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商对《精神政治学》的笔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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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权力仍然深受否定论的控制。
规训权力仍然深受否定论的控制。它压抑,不自由。由于规训权力存在否定性(Negativität),新自由主义政权在它那儿无从谈起,却在确证性(Positivität)中异彩纷呈。新自由主义政权的权力技术是微妙、灵活且精明的,无人可以窥探。顺从的主体对自己的屈从性并不自知。它被环境威力遮蔽,臆想自己身处自由。
那种靠使用蛮力,强行给人们戴上规范、禁令的紧箍咒的规训权力是没有用的。设法让人们发自内心地屈从于环境威力(Herrschaftszusammenhang)的权力技术才是更有效的。它愿意积极发动、激发动力并力争尽善尽美,不愿意制造障碍或者压制他人。因此,权力的效率不是通过禁止和撤销而是通过赞扬和成全来实现的。权力试图使人们对自己产生依赖而不是让他们变得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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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就代替了鼹鼠的位置
在《关于控制社会的后记》(Postskriptum über die Kontrollgesellschaften
)一书中,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预测了所有环境将面临共同的危机。[1]
与后工业、非物质及网络式生产模式不相符的封闭和僵化是问题所在。这种生产模式逼迫人们要更加开放和打破界限。然而,鼹鼠是无法忍受这种开放性的,于是,蛇就代替了鼹鼠的位置。蛇属于规训社会之后的新自由主义监控社会的动物。与鼹鼠不同,蛇并非在封闭的空间里活动,相反,它只有通过运动才能开辟空间。鼹鼠是工人,而蛇却是企业主,是自由主义政权下的动物。
鼹鼠在预装的空间里活动,因而屈从于空间的束缚,属于屈从主体。蛇则是通过运动开辟空间的客体。从鼹鼠到蛇、从主体到客体的过渡,并非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的开启,而是一种突变,即同一种资本主义的扩张。鼹鼠具有局限性的活动束缚了生产力,即使它再怎么乖乖地工作,也无法超越一定的生产力水平。然而,蛇却能通过新的活动方式打破这种束缚。这样,资本主义体系为了创造更大的生产力由鼹鼠模式转化为蛇模式。
如果把规训政权比作“肉体”(Körper),是一种生物政治政权,那么新自由主义政权的行事则更像“灵魂”(Seele)。[2]
这样,精神政治就是它的统治形式。它始终把不容后退的对抗心理标榜为充满治愈能量的力争上游和出人头地的激励动力。动力、项目、竞赛、优化和倡议被归为自由主义政权的精神政治学统治技术。蛇首先化身为债务(Schuld),这些债务(Schulden)是新自由主义政体作为统治工具投放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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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感觉、氛围之于经济
“感觉”(das Gefühl)和“情绪”(die Emotion)并不一样。我们所说的语感、球感等概念,用的都是“感觉”的感,而没用“情绪”的“情”或者“情感”(Affekt)的“情”。同样,我们只会说“悲痛感”,如果说“悲痛情”,听起来就有些奇怪。“情绪”和“情感”呈现的是纯主观的东西,而“感觉”表达出的则是客观的东西。
感觉是可以被讲述出来的,具有可陈述的尺度。然而,情感和情绪都是无法言表的。当今,戏剧面临着无法触动观众的危机,这实际上是讲述的危机。通过讲述来触动观众的戏剧正在被喧闹的情感体验式戏剧(Affekt-Theater)取代。因为没有语言的讲述,大量的情感呈现被搬上舞台。与感觉的呈现不同,情感的呈现不是立体的,为了把自己释放出来,它只能沿线性的轨道平铺下去。数字媒体就是这样一种情感体验式的媒体,数字化交流有助于实现精准的情感传输。因为受到时间的限制(Zeitlichkeit),数字化交流更多的,是在传递情感,而非感觉。“狗屎风暴”(Shitstorm)[1]
实际上就是情感风暴(Affektstroeme),是典型的数字化交流现象。
感觉是断言性的(konstativ)。因此,在表达想法的时候,我们会说“我的感觉是”,而不说“我的情感或情绪是”。情绪不是断言性的,而是践言性的(performativ),与一定行为活动(Handlungen)相关,它是有意向性的,是指向一定目的的。感觉则不一定是意向的,例如产生害怕(Angst)的感觉常常不是因为某一具体的对象。但是,畏惧(Furcht)则不同,它是意向的。“语感”也不是意向的,它的非意向性将其区别于富有表现力的、亦即表达情绪的语言表达。类似的,可能还有那个听起来怪怪的“共感”(Mitgefühl),它是一种广博的世界感,并不针对某一个人。感觉所覆盖的范围,是情绪和情感无法企及的,后面二者仅是主观的表达。
感觉存在一种与情绪不同的时间性。它会持续一段时间。情绪明显比感觉更易流逝、更加短暂。情感则限于一定的契机(Moment)。与感觉相反,情绪不是一种状态,它不能延续。事实上,也的确不存在静止的情绪。静止的感觉却显而易见地存在着。“情绪状态”(Emotionszustand)似乎是一种矛盾的表达。情绪是动态的、基于一定情境的、行为化的。情绪资本主义(Kapitalismus der Emotion)恰恰充分利用了这些特性。相反,感觉因为缺少践言性而无法被很好地利用。情感也同样不具有践言性,它是爆发出来的,并且缺乏施为的对象。
氛围(Stimmung)则与感觉和情绪都不同。它比感觉更加强调客观性。在客观上,一个空间才可能具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氛围,这种氛围表达了一种客观的实然(So-Sein)。然而,情绪则恰恰产生于这种实然的偏离。例如,一个地方可以充满友好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很客观的东西。但是,对于“情绪”或者“情感”来说,我们却不能用“友好”来形容它们。氛围既不是意向性的,也不是践言性的,而是人所处之处。它展示的是人所处的心理状态。这样,氛围就是静止的、显示境况的,而情绪则是动态的、践言的。情绪表达的,不是心境处于何处,而是心境向何处发展,是形成感觉的原因。
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2]
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感官刺激》(Gefühle in Zeiten des Kapitalismus
)一书中没有回答为什么在资本主义时代感官刺激受到如此推崇的问题,她也没有对感觉和情绪在概念上加以区分。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回答什么是感官刺激的问题并没有多大意义:“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核心论题是经济贸易中情绪所扮演的角色,因为这些情绪是由神祇的神秘性引起的恐惧感,是企业主孜孜不倦关注的焦点。”[3]
这里所用的“恐惧感”(Angstaffekt)一词是错误的概念。因为,恐惧(Angst)是一种感觉(Gefühl)。感觉是时间性的感念,而情感却与时间性无关。情感不是恒定不变的状态,因而不具有感觉所具有的持久性。然而,恰恰是始终存在的恐惧感让企业主孜孜不倦地去工作。韦伯所分析的资本主义是苦行主义的资本积累,相比于感性逻辑,它更遵从理性逻辑。因此,它没有机会走进将情绪资本化的消费型资本主义。另外,在消费型资本主义中,意义和情绪可以被出售和消费。对于消费型经济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不是使用价值,而是情绪和宗教祭祀的价值。易洛思也没有过多地考虑这种情况,以至于使情绪在非物质生产的资本主义时期才获得重视。直到今天,情绪才跻身生产资料之列。
易洛思进一步指出,埃米尔·杜尔凯姆(Émile Durkheim)作为社会学核心的“情绪抱团”(Bündel von Emotionen),即团结,将社会活动者与社会的核心象征联系在一起。她总结并强调:“具有典范意义的现代社会学理论,即使在情绪理论方面并不成熟,至少也隐含一系列个体情绪的概念,比如,害怕、爱、抱负、冷漠、罪恶等。所有这些情绪在大多数历史和社会学阐述中都会出现。这些阐述破旧立新,开创了新纪元。”[4]
在此列举的若干关于情绪的社会学理论完全解释不了今天的情绪经济。此外,易洛思对感觉、情绪和情感没有做概念上的区分。“冷漠”(Gleichgültigkeit)和“罪恶”(Schuld)既不属于情感,也不属于情绪。只有用感觉才能表达出罪恶感(Gefühl der Schuld)的意义。
易洛思显然没有明白,今天的情绪经济最终应归因于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政权将情绪用作资源,来创造更强的生产力和更高的生产率。规训社会宣传手段所呈现的理性(Rationalität)在生产水平处于一定程度时会达到极限,随即会被认为是一种强迫和压制。它突然显得呆板和不可变通。这时,与自由感和人性自由发展相伴的感性(Emotionalität)便取代了理性。自由意味着任情绪自由流露。情绪资本主义充分利用自由。情绪因被视为自由的主观表达而受到广泛欢迎。新自由主义权力技术恰恰利用了这里所说的自由的主观性。
理性具有客观性、普遍性以及持久性的特征。因此它与主观的、基于情境的、易变的感性截然相反。情绪主要产生于状态变化和感觉变化之时。相反,理性常与持久、恒定和规律相伴。它更倾向于稳定的状态。新自由主义经济为了提高生产力,正逐渐消除其延续性,植入更多的易变性,同时推动生产过程的情绪化。就连提高社交效率也有利于生产过程的情绪化,因为理性比感性要缓慢得多,是近乎静止的,因此,强迫提高速度就导致了情绪的独裁(Diktatur der Emotion)。
此外,消费型资本主义为了刺激消费和需求也打出了情感牌。情绪化设计(Emotional Design)塑造了情绪模型,建构了将消费最大化的情绪典范。今天,我们最终消费的并不是商品本身,而是情绪。对商品的消费不无尽头,然而对情绪的消费则是无边无际的。情绪的发展超然于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它开辟了一片新的广阔无边的消费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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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是福
今天,社会上的异己、蠢材或者傻瓜好像几乎都消失了。数字化全面联网与交际大大地提高了从众强迫(Konformitätszwang)的效应。舆论暴力压制了痴言痴语。博托·斯特劳斯(Botho Strauss)深知今天的从众和市井习俗之间的区别:“对傻瓜来说,他以外的其他人之间的交流都非常和谐。大家都把格调降到最易相处的程度……这种习俗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我们所熟知的资产阶级时代的习俗都更加根深蒂固。”[4]
傻瓜是一种特异体(Idiosynkrat)。特异体质(Idiosynkrasie)字面上的意思是体液发生特殊混合后引发的过敏反应。当交际必须提高效率的时候,特异体质就会基于免疫反应而筑起一道屏障。无界限交际沟通因为它的存在而变得障碍重重。因此,为了提高交际效率就必须抑制特异体的免疫反应。为了使信息和资本循环加速,就要大力抑制免疫反应。在同类间相互呼应的时候,交际效率就会达到峰值。相反,对相异性和陌生感的抵制和反抗妨碍并延缓了同类之间的顺畅交际。恰恰在同类人的吵吵嚷嚷中,交际达到了最高的效率。
鉴于交际强迫(Kommunikationszwang)和从众强迫的存在,痴言痴语可以说是一种对自由的实践。本质上,傻瓜是不受约束、不被联网、不被灌输信息的人。他住在思不可及的、没有交际和网络的外界:“傻瓜就像被扯下的玫瑰花瓣,掉进志同道合的人群汇流而成的舆论的旋涡之中。他们四周到处是一派和谐的归顺者(Eingemeindete)和附庸者(Zugehoerige)。”[5]
傻瓜是现代的异教徒。异教本意为选择(Wahl)。异教徒是指具有自由选择权利的人。他敢于背离正统观念,敢于摆脱从众的强迫。傻瓜作为异教徒被看作反抗舆论暴力的形象。他打破了施于异己的魔咒。由于从众的强迫愈发强烈,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地需要去强化异教意识。
痴言痴语反对新自由主义统治权力,也反对它的绝对交际化和全面监控性。傻瓜不与人交际。它只与非交际性事物交流。因此,它一言不发。痴言痴语设立了一个个沉寂、平静、隔绝的空间,在那里,真正值得说的东西可以被说出来。1995年,德勒兹(Deleuze)就已经预告了沉默政治(die Politik des Schweigens)的来临。它专门针对那种强迫交际与坦白的新自由主义精神政治而存在:“今天,不能自由表达我们的观点,已经不再是难题。难题是,我们如何去营造让我们身处其中就有话可说的隔绝的、沉寂的空间。压迫势力不再阻挠我们表达观点。相反,他们还强迫我们发表看法。不必说话,允许沉默,是何等自由的事情,因为只有那时我们才可能创造出越来越难能可贵的事物:一些真正值得说的事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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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在其生前最后一篇论文——《内在性:非特指的一个生命》(Die Immanenz: ein Leben...)中将内在性升格为幸福方程式:“我们说,纯粹的内在性就是非特指的一个生命,而非其他。它并非内在于生命,不内在于任何事物的内在性本身就是一个生命。非特指的一个生命是内在性之内在性,绝对的内在性:它是无可挑剔的能力,是绝对纯粹的幸福。”[10]因此,内在性是不存在于任何事物的内在性,它不是他物的内在,而是自身的内在。因此它是“内在性的内在性”。它不屈从于任何事物。它只满足自我需求。在这种生命的内在性层面上,统治秩序无法建立。资本表现出使生命与自身异化的超越性(Transzendenz)。作为生命的内在性消除了这种异化关系。
纯粹的内在性是既不能被心理化、也不能被主体化的空无(Leere)。内在性正是在这种“空无”的映衬下愈显轻柔、丰满、自由。[11]傻瓜的特征既不是个体性也不是主体性,而是独特性。因此,傻瓜与还不能称其为独立个体或者成人的孩子在本质上相似。构成其此在性(Dasein)的,不是个性上的特征,而是无人格的自在发生(Ereignis):“因此,孩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彼此相似,几乎没有独立个性;但是他们却有独特性,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个鬼脸,和那些不属于主体特征的自在发生(Ereignis)。幼童身上自内而外散发着内在生命力,那是一种纯粹的能力,还是一种超然于痛苦与羸弱之外的幸福感。”[12]傻瓜与纯人(Homo tantum)相似,后者是“尽管不与他人混淆却不再有名字的人”[13]。傻瓜可以进入的内在性层面是去主体化和去心理化的矩阵,是使主体摆脱自身,拯救其进入“虚空时代无限空间”[14]的否定性。傻瓜不是主体,“而是花一样的存在:永远向着阳光绽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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