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飞绊对《味道·第一宗罪》的笔记(6)

爱欲、食欲和生殖能力的神秘联系，透过各种壮硕的女神像显现。几乎所有文化传统都出现过一些非常肥胖的母神像，它们的乳房大得惊人，看来好像随时都要渗出乳液的样子。仙人崇拜这些神祗，觉得人们传宗接代和土地肥沃作物丰收的秘密全部都系在它们身上，生殖和农作合二为一。 为什么它们那么胖？因为生活实在富足无缺，食欲可以尽情放纵。这又隐隐暗示了它们生殖能力是何等充沛，而那启动生殖程序的性欲又是如何的不知餍足。 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热爱食物而又不缺食物来源的丰满女人都是性感的。如果性欲要被约束，灵魂才能得救，那么节食禁食就是必要的了。因为瘦弱的身躯不止无能产生性的能量，也不会惹起任何人的兴趣。所以要是有个女人忽然立志禁食，那么她就等于是在宣布自己不再成为性的对象。 今天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女子为了令自己可爱可欲，纷纷节食纤体。因为肥胖不再性感不再美丽，反而成了失却自控能力和懒惰的象征。

我们在鲤鱼门和西贡这些地方吃的只不过是种临近海洋的幻觉，全世界大部分海滨餐馆卖的也是这种幻觉，它让你以为所见到的的海洋和你吃到嘴里的鱼贝之间有种天然的联系，使你忘记在他们中间还隔着起码两座机场与一大段空中之旅。所以实况非常诡异，还想竟成了碳排放量最大的食物之一；吃一顿海鲜，你就为全球暖化的趋势多贡献了一份力量。 在这个意义上讲，我在重庆吃到的海鲜未必不如西贡的鲜；除了烹调的手段不论，一尾北京菜馆里卖的石斑也未必不如香港的同类更贴近大海。如果可能的话，你从伊朗带一条金枪鱼回来也绝对要比筑地来货新鲜，它起码省掉了迪拜飞东京那一程机。

想想也真矛盾，我们香港人那么佩服日本好些古典手艺传承者的职业精神，那么向往他们代代不绝的坚持、耐性与毅力，但大部分典型的香港人却可能是最不愿意自己去干那些事的。贪快、醒目，才是我们矢志不渝的本色。 所谓日式“职人精神”，其中一大要素便是守住任何一个早已经过时间确证的步骤和细节。除非必要，除非那些老东西根本不再管用，否则宁愿背上保守的恶名（在一切皆以进步为美的时代，“保守”自然是落伍的坏事），也断然不变一切前人传授下来的老规矩老程序。

也就是说，那些开了几百年的日本老餐馆虽说是在同一“家”人手中，但他们那个“家”根本不是我们中国人这种以血缘联结的家庭，中间说不定有个原来是徒弟后来改了姓氏的样子，也说不定有个招引入赘的外人，一切全凭专业上的缘分耳钉。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再钦羡日本那种能够坚持传统代代相承的“精神”了，因为重点根本不在什么“精神”，而在于整个产业继承办法的差异。按照我们这种亲缘至上，家当只能留给儿子的办法，老店最多只有百年，简直就是不可避免的规律。

……尤其在这个全球化的年代，有一批跨越国籍的专业人士、银行家和企业高层，他们旅行得如此频繁（乃至于他们不再知道家的意义），他们旅行得如此贫乏（很少离开城市的范围）。地方特色？他们要不是毫不稀罕就是早已厌倦，他们只想在难得的机会里好好休息一下享受一番。如果他们常住某个城市，他们偶尔会去寻找老家的味道（所以各大城市都有一些日本人落脚的餐厅）。由于这批人的扩大，由于自己中产阶级的口味全球化，如今全球每座大城都会有一两条像中环Soho和兰桂坊这样的街道，你不用走进去就知道里头一定有西班牙tapas、南意大利菜馆、日本居酒屋和印度tandoori（坦杜里烤鸡）。其实，这也是一种饮食的全球化，高级版的麦当劳。

……食物是文化的一环，文化流动不居，大胆越界；只有国家，现代的民族国家，才会死死地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