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蕉对《四世同堂(第3部饥荒)》的笔记(1)

四世同堂(第3部饥荒)
  • 书名: 四世同堂(第3部饥荒)
  • 作者: 老舍
  • 副标题: 饥荒
  • 页数: 307
  •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 出版年: 2012-5
  • 摘抄

    汉奸的嘴脸

    日本人来到,他见到了光明。他忙着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抠了抠眼角;然后,似笑非笑,而比笑与非笑都更好看的,迎着日本人走。他以为凭这点体面与客气,只需三言五语便能把日本人说服,而拿回他的一切东西来。他深信只有日本人是天底下最讲情理的,而且是最喜欢他的。见到他们,(三个:一个便衣,两个宪兵)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象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 便衣指了指门。晓荷笑着想了想。没能想明白,他过去看了看门,以为屋门必有什么缺欠,惹起日本人的不满。看不出门上有什么不对,他立在那里不住的眨巴眼;眼皮一动便增多一点笑意,象刚睡醒就发笑的乖娃娃似的。 便衣看他不动,向宪兵们一努嘴。一边一个,两个宪兵夹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脚不着地的随着他们往外飘动。到了街门,他们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脸碰在地上。高第早已跑了出来,背倚影壁立着呢。
    引自第1页

    晓荷不再笑,可也没特别的着急:"不会!不会!东洋人对咱们不能那么狠心!" "日本人是你什么?会不狠心!"高第搓着手问。假若不是几千年的礼教控制着她,她真想打他几个嘴巴!"等一等,等着瞧!等他们出来,咱们再进去!我没得罪过东洋人,他们不会对我无情无理!" 高第躲开了他,去立在槐树下面。 晓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门立着。等了半个多钟头,日本人从里面走出来。便衣拿着手电筒,宪兵借着那点光亮,给街门上贴了封条。 晓荷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可是,象最有经验的演员,能抱着病把戏演到完场,他还向三个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尽,一下子坐在台阶上,手捧着脸哭起来。他的历史,文化,财产,享受,哲学,虚伪,办法,好象忽然都走到尽头。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心中太难受。用力横了一下心,才又找到他的声音:"我去报告,报告!"他猛的立起来。"那三个必不是真正东洋人,冒充!冒充!真东洋人决不会办这样的事!我去报告!"
    引自第2页

    巡警去了有三四分钟,蓝东阳等得不耐烦,一个劲儿吊眼珠。在他等候日本人的时候,他往往要必恭必敬的站立半点钟或三刻钟,可是并没感到过焦躁,因为等候日本人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有滋味,象作祷告似的,越长越见虔诚。现在,为见一个中国小官,也居然等三四分钟,他受不了;这伤了他的自尊心,假若他也有自尊心的话。
    引自第95页

    蓝东阳慢慢的走开,心中掂算着:"好家伙,真有高人呀,连日本人都不见!这小子的势力大远了去啦!说不定他的局长还是天皇下手谕派出来的呢!"一边走,他一边回头看那四棵柳树。他没有感到绿树的美好,而只觉得他应该回去多站一会儿,表示出依依不舍的意思。
    引自第96页

    他对自己的国家与民族,没有丝毫的自信与自傲;假若他再怀疑日本人,他就完全没有立脚的地方了。
    引自第123页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平日他那么轻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国府的威风消尽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应当给上帝改一改模样;上帝不应当再是高鼻子,蓝眼珠的,而是黄脸,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样。是的,他和别的吃洋教的人一样,只会比较外国人与外国人的谁强谁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国人应当怎样。
    引自第195页

    他是几百年来民族自卑的产儿,是靠呼吸带着国耻味儿的空气长大的。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求外国人高抬贵手,不打他,让他好好当洋奴。在他想来,日本人能打败英国佬,而中国一定打不过日本。即使日本人不幸败了,英国和美国也会卷土重来,再当他的主子。唯独中国人挺不起腰杆,不能跟英国人和美国人平起平坐。
    引自第260页

    汉奸家属的心理:

    高第决定不再跟他多费话。她看明白,他已无可救药了;至死,他也还是这么无聊!她很想一横心,独自逃出北平去。但是她又不忍。没有她,她想,他必会闹到有那么一天,连一条狗都不会向他摇摇尾巴。到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还会找日本人去;日本人给他一个烧饼,他便肯安心的作汉奸!不,她不能走!她须养着他,看着他,当作一个只会吃饭的废物那么养着他;废物总比汉奸好一点!
    引自第10页

    一个汉奸的自白:

    大赤包下狱。 她以为这一定,一定,是个什么误会。 凭她,一位女光棍,而且是给日本人作事的女光棍,绝对不会下狱。误会,除了误会,她想不出任何别的解释。"误会,那就好办!"她告诉自己。只要一见到日本人,凭她的口才,气派,精明,和过去的劳绩,三言两语她就会把事情撕捋清楚,而后大摇大摆的回家去。"哼!"她的脑子翻了个斤斗,"说不定,也许因为这点小误会与委屈,日本人还再给她加升一级呢!这不过是月令中的一点小磕绊,算不了什么!" 13除了日本人,她怀恨一切她所认识的老幼男女。她以为她的下狱一定和日本人无关,而必是由于她的亲友,因为嫉妒她,给她在日本人面前说了坏话。咬过半天牙以后,她用手托住脑门,怀着怒祷告:"东洋爸爸们,不要听那些坏蛋们的乱造谣言!你们来看看我,问问我,我冤枉,我是你们的忠臣!" 这样祷告过一番,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恬。她相信她的忠诚必能象孝子节妇那样感动天地的感动了东洋爸爸们,很快的他们会询问她,释放她。她昏昏的睡去。 并没有十分睡熟,只是那么似睡非睡的昏迷: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带着招弟,在北海溜冰大会上,给日本人鞠躬;一会儿她是在什么日本人召集的大会上,向日本人献花……
    引自第11页

    北平风景

    冬天过去了。春把北平的冰都慢慢的化开,小溪小湖象刚刚睡醒,一睁眼便看见了一点绿色。小院的墙角有了发青的小草,猫儿在墙头屋脊上叫着春。
    引自第17页

    或者只有北平,才会有这样的夏天的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斜射着亮而喜悦的阳光,到处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凉,阳光热,接触到一处,凉的刚刚要暖,热的刚搀上一点凉;在凉暖未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 就连小羊圈这块不很体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画面:两株老槐的下半还遮在影子里,叶子是暗绿的;树的梢头已见到阳光,那些浅黄的花朵变为金黄的。嫩绿的槐虫,在细白的一根丝上悬着,丝的上半截发着白亮的光。晓风吹动,丝也左右颤动,象是晨光曲的一根琴弦。阳光先照到李四爷的门上。那矮矮的门楼已不甚整齐,砖瓦的缝隙中长出细长的几根青草;一有了阳光,这破门楼上也有了光明,那发亮的青草居然也有点生意。 几只燕子在树梢上翻来覆去的飞,象黑的电光那么一闪一闪的。蜻蜓们也飞得相当的高:忽然一只血红的,看一眼树头的槐花便钻入蓝的天空;忽然一只背负一块翡翠的,只在李四爷的门楼上的青草一逗便掉头而去。
    引自第76页

    多么晴美的夏天晚上啊。在往年,这是祁老人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到五点多钟,斜阳使西墙给院里铺上阴影,枣树上半大的绿枣都带着点金光,象一颗颗的宝石。祁老人必灌几壶水,把有阴凉儿的地方喷湿,好使大家有个湿润凉爽的地点吃晚饭。饭后,老人必浇一浇花,好使夜来香之类的花草放出香味,把长鼻子的蜂子招来,在花朵外颤动着翅儿,象一些会动的薄纱。蜻蜓,各种颜色的蜻蜓,在屋檐那溜儿飞旋,冲破了蚊阵。蝙蝠们逐渐的飞出来,黑黑的的象些菱角,招得孩子们把鞋扔上去,希望能扣住一个大菱角。乌鸦,背上带着霞光,缓缓的由城外飞回,落在南墙外的大树上。小燕们一排排的落在电线上,静静的休息飞了一天的翅膀。天上发过一阵红之后便慢慢灰暗起来,小小的凉风吹来,吹出一阵强烈的花香。
    引自第98页

    凉风把夏晨吹醒。鸟儿用不同的腔调唱起歌来,牵牛花顶着露水展开各色的小喇叭,浑身带着花斑的飞虫由这儿飞到那儿,蜘蛛在屋角织起新的丝网。
    引自第111页

    乍起的春风,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个刮法。它,忽而冷得象冰,把墙头上的雪一扫而光;忽而又暖烘烘的,带来了湿润的空气,春天的彩云。古老城墙头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雪水渗进城墙缝里。墙根下有了生机。浅绿的小嫩草芽儿,已经露了头。白塔的金刹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忽然间又来了冰冻,叫人想起寒冷的隆冬。 春天终于站稳了脚跟。冰雪融化了,勇敢的蜜蜂嗡嗡地在空中飞翔。忽然传来了比春风还要温暖的消息,使所有的北平人都忘掉了一冬来的饥寒:美国空军轰炸了日本本土。
    引自第233页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屹立。海子里的红荷花,白荷花,也照常吐放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依然庄严肃穆,古老的玻璃瓦闪烁着锃亮的光彩。
    引自第294页

    北平人的精神

    假若北平人也有什么理想的话,那便是自自由由的,客客气气的,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这假使作不到,求其次者,便是虽然有人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而仍然客客气气的不多给他们添麻烦——比如粮证可以用一年或二年,凭证能随时取到粮食。
    引自第75页

    北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肯放弃了他们的幽默。
    引自第114页

    "你就不知道,咱们北平人多么好凑热闹!"
    引自第139页

    她知道,北平人是最讲体面的;就是衣服破旧,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她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多,这么脏,这么臭的衣裳来。
    引自第155页

    他真爱北平,可是现在已体会出来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光,琉璃瓦的宫殿,美好的饮食,和许多别的小小的方便与享受,都是毒物。它们使人舒服,消沉,苟安,懒惰。
    引自第162页

    东阳一见子弹头和招弟的戒指,吓得尿湿了裤子!他所有的成就全仗着两样东西:自己的厚颜无耻与北平人的逆来顺受。如今见了这子弹头,他看见了不怕死的北平人。
    引自第222页

    北平人,大难临头的时候,能忍,灾难一旦过去,也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者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处世哲学活下去。这一哲学的根本,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
    引自第291页

    觉醒的人们:

    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杀死自己的儿女,断子绝孙!
    引自第102页

    可是,当他看见中国铺户也把牌匾什么的装修成日本式,他的头不由的就低了下去。他觉得这不是文化的吸收,而是无耻的投降。 同样的,他在东安市场看到小盆景:一株粗而短的松树,斜倚着一块奇形的山石;或一个茶碗大小的盆子,种着一小枝仙人掌或仙人拳;或用人工曲扭成的小树,开着一两朵花。他知道这是为卖给日本人的。日本人的"自然"必经过残忍的炮制,把花木都忍心的削折歪扭,好显出不自然的"美"来。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套!中国人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可是只没学会怎么强硬与反抗!
    引自第104页

    他看出来,日本人的侵略中国是打开了十八层地狱,鬼魂们不但须往外冲杀,也应当和阎王与牛头马面们格斗。
    引自第162页

    头年的萝卜空了心,还能在顶上抽出新鲜的绿叶儿;窖藏的白菜干了,还能拱出嫩黄的菜芽儿。连相貌不扬的蒜头,还会蹿出碧绿的苗儿呢。样样东西都会烂,样样东西也都会转化。
    引自第235页

    因为不够吃,居于统治地位的异族露出了狐狸尾巴;因为饥饿,奴隶们也顾不得羞耻了。忍饥挨饿的人,一心想的是弄点什么往嘴里填,体面不体面,早就顾不上了,偷点抢点都算不了什么事儿。
    引自第245页

    2021-07-17 09:11:18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