻的我所能够做的,就只有望着他留下的炉火,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等了,并且不时地,仿佛给深邃的沉默打上标点似的,或者说仿佛确认自己身上依然留有发声能力似的,我对着空间小声呼喊:“子易先生!”

    然而没有回答。连近乎回答的些微迹象都没有。包围着房间的沉默沉重而浓厚,纹丝不动,简直就像隆冬之际盘踞在上空的厚密的雪云。我拉开炉门,添入新的柴火。

    我站在火炉前,思考着咖啡店女店主的事(如此说来,她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问她名字呢?还有,我怎么就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呢?莫非名字之类,在眼下还算不上重要问题吗?)。她苗条的体态,笔直的黑发,妆化得很淡的脸庞,不时挖苦似的挑起来的丰满嘴唇。她身上有什么令我心动的特别之处吗?她分明既不算美貌过人,也不太年轻了(当然比我要年轻十来岁)。

    然而不管怎样,她的身影盘踞在我的内心一隅里(还是在视线所及的地方),便再也不肯挪步了。她让我想起了什么,或者说让我想起了谁?然而任我左思右想,也没能把她的身姿同任何人联系起来。她终究就是她自己,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静静地在我心里确定了位置。

    这是对我自己的坦率疑问:我对她是否抱有性方面的欲望?

    是的,我想。作为一个拥有正常的(我猜大概是正常的)性欲的男人,我对她抱有性方面的欲望,这大致是个正确无误的判断。然而眼下这性欲还没有强烈到我无法控制的程度,更没有明确到令我忘记其绽露可能招致的诸多实际问题的程度。可能性微妙地不断改变着形态,稳当地敲着我的心扉——尚停留在这样的阶段。我的耳朵听得见那敲门声,那是耳熟的声音。

    让我再聚焦一下要点吧。

    我恋上她了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想来,我并没有恋上那位咖啡馆的女子。

    虽然我对她抱有自然的好感,但这跟恋情是两码事。我总觉得,我身上恋爱所需要的身心功能——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给对方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烧得一干二净了。子易先生曾经这样对我说:“您是在人生伊始的初期阶段,就邂逅了对您来说最佳的对象。也许该说是,被您撞上啦。”

    这恐怕是事实。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有过的几度磨难,明明白白地将这一事实告诉了我。也许应该说灌输给了我。对,我是切身地学到的……付了不少学费。同样的体验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事与愿违地伤害了他人,而其结果,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那种体验。

    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与她同床共枕的情形。如果我真心希求的话,她大概会应允我的要求——我有这种预感。于是我想象那般情景:脱去她的衣服,与她在床上赤身相拥。想象她的裸体,我想象拥抱那副躯体时的感触。就如同十七岁那年,我坐在火车里想象自己脱去将要相会的少女的衣服时一样。并且我心生出与那次相同的罪恶感。对于自己过去的性欲与此刻的性欲,我无法巧妙地予以区分。这两者在我心里如影随形、混为一体。这让我产生了不小的混乱。

    我思考你胸前的那对隆起,思考你的裙子下面。我想象那里面的东西,想象我的手指笨拙地把你白衬衣的纽扣一粒粒解开,笨拙地把你(可能)穿着的白色内衣后背的钩扣解开。我的手缓缓地伸进你的裙子里,手触碰到你大腿柔软的内侧,然后……

    我闭上双眼,努力将这重播的景象从脑袋里删除掉。或者说,把它推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然而,那景象却不肯轻易消失。

    不对,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此时此刻的事,那不是发生在此处此地的事。那是已经丧失、已然消亡的东西。我不过是把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恣意地堆叠在了一起。这不能说是正确的。

    不过,果真如此吗?我心想。这果真是不正确的吗?

    手表的指针指在了十二点稍前,我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深处四方形半地下室里,立在柴火炉前,一面烤火,一面沉湎于思索之中。燃烧着的木柴轰然一声坍塌下来,回响传遍房间。我看了一眼炉中的火焰,然后再次环顾室内。

    “让您久等啦。”子易先生说道。

    “让您久等啦。”子易先生说道。

    我猛地从沉思中醒来,慌忙环顾四周,便见子易先生正坐在昏暗角落里摆放着的旧木椅上。他头戴藏青色贝雷帽,上穿粗花呢西装,下穿格子纹裙子,足蹬白色薄网球鞋,一成不变的打扮。他没穿大衣。

    “本来应该更早点儿来的,可是碰上点儿小障碍,结果让您久等了。”

    我找不到话来回答,只能沉默地点点头。我背对着火炉,站着不动,看着子易先生的脸庞。他的脸色比以往更白,浮现出一缕寂寞的神情。

    “好久没到这图书馆来啦。”子易先生说,“也没能见见您。像这样化作人的形象,渐渐变得难以做到啦。恐怕是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快要到来啦。”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觉得与以往相比,子易先生的身形似乎变得小了一些,好像也缺少了质感。凝目细看的话,仿佛可以穿透身体看到他的背后。那感觉就像在看电影里淡出场面的开头部分。

    “好久不见了。”我说道,“见不到子易先生,我感到很寂寞。”

    子易先生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表情的波动显得软弱无力。

    “您能这么说,在下感到无比高兴。在下终究是个已死之人,能够像这样与您相见,说到底,不过是一时而已。就像受到特别照顾,得到了一个缓刑期罢了。”

    特别照顾?我在脑海里重复他的话。到底是谁给的?不过这种事情如果打听起来,就怕话说起来太长,而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我说:“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几件事。”

    “是啊,在下也大致有所了解。不过,呵呵,恐怕最好还是听听您亲口说明吧。万一发生误解就不好啦。”

    我便说起了与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夹克的少年交谈的事,还有少年打算离开这个世界,前往高墙环围的小城的事。子易先生抱着双臂,默默地听着我说话,甚至不附和一声,只是偶尔微微点头。他的眼睛始终闭着,简直就像睡着了一般。不过他当然没有睡着,只是在尽量减少动作,避免浪费能量。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之后,子易先生仍旧抱着双臂,就此思考了一会儿,或者说看似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根本就没在呼吸。然而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一个已死之人,就算不呼吸,大概也丝毫不足为奇。

    说不定,人就是要经历两次死亡亦未可知。一次是在地面上的、暂时的肉体的死亡,以及第二次,正式的灵魂的死亡。不过当然,大概并非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两种死亡方式,子易先生的情况一定是个案。

    “那个少年能够和您那样交谈,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子易先生终于开口说道,“那孩子并不是跟谁都能够说话的。还不如说,他几乎跟谁都不说话。”

    “不过说是交谈,差不多全是无声的手势和笔谈。他只是偶尔才会发声说话。”

    “那样就好。他跟在下说话差不多也是那个样子。那就是那孩子平常的说话方式。像这种断断续续的沟通,对他来说才是自然的形态——至少在这个世界里。”

    炉子里呜呜地传来仿佛猫发出的声音,我扭头将视线投向那边。然而木柴的状态没有变化,恐怕是空气在进气口鸣舞吧。我转回视线,朝向子易先生。他没变姿势,依旧轻轻地闭着眼睛。

    他强烈希望迁移到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去。”我说,“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小城里去。但是,要想进入那里,就必须把自己在这边这个世界里的存在删除掉。因为丢失了影子的人,最终必须失去在这边这个世界里的存在。”

    子易先生点点头:“嗯,这件事在下已经知道了。您是在经历了许许多多之后,才回到了这边这个世界,收回了影子的。然而那孩子希望的是彻底移居那边那个世界。”

    “好像是这样。”

    “恐怕您也知道,这个世界不适合那个孩子。这里好像不是为那个孩子而设的场所。”

    “那孩子大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件事,我也有所了解。然而,因此就协助他出走到那边的世界里去,这是不是个正确的做法?说不定那孩子将来会后悔去那里,说不定他会觉得要是不来这种地方就好了。再怎么说,他都还只有十六岁,此时此地的他是否具备为未来的人生道路做出最终决定的判断力?这一点也令人怀疑。”

    子易先生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他完全理解我说的话。

    我说:“一旦进入那座小城,想要离开那里就几乎毫无可能。四周包围着高墙,虎背熊腰的守门人把守着城门,严格控制出入。而居住在小城里的人们,很难说是过着令人满意的生活。冬季寒冷漫长,许多独角兽因为饥饿与严寒而死去。那里绝不是乐园。”

    “可是,您选择了居住在那边的世界,并且在高墙环围的小城里,过上了您内心一直追求的生活。即使您的影子劝您逃离小城,您仍然选择了独自留在那里。是这样的吧?且不管最终结果如何。”

    我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去,就像从深海底部浮上水面来的人做的那样。

    “的确如此。可是直到现在,我都苦于无法判断自己当初的决断是否正确。到底是应该留在那座小城里,还是应该回到这边来?当然最终的结果与我所下的决断毫无关系,我像这样被反弹了回来……所以,就算那个少年能够进入那座小城,可是他能不能够融入那里的生活,我无法预测。”

    现在子易先生完全睁开了双眼,注视着天花板的一角,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也抬眼看了看那里,然而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天花板的一角而已。

    “所以您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子易先生说。

    “对。我苦于无法做出判断,不知如何是好。我该不该协助他实现愿望,该不该出手相助,把那个少年,或者说把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从这边这个世界里删除掉?”

    “知道吗?”子易先生仿佛强调似的竖起一根手指,说道,“知道吗?呵呵,您没有必要为不知该如何判断而痛苦。因为,您甚至没有必要去下判断。”

    “可是,那孩子要我把他带到那座小城去。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到那里去。”

    “但是,这您做不到。因为,您虽然去过那座小城,可是您并不知道该怎么去。”

    “的确如此。”

    “所以说,您完全不必为该如何判断而痛苦。”子易先生用平静的声音重复道,“就是说,是这么回事——您能够自己选择做什么梦吗?”

    “我觉得不可能。”

    “既如此,那您能为别人选择做什么梦吗?”

    “我觉得不可能。”

    “就跟这是一个道理。”

    我说:“就是说,您想说的是,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是吗?”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在下所说的,归根到底是在比喻的领域之内。高墙环围的小城的确存在,不过通往那里的路,却不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在下想要说的意思。通往那里的途径因人而异。所以,就算您决定帮他,您也做不到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那里去。那孩子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一条他自己的途径才行。”

    “就是说,苦于不知如何判断也罢,还是怎么也罢,其实我做不到具体地帮助那个少年前往那座小城,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子易先生说道,“他会自己找到通往那座小城的途径吧。在这一点上恐怕需要您助以一臂之力,但那是怎样一种助力,这肯定也得由他自己凭借自身的力量去发现。您不必下判断。”

    我就子易先生所说的话做了一番自己的思考,但是未能充分理解那意味着什么,看不清其逻辑顺序。

    子易先生继续说道:“知道吗?您已经给了他充分的帮助。因为,是您在那个少年的意识中,建起了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现在那座小城已经在他心里鲜活地扎下了根,远比这个世界还要鲜活得多。”

    我说:“就是说,我心中对那座小城的记忆,被原模原样地移植到他的意识里去了吗,就像被立体地复印了过去一样?”

    “是的。他天生地就拥有这种准确无比的复印能力。还有在下,呵呵,虽然力不从心,说不定多少也帮了点儿小忙呢。”

    “可是,那肯定不是原模原样的复印。这是因为,关于那座小城,我所拥有的知识并不完整,而且我的记忆也不能说是准确无误的。”

    子易先生点点头:“是的。他心里建起的那座小城,与您实际生活过的小城,也许在许多地方会存在点点滴滴的差异。基本结构虽然相同,但细微之处肯定被修改成了为他而设的小城模样。因为那是为他而设的小城嘛。”

    也许是这样。转念一想,我在那里生活时,环绕小城的墙就已经在时刻不停地改变其形状了,简直就像脏器的内壁一般。

    子易先生稍停片刻,然后说道:“所以说不管怎样,呵呵,关于他将选择哪一边的世界,您没有必要为之伤脑筋。那孩子会按照自己的判断选择人生道路。别瞧他那模样,他可是个内心坚强的孩子。在一个适合自己的世界里,他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吧。而您呢,就在您选择的世界里,去走您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就行了。”

    子易先生再次双手抱在胸前,笔直地看着我的脸。

    “您已经为那孩子做得足够多了。您给了他一个崭新世界的可能性。在下坚信,这对他来说是可喜可贺的事。这,该怎么说呢,也许就是一种继承吧。对,是的,就跟您在这家图书馆继承了在下的职务一样,两者恰好相同。”

    子易先生说的话,要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充分领悟,需要一些时间。继承?“黄色潜水艇少年”究竟会继承我的什么呢?

    子易先生松开抱着的双臂,放回膝盖上,说道:“呵呵,在下差不多该告辞啦。留给在下的时间快要用完了。在下有为在下而设的场所,得转移到那儿去啦。所以,恐怕大概不会再有像这样与您见面的机会了。”

    就在我的眼前,子易先生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完全消失了,仿佛烟雾被吸进空中去了一般,只剩下身后的旧木椅。我久久地凝望着那把椅子,心里期待着子易先生会不会再次现身,把未尽之言抛给我。然而无论我等了多久,他都再未现身。唯有旧木椅徒然地摆放在沉默之中。

    ————

    他是一个能够凭借直觉察知各种事态的人,而且曾与子易先生亲密接触。所以,说不定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子易先生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远去了。还有可能是子易先生——就如同对我所做的一样——把自己即将消失一事直接告诉过他也不一定。

    然而,即便我向那位少年打听什么,大概也不会得到回答吧。他基本上只在自己想说话的时候才说自己想说的话,其表达方式也完全是断片式的,而且往往是象征性的。仅限于他期望交谈的时候,与他的交谈方才得以成立。

    2024-10-26 14:50:09 回应
  • 潜水艇少年

    M有这种才能——把零乱细碎的断片在一瞬间拼凑在一起,组成准确的整体的能力。比如说,哪怕是复杂到极点的千片拼图游戏,他也能在转眼之间就轻而易举地拼好。在那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多次目睹过他不费吹灰之力发挥这种能力的场面。

    他钻过了存在于自己内部的秘密通道,转移去了别的世界。

    当然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测。我无法出示证据,也无法逻辑井然地加以说明。然而我心中有数,少年已经转移到了那座小城里。这确凿无疑。考虑到销声匿迹得如此天衣无缝,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其他的解释?他衷心地冀盼、渴求前往“小城”,而恐怕就是与生俱来、异乎寻常的专注力,使得他能够得偿所愿。没错,换言之就是,他具备了安然抵达小城的资格——我也曾获得过的那种资格。

    我想象着“黄色潜水艇少年”进入那座小城的情景。

    少年在城门口见到那个虎背熊腰的守门人,然后大概将被剥掉影子,弄伤眼睛吧,如同我曾经遭受过的一样。小城需要“读梦人”,而作为我的后继者,他大概会顺利地被小城接受,而且恐怕……不,是不容置疑,对小城来说,他肯定会成为远远比我更有能力,并且更为有益的“读梦人”。他拥有能在一瞬间巨细无遗地把握事物构造的特异能力,此外他还具备了不知疲倦的强大专注力。而且凭借着迄今为止输入其脑内的数量庞大的资讯,他俨然已然变成了一座图书馆,也就是知识的巨大“蓄水池”。

    我想象着身穿黄色潜水艇游艇夹克的少年在那家图书馆深处解读着“旧梦”的情景。他身旁会有那位少女吗?她也会给炉子生火,为他温暖房间,调制浓绿的药草茶,为他疗愈伤眼吗?一想到此,我便感到了淡淡的悲哀。这种悲哀仿佛没有温度、没有颜色的水,漫过了我的心。

    星期一早晨,时间已晚,我家里打进来了一个电话。这天是馆休日,所以我还在床上躺着。我几个小时前就已醒了,但怎么也不想起床。仿佛在责备我的慵懒一般,一缕明晃晃的阳光化作一根又细又长的线,从窗帘缝隙里射进了房间里来。

    我家的电话铃基本是不会响的,因为这座小镇上几乎不存在会给我打电话的人。休息日早晨响彻房间的这串串铃声,让人感觉特别地远离现实,所以我并未起身去接电话,只是呆呆地倾听着那无比功利的铃声。响了约莫十二下之后,铃声终于不再坚持,停止了鸣响。

    然而隔了约莫一分钟,电话铃再度响了起来。我感觉铃声似乎比上次更响了一些,更尖了一些——只怕是心理作用吧。我让它响了约莫十下之后,这才作罢,起身下床,拿起了电话。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一开始我没听出来。这是个并不太年轻,但也不太年迈的女人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的确耳熟,但声音与声音主人的样子却联系不起来。然而很快地,脑袋里纠缠成一团的记忆总算连接畅通,于是我想起来了,那是咖啡店的女店主。

    “早上好。”我说道,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将句子挤出来一般。

    “你没事吧?声音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嘛。”

    我轻轻清了清喉咙:“没关系的,只是声音好像有点儿发不出来。”

    “那大概是因为单身生活太久啦。长时间不跟人说话,有时候就会发声发不好,声音就像堵在了嗓子眼儿,出不来。”

    “你也有这种情况吗?”

    “有呀。不过,只是偶尔。我还是单身生活的新手嘛。”

    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她说道:“今天早晨,店里来了两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来喝咖啡的。”

    好像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开头。”我说道。她哧哧地笑了。

    “不过也没那么硬汉派哦。”她说,“准确地说,他们俩到我的店里来不是为了喝咖啡。目的是和我交谈,点杯咖啡就像是顺便为之啦。”

    “是想跟你说话。”我说道,“其中,怎么说呢,是不是含有对异性的兴趣之类呢?”

    “不,这我猜大概没有。遗憾哪,也许该说。总而言之嘛,他俩对我来说过于年轻了。”

    “他俩多大呀?”

    “好像一个二十五六岁,另一个二十岁左右吧。”

    “那样的话,也不能说是过于年轻啦。”

    “谢谢,你真好心。”她用几乎不掺杂感情的声音说道。

    “那么,他们和你说了些什么话?对异性的兴趣姑且不去管它。”

    “他俩吧,其实是那个‘星期三少年’的哥哥。”

    “星期三少年?”

    “喏,就是你在店里那天,突然跑进店里来,告诉我生日是星期几的那个有点儿古怪的少年呀。”

    我把拿在手上的电话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拿着,然后调整好呼吸。

    “那孩子的两个哥哥到你的店里来了……到底是为什么?”

    “他俩在寻找失踪的弟弟。站在火车站前,拿着打印出来的那孩子的照片给过往行人看,到处问人家有没有看到过那孩子。”

    “然后走进你的店里,点了杯咖啡,问了你同样的问题。”

    “是的。问我有没有在哪儿看到过他。于是我当然就回答说,看到过。然后我把当时发生的事简单说明了一下。他问我生日,我告诉了他,他就说是星期三。事后我查了一下,还真就是星期三。不过那件事发生在他遭遇神隐之前,所以对寻找他来说没什么用处。”

    “神隐?”

    “对的。他俩真的用的是这个词。‘弟弟从家里消失了,不过那并不是什么离家出走之类。半夜里突然就毫无理由地消失无踪了,简直就像是遭遇了神隐。’他俩是这么说的。”

    “还神隐哪,这词可太古老啦!”

    “不过没准儿这个词听上去倒和这个山里小镇蛮般配的呢。”她说,“你当然是知道的吧?那孩子失踪的事。”

    “我知道。”

    “所以我一说这事,他俩都表示惊奇,说弟弟是那种特别认生的性格,基本上不出门,更不会到陌生的场所去,可是那天居然会走进这家店里来。于是我解释说,那大概是因为看到了你,也就是镇营图书馆的新馆长,正好坐在长台前喝刚做好的美味咖啡吧。他可能是透过玻璃窗看到你坐在店里喝咖啡,所以才走进来的吧。因为那孩子好像找你有事嘛。”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沉默了片刻。

    “我是不是多嘴多舌了?”

    “不,没那回事。那孩子就是因为看到我在那儿,所以才走进店里来的。”

    说不定那天早上,他是一直尾随着我到那里来的。

    她说:“于是顺便告诉了我,我的生日是星期几。”

    “告诉人家生日是星期几,是那孩子跟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的方式,是为了向对方表达独特的亲密感情。”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可相当与众不同啊!”

    “的确也是。”

    “于是风度翩翩的那哥儿俩看来很想搞清楚理由,搞清楚为什么他们那位与众不同的小弟会对你这个新来的人物产生强烈的兴趣。”

    “因为那孩子感兴趣的对象为数不多,所以他俩一定感到很意外吧,好奇为什么会是我这个人。”

    “是啊。听他们的口气,好像那孩子对两位兄长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虽然在同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只怕他们平时很少会亲密交谈吧。当然啦,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印象。”

    “你的观察能力太强啦。”

    “也说不上是观察能力。不过做了这个生意,慢慢地就会有第六感附身的啦。来客三教九流,谈话海阔天空。我只是哼哼哈哈地听着他们谈天说地,谈话内容大体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印象会留下来。”

    “那倒是的。”

    “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两位彬彬有礼的英俊青年最近可能会去你的图书馆见你,为的是获取搜寻下落不明的弟弟的线索。”

    “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啦。我是说跟两位见面谈谈一事。不过,只怕对搜寻工作也没什么用处。”

    “因为是神隐?”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说道,“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那哥儿俩在非常热心地寻找弟弟的下落嘛。”

    “他俩说是得知了弟弟行踪不明后,马上就从东京赶回老家来了,帮着一筹莫展的父母四处搜寻。长兄告了假,次兄也请了假。虽然还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但他俩好像非常热心、非常认真地在参与搜寻,二人齐心协力。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在补偿什么亏欠似的。”

    简直就像是在补偿什么亏欠似的。这恐怕是恰当的表达吧。因为这也是我在与少年的父亲谈话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东西。

    “今天是星期一,图书馆休馆,对不?”

    “是的,所以这么晚了我还在家里呢。”

    “对啦,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说啦。”她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一般,说道。

    “是什么事?”

    “才出炉的蓝莓麦芬,刚刚有货啦。”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了冒着热气的清咖和松软热乎的蓝莓麦芬的形象。这番光景,将清晰的跃动赋予了我的身体。旺盛的空腹感回到了我的体内,就像走失的猫儿飘然归来了一般。

    “三十分钟后我到你那边。”我说道,“所以,请给我留好两块蓝莓麦芬。一块在你那儿吃,另一块带回来。”

    “好的。预留蓝莓麦芬两块,一块打包。”

    2024-10-26 21:32:27 回应
  • 神隐

    两人都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望便知家教甚佳,一身都市风的简练装扮。哥哥穿深藏青紧身型西服套装配白衬衣,系绿色与藏青条纹的领带,外罩黑色毛呢大衣;弟弟着合体的灰色高领毛衣及米黄色休闲长裤,外罩藏青色双排扣短大衣。两人的头发都剪得长短恰到好处,用发蜡梳理得十分自然。

    -----学医的弟弟开口说道,“虽然在通常的社会生活能力上有所欠缺,但是,该说是对此的补偿吧,他天生就被赋予了特殊的能力。这是那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能力。或许不妨说那接近于神的领域。这也许意味着为神所眷爱,或者正相反,意味着可能会触犯神的某种禁忌也说不定。”

    我说道:“你是说,M君与普通人相比,更接近于神异领域,是不是?”

    “是的,我觉得说不定也可以这样去思考。”弟弟说道,“在这层意义上,家父所说的‘神隐’可能也未必就离题太远。当然了,这种情况实际上是否存在,则另作别论啦。”

    哥哥瞟了弟弟一眼,但并未发表意见。看来关于这个问题,这哥儿俩在想法上有不小的差异。

    哥哥说了:“这些话作为假设固然很有意思,不过眼下在这里,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更现实一点儿。”

    从在职律师的立场出发的话,大概理当如此。比如说在法庭上,是不可能把“神隐”这种见解和盘托出的。因为这类东西无法被逻辑井然地加以证明。

    他继续说道:“我们在寻找具体的线索,不管什么样的都行。我们希望找到某种启迪,帮助我们搞清楚这个根本无法解释的舍弟失踪事件之谜。时间过去得越久,搜寻工作恐怕就会越加困难。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听听您怎么说。虽然我们知道您是百忙之身,这样自顾自地闯上门来,会给您带来很大的不便。”

    “时间的话,不论多少都可以奉陪啦。只要能够帮得上忙,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协助你们。”我说道。

    哥哥连连点头,伸手摸了摸领带结,仿佛是要确认位置是否正确。然后他说道:“听说,M好像跟您在个人关系上比较亲密。”

    我微微歪了歪脑袋:“我不知道那该不该叫亲密,因为我跟他并没有那么亲密地交谈过。这话我对令尊也说过,他差不多完全是通过笔谈加手势来传达他的意思。也就是这么一种程度啦。”

    ---------

    弟弟开口道:“我可不可以谈一谈我个人的假设?”

    “当然,请说。不管是什么话。”

    “我觉得,环绕小城的高墙,恐怕就是制造出了您这个人的意识。正因为如此,那道墙才会与您的意志毫不相干,可以自由自在地变幻自己的姿态形状。人的意识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不过是其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沉在水下,隐藏在眼睛看不到的暗处。”

    我问道:“你说你是学医的,你学的专业是什么?”

    “我姑且打算当个外科医生,正在进行这方面的学习。可能的话,我想以脑外科为专业。不过与此同时,我对精神医学也很感兴趣,做了一些个人的研究。因为其中有一些跟脑外科重合的领域。”

    “怪不得。”我说道,“你之所以打算以这方面为目标,是不是因为令弟M君的情况也有所影响呢?”

    “对,是的。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关系的。不过,这并不是全部理由。”

    做律师的哥哥说道:“其实本不必多言,我们并没有觉得舍弟当真就踏入了那座虚拟的小城。那种事情是科幻世界里的故事,在现实之中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们并不是在为了此事而责备您,也不是要追究您的责任。不过坦率地说,我还是忍不住会觉得,您对M说的那座虚拟的小城,很可能就成了他此次失踪的某种契机。”

    “你说契机,比如说是怎样的契机呢?”

    “比如说,说不定M满心以为找到了通往那座小城的通道,因为当时他正发着高烧。于是他从床铺上爬起来,离开家,奔着那条通道去了。至于他是怎么从门窗紧闭的家里跑出去的,具体的情况我们搞不清楚,不过总而言之,他是跑出去了,只穿着一身睡衣。可是当然,这种通道根本就是找不到的,而且那又是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里……”

    弟弟接过话题说道:“于是就这样,他跑进了附近的山里面,在那里因为严寒而丧失了意识也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所想到的,最有可能性的假设。”

    “那么,你们到山里去找过吗?”我问道。

    “去找过。我们俩把能走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毫无遗漏地把每个角落都搜个遍。毕竟这座小镇四面围着的全都是山嘛。”弟弟说。

    哥哥说道:“其实我们很希望能召集很多人,搞一个搜山之类。不过在现阶段看来,这很困难。”

    2024-10-26 21:57:44 回应
  • 60

    门扉发出干涩的嘎吱声,开了。果然如我所料,里面是个储物间。大概是为了收存各种用具而建造的空间,细长状,进深很深,深处由于光线射不到,很暗。看来是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里面散发着凝滞的馊味。而放在里面的,是一具人偶。由于太暗,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辨认出那是木雕的人偶。那是一具相当大的人偶,身高超过一米。那具人偶被竖放在后墙边,手脚蜷曲,仿佛一个疲倦的人瘫坐在地板上,无力地靠着墙。我的眼睛在习惯了黑暗之后,辨认出那人偶穿着一件类似游艇夹克的衣服,而且那件绿色的夹克上画着黄色潜水艇图案。

    我探出身去,看着人偶的脸。尽管涂料严重褪色,但那确实就是M的脸,用颜料画在木材上。但虽然是M的脸,这张脸却差不多被漫画化了,好似腹语表演使用的人偶一般滑稽的脸。那张脸上浮现出仿佛笑到一半又改了主意突然止住时,那种半途而废的表情。

    于是这时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我在寻找的东西,毋庸置疑。我正是为了寻找这具人偶而翻过了险峻的陡坡,穿过了深邃的森林,逃过了乌黑的野兽们的视线,赶赴这里来的。我呆立在那里,屏气凝神,直勾勾地看着那具木制的人偶。

    是的,这就是M的躯壳,对此我心里有数。M便是在这深山密林里抛弃了肉体,而被他抛弃的肉体就变成了这具陈旧褪色的木制人偶。而在摆脱了肉体这座不自由的牢狱之后,他的灵魂便转移去了那座被高墙环围的小城。这就是我想要确认的事实。

    然而这具被遗弃在少年身后的木制人偶,这具少年的躯壳,我又该如何处置呢?应该带回小镇给那哥儿俩看看吗,还是原封不动放在这里呢,再不就是挖个坑将它埋葬?我不知所措。也许原封不动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因为说不定日后少年还会再用到它也未可知。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那具人偶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动。由于周围一片昏暗,起初我还以为是错觉,心想我大概是目睹了并未实际发生的事。然而那不是错觉。我凝目关注,那具人偶的嘴巴微微地,然而毫无疑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说什么。好像只有嘴巴那部分做得可以上下翕动,就跟由腹语师操控的人偶一样。

    我将意识集中到耳朵上,以便听清楚这具人偶要说什么。可是我听到的,只有仿佛坏损的旧风箱发出来的沙沙的风声。然而我又觉得,那风声似乎一点点地开始形成了语言的形状。

    “更……”它仿佛在说。

    “更……”它用虚弱、嘶哑的声音,又把同一个词语——抑或说是近乎词语的模糊声音——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别的词。然而在我的耳朵听来,那就是“更”。

    “更什么?”我冲着木雕人偶——“黄色潜水艇少年”的残骸——出声问道。要我“更”什么?“更……”它用同样的腔调重复道。

    也许是要我更靠近过去。也许那里会有来自遥远世界的、重要而隐秘的讯息在等待着我。我果断地将耳朵凑向那谜一般的嘴边。

    “更……”它再次重复道。声音比方才大了一点儿。

    我把耳朵更加贴近那张嘴边。

    就在这一瞬间,人偶迅猛惊人地将头伸向前来,疾如雷电般地咬住了我的耳朵。猛地一口,又狠又深,让我怀疑耳垂会不会被咬掉了。痛彻心扉。

    我大声惊呼,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周围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一场梦,抑或是与梦相近的什么。我是在自己家里,躺在被窝中,做了一场又长又逼真的梦(一般的体验)。那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件,可尽管如此,我的右耳垂上却不容置疑地残留着被狠狠咬过的疼痛。这不是什么错觉,我的耳垂真真切切地阵阵发痛。

    我从床上起身,走到卫生间,开灯,照着镜子查看右耳。然而任凭我如何仔细检查,也没有发现被咬过的痕迹,只看见一如平日的光滑的耳垂。残留下来的,只有被咬过的疼痛感而已。不过那千真万确,就是真正的疼痛感。那具木雕人偶——抑或说是化作人偶形状的某个人——迅速地、狠狠地、深深地咬了我的耳垂。那究竟是在我的梦境之中发生的事情,还是在“意识的黑暗水面之下”发生的事情?

    时钟指着深夜三点半。我脱掉被汗水濡湿而变重了的睡衣,团成一团扔进了更衣筐里,然后用玻璃杯一连喝了几杯冷水。我拿毛巾擦汗,从抽屉里取出新的内衣和睡衣穿上,于是情绪稍许平静了下来,但心脏仍旧发出铁锤敲击平板似的干涩的声音。浑身的肌肉由于包含着强烈惊愕的记忆而坚硬僵直。因为印象极其鲜明,以至于我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而耳垂上残留的疼痛感不容置疑,是货真价实的疼痛。尽管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这真切的感触却并不曾变得淡薄。

    那个少年一定是为了传递某种讯息,才咬我耳朵的。为此,他才让我靠近他身旁——我只能如此认为。不过,通过咬我的耳朵,他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呢?那个讯息里包含着什么危险的内容吗?还是说他在咬我耳朵这个行为里,倾注了某种(唯他独有的)亲近感呢?我对此无从判断。

    然而尽管如此,我一面感受到耳垂上的钻心剧痛,一面又在心底感觉到一种欣慰。我在远离人寰的密林深处,在坍毁在即的破旧山屋里,终于找到了它,找到了被“黄色潜水艇少年”弃置于身后的“肉体”,或者说他的躯壳。这肯定可以成为解释“黄色潜水艇少年”失踪(或曰神隐)这宗谜案的重要线索。

    然而这件事,我却不能够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两位哥哥。这样的故事一定只会令他俩困惑不已,让他们不知所措吧。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恐怕)都不过是发生在梦中的事。但话虽如此,作为一条信息,他们应该是有权了解此事的。我拿出学医的弟弟写给我的手机号看了好几遍,犹疑不决,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最终我没打电话。

    这天午休时,我走到车站前,步入咖啡店。店里比平日拥挤。我坐在长台前的老位子上,点了清咖和麦芬。她一如往常,将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立在长台里面麻利地干着活儿。

    尽管耳垂上的疼痛感消退了许多,但我仍旧能够从那里感受到梦的余波。它和着我心脏的跳动,轻轻地,然而确确实实地隐隐作痛。

    从店里的小音箱中流淌出盖瑞·穆里根的独奏。很久以前,我曾经常常听这演奏。我一面喝着热乎乎的清咖,一面搜寻着记忆的深处,把这支曲子的标题给想了起来。Walking Shoes(《散步鞋》),应该就是它了,由无钢琴四重奏组演奏,小号手是切特·贝克。

    过了一会儿,店内客人消停了下来,腾出手来之后,她来到我面前。她穿的是细腿牛仔裤配纯色白围裙。

    “好像忙得不得了嘛。”我说。

    “是啊。难得如此。”她微笑着说道,“你来了,我好开心。现在是午休时间吧?”

    “嗯。所以时间比较紧。”我说,“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指了指右耳垂:“能帮我看看这个耳垂吗?上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自己看不清楚。”

    她将双肘撑在长台上,向前探出身子,从各种角度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耳垂,就像是在食品店里查看西蓝花的主妇。然后她恢复直立状态,说道:“好像没有任何痕迹留在上面呀。你说的到底是什么痕迹啊?”

    “比如说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

    她警惕地紧皱眉头:“被谁咬了吗?”

    “不是啦。”我说着摇摇头,“也不是被谁咬了,就是早上起床后,感到耳垂上像是被咬过一样,痛痛的。也许是夜里被什么大虫子扎了一下,或是被咬了一下。”

    “不是穿裙子的虫子吗?”

    “不是的,不是那种情况。”

    “那就好。”她微笑着说道。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用手指碰一碰我的耳垂?”

    “当然,乐意效劳。”她说,然后隔着长台伸过手来,用手指抓住我的右耳垂,温柔地摩挲了好几次。

    “你的耳垂又大又软。”她感佩似的说道,“好羡慕啊!我的耳垂太小,还硬,显得寒酸相。”

    “谢谢你。”我说道,“你帮我这么一揉,可就舒服多啦。”

    这不是虚言。被她用指尖温柔地抚摩过后,我耳朵上的疼痛感——梦境的一点儿隐约的余韵——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朝阳照耀下的晨露一般。

    “下次再一起吃饭,肯不肯啊?”

    “当然肯。”她说道,“想约我时,随时告诉我。”

    我步行回到图书馆,坐在馆长室的写字台前,一面处理日常工作,一面回忆着梦的来踪去迹。尽管我努力不去回想,却忍不住要回想。因为那段记忆牢牢地黏在我意识的墙壁之上,根本就不愿离去。

    为什么“黄色潜水艇少年”非要那般使劲地猛咬我的耳朵呢?

    我将意识集中于这一点,不停地思考。这一疑问自早晨开始就从不间断地一直摇撼着我的心,用锐利的针尖不停地刺着我的神经。为什么“黄色潜水艇少年”非得那般使劲地咬我耳朵呢?那肯定是某种信息,而他正是为了传递这一信息,才将我引导进密林深处去的。

    或许那个少年是想将自己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一事实,将其实实在在的痕迹,牢牢地镌刻在我的意识之中,以及我的肉体之上。伴随着物理性的疼痛,作为难以忘却的东西,仿佛按捺下印记一般。那疼痛便是如此剧烈。

    然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这件事,不是早已被刻入了我的意识之中了吗?我绝不可能忘掉他的存在,纵使他从这里永远消失,无影无踪。

    “这个世界。”我想道。

    于是我抬起头,再度环视四周的风景。我在图书馆二楼的馆长室里。这里有我已然看惯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墙上有几扇竖窗,从那里,午后的阳光炫目地照射了进来。

    这个世界。

    然而随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些东西,逐渐地,我明白了整体的比例与平常有所不同。是的,天花板太宽,地板则太窄。其结果,墙壁承受了压力而变得弯曲。而且仔细一瞧,整个房间仿佛脏器的内壁一般,滑溜溜的,在不停蠕动。窗框忽而伸,忽而缩;玻璃摇摇晃晃,波动起伏。

    起先我还以为发生了大地震,然而那可不是什么地震,那是由我自己内部带来的震颤。不过是我的心旌动摇原原本本地反映到了外部世界而已。我双肘撑在写字台上,两手牢牢捂着脸,闭上了眼睛。然后我花上时间慢慢地在心里数数,耐心地等待错觉平息下去。

    过了片刻——不是两分钟就是三分钟,差不离吧——我将双手从脸上拿开,睁开眼睛时,那种感觉已然不知所终了。房间又恢复了原状,突然静止下来,既不摇也不动,比例也准确无误。

    可是细加观察,我便觉得房间的形状与以前似乎略有不同。我有一种印象,仿佛各个部分的尺寸都被微妙地改变了。就好比一度被搬到别处去的家具,再度被摆放回原先的位置。尽管被小心翼翼地按照原状放回原处,但是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变化,普通人恐怕不会注意到那些不同吧,然而我知道。

    然而,也有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也许是我变得过于感觉敏锐了。都怪昨夜做过的那个记忆鲜明的梦(一般的体验),我的神经也许不在正常状态。梦里与梦外的边界线肯定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右耳垂。耳垂柔软而温暖,痛感已经消失不再。痛感仅仅尚存在我的意识之中。而且那痛感,那鲜明的残存记忆,也许再也不会从那里消逝。我有这种感觉。是的,它就像是具有明确热度的烙印一般,是可以超越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边界的、伴随着具体痛苦的烙印。我恐怕会将它作为自己存在的一部分而保留下来,与其度过今后的人生吧。

    61

    那天下午稍晚一点儿时,我打电话到咖啡店,约她一起吃饭。

    “耳朵已经没事了吗?”她问道。

    “托你的福,耳朵好像没有问题。”

    “当心别再被坏虫子咬了哟。”她说。

    “要是可以的话,待会儿能不能见一面呀?”

    “好的呀,我反正没事干。等我店里关门后,随便你什么时候到店里来,好吗?”

    我挂断电话,在脑子里把冰箱里的东西理了份清单,构思能做些什么菜。看来做不出什么太讲究的东西来,不过做一顿快餐应该没有问题。蛤蜊汤已有备货,夏布利也正冰着呢。

    在脑袋里一一思考做菜的步骤细节,渐渐地,我的心开始多少表现出了平静。不管怎样,在动脑思索这类具体实际的事情时,可以把除此之外的问题暂时忘在脑后,就和在思索盖瑞·穆里根四重奏组演奏的曲名时一样。

    傍晚前与添田见面时,她告诉我,“黄色潜水艇少年”的两位哥哥预定明天一起返回东京。

    “没能找到跟M君下落有关的线索,他们两人都很沮丧。可是毕竟都有工作和学业,两人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很同情他们,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说,“警察方面的调查有什么进展没有?”

    添田摇摇头:“我不至于说这里的警察无能,但是也不能说他们迄今为止起到过什么作用。在这个很少有人来往的小镇,要说闹出个什么事件来,也无非就是夫妻吵架呀,交通事故呀之类了。人手也不够,办什么事都不得要领。”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我说道,“假定那孩子是离家出走,去了远方,可甭管是去了哪儿,他是肯定会把那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穿去的。说起来,那就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一样啊。他是不会把那件衣服丢下来不带走的呀。”

    “对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是要到什么远方去的话,他肯定是会把那件游艇夹克穿去的。因为好像穿上那件衣服,那孩子的情绪就能稳定下来。”

    “但是,那件游艇夹克他并没有穿走。”

    “是的,他母亲是这么说的。说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留下来没穿走。我对这件事也有点儿心存疑惑,所以确认过好几次,她说,他肯定没有把那件衣服穿走。”

    结束了图书馆的工作,走到车站前的咖啡店时,时间刚过了六点半。漫长的冬季慢慢接近了尾声,天黑得明显比以前晚了,寒意也多少有所缓和。路边凝冻成块的冰雪,被白日的阳光融化,变得越来越小。而容纳了这些雪融水的河的水量则明显增加。咖啡店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块写着“闭店”的牌子,百叶窗也已拉下。我推开店门,走入店内。只见她一个人坐在长台前的椅子上看书,看的不是文库本,而是一册厚厚的单行本。她合起那本书,冲着我微微一笑。夹在书里的书签,表明她已经读到了临近终了之处。

    “在看什么书?”我脱下牛角扣大衣,挂到大衣架上,问道。

    “《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说。

    “你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吗?”

    “嗯,我觉得是喜欢的吧,因为他的作品我差不多都读过了。不过,我尤其喜欢这本书,这是我第二次读它了。你呢?”

    “我以前看过。刚刚出版的时候。”我说道。

    “我喜欢的是这样的片段。”她把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翻开,朗读起那一部分来。

    费尔米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舰桥上一直待到吃午饭时。快到午饭时分,船驶过了卡拉马尔镇。这个就在几年之前还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热闹的港口,如今道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一派萧条荒凉。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挥舞着手绢,仿佛是在发送信号。费尔米娜·达萨正在想,那个女人神情那么悲伤,为什么不让她上船来呢?船长便解释道,那是溺死的女人的亡灵,她是要把过往的船只引诱到对岸危险的漩涡里去。轮船从那个女人近旁通过时,那个女人沐浴着阳光,费尔米娜·达萨连她身上的细微之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无疑不是此世之人,那张脸却似曾相识。

    “在他所讲的故事里,现实与非现实,生者与死者,都混在一起,融为一体。”她说道,“这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理所当然。”

    “很多人管这个叫魔幻现实主义。”我说。

    “是呀,不过我想,这样的故事形态在批评标准这个层面上,也许会被看作魔幻现实主义,可是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来说,这不就是极其普通的现实主义嘛。在他所处的世界里,大概现实与非现实就是极其日常地混为一体的,他不过是把眼中所见的情景如实地写了下来而已吧。”

    我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说道:“就是说,你觉得在他所处的世界里,现实与非现实基本上是比邻而居,等价地并存,加西亚·马尔克斯只不过是把它坦率地记录了下来?”

    “对,我猜恐怕就是这样的。而我就喜欢他小说里的这种地方。”

    她把工作时束在脑后的头发解开了来,它们笔直地垂在肩膀下方。她用手将头发撩起来时,可以看见她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银色耳环——工作时是摘下来的。她的耳垂看上去似乎的确又小又硬。

    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的这番议论,让我想起了子易先生。如果是她遇见了子易先生的话,也许能够自然而然地接纳他是一个已死之人的事实。跟魔幻现实主义呀,后现代主义呀这类东西无关。

    “你很喜欢看书吗?”我问道。

    “对,我从小就经常看书。现在工作太忙,不可能大量阅读,不过只要一有空我就会读上一段。来到这里以后,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谈谈看过的书,总觉得很没劲。”

    “我也许能够跟你谈谈书。”

    她微微一笑:“毕竟是图书馆馆长嘛。”

    “每天一根的香烟,还有每天一杯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呢?”我问道。

    “香烟抽完啦。威士忌还有的,等着你来一起喝呢。”

    “现在到我家去吃饭不?简单饭菜的话,我马上就能做好。”

    她歪了歪脑袋,眯起眼睛就此思忖了片刻,然后说道:“要是你觉得可以的话,咱们就在这里点个比萨外卖,喝点儿啤酒如何?我今天很想这么来一下。”

    “好的呀。比萨蛮不错的。”

    “玛格丽特比萨行不行?”

    “我都可以。点你喜欢吃的就行。”

    她按了下记录在电话里的短号,熟门熟路地点好了比萨。配料是三种不同的蘑菇。

    “三十分钟后送到。”她说道,然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在等待比萨送到的三十分钟里,我和她并肩坐在长台前的座位上,一边谈论着自己最近读过的书,一边喝着单一麦芽威士忌。

    “要不要来看看我住的房间?”吃完比萨后,她说道。

    “就是在二楼的房间?”

    “是啊。又小又矮,家具还都是便宜货,实在是惨不忍睹啦,不过,我暂且就在这里安居乐业呢。要是你不嫌弃的话。”

    “我很想参观一下。”我说。

    她收拾好装比萨的空纸盒与餐具,关掉店里的照明灯,然后走在前面,领着我登上厨房后面的窄楼梯。二楼的房间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堪,天花板的确低矮,但房间却经过精心拾掇,是个整洁的屋顶阁楼。有一个可兼做卧床用的沙发(现在是沙发状态),有玲珑的烹饪电器,靠窗边放着一套可供处理简单事务用的桌椅,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有衣柜和壁橱,书籍排放在小书架上。看不到电视机,也看不到收音机。卫生间只有一间电话亭大小,倒也能够淋浴(恐怕得费些功夫琢磨如何转动身体才行)。

    “几乎全部家具都是原来就有的东西,是前面的房客用过的。只有寝具当然全都换成了新的。所以差不多是什么也不必带,只身冲到这里就可以开始生活,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值得庆幸的好事。洗衣做饭可以在楼下的店铺里解决,要想舒舒服服泡个澡的话,附近就有公共温泉。我对生活质量当然有所不满,但是考虑到现状,就不能太贪心不足啦。”

    “而且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职住一体嘛。”

    “是呢,方便当然是很方便啦。买点儿小东西的话,网购就能解决问题,店里进货也差不多都是送货上门,日常生活上的必需品在这条商店街上左邻右舍的小店里就可以对付过去,所以也没有什么外出的必要。不过,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忍不住就会想起电影《安妮日记》来,想起她在阿姆斯特丹藏身的暗室,天花板很低,窗子很小……”

    “你又不是被人穷追不舍的亡命之身,也没有过着隐姓埋名的隐遁生活。不过是从心所愿,过着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而已。”

    “但是,住在这种狭窄的蜗居里,过着仅仅往来于一楼和二楼之间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就会这样去想的。好像是叫被跟踪妄想症吧,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人,被什么东西穷追不舍,危险就迫在咫尺,我是在东躲西藏。”

    她从小型冰箱里取出两罐冰啤酒,倒进杯子里。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喝啤酒。虽然不能说是感觉很舒服的沙发,不过比这更糟糕的沙发,我也曾坐过好多回。

    “要是有点儿音乐就好了,可惜我这里没有这种东西。”她说道。

    “没关系。静静的就很好。”我说。

    我搂住她亲吻便是自然而然的走向。她对此并未抵抗,倒是将身体自然地依偎了过来。但是她并没有寻求更进一步的举动,而我对此也心照不宣。我仅仅是搂着她的身体,同她双唇交叠而已。然而细想起来,跟别人接吻可是许久未有的事了。她的嘴唇又柔软又温暖,稍许有些湿润。真实地感受到人体拥有确切的暖意,而且这暖意可以传递给对方,也是许久未有了。

    我们久久地在沙发上保持着同一姿势相拥在一起。恐怕是在各想各的心思。我的手抚摩着她的后背,她的手抚摩着我的后背。

    然而如此一来,我当然就不会不注意到了——她那纤秀的身体从上到下,几乎是不自然地被某种东西紧密地束缚着。尤其是胸前的两团隆起,被无懈可击地保护在圆润的人工物质之下。这个碗形“物质”虽与金属不同,但要称之为衣服,那材质似乎稍显硬质了些。它有弹力,但那弹力所具备的强度足以利索地将对方震开。

    我果断地问道:“我怎么觉得你的身体这么硬呢?就像穿了一套特制的贴身铠甲一样。”

    她笑着答道:“这个嘛,是因为我穿了一套特别的内衣,把身体绑得不露一丝缝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你不觉得难受吗?”

    “当然不是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不过也许是因为身体已经有点儿习惯了,也不大感觉得到。”

    “就是说,你已经习以为常,一直像这样用这套特殊的内衣绑得紧紧的喽?”

    “是啊,很结实的上下一体型内衣。想放松的时候啦,还有睡觉的时候,当然是脱掉的,但是出去见人时,我总是要穿在身上的。”

    “你已经足够瘦啦,体形又好看,我倒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勉为其难,非绑不可嘛。”

    “那倒也是,也许没有必要。又不是郝思嘉时代。不过,这东西一绑上身,我就会感到心情平静,好像自己得到了周全的保护,或者说是防御吧。”

    “防御……比如说防我?”

    她笑了:“不是的啦。这么说有点儿那个——不过我对你倒没怎么担心。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我之所以要保护自己,是为了防备更为总体性的东西啦。”

    “更为总体性的东西?”

    “怎么说呢?更为假说性的东西。”

    “‘假说性的东西’对‘特殊的内衣’。”

    她笑了,在我臂弯里微微耸了耸肩。

    “说得更加浅显易懂的话就是,要脱掉它,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对吧?”我问道。

    “大概是吧。还没有人实际尝试过,不过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你穿着特殊的铠甲,严防着假说性的东西。”

    “是这么回事。”

    沉默持续了片刻。其间,我的意识不容分说地被拽回了年方十七的当年,宛似被强大的潮水冲走的漂流者。周遭的情景在我的内心发生转变。

    我转而思考你的身体。我思考你胸前的那对隆起,思考你的裙子下面。我想象那里面的东西。不过,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中,我身体的某一部位悄无声息地硬了起来。它就像是用大理石做成的丑陋的摆件。在紧身牛仔裤里,我那勃起的性器官很令人难堪。如不赶快让它恢复常态,只怕连起身离席都难乎其难。

    然而它一旦硬起来,便会与意志背道而驰,怎么也不肯恢复原状。就像一头任人怎么拼命死拽狗绳,也不听从指挥,力大无比的大型犬。

    “喂,你在想什么?”她在我耳边低语道。

    我的意识被拉回了此时此地的现实。这里是咖啡店的二楼,她那间小小的蜗居。我们俩在沙发上相拥而坐。她的身躯被紧紧地绑在贴身内衣下,毫不怠懈地防御着“假说性的东西”。

    “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她说道,“我喜欢你,所以很想为你做点儿什么。真心的。可就是心有余而身体跟不上。”

    在继之而来的沉默中,我就此思索再三,然后又对从中诞生的自己的思考,做了一番自己的检验。

    “我等你,可不可以?”我说道。

    “等我……你是说,等我在那个领域变得积极主动起来吗?”

    “不积极主动也不要紧。”

    “那就是说,变得相对能够接纳那事,是吗?”

    我点点头。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个提案,然后抬起头来,说道:“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这说不定需要很长时间。或者说,不管是积极主动也好,还是被动接纳也好,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变成那样也说不定。因为我这边好像还有一些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我已经习惯于等待了。”

    她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到底有没有那种价值,值得你这样苦苦等待啊?”

    “谁知道呢?”我说道,“不过,这种愿意长期等待的心情里面,大概也自有其价值所在吧。”

    她一言不发,将嘴唇交叠在我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仍旧温暖又柔软,而且不同于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布下坚固的防御。

    我回忆着她身上的柔软部分与严密防御的部分各自不同的感触,走上了回家的路。月色美丽的夜晚,威士忌和啤酒的醉意还隐约残留在体内。

    “我习惯于等待。”我对她说。不过,当真如此吗?我追问自己。呼出去的白气变作坚硬的白色问号,飘浮在空中。

    其实并不是我习惯于等待,而是除却等待以外,我不曾有过任何其他选择。难道不仅仅是这么回事吗?

    而且,我直到今日,到底在苦苦等待着什么?我有没有准确把握住自己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难道我不仅仅是在苦苦等待着“自己等待的是什么”这一问题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已吗?一只木匣里藏着一只小木匣,小木匣里又藏着一只更小的木匣。无穷无尽、层层相套的套匣。匣子越变越小——连同理应藏在其中心的东西。这岂不就是我此前四十余年人生的真实状态吗?

    到底哪里是出发点?而堪称终点的东西又存在于何处?它存不存在?越想我越觉得无从判断。不对,是无所适从,这恐怕才是正确的表达。清冷澄澈的月光,照耀在汇聚了雪融水,哗哗作响的河面上。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水,而所有这些水都是从高处流向低处,不言自明,没有丝毫的犹疑。

    或许我就是在等待着她。

    这个念头忽地浮上脑际。独自一人打理着没有名字的咖啡店,周身严严实实地紧裹在没有一丝缝隙的特殊内衣里,防御着(似乎)潜伏在周围的假说性的东西,不知何故无法接纳性行为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性。

    我对她心怀好感,她也对我心存好意。此事确切无误。在这座群山环绕的小镇里,我们(恐怕是在)互相追求着对方。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之间却被某种东西阻隔开来——被内蕴坚硬实质的某种东西。对,比如说就像高大的砖墙那样的东西。我等待至今,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对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吗?这就是给予我的新木匣吗?

    不待多言,我追求她的心情,与我十七岁那年追求那位少女时的心情,并不同质。当年那种压倒性的、聚焦一点、燃尽一切的强烈感情,恐怕再也不会重新回归体内了(就算重新归来,恐怕如今的我也已经承受不了那般热量了)。我对那位咖啡店的女子所怀的心情,所波及的范围更广,包裹在更为稳妥柔软的外衣之下,受到相应的智慧与经验的抑制。并且其应当在更长的时间之中得到掌控。

    另外还有一个重大的事实——我所追求的,并非她的一切。她的一切,恐怕是如今我手中所持的小木匣收纳不下的。我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那时候的我,手中握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然而如今却大不一样。我手上的时间,其可能的用途,受到了相当大的限制。如今的我所追求的,是她穿在身上的那层“防御墙”下面沉稳的暖意,还有那层特殊材质制成的圆形杯罩后面心脏货真价实的搏动。

    时至今日我再来追求,这些会不会太过微不足道,抑或太过大而无当?

    我不由得怀念起子易先生来。如果子易先生此刻身在此地的话,我就可以与他促膝长谈,可以向他移樽就教了。对此,他肯定会给我有益的忠告,给我与失去了肉体的灵魂极其相称的、多重意义的神秘忠告。而且毫无疑问,我会十分珍惜地久久品味他的忠告,就像将得来的骨头含在口中吮舐的瘦狗。

    其实想一想,我只认识作为已死之身的子易先生。然而尽管是一个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子易先生却极富生命力,我可以栩栩如生地回顾他的存在、他的人品。子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是仍旧在某个地方——我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继续存在呢,还是彻底地化归于无了呢?

    费尔米娜·达萨正在想,那个女人神情那么悲伤,为什么不让她上船来呢?船长便解释道,那是溺死的女人的亡灵,她是要把过往的船只引诱到对岸危险的漩涡里去。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不需要生者与死者之间那道区隔的哥伦比亚小说家。

    什么才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不,在这个世界上,区隔现实与非现实的那道墙究竟存在不存在?

    墙也许是存在的,我想。不对,它确凿无误,肯定存在。不过,那是一道时时刻刻变幻不定的墙。它根据场合不同、对手不同而改变其强度,变幻其形状。宛似活物一般。

    62

    那天夜里,我好像越过了那道变幻不定的墙。还是应该说穿过了呢?我就像半是游泳般地钻过了稠糊糊的凝胶状物质。

    待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墙的对面了。或者在说墙的这一面。

    那可不是什么梦。那里的情景自始至终,都是逻辑井然的,连绵不断的,首尾一贯的。一个个的细节,我都能够一览无遗,都可以清晰地辨认。我站在那个世界里,用尽了我所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不是梦(而在梦境里,人大抵是不会这么做的)。没错,那不是梦。如果硬要定义它的话,也许应该说,那是存在于现实最边缘处的观念。

    季节是夏天,阳光强烈,喧闹的蝉鸣声充斥着四面八方。正当盛夏,恐怕是八月份吧。我走在河水中,将裤腿卷至膝盖,脱下白色运动鞋拎在手中,两脚浸在水里。从山上直流而下的水冰凉冰凉的,清冽可鉴。能够感觉到河水流过脚踝。河流很浅,尽管处处会有些较深的地方,但只消避开那里,就可以在小河里一直走下去。水深处,可以看到银色的小鱼结伴成群。时不时地,会有低飞的鸢鸟的黑影疾速地掠过河面。周围漫溢着夏草强烈的气味。

    这条河流很眼熟,是我孩提时经常玩耍的地方。有时是捉鱼,有时是玩水。不过,走在河中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是迎来四十四五岁的现在的我。我一个人走在河水里,没戴帽子,强烈的阳光将脖颈晒得生疼,却一滴汗也不流,喉咙也不觉得干渴。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脚下,稳扎稳打地迈步向前,以防踏上长满青苔的石头而滑倒。无须急不择路。风滑掠过河面。靠近远方地平线处,可以看见白色云朵,而头顶上的蓝天却无遮无拦,一望无际。

    我向着上游,步行溯河而上。如此前行不止,似乎本身并无特别的目的,也并非朝着某个特定的场所前进。只是想赤足走在水中,观赏周围令人怀念的风光,才这么信步闲荡的。不妨说,行走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我此时此刻的目的。

    然而随着这么闲步向前,我忽然发现了一个事情。那就是,在朝着上游溯行途中,我自己似乎正在一点一滴地发生着变化。不是意识的变化、认识和视点的转换那样一种感觉上的、抽象的变化,而是肉眼可见、触手可及的具体的变化,是物理性的,恐怕是肉体上的,变化。

    我正在发生肉体上的变化。

    一步一步,每一次迈步向前,我都在不停地变化。这不是错觉,也不是误判。我全身都可以真实感受到那千真万确的变化的律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起初我不明所以。然而当我用手摸了摸脸,便注意到那变化已经明白无误地得以遂行。脸上的皮肤不同以往地变得光滑,下巴上松弛的赘肉也消失不见,整张面孔似乎变得轮廓紧致了起来。我将视线转向手足,便知道皮肤恢复了健康的弹力。皱纹也变得少多了。身上的几处伤痕,也差不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弄错,与以前相比——说是以前,也不过就是数小时之前——我的皮肤明显地返老还童了。并且身体宛如卸去了重负一般,变轻了。肩胛骨里面疼痛多年的顽固僵块完全消失无踪,肩膀重又变得轻快,活动自如了。就连吸入肺里的空气,也感觉更为新鲜,充满了活力。传入耳帘的大自然形形色色的声音,也变得更为生动、更为鲜明了。

    要是有面镜子就好了,我心忖。如果有镜子的话,肯定就能够具体地看到自己脸上的变化了。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大概已经回到年轻时的模样了吧,恐怕是我不到三十岁时的面容。头发也比现在浓密,下巴更纤细,脸颊更瘦削。健康,没有蒙上阴影,而且(在现在看来)大概显得傻乎乎的(只怕实际上的确是傻乎乎的)。但是我身上没带镜子。

    自己的身上究竟在发生什么?理所当然地,我的理解力跟不上事态的进展。要说姑且浮上脑际的假说,好像就是,越是顺着这条河溯流而上,自己就越是会渐渐地返老还童——仅此而已。

    不待言,这当然是荒诞不经的假说。然而除了如此作想,就无法说明此刻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态。我环顾周围的风景,仰望万里无云的蓝天,俯视脚下清澄的流水。在那里,看不到任何异样的东西、异质的东西。有的无非是随处可见的盛夏午后的风景,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然而虽然看似平淡无奇,这却可能是一条具有特殊意义的河流也未可知。我很可能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这样一条河流也未可知。

    我决定朝着上游继续前行。假如这么做能够让我进一步返老还童的话,那就能够证明我的假说是正确的。

    不过,在那之后又将会如何呢?随意在某处向右转,掉头往回走的话,也就是说顺流而下的话,我还会不会再一次回到本来的年龄?还是说,这是一条不允许走回头路的河流呢?我茫然不知。不过总而言之,眼下我只能向着上游继续前行。是好奇心在推动着我的双腿继续向前。

    我从架在河上的几座桥梁下钻过,沿着水浅之处继续步行。其间不曾遇到过任何人。途中我看到的,就只有几只小青蛙和一只呆立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白鹭。那只鸟儿单腿独立,纹丝不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河面。

    步行走过桥面的人,我看到了几个,但他们为数不多,而且没有一人驻足俯瞰我。人们撑着阳伞,帽子戴得低到眼部,抵御着下午强烈的阳光。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头上戴着的帽子,看上去显得有些古老、奇妙,不过那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只是在炫目的阳光里,远远地抬头望去而已。

    只有一次,有个小男孩从水泥栏杆上探出身子,冲着走在下面的我,大张着嘴巴在呼喊什么,但是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看样子他有可能是在向我传达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他的声音仅仅依约传过来微微一缕。很快地,一位看来是母亲的胖女子出现在他背后,仿佛强行剥离似的从栏杆边将那个呼喊不已的男孩拽走了。她连看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仿佛我的存在根本就没进入她的眼帘一般。除了这个小男孩,再没有人注意赤足行走在河水里的我。

    我时不时地停下脚步,仔细检查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在河水里继续行走。没有弄错,我的肉体随着溯河而上正在点点滴滴地,然而实实在在地返老还童。我慢慢地返回了二十多岁,接近了二十岁这一分歧点。我试着搓了搓手臂,皮肤光溜溜地变得更加滑润了。因为长年阅读而劳损的视力,仿佛迷雾散尽般地变得清晰,浑身到处长着的赘肉一点点地被削落了去。于是我痛感到,尽管平素对体重的增加已经相当警惕了,可是在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身上各处还是会长出多余的肉来。我伸手摸摸脑袋,头发明显变粗变密了。而且,我的腰腿现在充满了健康的活力,不管走了多少路,我都没有觉得疲倦。

    随着向上游继续行进,四周的风景也显而易见地发生了变化。我似乎从平地来到了靠近山间的地方。桥梁的数目变少,周围的绿色则变得远为浓郁了。已经看不到人影。河的倾斜度也比之前大了许多,处处可见拦沙坝形成的小瀑布,我得翻越过去。

    于是我继续朝着上游前行,恐怕是越过了二十岁这个年龄点(回想起来,我二十岁前后的岁月绝不算幸福),踏足进入了十多岁年龄段。随着前行,身体变得更加纤细,下颌线条变成了锐角。腰围缩小,变得紧致,我不得不把皮带重新系紧。我伸手摸脸,觉得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脸了,倒像是别人的脸。说不定实际上,我曾经就是某个“别人”也未可知。

    然而,因为这样逆时间而行所导致的变化,似乎只限于我的肉体。而我所拥有的意识与记忆,确切无误,都是现在的我的东西。我保持着四十中期的心灵与记忆的积累,唯独身体却回到了十几岁的青年,或者说是少年。

    前方看见了沙洲。美丽的沙洲。其由白沙构成,夏草葳蕤繁茂。而且她就在那里。她仍旧是十六岁。而我则再度回到了十七岁。

    你肩背黄色塑料挎包,两脚随意踹在红色低跟凉鞋里,先我不远,不停地从一片沙洲走向另一片沙洲,湿漉漉的小腿上粘着湿漉漉的草叶,成了漂亮的绿色标点。

    她领头走在我的前面,仿佛深信不疑我就在身后,一次也不曾扭头回顾,在河流中迈步前行,似乎将全副心神只贯注于这一点上。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小声哼着什么歌(那是一支耳熟的歌),歌声时断时续。

    我们俩赤裸着的年轻的双足,静静地蹚开从山里流下来的冰凉清澄的水。我跟在她背后,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注视着她那笔直的黑发仿佛钟摆一般在肩头左右摇摆——就像凝望着光灿炫目的工艺精品。宛如中了催眠术一般,我无法将视线从那生动美丽的细微摆动中移开。不一会儿,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突兀地停住脚步,环顾四周,接着从河水中走出来,赤足走在白色的沙洲上。然后她把淡绿色连衣裙的裙摆细心地折叠起,在夏草环绕中的开阔地上坐了下来。我也同样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一只绿色的蚱蜢,从近旁的草丛中慌慌张张地飞起来,发出尖锐的振翅声,猛地飞向别处去了。一时间,我们俩凝目追逐着它的行踪。

    对,就这样,我们俩驻足于此地,停留在十七岁与十六岁的世界里,在被河流围绕着的白色沙洲上的绿色夏草中。我们已经不会由此更向前去了。我也罢,她也罢,都不需要再进一步回溯时间。

    我的记忆与我的现实在那里交叠重合,连在一起混为一体。我凝目追逐着那番情景。

    你坐在夏草丛里,一言不发,仰望天空。两只小鸟敏捷地比翼横飞过上空。我在你身旁坐下,不知何故便有点儿神思恍惚。就像有几千根肉眼看不见的丝线,将你的身体和我的心仔细地缠缚在了一起。

    我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却说不出话来。仿佛舌头被马蜂蜇了,肿胀麻痹。身处这个现实边缘的世界里,我的身体与心灵尚未结合为一体。

    不过我心里明白。我可以就像这样,永远地停留在这里。既不从这里向前走,也不从这里向后退。时钟的指针停止不动,或者指针本身消失了,时间在此戛然止步。我的舌头终归将恢复正常,灵巧如初,将正确的词语一个又一个地寻觅出来吧。

    我闭起眼睛,在这中立性的黑暗中逗留了片刻,然后再度静静地、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以预防失手损坏了什么,继而再次环顾四周,确认这个世界尚未消失。清凉的流水声传入耳帘,周遭散发着强烈的夏草气味。无数的蝉,纵声向世界呼吁着什么。你红色的凉鞋和我白色的运动鞋并排放在沙上,仿佛悄然休憩的小动物。我们俩的双脚,自踝骨以下沾满了细细的白沙。天空的颜色告诉我们,夏日的黄昏正渐渐靠近。

    我伸出手去,触摸在我身旁的你的手,然后握住那只手。你也回握我的手。我们俩连为一体。我年轻的心脏在胸膛深处发出干涩的响声。我的思绪变成了具有鲜明锐角的楔子,被木槌牢牢地钉进确当的缝隙里。

    于是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事实。不知何时,我的影子消失不见了。西斜的夏日阳光将一切事物的影子在地表上拉得又长又分明,然而任我怎么看来看去,其中都没有我的影子。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丧失影子的?它去了什么地方?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未就此事感到什么不安,也没有感到恐惧与困惑。恐怕是我的影子按照自己的意志将自己的身姿从这里抹去的吧,再不就是因为某种情况而暂时迁徙去了别处。不过,它肯定还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

    风儿静静地掠过河面。她那纤细的手指,向我的手指诉说着什么,诉说着某件重要的、不能诉诸语言的事。

    在这种时候,你也罢,我也罢,都没有名字。十七岁与十六岁的夏日黄昏,河畔青草上五彩缤纷的思绪——有的,仅此而已。星星大概很快就要开始在我们的头顶上闪烁了,然而星星也没有名字。

    你用一双无比严肃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的脸,宛似凝视着深邃清澄的泉底一般,然后告白似的低语道——我们的手仍旧紧紧相握在一起:“哎,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只不过是别人的影子呢?”

    于是我猛然醒来,或者说是被拉回到货真价实的现实平台。她的声音依然鲜明地回响在我的耳朵里。

    哎,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只不过是别人的影子呢?

    63

    黄昏时分,在一如平日地步行前往图书馆的途中,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桥对面。河面上淡淡地弥漫着一层夕雾。初春时节经常会像这样弥漫着雾气,原因是水温与气温之间产生了温度差。由于起雾,我看不清楚少年的身影,不过他身上穿的衣服却极具特色,吸引了我的目光。少年身穿一件像是游艇夹克的绿色上衣,胸前画着黄色的图案。这时刮来一阵风,一瞬间部分雾气消散,图样变得清晰可见。那图案是一艘圆乎乎的潜水艇。

    《黄色潜水艇》——披头士主演的动画电影里出现的黄色潜水艇。

    对这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悉数(话虽如此,其实为数并不多)身穿色彩灰暗的旧衣物的小城来说,就算你并无此心,色彩鲜亮的游艇夹克也注定引人注目。而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如果以前看到过的话,哪怕是只有一次,毫无疑问我肯定会牢记不忘的。

    而那个少年也同样,似乎在直勾勾地望着我。不过我无法断言。他站立之处是在隔着一条河的桥对面,而风静之后河面上雾气又弥漫了起来。加之我的眼睛在进入小城之际所受的伤尚未痊愈。我只是凭借直觉感受到了那种形迹——被人直勾勾地盯视着的形迹——而已。说不定那个少年是想向我传达什么。说不定我应当过桥走到对岸去,跟他谈上一谈,问问他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然而我这是在前往图书馆上班的途中,我不想在并无具体明了理由的情况下,变更习以为常的路线。于是我还是沿着此岸的河边道路,继续朝着上游走去。

    河心洲上,零零散散地化作了白色团块的残雪,随着春天的接近而开始融化。而由于融雪,河流的水量比平时有所增加。独角兽们本能地感觉到了春天已近,用梦游般的眼神环顾四周,苦苦等待着植物冒出绿色的新芽。在漫长严酷的寒冬里,他们丧失了许多生命。其中大半是年老体弱的独角兽和身小力弱的幼兽。而好歹存活下来的,也因为慢性饥饿而变得瘦骨嶙峋,体毛也失去了秋天时黄金一般鲜艳的光辉。

    我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河滨道路继续前行。一如既往的步调,一丝不乱,四平八稳。然而我的心却罕见地忐忑不宁,因为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的身影不明何故萦绕在我脑际,不肯离去。

    有几个疑问浮上了我的脑海。在这座色彩灰暗的小城里,为什么独有那个少年却穿着一身如此鲜艳夺目的服装呢?而且他为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这座小城的人们个个都颔首低眉,仿佛是要躲避某种危险的生物——比如说高高盘旋在头顶上的、色调昏暗的巨大食肉鸟——的视线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路。不会有人特意驻足停留,盯着某个人的脸目不转睛地看。

    63

    在来到这座高墙环围的小城之前,也就是说在那边那个世界里,我曾经看过那部动画片——《黄色潜水艇》。所以那幅画我很熟悉,音乐也还记得,然而电影的内容却根本想不起来。我们大家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个中大有深意,同时又毫无意义。

    少年大概是在某处——我不知道那是何处——作为二手货偶然得到那件游艇夹克的吧。至于上面画着的图案意味着什么,只怕他并不理解。因为在这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披头士的音乐。不对,不限于披头士,他们什么音乐都听不了。而且“潜水艇”是怎么回事,他们肯定也一无所知。

    我若有若无地思考着这些,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于是我走过了大钟楼前。每次走过时,我都习惯性地抬头看钟。时钟一如既往,没有指针。那不是告诉人们时间的时钟,而是告诉人们时间没有意义的时钟。时间并没有停止,但是失去了意义。

    在这座小城里,除此之外便不存在时钟了。清晨到来时太阳东升,到了黄昏时太阳西沉。比这更详细的时间分割,到底会有谁需要呢?某一天与下一天之间的差异——假定其间存在差异的话——又会有谁想知道?

    而我也是这种不需要测算时间的居民之一。黄昏临近时换好衣服走出家门,跟平时一样地走过跟平时一样的街道,前往我的工作单位——图书馆。就连步数,每天也都相差无几。然后在图书馆深处的书库里解读“旧梦”,直到指尖与眼睛感到疲劳、无法再读下去为止。

    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如同季节周而复始一样,时间也周而复始。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绕着同一个地方?这我不知道。时间也许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向前推进亦未可知。不过说实在话,我只能将之表达为“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其余的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然而在这个黄昏,由于看见了河对岸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的身影,对我来说的时间,其通常状态或多或少被扰乱了。踏在路石上的我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与平常稍有不同。生长在河心洲上的柳枝的摇摆,也让人觉得似乎与平常有着细微的不同。

    图书馆里一如既往,少女在等着我。她提前来到这里,为我做好准备。如果是寒冷的季节,她就给炉子生好火,面对服务台调制药草茶。那是为我疗治眼伤的特别的茶。药草茶虽然不能完全治愈我的眼,却能缓和它带来的疼痛。我作为“读梦人”,必须维持一双受伤的眼睛。

    而且,只要我是“读梦人”,我就能每天与这位少女见面,共同度过几个小时。她十六岁,对她来说时间就静止在这里。

    “刚才我看到河对岸有一个男孩。”我对她说道,“穿了一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年龄跟你差不多。你认识那孩子吗?”“游艇夹克?潜水艇?”

    我简单解释了游艇夹克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潜水艇。不知道她理解了多少,但我还是成功地把大致的外观告诉了她。

    “我想我没见过那样的男孩。”少女说道,“如果见到过,我肯定会记得的。”

    “说不定是最近刚刚来到小城的新人。”

    她摇摇头:“最近没有人来这里。”

    “确定吗?”

    她一面用擂杵将绿色的叶子捣碎,一面用力点头:“是的,在你之后就没有人进入过这座小城。连一个也没有。”

    小城的人们好像认识所有生活在这座小城里的人,无一遗漏。如果有除此以外的人出现在小城里,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小城的唯一出入口,由一个五大三粗又精明强干的守门人牢牢地守卫着。

    我莫名其妙。因为我确确实实看到了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不可能是看错或错觉。然而我决定暂且不去多想那个诡秘的少年。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把她为我准备好的黏糊糊的药草茶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干,然后移身来到后面的书库,用双手开始静静地解读她从架子上挑选的“旧梦”。

    “你的耳朵怎么了?”少女突然问我道,“右边的那个耳垂。”

    我伸手摸向自己的右耳垂,陡然之间便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疼痛。我因为那疼痛而微微扭歪面孔。

    “那块儿变成了红黑色,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

    “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我说。

    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种事。直到被她指出为止,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然而此刻我的耳垂却和着心脏的搏动而真真切切地作痛。仿佛经她指出后,耳朵便顿然想起了曾被咬过一般。

    她走近我的身旁,从各种角度仔细观察我的耳垂,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部分。能如此与她相互接触,我心里很高兴。哪怕只是指尖与耳垂之间的区区小事。

    “好像还是涂点儿什么药为好。我去配制药膏,你稍等一会儿。”于是她快步走出书库去了。

    我闭起眼睛,静静地等待她回来。我的心脏坚实而极有规律地跳动着,心跳声仿佛树林中啄木鸟发出的敲树声。我的耳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茫然不解。我当真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一口吗?不对,如果咬得强烈到留下伤痕,那么被咬时无论如何我也应当有所感觉的。

    然而,被咬一口?被什么咬的?动物吗,还是虫子?可是我在这座小城里从未看到过任何动物与虫子(唯一例外是独角兽,不过很难想象它们半夜三更偷偷地跑来咬我的耳垂)。莫名其妙。

    不一会儿,少女端着一个小陶钵走了回来。钵口缺了一小块,是一件外观朴素的陶器。钵子里面盛着黏糊糊的芥末色软膏。

    “临时凑合着做出来的,也许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不过总比什么都不涂好。”

    她这么说着,用手指刮了点软膏,温柔地涂在了我的耳垂上。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触。

    “是你做的吗?”我问道。

    “嗯,是的呀。我从后院的药草园里找了些好像会有效的药草。”

    “你很博学多识嘛。”

    她谦虚地摇摇头:“这种程度的事情,这座小城里的人基本上个个都会的。这里没有卖药的药店,只能自己想办法啦。”

    涂好软膏后没一会儿,耳垂上的疼痛感多少缓解了下来。冰凉凉的感触依然残存,似乎是它压制了痛感。听我这么说,她高兴地面露微笑。

    “太好啦!”她说,“等到工作结束时,再涂一次。”

    我重新坐在写字台边,集中意识,开始解读“旧梦”。放在台面上的菜籽油灯的火焰微微摇曳。然而我们的影子不会投影在墙上。

    在这座小城里,任何人都没有影子。当然,我也一样。

    64

    第二天,我也看到了少年的身影。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瘦小少年,戴着金属边圆形眼镜,头发长及耳际,手脚纤细,身体瘦弱,令人担心他饮食是否正常。少年如同昨日一样立在桥的对面,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仿佛有所诉求一般。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那天河上没有起雾,他的身姿比前一天看得更为清晰明了。少年的外貌果然是我从未见过的。其实应该说,在这座小城里,我迄今为止从未见到过十几岁的男孩子。除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少女,我在小城街道上看到的全都是从中年到老年的成人男女(我觉得恐怕是这样的。因为人们个个都低着头,将脸庞遮掩起来走过街头,所以我只能通过穿着打扮和体型体态去推测年龄)。

    一瞬间,我差点儿被冲动(比昨日更强烈)所驱使,想走过桥去跟他说话,但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在这座小城里,除非是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人们是不会与陌生人交谈的,尤其是在路上。他们甚至不会互相对视。这在此地似乎是一个重要的礼节。随着在这座小城里生活日久,我自然而然地也被熏染上了这种意识。街道是用来走路的,而且应当尽可能简洁地快步走路。

    因此那个少年站在桥对面,哪儿也不去,只顾笔直地紧盯着我看,这可是异乎寻常的事情。并且不是一次,而是连续两天。他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我路过的吗?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缘故。匪夷所思地,我心旌摇曳。

    然而我依然没有驻足,继续沿着河滨道路向图书馆走去。

    在图书馆做完那晚的读梦工作后,我像平常一样将少女送回她的住处(我们并肩走过河滨的石板路,仿佛和着对方鞋音的节奏一般,几乎没有交谈)。然而我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后,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仍然缠绕在脑际不去。在记忆的残像中,他一直在盯着这边看。我上床就寝之后,他也出现在了梦境里。在梦中,他仍旧隔着一条河站在桥的对面,凝视着我。不过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而已,一动也不动。

    整个夜间,右耳垂一直伴着心脏的跳动隐隐作痛。看到那个诡异的少年站在河对岸与耳垂作痛,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我不禁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关联性。不论哪一个,都是无法解释的奇异事件。而这二者,不知何故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

    那一夜,我醒来了好多次。这很罕见。自打在这座小城生活以来,我基本上从没有在半夜里醒来过。一旦钻进被窝,我的心便不为任何事物所乱,身心都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然而那一夜,由于那个少年在梦里出现,以及耳垂生疼,我未能睡好。而那些时断时续的睡眠,也绝不是让人心安的东西。我不得不多次调整枕头的位置,理平弄乱的盖被,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辗转反侧,我在蒙眬浅睡中迎来了天明。

    难不成是要发生什么变故吗?

    我不希望发生变故。我所需要的,是什么都不发生,是目前这种状态遥无尽头,永远持续下去。然而一旦变化业已发生——不论那是何种变化——只怕就再也无法阻挡了。我有这样一种预感。

    第二天,在同一时刻——我猜是同一时刻,在不存在时钟的这座小城里,我不清楚准确的时间——我从桥前走过。然而这一天,我却没见到“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而他的缺场更深地扰乱了我的心。

    为什么今天,他没在那里呢?

    这是自相矛盾的情感。我并不盼望他登场露面,可尽管如此,却又对他的缺席困惑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别想那少年的事情吧,我心忖道。我尽可能地将大脑清空,继续朝着图书馆走去。然而我没能够像平时一样彻底地清空大脑。那个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瘦小少年,在记忆的残像中始终紧盯着我看。

    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少女眼神不安地看着我的面孔,然后凑到我身旁仔细地审视我右边的耳垂,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然后说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比昨天肿得更厉害了呢?”

    “疼了整整一夜呢。害得我觉都没睡好。”

    “觉没睡好?”她抬起头,紧皱双眉,说道。在这座小城里,这恐怕是不能容忍的事态。

    “是呀,夜里醒来好多次。”

    她摇摇头:“我向周围的人打听了这种耳垂红肿的事,可好像从没有人看见过这种症状。所以,病因和疗法,目前都还不清楚。不过我带来了另外一种软膏,今天给你涂涂看。”

    她打开没贴商标的小瓶盖子,用指尖刮取一点儿黏糊糊的浓褐色软膏,像搓揉一般涂抹在我的耳垂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触,与她起初配制的软膏大不相同。

    “先这样看看情况。要是有效就好了。”

    她脸上浮现出不安的表情,我觉得这还是头一回。因为少女平时总是神态自若,不慌不乱,淡然文静地处理着图书馆的日常事务。而她那忧心忡忡的神情,更进一步加深了我心中隐约朦胧的不安。没准儿我耳垂的红肿不是单纯的虫咬所致,而是某种恶性疾病的症状也不一定。

    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吧,那天晚上,我无法顺利地解读“旧梦”。“旧梦”们没有像平常那样顺顺当当地将身子交托给我的手掌。它们从睡眠中醒来,露出身姿,来到了这边,却在我近前踌躇止步,然后便消失不见了,恐怕是回到原先的硬壳里去了吧。

    “今天不知怎么的,好像进展不顺。”尝试了几次之后,我对少女这么说道。

    她点点头:“大概是耳垂红肿的缘故吧。所以您没法儿集中注意力。先得把红肿治好了才行。”可是,没人知道红肿的原因,也找不到治疗方法。”

    她再次点点头。脸上淡淡地浮现出忧郁表情的她,看上去似乎比平素大了几岁,不像是个少女,倒像是个大人。而这件事让我感到不小的困惑,因为比之于过往,她些微改变了给我的印象。

    我们比平日更早一点儿关闭了图书馆,因为我们在那里暂时无事可做了。于是我打算像平时一样送她回家,然而她拒绝了。

    “今天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听到此话,我心头陡地一阵抽搐,变得无法正常呼吸了。从第一次来到图书馆的几天之后开始,我都会在下班后送她回家,一日不缺。二人并肩沿着河滨道路,一直走到位于职工地区的老住宅楼。而这对我而言,已经成了最具有重要意义的日常的一个部分。这种安定的日常,今天第一次被打乱了,就好似梯子被抽去了一级。

    我问她道:“这是因为我没能解读‘旧梦’,还是因为我耳垂红肿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因为我有些事情需要思考。”

    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一种宣告终结的意味——她不愿接受更多的追问。于是我们就此告别,没有更多的对话。她朝着河的上游走去,我则向着下游,向着自己居住的宿舍走去。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听不见了。传入耳帘的,只有河流的潺潺水声。夜间的河流无比孤独。

    我怀着走投无路的暗淡心情,沿着深夜的街道独自一人踏上归途。以这种不同于平日的方式与她告别,让我的孤独无依格外地刻骨铭心。而仿佛与之相呼应一般,右耳垂更加剧烈地开始作痛。

    我必须想方设法恢复原来的生活,回归应有的日常。为此,必须先把耳伤治好,还得把“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从脑袋里赶出去。

    可是,该怎么办,才能做到这样呢?

    我回到家里换了衣服,吹灭了灯,钻进被窝,并且努力清空大脑。然而耳垂上的疼痛感却依然如故、无休无止,而“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也不肯离开视野。这两桩我无法理解的事件,作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存在,仿佛在我的心里落地生根了。

    2024-10-26 22:47:14 回应
  • 65

    那一夜的睡眠仍然极不安稳。

    而且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时,我发现枕畔有一个人。那人不言不语,似乎在直勾勾地俯视着我的脸。我感到他那直愣愣的视线刺得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痛。当然,我不知道那时是几时几分。不过总之是夜最深沉的时刻,深得不可能再深了。

    我躺在床上没动,微微睁开眼睛,想认清那人是谁。然而费时很久,眼睛才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从百叶窗缝隙里射入室内的一缕微弱的月光,就是唯一的光源。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用鼻子静静地呼吸,慢慢地花时间让眼睛适应黑暗。

    然而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房间内,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角色,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与恐惧。心脏的跳动也大体保持着平静。是这安定的心跳声,让我泰然自若。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生疑惑。半夜三更醒来睁眼一看,枕畔竟坐了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正低头盯着我的脸看。我应该更加心慌意乱才是,应该更加惶恐不安才是。那不才是普通的、正常的反应吗?然而我却不可思议地如此保持着平静。这是为什么?

    那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仿佛径直读出了我心里的念头。

    “您的生日是星期三。”那个人说道。那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稍许有点儿尖厉。可能是刚过了变声期不久。

    我的生日是星期三?

    “您是在星期三出生的。”那个人说道。

    我试着从床上起身,却浑身使不出力气,仿佛中了定身咒一般,手脚都没有感觉。耳垂上的疼痛也已经感觉不到了,也许是神经突发了某种异变。我无计可施,只好躺在床上不动。

    生于星期三这一事实,莫非对我来说具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不,那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事实。星期三只是一个星期里的一天而已。”那个年轻男子说道。就像解释毫无变通余地的数学定理一般,简洁,不带入感情。

    虽然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坐在那里的,大概就是那个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吧。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性。他在夜最深沉的时刻,来此与我相见,拿着我是星期三出生这一“单纯的事实”作为伴手礼,代替寒暄。

    “请不要害怕我。”少年说道,“我不会伤害您。”

    我微微点头,仅仅是略动了动下巴,因为就算想说话我也无法张口。

    “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枕边,想必您很吃惊。可是除了这么做,我没有机会和您单独交谈。”

    我连续眨眼。眨眼可以做得到,下巴也可以略微动一动。然而除此之外的身体其余部分却不听指挥。

    “我有事求您。”少年说道,“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到这里来的——穿过高墙。”

    就是说未经守门人许可喽?

    “对的,就是那样。”少年读出了我的念头,回答道。这个少年有这个本事。

    “我没被守门人察觉,眼睛也没有受伤,就钻进这座小城里来了。我待在这座小城里,并没有获得正式认可。所以为了避人耳目,我才在这种时刻到您这里来。”

    你有影子吗?我问道。有影子的人是不能够进入这座小城的。

    “不,我没有影子。我把自己的躯壳扔在那边的世界里了。那大概就是被叫作我的影子的东西吧。也有可能正好相反,没准儿现在这个我才是影子,而那边那个是本体。不管怎样,总之我是把那具躯壳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密林深处了。就是为了进入这座小城。”

    而且他有求于我。

    “是的。我有事求您。我必须成为‘读梦人’。做解读‘旧梦’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唯一心愿。然而我不是这座小城的居民,没办法正式就任这个职务。所以我想跟您合为一体。如果跟您合成一体的话,我就能作为您而一直待在这里,每天解读‘旧梦’。”

    跟我合为一体?

    “对,是的。您也许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其实绝对不是那样的。不如说这——跟您合为一体这件事——是非常自然的情况。因为我本来就是您,您本来就是我。”

    我自然是大惑不解。本来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对的,就是这样。我恳求您相信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不过由于一些原因,我们像现在这样一分为二,变成了独立的个体。然而在这座小城里,我们可以再次合为一体。那样我就可以变成您的一部分,成为‘读梦人’,继续解读‘旧梦’。”

    由他来解读“旧梦”……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不必解读“旧梦”了?

    少年说道:“不对,不是那么回事。您还和现在一样,继续在那家图书馆深处解读‘旧梦’。因为我就是您,您就是我啊。我的力量就会变成您自己的力量。就好比水和水混合在一起一样。您跟我合为一体之后,您的人格和日常绝不会发生变化。您的自由也不会受到束缚。”

    我尝试着对脑子做了一番整理,然后在心里问他:你为何那么想解读“旧梦”?

    “那是因为,解读‘旧梦’,那就是我的天职。我就是为了成为‘读梦人’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然而成为‘读梦人’的方法,在我所属的世界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终于这样与您相逢了。我恳求您相信我的话,请您跟我合为一体。请让我能够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下去。我可以作为‘读梦人’来帮助您。假如您希望如此的话,您就可以一直这样,每天晚上都到那座图书馆去,继续和那位少女相见。”

    假如我希望如此的话。

    然而,具体该如何做,才能和你“一体化”呢?

    “非常简单。请让我在您的左耳耳垂上咬一口。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成为一体了。”

    如此说来,就是你在某个地方咬过我的右耳垂喽?

    “对,那是我咬的。我是在那边那个世界里咬了您的右耳耳垂,才能够这样进入这座小城的。然后再在这边这个世界里咬您的左耳耳垂,我就能和您一体化了。”

    判断此话的是与非需要时间。我必须把困惑的脑袋整理一下,必须把麻痹的身体恢复至正常状态。是否要与“黄色潜水艇少年”成为一体,对我来说无疑应是一个重大决断。这,或许将给我这个人的存在状态带来巨大的变化。我可以听信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所说的这些话吗?我有没有看漏掉什么重要的东西?

    “实在对不起,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考虑。我在这座小城里是个非法入境者,如果守门人知道了我的存在,就会引起极大的麻烦。可能有人在街上看到过我,已经向守门人举报了也不一定。如果是那样,他恐怕马上就会来抓我。他有这个力量。所以,我需要尽快和您一体化。”

    我还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个少年就是我,我就是这个少年呢?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而不明何故,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少年镇定自若地说出来的话,我虽然并不明白其逻辑脉络,但心里开始觉得不妨全盘接受。

    “是的,请您相信我说的话。跟我合成一体后,您就能变为更加自然、更加本色的您自己。我绝不会让您后悔的。而且等到离去的时机成熟,您就能够离去了。对,就像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地离去。”

    就像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地离去?

    然而任凭我绞尽脑汁,思绪却怎么也无法归纳为一。意识渐次模糊,我很快便丧失了思考能力,我好像又要昏昏入睡了。

    “请您不要睡着了。”少年语气尖锐地在我耳边说道,“请您再坚持一会儿,把认证给我,同意让我咬您的左耳耳垂。只有现在这么一次机会了。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这个认证才行。”

    我困极了,寻思索性破罐破摔,随它去得啦。我一心只想赶快睡去,沉溺到惬意的休憩世界里去,不受任何人搅扰。

    “行呀,没关系。”我在半睡半醒中喃喃道,“既然你那么想咬,那就咬吧。”

    少年迫不及待地咬住了我的左耳垂,十分用力,几乎要留下齿痕来。于是我就此坠入了深邃的睡眠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与平常无异,依然故我。昨夜那种全身的麻痹感已经退去,手脚活动自如。白昼的阳光从百叶窗隙缝里射入室内,四周阒寂无声,与平常的早晨一样。

    一睁眼我就想起了昨夜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指摸了摸耳垂。右耳垂,然后是左耳垂。然而哪个耳垂都不肿,也感觉不到痛。它们就是一对与平素无异的柔软健康的耳垂。

    少年昨夜曾经那么用力地咬了一口我的左耳垂。那么用力,那么深,好像会留下齿痕来。那番痛感我还记忆犹新,可是现在,耳垂上居然毫无痛感,而且好像也没有留下齿痕。委实不可思议。

    我一句句地回想着自己在深夜的黑暗中与“黄色潜水艇少年”之间的交谈。我能够逐字逐句准确地回忆起那些对话,宛如白纸黑字地记录了下来一般。

    他在得到我的认证之后,使劲咬了一口我的左耳,通过这个行为(恐怕)遂行了与我的一体化。可尽管这样,我对自己的身体与意识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违和。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在这片黑暗中尽可能深入地探寻自己的意识。我大口地呼吸,猛力伸展双臂和双腿,动作剧烈到关节都发出了悲鸣。我用玻璃杯连喝几杯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然而不论从哪方面看,今晨的我与昨日的我都没有丝毫不同之处。那个少年真的和我化作一体了吗?会不会我只是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梦而已呢?

    不对,这不可能。被他咬住左耳时的剧烈疼痛,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尽管那么痛,我还是立刻便沉入了睡眠),与他之间的对话,我可以从始至终、一字一句详详细细地予以再现。那不可能是梦。如此清晰明了的梦,任如何考虑,都不可能存在。

    然而,我心忖,现实只怕并非只有一个。所谓现实,就是自己从几个选项中不得不挑选的那个东西。

    冬季也已临近尾声,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整个下午直至黄昏,我放下百叶窗,待在昏暗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在悠悠忽忽地就自己这一存在的沉思默想中度过。

    假如“黄色潜水艇少年”真的与我“一体化”了的话,那么在我这个人的身上——感受与思考的方式、状态——肯定可以看出某些变化。因为毕竟有另外一个新的人格进入了我的内部。然而无论我如何仔细地、聚精会神地反复查看,都没有在自己内部找到变化的蛛丝马迹,也没有类似违和感的东西。在那里的我,还是依然如故的我。我是作为自己一贯认知,理解的我自己。

    不过我也不认为少年是在信口开河,说话全无根据。他在我的枕边告诉我的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真话。他不遗余力地试图说服我,眼睛里的光芒是真挚的。他声称,咬了我的左耳,自己就能与我一体化,并且实施了这一行为。我给了他认证,允许他这么做。而且他那咬法真可谓专心致志。他所说的“一体化”至此应该是得以完成了。我找不到怀疑它的理由。

    是的,就这样,在深邃黑暗的夜里,在睡梦之中,我与“黄色潜水艇少年”混合交融,成为一体。就像水与水交融一般。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被“还原”为原初的模样。

    是不是必须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身体才能够感觉到一体化所带来的变化呢?是不是我只能静静地被动等待这种变化显现出来呢?抑或是“一体化”这东西,全然不让作为其结果而形成的新主体(此时此刻的我)感知内在的变化呢?因为总而言之,对我这个新主体来说,新我自身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少年断言,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还说我们合为一体是无比自然的事情,如果这么做的话,我就可以变成更为本色的我。

    我有没有变成更为本色的我呢?这——此时此刻的这个我——就是本色的我吗?然而自己究竟是不是本色的自己,到底又有谁能够判断呢?打算即刻混合交融的主体与客体,又该如何严加区别两者呢?我越想越搞不懂自己了。

    黄昏将临,我换好衣服,走出住所,步行前往图书馆。我沿着薄暮的河滨道路走到广场,在那里停下脚步,举头看了看没有指针的大钟楼,确认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时间。桥对面不见一个人影,连独角兽也不见。除了风中摇曳的河柳,没有东西在动。我闭起眼睛,自己问自己,问理应在我内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你在那里吗?”

    然而没有回应,只有深深的沉默。我再次问道:“如果你在那里的话,请你说句话。只要发出个声音就行。”

    仍然没有回应。我只得作罢,再度沿着河滨道路向图书馆迈步走去。

    恐怕我们是完全一体化了吧,或者说“还原为一体”了吧。就是说,我只是在向我自己发问罢了。倘是如此,则不可能会有回应。即使有所回应,那也只会是回声。

    图书馆少女一看到我的脸,立刻走近了来,一言不发,先检查我的耳朵。她仔细观察我曾经红肿的右耳耳垂,用指头轻轻地捏住,抚摩,然后慎重起见,她同样检查了我的左耳耳垂,接着又检查了一次右耳耳垂,仿佛那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项。随后她微微歪了歪脑袋:

    “好奇怪呀。昨天的肿完全消退了,颜色也恢复正常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昨天肿得那么吓人,连颜色都变了呢。痛得怎样了?还在痛吗?”

    “既不肿也不痛。”我回答说。

    “就是说,睡了一夜,红肿和疼痛就完全消失了?”

    “说不定是昨晚你给涂的新药膏起作用了呢。”

    “也许是吧。”她说道,可听上去她似乎并不太相信。然而我不能告诉她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昨夜到我家里来过。也不能告诉她,因为他咬了一口我的左耳垂,于是我们俩化作一体。少年并未获得进入这座小城的许可。或许如今因为与我化作一体,这种“非法滞留”状态可能已然消解,然而他对这座小城来说依然是“异物”,万一他的存在被发现,很可能就会被虎背熊腰的守门人无情地排除。而这样一来,已与他化为一体的我也可能同时遭到排除——不,毫无疑问,我肯定会遭到排除。因此昨夜发生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于是事态就变成,我对这位少女隐瞒了一个秘密,而且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秘密。迄今为止,我可是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啊……这件事令我大为不安。

    她如同往常一样,为我调制绿色的热药草茶。我慢慢地喝完这杯茶,让心情稍稍稳定了下来。我望着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干脆利索地干着活儿的她那优美的动作,与平日一样愉快地品味着可以与她单独度过的这短暂的二人时光。其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那种安稳的宁静、温暖的恬逸……今天完全就是昨天的重复,明天大概也会是今天的再现吧。

    这件事多少让我如释重负。我周围的那些东西,一眼看上去也未发生丝毫变化。周边的空气也是与平素相同的空气,光也是与平素相同的光。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的声音,地板轻微的嘎吱声,菜籽油的气味。一切物品都准确安放在应该在的地方,没有东西破坏这和谐。

    喝完药草茶后,我和少女如同平时一样无言地走到后面的书库里,着手解读“旧梦”。我坐在旧桌子前,两只手掌覆盖在她搬过来的一个“旧梦”上,温柔而细心地将那个梦引导出来。我长期从事这项作业,已经是轻车熟路,能够巧妙地消解它们的戒备心。梦主动地悄然钻出了硬壳之外,发着微光,我的手掌可以感受到它的热度。

    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处于放松、愉快的状态。它们安心地、信赖地委身于我的手掌,开始讲述它们自己的故事,在漫长的岁月里——那究竟有多漫长呢?——被封闭在硬壳之中的故事。

    然而奇怪的是,不明何故,那天我未能听到“旧梦”们讲述的故事,未能直接听到它们的声音。我只是通过手掌,感知到它们在讲述自己时所产生的极富特征的微妙颤动而已。它们的确是在讲述,然而我却听不到声音。

    在读取这些梦的,恐怕是那个少年,我推测到。我将那些梦唤醒,让它们讲述自己。然而真正在听取它们声音的,却是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也就是说,我们对读梦作业进行了分工。不对,并非如此。我与少年已然一体化,成了同一个存在,所以称之为“分工”也许并不正确。也许我只是对自己身体的几个部分,分别运用与之相匹配的方法予以区别使用罢了。

    老实说,我本来就未能充分理解“旧梦”们所讲述的故事。它们声音低,语速又快,很多情况下我难以听清,顺序也颠来倒去,说出口的话语大半是我理解不了的东西。所以我大抵对它们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我已经觉得,作为“读梦人”的我的职务,就是让它们敞开心扉,自由地讲述自己,而不是正确地读取其内容。即便理解不了它们的讲述,也不会因此而产生问题,而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遗憾。所以假如少年能够理解它们讲述的内容,这倒是值得欢迎的事情。少年恐怕会正确地听取它们讲述的故事,直至细节,并顺利地将它存储在自己的心里吧。我则只是用手掌温柔地温暖“旧梦”,将它们引导出硬壳之外而已。

    于是一个梦很快地讲完了自己的全部故事,平平安安地获得了解放。它隐隐约约地浮在空中,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的手中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梦壳。

    “今天您的工作进展好快啊!”少女从对面的座位上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似乎充满钦佩之情。

    我只是点点头,口中没有说出话来。

    “‘读梦人’这个活儿,您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吧。”少女说道,温柔地微微一笑,“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不管是对这座小城,对您自己,还是对我来说。”

    “那就好。”我说道。那就好,我内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也嗫嚅道。至少我依约觉得听到了这声嗫嚅,宛似洞窟深处的回声。

    我们那天晚上总共解读了五个“旧梦”。而迄今为止,我只能够解读两个,至多也只有三个,因而这对我来说堪称巨大的进步,而这件事似乎让少女感到幸福。而这位少女爽朗的笑脸,不必说又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关上图书馆门后,我如同以前一样送少女步行回家。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那敲击在河滨道路路石上的鞋声,听来似乎比平日轻快欢乐。我与她比肩同行却言语无多,只顾如痴如醉地听着那鞋声。

    “‘读梦人’可不是一桩容易的工作。”少女诚恳地对我说道,“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胜任的。可是知道了您很称职,我特别高兴。”

    目送她被住处的门洞吸噬进去之后,我独自一人走在河滨道路上,冲着“黄色潜水艇少年”,也就是自己的内部试着探问了一声:喂,你在那里吗?

    可是没有回应。连个回声都没有。

    67

    那天夜里,“黄色潜水艇少年”出现在了我的睡梦里。

    场所是个正方形的房间,四面被平板的墙壁围着,窗户连一扇也没有。一张小小的旧木桌放在房间正中,少年和我隔着木桌相对而坐。桌子上有一支放在小碟子里的又小又细的蜡烛,随着我们俩的呼吸,光焰微微摇曳。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环顾四周,问他道。

    “是在您内部的房间。”“黄色潜水艇少年”说道,“在意识底层的深处。尽管很难说这是个有排场的地方,不过我和您暂时就只有在这里才能说上话了。”

    “除了这里,就不能在别处见到你了吗?”

    “是的。我们已经变成了一体,所以不能够随随便便地分隔开来。这里是唯一一个我们可以分开变成两个人的地方。”

    “不过总而言之,到这里来就能见到你。”

    “是的。您到这个特别的地方来,我们就能像这样见面交谈。在这支小蜡烛燃尽之前的这段时间内。”

    我点点头,然后说道:“那很好。因为我正想着得跟你谈一谈呢。”

    “是的呀。我们之间有几件事情必须谈一谈。虽然说到底,语言只是语言而已。”

    我看了一眼蜡烛,确认其长度,歇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就是说……你今天在那个图书馆,代我读了‘旧梦’来着。一共读了五个梦。”

    少年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的眼睛,然后说道:“对,是这样。我代您读了‘旧梦’。好像是擅自抢了您的日常工作,要是没惹您生气的话就好了。”

    我连连摇头:“哪里,怎么会惹我生气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一直都是把‘旧梦’们喊出来,让它们从我身上贯穿而过。它们说的话,我只能理解一部分。就像在听外国话一样。”

    “黄色潜水艇少年”沉默不响,注视着我的眼睛。

    “不过,你能够理解它们所说的内容,对吧?”

    “是的,我能够很好地理解它们说的话。它们的话里所包含的意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从我的心里穿过,就像书籍上的铅字一样明白。然而另一方面,我现在还不能把它们从硬壳里面巧妙地引导出来。这,眼下只有您才能做到。”

    “只有我才能做到?”

    “是的。您的手掌能够给它们安宁,给它们的体温加热,温柔而自然地将它们引导到外边来。就像从蛹羽化,变成蝴蝶一样。”

    “结果就是,你和我互相弥补了彼此的不足之处。是不是这样呢?”少年用力点点头:“因为我和您化成了一体,这样就互相弥补和完善了彼此欠缺的部分、不足的部分。”

    “我用手掌给‘旧梦’加温,把它们从硬壳里引导出来,再由你来听取它们讲的故事。我们俩今后就好比是一个共同体,一起做这份工作。”

    “是的。我就是为了使之成为可能,而来到这座小城的。我们俩化为一体,就能够完成它。”

    小蜡烛在小碟子上变短,马上就要燃尽了。

    “黄色潜水艇少年”说道:“阅读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而这里积累的‘旧梦’,恐怕是只有我才能解读的特殊书籍。所以我必须来读它们,这是我被赋予的职责。对我来说,这也是无比自然的行为。”

    “这件事,也就是说我们俩的共同作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少年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反问道,“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在这座小城里,时钟是没有指针的。”

    “在这里,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完全正确。在这里,时间停止在同一个位置上。”

    我就此略作思索,然后说道:“没有时间的话,也就没有积累?”

    “对,没有时间的地方也就没有积累。看似积累,其实不过是‘现在’投射出的短暂的幻影。请您想象一下翻动书页时的情景。页面变新,但是页码不变。新的一页与前面一页之间并没有脉络的维系。周围的风景千变万化,我们却始终停留在同一个位置上。”

    “始终只有现在?”

    “完全正确。这座小城里只存在‘现在’这一个时间,没有积累。一切都被重写,被更新。而如今,这就是我们所归属的世界。”

    我还在就他所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左思右想,蜡烛的光焰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熄灭了。完全的黑暗降临在房间里,与之同步,时间也消失了。

    68

    冬去春来。时间虽然静止不动,季节却循环轮回。即便我们眼中所见的一切无非就是“现在”所投映出的短暂幻影,即便将书页翻来翻去,那页码也不会改变,可是日子却照样流逝不息。

    地表上随处可见的坚硬雪堆渐渐融化,河流汇集了雪融水而水量激增。落叶凋零的树木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独角兽的毛色也一天天地恢复了原来的鲜亮。不久之后它们就将迎来繁殖期,雄兽们将用它们那锐利的兽角剧烈地伤害对方,鲜血横流,滋润黑土,是它们的血浇灌出千千万万姹紫嫣红的花朵。

    我被从铠甲般沉重的大衣下解放了出来,改而穿上毛质上衣去图书馆上班。这是一件不知何人穿过多年的旧上衣,而尺寸却匪夷所思地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一般。

    我感谢春天的到来。漫长惨淡的冬季总算告终,这是一个长得异样的冬季。当然生活在这座时间阙如的小城里,何为长,何为短应该是模糊难测的,但至少我个人感觉,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冬季,甚至让人怀疑这座小城是不是此外便没有其他的季节。所以在我而言,对春天的实际到来不能够不怀抱感谢之念。

    而且这时候,我对和“黄色潜水艇少年”化为一体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没有丝毫的违和感。我们俩作为一个密切的——借用少年的话就是“没有区别的”——存在而展开行动。恐怕图书馆的少女也没有察觉到这一变化。

    一到黄昏时分,我们俩便走过河滨道路前往图书馆。然后我在书库的台子上用双手给“旧梦”加温,将它们引导出硬壳,而少年则孜孜不懈地忙于解读。这是化为一体的我们俩所作的——彼此意识到对方存在的——唯一的“分工”,但这项共同作业无比畅滑地无缝连接,没有丝毫的滞涩。

    我们现在一个晚上可以解读六到七个“旧梦”了。这种令人瞠目的作业进度让少女心悦诚服,欢喜极了。作为报酬——应该就是报酬吧——她为我做了好几次苹果点心。我们美滋滋地吃了下去。

    “您看没看过《破天而降的文明人》这本书?”

    “黄色潜水艇少年”如此问我道。在地下深处的小房间里,我和他中间隔着蜡烛光焰,相向而坐。

    我答道:“年轻时看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内容好像是萨摩亚哪座岛上的酋长在二十世纪初到欧洲去旅行,回国以后对乡人讲述他的旅行体验。”

    “您说得没错。不过现在已经判明,这本书是那个德国作者假借酋长讲述的形式杜撰出来的纯虚构作品,也就是所谓的伪书。然而这本书在当时拥有大量的读者,大家都以为它是真材实料的手记。这也难怪,因为这本书写得非常巧妙,同时又是对现代文明充满幽默和睿智的批判。”

    “我也以为是真的呢。”我说道。

    “真书也罢,伪书也罢,这一点已经无所谓了。事实和真实完全是两码事。不过这个姑且不论,这本书里有好多次谈到椰子树。在这位酋长居住的岛上,椰子树在岛上居民的生活中具有重大的意义,一说到什么就用椰子树来做比喻。因为它就是身边的日常,通俗易懂。

    “书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述。酋长对着集聚一堂的大家说,‘人人都用脚爬椰子树,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爬得比椰子树还高’。这段发言恐怕是在讽刺欧洲人在城市里建造高楼,越造越高。‘人人都用脚爬椰子树,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爬得比椰子树还高’,这是非常具体、通俗易懂的表达,是谁都能听懂的比喻,而且意味深长,寓意深刻。听了酋长的这番话,只怕周围的听众——当然我是假定周围真有听众的话——肯定都会点头称是吧。因为不管多么会爬树的人,都不可能爬得比椰子树还高。”

    我沉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就像等待接受新知识的萨摩亚岛上的居民。

    “然而,这话听上去有点儿像跟酋长对着干,我们试着这样去想想如何?就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爬得比椰子树还要高的人。比如说在这里的我和您,恰好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试着想象那番光景。我爬上了长在萨摩亚某个岛上的最高的椰子树的树顶(相当于五层楼高),并且打算从那里往更高处爬。然而树当然是到此为止,再往前就只有南国碧蓝的天空了,或者说只有“无”延绵不尽。蓝天可以看到,“无”却没法儿看到。因为说到底,“无”只不过是一个概念。

    “就是说,我们离开了树,身在虚空之中喽?不存在任何抓手可以借力。”

    少年轻轻地然而坚定地点头:“您说得对。我们说起来其实就是浮游在虚空之中。那里没有任何抓手可以借力。然而我们还没有坠落下去。要开始坠落,就需要有时间的流动。如果时间静止不动的话,我们就将永远持续浮悬在虚空之中的状态。”

    “而且这座小城里不存在时间。”

    少年摇摇头:“这座小城里也存在时间。只不过它不拥有意义。虽然从结果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就是说,如果我们留在这座小城里,就可以永浮悬在虚空之中?”

    “在理论上是这样的。”

    我说道:“话虽如此,万一出了个岔子,时间再次动起来的话,我们就会从高处坠落下去,而且那很可能是致命的坠落。”

    “恐怕是。”“黄色潜水艇少年”淡淡地说道。

    “就是说,我们要想保住自己的存在,就不能离开小城。是不是这样?”“防止坠落的方法,恐怕是找不到的吧。”少年说道,“不过,让它不至于致命的方法,倒也不是没有。”

    “比如说什么样的?”

    “那就是,信任。”

    “信任什么?”

    “信任地面上有人会接住您。从心底信任它,毫无保留,毫无条件。”

    我在脑海里浮想起那番情景。有着强壮双臂的某个人等在椰子树下,稳稳地接住坠落下来的我。不过那人到底是谁?我看不见他的脸。恐怕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虚拟的人物吧。

    我问少年道:“你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接住你的人?”

    少年干脆地摇摇头:“没有,我没有这样的人。至少在活在世上的人里面,还一个也没有。所以我大概会永远留在这座时间静止不动的小城里。”

    说完,少年将嘴巴紧闭成一条线。

    我试着思考他说的话。将从那个高度坠落下来的我牢牢接住的人(假定有)到底会是谁呢?就在我徒劳地苦思冥想之际,蜡烛的光焰忽地熄灭了。于是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四周。

    69

    在同“黄色潜水艇少年”相对而坐,谈论那个椰子树的话题之后,过了不久,我便不由自主地觉察到自己内部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我的身体中萌生出一种难以说明的违和感。喉咙深处有一个又小又硬的气块似的东西,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把它赶走。每当吞咽东西时,它就会让我感到轻微的焦躁,还会有轻微的耳鸣。其结果就是,此前我可以极其自然、顺利地完成的日常行为,全都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这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现象,究竟是由季节变换带来的呢,还是起因于我与“黄色潜水艇少年”的一体化,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我无从判断。

    这种违和感,到底该如何形容才好呢?勉为其难硬说一说的话,那就是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在自作主张,与自己的意志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我的心与我的意志相背而行,仿佛年轻的兔子第一次来到春天的原野上,跃跃欲试,就想撒撒野,发发疯。而我却无法控制那种出于本能的我行我素。不过为什么那只素不相识的兔子会突然在我的内部横空出世?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无法理解,也不明白我的意志与我的心何以竟会那般针锋相对。

    然而,我所送走的每个日子,表面上看来却是极其平稳、一丝不乱的。

    在前往图书馆之前的下午这段自由的时间,我就阅读“黄色潜水艇少年”在外边那个世界里积储下来的数量庞大的书籍。这是只供我使用的个人图书馆。为了我,少年完全开放了他内部的图书馆。

    那又高又长的书架上排满了古今东西的书籍,一眼望不到头,门类齐全,无所不包。虽然我受伤的双眼尚未痊愈,但阅读积储在意识内部的书籍,我不会感到任何不便。因为我能够不用眼睛,而是用心灵阅读这些书。从农业年鉴到《荷马史诗》,从谷崎到伊万·弗莱明。在一本书也不存在的这座小城,可以自由地、不受任何人谴责地阅读这些无形的、因而是肉眼看不见的书,这为我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

    他向我开放自己内部的图书馆,在我阅读这些书期间,少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或者说他仿佛暂时关闭了意识的开关。总而言之,逗留在那里的只有我单独一人,存在于那里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间。在午后读书的那段时间,“我们”变成了“我”。

    虽然如此,我内心那只春日原野上的兔子,却依旧欢蹦乱跳,片刻也不曾停止。似乎它那不知疲倦的生命力根本不需要休息。有时它还会粗暴地妨碍我聚精会神地读书,用强壮有力的后脚猛踹我的神经,而且每夜都让我辗转难眠。

    好像我的内部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然而这件“非同小可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浑然不知,只能束手无策。

    我和“黄色潜水艇少年”一有机会就在我意识底处的正方形小房间里见面,中间隔着一根小蜡烛,低声细语地谈论各种事情,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时分。然而这样相见的次数渐渐变得越来越少。恐怕这是因为我们俩的结合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极其自然,我们无须再特意通过语言进行交流了吧。

    然而那一天,“黄色潜水艇少年”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我。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字,金属边圆形眼镜反射着蜡烛的光焰,忽闪忽闪地。

    我正在就近来自己心里的违和感与少年商量。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来,那个时刻好像快要到来了。”少年打破了持续片时的沉默,对我说道。

    我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那个时刻?”

    少年摊开两只手掌,朝向天花板,仿佛要接住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的正确语句一般,然后说道:“就是您将离开这里的时刻。”

    “我将离开这里?”

    “对的。您肯定也在心里感觉到了这一点。”穿着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瘦小少年说道。

    这是不是与我心里那只蠢蠢欲动的兔子有关?

    “对的,正是。那就是您心里的那只兔子要亲自告知您的事情。”少年读懂了我心里的活动,说道。

    “告诉我我将离开这座小城?”

    “对的,正是。您的心要求离开这座小城。或者说,它需要离开这里。不久前我已经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了,并且一直在注意观察您的心的动静。”

    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咀嚼着少年说的话。

    “但是我自己还未能理解这种骚动的意义,是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轻轻点头:“是的。因为心与意识是待在不同的地方的。”

    我沉默着,看着少年的脸。

    “我将要离开这座小城?”我问道。

    少年点点头:“对的,正是。您曾经帮您的影子逃离到墙外去,是不是?而这次,您将要把我留在这里,自己离开这座小城。而且您离开我后,将与您在墙外的影子再一次合二为一。”

    我需要时间厘清头绪。

    我问少年道:“但是,再一次跟自己的影子合二为一,这种事情难道真的有可能吗?”

    “有可能,只要您打心底盼望的话。”

    “可是我根本就没办法搞清楚,我的影子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首先,他跟我分开之后,孤身一个在外边的世界里有没有好好活下去呢?”隔着小小的蜡烛光焰,少年静静地告诉我:“不要紧,您无须担心。您的影子在外边的世界里安然无恙,活得好好的,而且在非常出色地代你行事。”

    我一时哑口无言,沉默地直盯着少年的脸。然后我终于说道:“那你是在外边的世界里,遇到过我的影子喽?”

    “好多次。”少年简短地点头说道。

    少年的发言令我震惊,困惑。他在外边的世界里多次遇到过我的影子?

    “对的。您的影子在那边活得很好。”

    我说:“而我是在寻求再次与影子合二为一?”

    “是的。您的心在追求新的变动,它需要新的变动。但是您的意识还没有充分把握住这一点。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

    简直就像春日原野上年轻的兔子,我忖道。

    “对的,您说得是。”少年读懂了我的心,说道,“就像春日原野上年轻的兔子一样,凭着意识那慢条斯理的手,是很难抓住它的。”

    “我的影子从这里逃出去之后,在外边的世界里天衣无缝地代我行事——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完全正确。他在代您行事,做得完美无缺。”

    “假使是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们已经完成了相互的角色替换。就是说,如今他作为我的本体在完美地发挥着功能,而我则就像是他的影子,说来也就是从属性的存在。我觉得完全可以这样去想。你怎么看?本体和影子是不是可以这样角色互换呢?”

    少年就此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一点我也说不准。因为说到底,这是您自身的问题。不过就我而言,我觉得哪一种局面都无所谓,不管自己是自己的本体也好,还是自己的影子也好。不管是哪一种,此时此刻身在此地的我,我所把控的我,那就是我了。再多,我就不懂了。您或许也应该同样这么去考虑。”

    “你是说,不管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影子,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对的,是这样。影子和本体,只怕有时是会互换角色的,还会互换使命。不过本体也罢,影子也罢,不管是哪一个,终究都是你。这一点确凿无疑。与其琢磨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影子,不如认定他们都是彼此宝贵的分身,这恐怕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宛如要确认什么似的,久久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仿佛是要重新确认其作为肉体的实质。然后我诚恳地坦白道:“我没有自信。不知道再次重归外边的世界后,自己能不能应付自如。我很久以来一直都住在这座小城里,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了。”

    “您不必担心,诚实地听从自己的内心就行。只要您没有看丢内心的动静,各种事情肯定都会一帆风顺的。而且您宝贵的分身肯定会有力地支援您的重归。”

    当真是这样的吗?事情就是如此简单的吗?我仍旧没有自信。

    我问他道:“可是,如果我离开了这座小城,就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吧?”

    “对的,正是这样。我会继续留在这座小城里。哪怕您不在这里了,我想我也能够做好‘读梦人’的工作。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您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并为此一点点地做好了安排。现在,硬壳里的‘旧梦’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对我敞开了心怀。我正在慢慢学习‘共感’这东西。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是我也在一点点地进步。我从您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而且你将成为我的后继者。”

    “是的,我会继承您的位置成为‘读梦人’。请您不要为我担心。以前我也跟您说过,解读‘旧梦’,就是我被赋予的天职。除了这里,我在别的世界里活不下去。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确信。

    “可是有一天,‘读梦人’突然由我变成了你,小城会处之淡然地接受吗?毕竟,你还没有获得在这座小城里居留的资格呀。”

    “没关系,您不必担心。就像我需要这座小城一样,小城也需要我。因为如果没有‘读梦人’,这座小城就无法维持。他们不可能把我赶走。小城,还有那道墙,都会配合我而微妙地改变其形状的吧。”

    “你对此坚信不疑?”

    少年坚定地点点头。

    我说道:“可是,姑且就算我希望离开这里,具体又该怎么做,才能让此事成为可能呢?要从这座被高墙包围得密不透风的小城逃出去,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您只要在心里想望就行了。”少年语气平静地告诉我,“在这个房间里的这截蜡烛熄灭之前,您在心里想望,同时一口气将光焰吹灭就行了。使劲,一口气。这样一来,下一瞬间您就转移到外边的世界里去了。简单得很。您的心就像空中的飞鸟,高墙也无法阻碍您心的翅膀。您也无须像上次那样,特地跑到那座深潭去,纵身跳进水里。您只要打心底相信,您的分身会在外边的世界里牢牢地接住您这勇敢的一跳,就万事大吉了。”

    我静静地摇摇头,然后又大大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该说什么?怎么说才好?我说不出话来。对于自己此刻所处的状况,我尚未充分领悟。

    我的意识与我的心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我的心有时候就是来到春日原野上的年轻兔子,有时候又会变成自由地飞越长空的鸟儿。而我尚不能把控自己的心。是的,心是难以捉摸的东西,难以捉摸的东西就是心。

    “我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我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当然,请您考虑。”少年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的眼睛,说道,“请您好好考虑考虑。您知道的,在这里有的是考虑的时间。这话听上去像是悖论——正因为时间不存在,所以时间无穷无尽。”

    这时,蜡烛的光焰突然摇晃了一下,熄灭了。于是深邃的黑暗降临了。

    70

    将那位少女送到家门前,告别时,我总是会说一声“明天见”。其实想一想,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因为在这座小城里,并不存在正确意义上的明天。然而尽管心里明白这一点,我还是每天晚上都不能不这么说。

    “明天见!”

    她听到此话,总是微微一笑,不过什么话也不说。有时她会微微张开嘴唇,仿佛要说什么,可结果却没有说出来。然后她翩然转过身去,裙裾翻飞,仿佛被贫穷的集体住宅入口吸噬进去了一般,消失了。

    于是我回忆着与她之间有过的沉默(是的,唯有沉默才是我们俩并肩走过夜晚的河滨道路时密切共有的东西),在喉咙深处暗暗品味着其滋养,孤身一人踏上归途。就这样,于我而言的小城一日便告结束了。

    “明天见!”我常常会沿着河滨道路走着,冲着自己如此呼喊。尽管我明明知道,那里并不存在明天。

    不过在这最后一夜,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因为无论在什么意义层面上,那里都已经不存在“明天”了。

    取代这句话,我说出口来的是一句“再见”。听我这么说,少女宛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般,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直勾勾地看着我。不同于平素的告别语,似乎让她感到了困惑。

    我也直勾勾地正面注视着她的脸。

    于是我察觉到——不可能不察觉——她的面容,在整体上显现出了细微的变化。虽然我无法具体指出何处发生了何种变化,但是可以确凿无误地看出几处细部的改变。五官的轮廓与深度宛如波浪在轻微地涌动一般,相比于之前,开始一点点地改变形状。就像由于振动,导致描摹的画像与原画相比,出现了微妙的错位一般。虽然那只是极其细微的、普通人大概会看漏的改变。

    也许正是我的这句“再见”——不同于平素的道别语——给她的相貌带来了这样的变化。不对,不是这样,正在发生变化的,正在接受微妙改变的,也许不是她的五官,而是我自己。也许是我这个人的心正在完成蜕变。

    “再见!”我又一次对她说道。

    “再见!”她也说道,宛如把从未见过的食物头一回放入口中的人,专心致志地、小心翼翼地说道。然后,她的嘴角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浅浅微笑。然而这微笑也是与迄今为止的微笑迥然不同的东西,至少令我如此感觉。

    到了明天,等她知道了我已经不在这座小城里时,她的感受究竟将会如何呢?不,我想到,一旦我从这里消失不见了,这位少女说不定也会从这里消踪匿影。也许她是小城专为我一人准备的存在亦未可知。所以如果我从这里消失了,她也会随之消失——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于是又会有另外一个人前来协助“黄色潜水艇少年”读梦。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黯然神伤,感觉自己的半个身体似乎变成了透明状态。某种重要的东西正渐渐离我远去。我正在慢慢地永远失去它。

    然而尽管如此,我的决心却没有动摇。我还是必须离开这座小城,迈入下一个阶段。这是已然定下的流程。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这座小城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园,这里已经没有了可以容纳我的空间,在种种意义上。

    不一会儿,少女停止了继续注视我的脸,然后像平时一样翩然转身,裙裾翻飞,消失在了公共住宅的门口,就像隐入黑暗之中的夜间飞鸟,准确,迅捷,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独自一人停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她在身后留下的存在的残影。直到那优美的残像徐徐淡去,彻底消失,“无”填埋了剩下的空白。

    当我独自步行在通往自家的河滨道路上,夜啼鸟唱起了孤独的夜歌,河心洲上的河柳伴着它微微地摇曳着树枝。河流的水声比平时更大了。春天到来了。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和“黄色潜水艇少年”在我意识最底层昏暗的小房间里见面了。我们隔着小桌相向而坐,桌子上同以往一样,点着一根小蜡烛。我们俩沉默不语,盯着那根小蜡烛看了一会儿。和着我们俩无声的呼吸,光焰微微摇曳。

    “那么,您已经充分考虑好喽?”

    我点点头。

    “没有疑虑喽?”

    “我觉得没有。”我说道。我觉得没有。

    少年说:“那么,我就要在这里跟您分别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也许吧。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不过,我搞不清楚。谁又能断言呢?”

    我再次端详着身着画着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少年取下眼镜,用指尖轻轻按了按眼睑,然后又戴上眼镜。他每重新戴一次眼镜,我便觉得他似乎变得与先前有所不同。换言之就是,他每时每刻都在成长亦未可知。

    “十分对不起,我这个人感觉不到悲伤这种情感。”他坦白道,“我这是天生的。不过,假如不是这样,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对与您分别这件事感到悲伤的。当然,说到底,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搞清楚悲伤是怎么一回事。”

    “谢谢你。”我说道,“你这么说,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黄色潜水艇少年”接着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说道:“恐怕,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也许。”我说道。

    “请相信您的分身是存在的。”“黄色潜水艇少年”这么说道。

    “那是我的救命稻草。”是的,他会接住您的。请您相信这一点。信任您的分身,就等于信任您自己。”

    “我差不多该走啦。”我说道,“在这根蜡烛熄灭之前。”

    少年用力点点头。

    我深深地把一口气吸入胸中,稍稍停了一下。就在这几秒钟之间,各种情景源源不绝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情景。我珍惜守护着的一切情景,也包括寥廓的大海上潇潇落雨的情景在内。可我已经不再犹疑。恐怕我毫无疑虑。

    我闭起眼睛,把浑身的力气汇集为一,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的火苗。

    黑暗降临了。那是极度深邃、无比柔软的黑暗。

    后记

    虽然我从来不喜欢给自己的小说写什么后记之类(我总觉得这种东西在很多场合都或多或少有些像辩白),不过关于这部作品,恐怕我还是需要做个某种程度的说明。

    这部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的核心部分,是我在一九八〇年发表于文艺杂志《文学界》上的中篇小说(或者说是篇幅稍长的短篇小说)《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那篇小说六万字不到。尽管在杂志上发表了,但我对内容很不满意(感觉是前前后后种种缘故,把个半生不熟的东西给抛出去了),所以就没有出书。我写的小说几乎没有没出书的,唯独这部作品,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其他国家,都从未出版过。

    然而我从最初开始就始终觉得,这部作品里包含着一些对我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要素。只是十分遗憾,那时候的我尚不具备足以把它完美写出来的笔力。原因应该是,我作为小说家刚出道不久,对于自己写得了什么、写不了什么,还缺乏自知之明。虽然后悔发表,但事情既已发生,也就没有办法了。我心想等到合适的时机降临,再慢慢着手修改吧,于是便将其深藏起来,不再示人了。

    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我还在东京经营爵士小店。一身兼二职,一天天过得忙忙碌碌,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于写作。经营小店固然也很快乐(因为我很喜欢音乐,而小店也算得上生意兴隆),但是在写了几篇小说之后,想凭着一支秃笔混饭吃的念头慢慢地变得强烈起来,我便关门歇业,成了专业作家。

    于是乎心无旁骛地,我写出了第一部正式的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事。然后我就想接着对《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进行大幅改写。然而单靠这个故事,要写成长篇小说颇有点儿勉强,于是我便想到,再加上一个色彩迥异的故事,搞成一个“双管齐下”的叙事作品来。

    两个故事齐头并进,交互叙事,到最后再并二做一,合为一体——这就是我的计划,或者说大致的构想。然而这二者将如何合为一体,写着写着,连我这个作者都稀里糊涂了起来。因为我预先根本未曾拟定个大纲,而是兴之所至,自由发挥……

    想想实在是瞎胡闹,可我居然始终没有失去“呵呵,总会有办法的吧”式的乐观(或者说胆大妄为)的心态。我有一种自信,觉得最终会万事大吉。结果如我所料,快到收尾时,两个故事总算如愿结合在了一起。就像从两边同时开挖的漫长隧道,在中间点准确地对接,幸运地完成贯通一般。

    对我来说,写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一项惊心动魄的作业,同时也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体验。写完这部小说,出版单行本,是一九八五年的事,当时我三十六岁。那是一个无须你过问,各种事物也会自己向前推进的时代。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写作经验不断积累,年龄不断增长,我渐渐觉得单凭这些尚未足以给《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这部未完成的作品——或者说作品的不成熟性——一个完美结局。我开始想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自然不失为一种应对方法,但是不也应该还有别的应对方式吗?不是“覆写”,而是坚持并立不悖,可能的话相互补充,相互完善。

    可是,这“另一种应对方式”可以采取何种形态?我却怎么也定不下一个视野来。

    到了前年(二〇二〇年)年初(现在是二〇二二年十二月),我才总算有了感觉,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再度对《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进行一次彻底性的改写。从最初发表时算起,正好过去了四十年。在这期间,我从三十一岁长到了七十一岁。一个身兼二职、初出茅庐的作家,和一个也算是曾经沧桑的专业作家(说来当之有愧)之间,在种种意义上有着泾渭之别。然而,说到对“写小说”这一行为的天然爱,却应该是没有太大差异的。

    若要再添上一句的话那便是,二〇二〇年乃是“新冠之年”。我恰好于新冠病毒开始在日本正式“大发淫威”的三月份起笔开始写这部作品,花了近三年时间写完。这期间,我几乎不曾外出,也没有做过长期旅行,在云谲波诡、剑拔弩张的环境下,日复一日(虽然中间夹着相当长的中断,即冷却期)孜孜不懈地写着这本小说(宛似“读梦人”在图书馆里解读“旧梦”一般)。这种状况也许意味着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东西也不意味。不过,它应该还是意味着什么的。对此,我有着切身感受。

    起先,在完成第一部之后,我以为大致已经完成了目标,但是慎重起见,写完之后我把书稿放了半年多没动。这期间,我又觉得“这样还是不行。这个故事还应该继续下去”,于是动笔写第二部、第三部。因此,我出乎意料地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全部写作。

    然而,能够再一次这样将《小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这部作品改写为新的形态(或者说使之得以完成),老实说,我是如释重负的。因为这部作品对我来说,如鲠在喉,始终是令我耿耿于怀的存在。

    这对我来说(对我这个作家来说,对我这个人来说),是具有重要意义的鱼鲠。这番时隔四十多年的重新改写,让我又一次回到那座小城,又一次痛感到这一事实。

    正如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所说,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够真诚地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为数有限的。我们不过是把为数有限的这些主题,千方百计地改头换面,改写成种种不同的形态而已——也许不妨如此直言相告。

    总而言之,真实并不存在于一种一成不变的静止之中,而是存在于不断的演变和推移之中。这难道不正是叙事作品的真髓吗?反正我是如此考虑的。

    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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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6 23:00:17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