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key对《如雪如山》的笔记(1)

如雪如山
  • 书名: 如雪如山
  • 作者: 张天翼
  • 页数: 347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 出版年: 2022-4-1
  • 如雪如山

    ◆ 第一章 我只想坐下 >> 学生火车票本来打五折,但卧铺的学生票,只能减掉硬座的半价的钱数,像一种官方提醒:花着爸妈的血汗钱,还想躺回家,是不是太奢侈了?  车票搁在她大腿上,肉粉色,像豁开一个方方正正、露着嫩肉的伤口。 >> 硬座的硬,是个很妙的定语,不是座位硬,是人硬,不用多,坐上几个小时,腰板、膝盖、腿脚,就僵硬得跟棍棒似的。 >> 女人之间的友情要搭建起来能有多快?比沙滩上拿塑料桶扣小城堡还快。瓜子话梅请请客,食堂里面对面吃吃饭、掏掏心窝子,再来杯珍珠奶茶一浇灌,第二天就能替对方在大课上答“到”,第三天两条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亲亲热热逛后街饰品店去了。 >> 车里已经黑压压的,人还在上,像珍珠奶茶的黑圆子在吸管里一顿一顿地行军,应和不可抗拒的吸力。 >> 过道里的人肉密度逐渐上升,汤变成粥,粥变成饭,最后稠得濒临凝固。 >> 队伍还有小半截耷拉在外面,像嘴角挂的残粒,很有被一把抹掉的危险。 >> 所有的感情,事后都被认为是一见钟情 >> 红底烫金的学校名字,跟一块块霓虹灯板似的,一下闪进四周围人的眼里。高考苦了一番,为的什么?不光为了四年后院长把学位帽的穗子往边上一拨、递来的那一张文凭,也为了眼下这种跟“普通人”分隔开来、扬眉吐气的时刻。 >> 四周围的人斜睨着,脸上含笑,表情是有点羡慕,有点轻蔑,有点同情——就让娃娃显摆一下吧,当大学生也就能风光这几年,上了社会还不都是灰头土脸打工仔。 >> 立立把学生证和票递上去,她有种错觉,他是故意把她留到最后一个,像那种心数很多的小孩,把预估最有趣的礼物盒留到最后拆。 >> 车厢宛如一个狭隘与伧俗的移动展览馆,能听到所有热门的偏见、女演员的风月新闻……有些人只是呆坐,两眼半开半闭,沉浸在混沌中 >> 她预感到跟那个列车员“还没完”。雨将落未落,悬念像雨滴悬在半空,她只想把悬念当一颗话梅,尽情地咂吮,滋味无穷。 >> 人们愉悦地上缴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交给手机:“来!刺激我!震惊我!”就像把一整摊肉体交给推拿师,自己不用动,别人揉一把,惊动一下,浑身揉,浑身心惊肉跳。在事和事的缝隙里,他们等不及地跳进手机屏幕。鲸每隔一阵浮出海面透气,他们每隔一阵需要一猛子扎进手机里透气。所有人都有一张手机照亮的脸,千人一面。他们永不会无聊。他们醉醺醺地,享受这目不暇接的无聊。 >> 有的时候维持纪律的人容易陷入孤立,因为大家认为有的纪律发明出来是让人吃“亏”的,至少也是个招人烦的事,因此有硬脖子的顶一顶“纪律”,群众喜闻乐见。 >> 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来的救主。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 她放松下来,往窗外看看,还是一片撕不开捋不动的黑。黑得绝望。这一夜真长啊,生生死死地睡了好多年,一夜还没过完。 >> 车厢里的味道很浓,是“人”味儿,又不完全是,是十几吨人肉在钢铁胃口里消化过的气味。 >> 对孩子来说,贫穷是一桩游戏。他们刚来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疮痍也被新鲜感美化成风景。即使一无所有之际,他们还有自己,肉体和五感都是玩具。 >> 这一夜的种种,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学。要恶,要稳准狠,才能不吃亏,不受罪,才能有地盘,有座位。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 一个人有恨,有痛苦,有夭折的梦,就显得深刻了,此前或有轻狂,也是佯狂抒愤 >> 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 >> 震惊造成的麻醉状态过了,她脑子里净是雪花,电视没信号那种雪花。  雪花底下还剩一点点信号,仿佛远方传来的缥缈声音说:他是喜欢我的,太喜欢我了。他喜欢我所以才摸我,他以为我肯定会乐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来的女朋友……可另一种无声的噪音越来越响,那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 >> 那时她已经跟好多人“换”过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将为自己能笑得出来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 但喉咙里仿佛炸开一个冰凉的催泪弹。眼珠发热发胀,有沉重的两颗水珠冷却成形,一跃而出,坠落下去,从黑暗跳向黑暗。 ◆ 第二章 地上的血 >> 街边建筑物大多与记忆中无异,只是旧了一层,像用久了的家具,不够体面,但有种亲切劲儿,让人不忍心嫌弃。 >> 每次回家,都是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开始的,像彩排,或模拟考,满车厢共享终点站的人也共享籍贯与口音,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听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胀。大部分乡音像不体面的内衣,在腰间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严实,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口气。 >> 白发是衰竭的象征,是“坏”的,但一切坏达到一定纯度便有了审美上的意义。 >> 普通人身上,只要有一点超出平均水平的特质,足以让他的伴侣尝到虚荣的快乐。 >> 以孩子身份为基点的叫法,让她能在一切缺席的事件里在场,句句是一家三口,句句是团圆。 >> 毛裤膝盖上两个鼓包,让每一步都像半跪。 >> 她忙于消化母亲的行为,一时说不出话。她了解她,理解她,谅解她,但还是需要缩紧身子低下头,像挨了一拳的人,弯腰等待最尖锐的那阵疼痛过去。 >> 如今他衰老疲惫,生命的热力所剩不多,得省着点用,耗费在取悦继女上,不太划算。而粒粒也早就习惯放弃“父亲”所能提供的东西。就像没必要给断臂维纳斯塑造手臂,有些空缺,留着比补上好。 >> 在有限的共处中保持和颜悦色并不难,其余时间,只要不打扰对方生活就够了。也许未来会有一些事,一些瞬间,让她跟他的距离拉近一些……但那种前景对他们都没有吸引力。 >> 人的泥潭通常就是自己。 >> 她们总能越来越顺畅地聊下去,有时聊这个,有时聊别的,齐心协力地铸造一种多数派的轻蔑态度,直到整间屋子充满柔和的、令格格不入者难受的气氛,直到父亲起身推门离开。 >> 她曾那么喜欢这个伴随痛楚的秘密,它只属于她和母亲,任何人都无法参与,无法分享。她当初就乘着这样的红色潮水,从肉体的罅隙中滑进世界,从母亲的盼望中跨入现实。某种程度上,我们活在与亲爱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儿有一种光,让你认清所有最深处的东西,并滋养真正的快乐。 >> 母亲用近乎撒娇的愉悦声音说,嗯,我觉得也是。说来奇怪啊,被这事累赘一辈子,年轻时真觉得,每月没这腰疼肚子疼的几天多好!现在又觉得,虽然麻烦,可要是真没了,不就不太像个女人了吗? >> 她不回答,只是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夹杂着猛烈的吸气、抽噎和哆嗦,哭声扭曲,是那种无辜承受了伤害、心碎了的人的声音。  母亲还在说话。她感到母亲的两手握住她肩膀,轻轻摇晃。她想说,你不明白。我的血里有一半红色是你给的,我的血是你的血。这件事只属于我和你,只容许我和你。现在你把它毁了。当你给予的时候你不明白,现在你毁掉它的时候,仍然不明白。  血流得更加奋勇,欢快,它们像山脉深处的岩浆一样,灼热地涌出,顺着大腿滑下来。 ◆ 第三章 泳客 >> 水像一种爱,让人松弛,有安全感的爱。那一刻的感觉真好,比猛灌一大口冰啤酒还好,比亲吻时舌头伸进一个可爱的嘴里还好。水给了浮力,也给了阻力——更像是爱了。在水里,挥手,踢腿,都是慢放的,快不起来。 >> 这时她不是王沥沥。她没有名字,没有学历简历工龄房租,没有重量和体脂率,没有欲望,也没有忧喜。她只有水,她变成水。她化为一匹水,一朵水,一粒水,是藏在水里的一棵水,是酹入水中的一樽水,是插进水里的一页水。 >>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在海中,她们俩都是水里的动物,但两人都拴上了看不见的链子,只能在链子的长度上一来一回。再大能耐也进不到深海,游不出这浅滩。 >> 凌可花的小腹上,脐下几厘米处,横着一条疤痕。那疤长约十厘米,暗红色,两头尖,整个微微凸起,仿佛一条细长的红蚯蚓伏在赭色泥土之上。又像曾有人游过去,翻涌起一道永不会消逝的、血的波痕。  那道疤附近,还散布一些短而细碎的、水花似的纹路。犹如涟漪,如皮肉里一次痛呼的回声。 >> 蒙面逃亡的人,摘下面巾,亮出颊上刺字,一旦那印记暴露出来,人的整个性质就变了。 >> 疤是个字体加粗的词条,她的肉身只是疤的注释。  王沥沥什么都明白了。非常明白,特别明白。疤痕底下,是那根无形的链子。 ◆ 第四章 纪念日 >> 孤独久了,会觉得人变得干瘪,渴望到这些地方出没一下,吸一下“人”的气息,但真待在人群里,又想要尽早逃开。似乎很快乐,其实不快乐,又不能说自己不快乐 >> 五岳脸上的笑却陡然收了,就像一把伞唰地合拢,简直能听到嘴角落下去的啪嗒一声。 >> 老王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从小就是。他们用条格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张四指宽的纸定了情,那年她的初潮都还没来。她甚至还没变成女人就开始爱他了。那张纸不光是情书,也是一份地契,从此这片处女地成为他负责莳育的果园,蜜桃的肩头,无花果的乳房,樱桃的乳头,树干的双腿,一切以他的爱意为养料而成长,由他双掌和嘴唇的摩挲和吮吻一寸寸塑出形状。 >> 男人分两种,一种是老王,一种是除老王之外所有人。她连特别亲近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因为如兄如姊如师如友的老王包办一切,他耐心地倾听她,分析她,抚慰她,逗笑她,她没有剩余的身心再交往别的朋友。她这样富足又贫瘠地度过了二十年。 >> 我从来不修片,我认为照片一定要忠于当时当刻的光线、纹理、色彩,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很多人并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她们只想靠相机和修图软件,造出一个并不是自己的自己,拿去炫耀,或者拿着欺骗自己。 >> 海、海风和海浪,像整整一种生活。一种坦荡、开阔、强悍、无所畏惧、容纳一切、藐视一切的生活。它属于那些敢于遗世独立的人。 >> 她以为自己会变成那样的女人。那个女人跟现在这个陶梨栗完全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胸襟和情愫。她应该更自由,生活更曲折,更有意趣,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褶皱,更多可作为勋章的疤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早早就丧失了变化的机会,光滑,苍白…… >>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刻,你会对已经拥有的一切陡生厌倦,像冬天赖在热被窝里赖得太久,那过于符合心意的绵软和舒适终于变得乏味,房间里充满了你自己的气息,皮肤里、头发里的油脂味,夜间呼吸出的口腔气息,甚至昏睡中放出的屁的味道。它们全都在,因为睡前你紧闭门窗,像存钱一样把这些热气留住,积蓄在一起。然而这时,你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蒸汽,一股难以解释的忧烦袭上心头,外面寒风刮擦枯枝的声音都变得爽利诱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赤裸身子冲到外面,甩开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远远离开那些熟悉的、陈腐的东西,越远越好。 >> 她一向用触觉嗅觉去体会爱情和婚姻。现在她猛地感觉那是一种灰烬似的温暖:作为燃料的木柴燃尽了,火熄灭了,但灰烬内部还能暖上很久,冬天有些流浪汉就睡在火灭之后的灰堆里,整个人陷进去,只要借那一团暖意入睡,就能从此沉沉睡下去,灰烬冷了也不要紧,不会察觉,也不会醒来…… >> 人们总会这样:当他为一个女人心动,他能瞬间想象出两人拍婚纱照的样子,以及孩子的五官,两个孩子,一个像妈一个像爸。可这次栗栗看不到那么远,她只“看到”自己抱住他的样子。 >> 她想,我是个怀着罪恶秘密的人了,我再也不是这些善良单调的人中的一员了。她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双手压在胸口,那个秘密就在那儿,在胸腔之间一个暗房里藏匿着,随时可以泡进显影液,冲洗出图片来。 >> 她看着第五岳的脸,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嫉妒了,而且乐于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贬低同行。这一点点属于“普通人”的坏,像素描画里的阴影线,反而让他变得具体。 >> 快门的一声可媲美一支短歌。那不是地下情人在表达爱意,不仅仅是。更重要的是艺术创作者的青眼把她人生中的某一瞬间从平庸生活中打捞起来,放进了排队等待不朽的艺术品队列里。 >> 她尽情用全部肢体去感受他,用手臂内侧和大腿内侧磨蹭他弹性良好的皮肤。那是一具沉重结实的男性身体,像一件大得不可思议的礼物,一个巨型玩具,一个皮肉储蓄罐,储着她人生里几乎所有形象,好看与难看的嘴脸,十三岁、十六岁、二十三岁、二十六岁,他替她保存着她知道但没见过的自己。 >> 每次在陌生人环绕的场合,她总是会被激起更多的爱意。她早就知道,即使完全出于虚荣的理由,她也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丈夫,无论在陌生人还是熟人那里,他都能为她引来嫉妒的目光。 >> 飞着的蝴蝶很美,你忍不住想去追它,然而一旦捏住蝴蝶翅膀,一切就毁了,你只能得到两根手指上糊涂一片的粉末和一只再也不美丽的虫子。 >> 手指尖读取的痛苦反射到神智中,具象成一个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的柔软斗室,她困住了。那不是亲爱的礼物,是软绵绵的迷途和悬崖,是一路跌倒滚落下去的石头阶梯,是一脚踩穿桥板漏下去踏到的淤泥。 >> 她转到侧面,叉腰看着老王尿尿的样子,就像从没见过一样。她狠狠地死盯那条弧线,那种气味和姿势,然而什么都不能令老王变得丑恶,因为她是把他当成最肉体凡胎的人来看待的,她早就全盘接受了他的所有,他如此稳定而庸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失望。 ◆ 第五章 春之盐 >> 面对这种“谆谆娓娓”,她实在无话可说。几十万、几百万无形的人站在“常理”背后,雄辩非凡地否定她的坏心绪。“常理”是怎样一个妖怪?它是一条无所不能的舌头,像小孩子舔冰激凌一样,一下一下把所有异常和例外舔得圆融、模糊。 >> 她每隔几个小时抱起他,让他咂吮。他像是她总也填不满的业绩表。他还没有牙齿,仅靠光秃的牙龈,把她的日夜嚼成了碎片。 >> 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男人的气息和温度,气息像是无形的丝线,吸在她身上,将她暂时拔离脚下的泥沼。  他几乎不醒,醒一点,也只是潦草地回身拍拍她,再转身睡去。台灯的光也弄不醒他,他为什么这么累?比她还累的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要落下来。那面淡赭色的阔长脊背分明还是原样,只是从前的身体语言都哑然了。 >> 埋怨的话,说了就是怨妇,嘴脸难看,所以不能说出来,只能哭出来。哭亦不能有声,有声又成了哭诉。 >> 他睁了睁眼,又冷漠地闭上,样子奇像他父亲。将来如果他能记得,他会记得人生里第一场雨是热的。她用手指把那热盐水引到他唇角,让他和着乳汁吞下去。就在这一刻,她决定给他取名“盐”。 >> 她很久没说话了,别人的声音犹如雨点打在蜡纸上,滑下去。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意思”像珠子要走穿迷宫一样,在耳蜗里转呀转,想转进耳孔里。转呀转,左摇右晃,转呀转。她为了配合甚至晃了几下脑袋。 ◆ 第六章 雪山 >> 生活的真实感,需要给它时间才能渗进来。 >> 她喜欢从侧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脖颈微微往前伸的线条柔韧有力。在这些时候,她决心好好爱他,爱他后脑勺的形状,爱那一块小点心似的圆耳朵,以及他欠发达胸肌下那颗欠机敏的心。  这些时刻,就像心电图山峦线里突起的尖尖,报告爱情一息犹存。 >> 每个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气的,像自行车胎、游泳圈,用一阵就需要往里打气。不同的人,要充进去的气体不一样。马闯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热气,巫童需要空房间里平静的冷气,没有高下之分。他们轮流陪伴,耐心地尽伴侣的职责。 >> 就像一个曾经溺水的人被拉去看海,不知情的人还问她,海美不美?这倒不能说明爱得深,作为伴侣,学会看懂对方表情,就像水手学会看云识天气一样,是种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的能力。 >> 她臂弯里夹着的那条胳膊,瘦得发硬,皮肉松懈,离了骨随意乱跑,衰老就是这么凄惨,隔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 那妇人嗐了一声,脸往侧面一躲,有点羞涩,有点得意,还有点凄凉,扬起巴掌握住脸颊,半像自怜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掴。 >> 我跟你吴伯伯搬走以后,咱那里的吃食我一样都不想,只想这个无花果。后来总算找到卖的了,一买就买半麻袋,慢慢吃。  巫童微笑不语,看一眼沾在手上的白粉,觉得那是未洒尽的骨灰。 >> 当时人都讲,你们俩同病相怜,一块堆儿好好过吧,跟别人不能说的话,跟对方说说,互相安慰,互相温暖。哪知道,同病是同病,疼法可是千差万别,我们俩比别的夫妻更说不到一起。 >> 比如老石跟我说,丽丽,我真羡慕你。我说,怎么呢?他说,你桐桐十三没的,我们朵朵没的时候都快十八了,你白疼了儿子十三年,我比你多损失五年。我说,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白疼,我倒情愿桐桐长到十八,多给我留五年的记忆。 >> 酒店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淡啤酒那种黄色,像永远睡眠不足的一双困眼里放出的光。 >> 教室又大又吵,像《清明上河图》似的有无穷的杂乱幽微角落,从“前面”去“后面”,跟出趟国差不多 >> 她跑过去。两人把他身子翻过来。他眼皮只闭上一大半,还剩条缝,露出一线眼珠,鼻孔里溢出的血,和着地上尘土,泥成糊,蹭在口鼻四周。此前她没见过死,但立即认出了死,在他脸上。 >> 他已身在镜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她跨不进去,再也到不了他身边。一阵风吹过,他头顶一撮黑发动了动,像招手叫她,又像挥手道别。  第二天她醒来,看到窗外还是一个大太阳,心里诧异,天地不是毁灭了吗?太阳怎么还会升起来:此后一大段日子,她都昏沉沉的,像瑟缩在一只透明的瓮中,瓮口上了封条。 >> 也就这么多了。就像从后视镜里看远远的来处,只能看到一些变形的线条、形状。那些旧事的画面,小得像一只烟盒上的图案。水面像是到处漂着金屑,但伸手一捞,终究什么也没有。 >> 巫童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其实这时她没感到多伤心,眼角却不断渗水,滴落在枕上,仿佛一伙微小的囚犯趁机从她身体里逃离,一个接一个钻出小窗,跳入织物经纬的海面。 >> 她像是那年因罪获刑,被散弹枪打过,此后的年头,自己一次次做手术,把弹片一块块挖出来,但总难免有遗漏。弹片永远取不干净,总在阴雨天以绵绵的疼痛提醒她,有一条命、几十年和无数种人生的可能,从她手里滑脱了。 ◆ 第七章 拜年 >> 孩子是否按父母的样子选择伴侣,取决于他们对父母是否认同 >> 自从十七岁离开家乡白泥沟子村榆树大队,他像一个勤勉的登山者,十年如一日,用“规矩”和“品位”当作岩钉、绳子,一心一意攀向心目中“上等人”的峰顶。 >> 孙娟跟朋友开玩笑:如果有人跟曹啸东说“我睡了你老婆”,他顶多骂句脏话,但如果有人说“你这人没品位”,他会跳起来跟人家拼命。她偶尔觉得他活得太累。谈恋爱时她就明白,如果这辈子跟着他,就得陪他累,陪他爬那座只存在于他心里的山。 >> 他是那种一眼能看出职业的人,不跟人说话时,脸上常挂着似怔忡、似冷漠的神情,仿佛一半魂魄不在家,无穷心事,只跟表现主义或爱德华·霍普有关。一旦有人跟他说话,他先是惊一下,眼白一闪,赶紧扯风筝线把魂扯回来,挂起一副热情随和得有点过头的笑。他用那种笑来掩饰对俗人琐事的不耐和容忍,由于不真,所以尺度老掌握不好。 >> 伦勃朗画中用的印度黄,是尿液里提取的,一种专用芒果树叶喂养的奶牛的尿,那种叶子牛吃了不消化,一生受肠胃炎的折磨。美,往往脱生于污秽不堪之中。 ◆ 第八章 后记:雪山与百合 >> 日常生活里的雪和山,是隔年雪一样冷飕飕的回忆,山一般沉重的死亡的阴翳。是摆脱不掉的隐痛,是不管你看不看,它永远在那里的无法忽视之物。

    2022-12-27 23:45:24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