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文化对《云梦泽唉》的笔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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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丨周毅老师二三事
应该是2007年的初夏,我还在《今古传奇》的武侠版做编辑,当年游侠人,每天清早开着车,绕今天的东湖绿道,由杉树藕塘间的公路,俯冲河桥,走近二十公里,去郊区新树荒草间的编辑部上班。一天上午接到周毅老师的电话,说出差在武汉,要顺便来看看。之前她在MSN上找到我,说《文汇报》的“笔会”副刊想选一些《飞廉的村庄》中的篇章,分几次连载。其时我并不知道“笔会”,不知道它在我国现当代散文史上的声名,也不知道将已经发表过的文章分期重新刊出,是它的破例。我躲在偏僻的东湖里做侠客梦,有时写一点小说和诗,只是一个业余的文学爱好者,将《飞廉的村庄》涂抹到BBS版上,被读者看到,是意外。由她住的酒店过来,要过长江,武汉彼时又是一个“光灰”的堵城,我有一点想推,但她很坚持,就这样,我一个编辑,生平第一次,以一个作者的身份,去见另外一个编辑。
今天绿道上的大李村已经是小资青年云集的文创地,当年却是武昌郊区农家乐的渊薮。我请风尘仆仆赶来的周毅老师在一家普通的餐馆吃饭,江湖菜,有一道很风行的腊鸭焖藕,我一定点了,因为天气热,还特别要了冰啤酒。她给我的印象是浓眉大眼的大姐,谈锋很盛,是刚刚好的那种干练,并不会让人感觉到话语的压迫,她脸色有一点发暗,现在我已经知道,那时候她其实刚刚由病痛里走出来,担任起“笔会”的工作。我们谈到乡村的观察,不是苦大仇深,不是农家乐,也不仅仅是纯真童年,一种新的变化正在发生,有必要以散文的体例,将之记录下来。这便是我在“笔会”上的栏目“风土记”的由来,也是后来我写《草木一集》《云梦出草记》的由来。我大概就是由这一次谈话里,慢慢走出“江湖岁月”,变成了一个描写乡村的散文作者。这大概也是周毅老师发现作家,将他们由日常生活引向“笔会”的一个案例,有一点像王重阳找到丘处机等“全真七子”,将他们由俗世中一一“钓”出来,他们求的道,是长生不老,我们大概是文章之道吧。周毅老师自海上来这片武汉“野鹅塘”,冥冥中是来点化木剑客的。
第二次见到周毅老师,是2014年的秋天,我已经由苏州大学修完学位,准备去学校教书,在参加过一次苏大的学术会之后,转道去上海,这次的回访,已经是七年之后了。我按照她的指令,由苏州坐高铁,由虹桥转地铁,到威海路附近一个庞大的玻璃钢铁的商业中心,由层层转折的电梯上到七楼某餐厅等她中午下班,由编辑部走过来赏饭。依旧是浓眉大眼的大姐,我的印象是,她好像比七年之前,显得更年轻有朝气。我被她推荐了一批精细的点心,消化这些点心的,除了菊花茶,还有与路明与李娟相关的话题,这是她新发现的作者,谈 起他们的生活与文字,她如数家珍,眉飞色舞。2020年1月我又去上海参加她的追思会,在烛光跳闪的席间遇到路明兄,谈起她对小镇记事的赞叹,路明腼腆地抓着后脑勺,也回忆起在此餐厅里被毅姐赏饭的经历,“她跟我谈的是李娟、飞廉啊!”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个餐厅的茶点与话题,大概也是与散文、与“笔会”息息相关的,我们这些访客,“英华风发”的新人,“淳厚耐读的底色”,都被周毅老师的劳作,织进同一条文脉之中。
饭后我去火车站,她回编辑部,有一段路是相同的,我们还顺便走进了附近的一条里弄,周毅老师也能如数家珍般谈起这些民国的洋房里,曾经有过的名人与逸事,好像张爱玲们、王琦瑶们,此时此刻,就生活在那些布尔乔亚的石库门百叶窗后面。之前我也常到上海,多半是在机场车站、出租车、酒店与会议室中间折腾,此番回访,是第一次入迷宫,知道一点大都市之下的烟火气。说到迷宫与烟火气,大概也与我自己的写作有一点关系。那几年,是常常被周毅老师批评的,她说这些风土文章写得好看,写得正确,写得流利,但它们是浮在表面的。的确应该有入迷宫的勇气,不仅仅是做一个观察者,还应该沉浸到乡村活泼泼的声色中去。没有武汉的陶渊明,也没有纽约的梭罗,你必须在乡村,在风土之中。“风土记”也由此发生了变化,它终于由外在的“看”转向了更具复杂性与体验性的“乡间生活”本身。这一条穿过迷宫的道路,也是由她激发指引出来的。
那天下午,我与周毅老师在报社门口作别,她笑说要不去编辑部看看?我说“等下次”。随着她2019年英年的逝世,这“下一次”已经没有了。2017年其实还有一次碰面的机会,暑假她准备与李娟结伴到湖北恩施、神农架旅行,我自荐开车,又担心鄂西盘绕的山路,还特别请孝感的好友冯志华兄一起做司机,我们做好了攻略,临近出发的时候,她电话告诉我说体检遇到了麻烦。鄂西的奇山丽水、洞天林树,与她多次探访的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的湘西,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用热情、有英气的文字写过,可惜的应是腾龙洞、梭布垭、屏山峡谷、神龙顶这些“地灵”,它们中国西南的神荒,桃花源的灵秀,再无机会被她捕捉到、描写出来了。 这是我与周毅老师在现实生活中的两次见面,加起来,大概是三四个小时吧。与在电子邮件、微信对话框里,十余年间,一通一通、一次一次的网络讨论比较起来,是渺渺沧海之一粟。以上的文字,也是因周毅老师的家人替她在微信里邀请写出来的,会像之前的二三十篇“风土记”一样,发到对话框上去。黄德海兄讲,他觉得周毅没有离去,她会在微信的另一端,看着我们的文字,激发我们去写。我也深有同感,我们尚共在于宇宙之中,能通过网络持续对话,我会继续写下去,生活下去,以期待新的聆听她指引与教诲的机会。
2020年4月25日,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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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盏
现在七月半都过了,烧了纸,放了纸船,打发了各处的淹死鬼、吊死鬼、喝药死的鬼、被火车撞死的鬼。7月尾子上,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光,又热又亮,少年的我坐在村口保明家的斜坡上,看着稻场,稻场上正在晒棉花,用三四十张箔子摊着,搁在木桩间的铁丝上。母鸡领着小鸡,成群结队散步在箔子下的阴凉地,棉花里面藏下的红铃虫,会由箔子缝里簌簌掉到地上,任由鸡群啄食。我在等天黑下来,等黄昏来到,蚊虫铺天盖地下河畈。
这样妙不可言的初秋,其实要归功于这些亿亿计朝会暮集的小虫。每天蜘蛛们听到鸡叫就起床,由房瓦与屋角的孔缝里爬出来布八卦阵,蚊虫们会将蜘蛛网弄得像锅底一样。接下来赴宴的是那些“盐鼠佬”,语文书上将它们叫作蝙蝠,由人家堂屋的梁柱中间冲出来,一堆张飞李逵焦赞孟良似的,吱吱哑哑在蚊阵里上下翻飞。再接下来是蜻蜓,太阳一将翅膀上的露水晒干,它们就会由各处的草叶与细枝上起飞,汇合成蜻蜓阵,来围剿飞蚊。如果说蜘蛛像坦克,盐鼠佬像战斗机,蜻蜓就像一架架起飞的直升机,只是它们无声无息,不会发出盐鼠佬那样喈喈的呼叫,去惊吓兀自嗡嗡不休沉醉于组团的蚊虫,也不会像蜘蛛坦克那样又狠又准,布出居心叵测的陷阱。蜻蜓们正大光明地捕食蚊子,彬彬有礼,好像这些蚊子,由湖泽池沼里密密麻麻地生长出来,结成不透风的“蚊柱”,就是为了送给它们吃,来供养它们闲庭信步的飞翔似的。
跟偶尔露一下脸的蝙蝠与蜘蛛不同,蜻蜓好勤快,它们几乎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巡航。纤细的豆娘,褐色的钥匙蜻蜓,鬼头鬼脑的蓝蜻蜓,火苗一般的红蜻蜓,这些家伙多半是一些独行侠,爱往池塘里飞,肚子都快贴上被南风吹起的粼粼细浪了。将这些外乡人一般的蜻蜓加起来,数量也不会比黄蜻蜓多,我觉得,就像鸟中的麻雀,树中的枫杨,田地里的白菜,只有黄蜻蜓才是村子中正经的蜻蜓,是跟我们一起生,一起长出来的!它们造自己的银河系,在这个银河系里,如果蚊虫团是星尘一般的暗物质的话,那么蜻蜓就是一颗一颗飞旋的恒星?会有一只黄蜻蜓,身长超过它的伙伴,智慧也超过它的伙伴,是千百只蜻蜓听命的黄蜻蜓之王吗?在这个村庄里,会有蚊王、蝇王、蚯蚓王吗?会有熊蜂之王、知了之王、蝴蝶之王、金龟子之王、天牛之王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黄蜻蜓在书本上的名字叫“黄蜻”,也不知道它还有“龙纹鼎蜻”这样更加帅气的名字。龙纹鼎蜻以远距离的迁移而得名——初夏的时候,它们由赤道附近的东南亚飞来,初秋,它们还会飞回热带的林地里。高明的飞行家有着生物界奇迹一般的翅翼与复眼,令它们可以去追逐温暖的春夏,这份自由,是它们用长达好几年在水里做水虿的童年换来的,而这样阳光下的飞行、欢爱与繁衍,也只会有数周的时间,是它们生命的暮年。今天黄昏,出现在稻场上的蜻蜓,未必就是昨天黄昏出现的那一群。如果去站到月亮上往下看,就会发现,蜻蜓们5月乘着南风,10月乘着北风,流浪在温带与热带的江河、湖海、平原与山岭中。它们短促的生命并不能支持长途的旅行,所以实际上是一场接力——它们垂下尾巴,好像插秧似的,一下下将卵点播水面,生成水虿,经过十余次的脱胎换骨,爬出江湖,得以羽化,陆续由各地加入它们往返的大军。“它”是短暂的,“它们”却是长久不停息,循环如风。
家乡话里,大伙将它们叫作“蜻盏”,它们的屁股,的确是长得火苗似的,像灯芯一样微微上翘。捉到一只黄蜻盏,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早上起来的时候,用铁丝弯一个小圈,插到竹篙子上,绑紧,去屋檐下树杈间舀蜘蛛网,在扰乱了十来只蜘蛛的阵图之后,铁圈上就会糊上黏黏的蛛丝,举着它到稻场上纷飞的蜻盏中间挥舞,其实会像李元霸的大铁锤一样所向披靡。第二种,是自己用手去捉。蜻盏们歇会在芝麻与棉花秆上面,细细的手爪攀着枝条,翅膀与尾巴都平整地摊开,这时候,伸着右手,将拇指与食指张开,留出半寸左右的小缝,蹑手蹑脚地由蜻盏的正后方走过去,屏住呼吸,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运气恰恰好的时候,你可以捏住蜻盏的尾巴。蜻蜓尾巴的形模有一点像刚炸出锅的油条。沉浸在冥想里的家伙,被手钳住,会大吃一惊,猛然将头与身体反屈过来,将手爪瓜藤似的搭到虎口上。但蜻盏也是很“顽”的,它那颗绿豆芽脑袋一般的头,多半被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复眼覆盖着,一点点风吹草动,光影变幻,都可让它们由歇会的模式调整到起飞的模式。有的孩子劳碌一天,翘着屁股,在稻场边上嗅来嗅去,一只蜻盏的尾巴都摸不到,有的家伙,抓蜻蜓就像羿用箭射太阳,一捏一个准。翠红就对我讲,她的蚊帐里从来都没有蚊子,因为每天她都捉好许多蜻蜓进去。我可不信她的话,关在蚊帐里的蜻蜓才没有心思捉蚊子,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它们多半都枯死在草席上,就像黄叶子由树上掉下来。
爷爷已想出了一个办法,能够让我在与翠红的捉蜻盏比赛中稳赢不输,捉到最大的蜻盏王!爷爷问天快黑的时候,稻场上的蜻蜓吃饱了蚊子,会飞到哪里去过夜呢?“它们都飞进了艾清家的园子里!”爷爷肯定地说。但艾清家的园子,却是一片草木缠绕的禁地——“里面有鬼!”我跟爷爷讲,“我好几次晚上起夜,就看见白影子在巷子里一晃,钻进了他家的园子!”星月将草木的影子掩映成鬼影,而鬼的气味,就是太阳蒸腾出来土壤、艾草与甲虫的气息,混合出来的土腥味?不怕鬼的公狗母狗们进去乱窜,留下的梅花脚印,里面夹杂着鬼的脚印?除了鬼,说不定还会有蛇,那么多麻雀、青蛙与癞蛤蟆出没在园子里,养出几条又粗又肥的蛇不在话下。
可是鬼也好,蛇也好,我们不怕。天终于黑下来了。晚霞由西边田畈的上空散了,炊烟由我们村的树梢上散了,村巷里到处是炒苋菜、煮瓠子、烧丝瓜的香气。爷爷将手电筒递给我:“刚装的两个电池,你莫瞎用。”将开关一掀,果然雪亮雪亮。我领着艾清、翠红,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进艾清家的园子。蛐蛐听见有人来,将它们响亮的夜歌含在嗓子里,小个子的土蛤蟆赶紧扑通扑通往草丛里跳,癞蛤蟆爬得慢,个憨货,被人踩到也不肯哼一声。园中的麻雀和喜鹊们在它们的巢里,睡得像一块块石头似的。猫头鹰醒着,可是谁知道它们藏在哪一根树枝上参禅呢?借星月的微光,只能模模糊糊地辨别出哪一棵是楝树,哪一棵是枫杨,哪一棵是枣树,因为楝果与枣子都已经结好,光泽幽暗,枫杨的吊鸭子翼果,模样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艾蒿已经到了枯黄的时节,不像盛夏里,涨满了苦艾的气味,好像能织成一个气味的网。夜露下落,将草叶弄得湿漉漉,我们打赤脚穿凉鞋,身体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
爷爷的宝贝手电筒,白白的光柱,直直打到身边的灌木上。我们低头去仔细察看。爷爷说的没错。我们看到,白天在稻场上自由自在地飞舞的黄蜻盏,晚上都来到了艾清家的后园里,用手爪抱着树枝,一对对,一排排,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枝条上,翅膀上结着露水。它们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我去捏它们的尾巴,蜻盏都不会像平时那样,迅疾地弹动起来,头回勾到手指上,而是像由树上摘枣子,轻轻用力,就可将它捏到手上。我将手电筒的光圈由眼前移开,形成光柱在艾清家后园的树丛里晃动,我们惊讶地发现,每一棵大树,每一棵灌木的枝条上,都落满了蜻盏,好像千百万的梦,被杂树野草收集在一起。想由千百万做梦的蜻盏中间,找出一只长长大大的蜻蜓之王,就如同由太平洋里捞起一架飞机,那是不可能的!
2016年10月18日,孝感市农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