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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两匹狼在我们身后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子。等我们站定在河水里平定了呼吸之后,两匹狼身上蒙着厚厚的沙尘来到河边。我让我的母驴喝水。亲爱的润润喉咙吧,慢点喝,别呛着,不要多喝,别受了凉。我的母驴啃着我的屁股,眼睛里盈满泪水。它说:好弟弟,我爱你,如果不是你来解救,我已经葬身狼腹。好姐姐,亲亲的驴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从我托生为驴后,一直心中郁闷,见到你后,才知道,哪怕是卑贱如驴,但只要有了爱情,生活也会幸福无比。我的前世是人,那人一妻两妾,只有性无有爱,我曾经错以为他非常幸福,现在才知道他十分可怜。一个被爱情之火烧烤着的驴,比所有的人都幸福啊。一个将自己的爱侣从狼口中解救出来的公驴,既在爱侣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满足了雄性的虚荣心。姐啊,是你让我成为一头光荣的驴,是你让我成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我们互相啃着痒,我们互相磨蹭着皮肤,柔情缱绻,情话连绵,感情在厮磨中愈来愈深,几乎使我忘记了蹲在河边的狼。引自 第六章 柔情缱绻成佳偶 智勇双全斗恶狼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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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啊噢,啊噢,我失望地大叫着,花花,你忘了我们方才发下的誓言了吗?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答应要跟我在一起做野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忘情于山水之间。花花垂着头,大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她说,嗯哼,闹闹,你是公驴,拔屌之后,浑身轻松,了无牵挂,但是我却怀上了你的驴驹,你们西门家院里出来的,不论是人还是驴,都是一箭双雕的强梁,我的肚子里,十有八九怀上了双驹。我的肚子很快就要大了,我需要营养,我想吃炒熟的黑豆,新磨出来的麸皮,研碎的高粱,铡得碎细并用竹筛筛过三遍、既无石子、鸡毛等杂物又无沙土的谷草。现在已经是十月,天气慢慢寒冷起来,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河里结冰,枯草被大雪覆盖,我拖着怀孕的身子,吃什么?嗯哼,喝什么?嗯哼?我生了驴驹之后,你让我睡在哪里?嗯哼,就算我横下一条心,跟你流窜在这沙梁之中,那我们的驴驹,如何能承受这风雪寒冷?嗯哼,如果我们的驴驹冻死在雪地,身体僵硬,犹如木棍和石头,作为它们的爹,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公驴可以无情地抛弃驴驹,闹闹,母驴做不到。别的母驴也许能做到,但花花做不到。女人为了信仰,可以舍弃她们的儿女,但母驴做不到。嗯哼,闹闹,你能理解一头怀孕母驴的心情吗?引自 第七章 花花畏难背誓约 闹闹发威咬猎户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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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引自 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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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从外观上足可乱真的假蹄子,绑在了我的断肢上。他们拉着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感觉比绑一只破皮鞋好很多。我的步伐虽然僵硬,但瘸的程度大大减轻。主人牵着我,走在大街上,昂头挺胸,洋洋得意,仿佛示威。我也尽量地往好里走,努力为我的主人长脸。屯里的孩子跟在我们身后看热闹。我看到了路边那些人的目光,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对我的主人很是佩服。我们与面黄肌瘦的洪泰岳迎面相逢。洪泰岳冷笑着说:
“蓝脸,你这是向人民公社示威吗?”
“不敢,”我的主人说,“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洪泰岳低手指指地,拾手指指天,冷冷地说,“可你还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还照着人民公社的阳光。”
“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我的主人说,“这些,是老天爷送给每个人、每个动物的,你们人民公社无权独占!”我的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街上跺跺脚,仰脸被太阳晒着,说,“好空气,好阳光,真好!”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老黑,你大口喘气,死劲踏地,让阳光照着。”
“蓝脸,不怕你嘴硬,有你服软的时候!”洪泰岳道。
“老洪,有本事你把路竖起来,把太阳遮起来,把我的鼻孔堵住。”我家主人说。
“咱们走着瞧!”洪泰岳悻悻地说。引自 第十一章 英雄相助装义蹄 饥民残杀分驴尸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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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们明白,我们尽管没过一天地主少爷、小姐的生活,我们尽管连西门闹是个白的还是个黑的都不知道,但我们是他的种,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就像个魔影一样死死地纠缠着我们。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我们不想跟着你单干,我们要入社,你们不入,我和宝凤一起入。”
“爹,谢谢您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宝凤对着爹鞠了一躬,说,“原谅我们的不孝吧。我们有那样一个亲爹,如果再不追求进步,这辈子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好,说得好啊,”爹说,“我反复掂量了,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往黑道上走,你们,”爹指点着我们,说,“你们都去入社,我一个人单千。我早就发过誓要单干到底,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
“他爹,”娘含着眼泪说,“要入还是一家子齐入了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单干,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说过了,要想让我入社,除非毛泽东亲自下令。但毛泽东的命令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他们凭什么强逼我?他们的官职,难道比毛泽东还大吗?我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就要用我的行动,试验一下毛泽东说话算数不算数。”
“爹,”金龙哥用嘲讽的口吻说,“您就不要一口一个毛泽东了,毛泽东这名字,不是我们这些人叫的,要叫毛主席!”
“你说得对,”爹说,“应该叫毛主席。我虽然单干,也是毛主席的子民。我的土地、房屋,都是毛主席领导下的共产党分给我的。前天洪泰岳托人带话给我,说再不入社,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行,我要上访,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父亲对母亲可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入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你们带走六亩四,剩下的归我。有一盘耧,是土改时分的,你们也带着去人社,但这头小公牛,给我留下。这三间厢房,显然是没法分了,孩子们都大了,这几间小屋盛不下了,入了社,你们就可以跟大队里申请宅基地盖房子,等你们盖好了房子,就搬出去,我死守着这里,房子不倒,我不离开,房子倒了,我在废墟上支个窝棚,依然不离开。”引自 第十三章 劝入社说客盈门 闹单干贵人相助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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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它涂抹得琳琅满目。他用红、黄、绿三色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日葵、绿色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白两色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欢牛叫闹春耕。字是花边仿宋体。正文是楷体。文章的末尾,说:与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热火朝天、生龙活虎的春耕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屯顽固不化的单干户蓝脸一家,他们是独牛拉木犁,牛垂头,人丧气,形单影只,人如拔毛公鸡,牛如丧家之犬,凄凄惶惶,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引自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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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说:“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我对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绝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喷吐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这个重山哥哥,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只要我们的脚、蹄越界,他会毫不容情地铲过来。这样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点可惜,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无论他参加了什么队伍,都会成为英雄,如果他当了土匪,势必是个杀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铁面无私,似乎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引自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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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我这重山哥哥,已经半疯了。金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晦,茫茫人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肩上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门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现,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晕头转向的人们清醒了许多。西门牛啊,你的事迹,成了传奇,成了神话。你死之后,曾有几个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当他们拿着刀子赶来时,看到我爹双眼流出的血泪和他满嘴的泥士,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多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头,这就是如今成为高密东北乡一景的“义牛之冢”。
作为一头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引自 第二十章 蓝解放叛爹入社 西门牛杀身成仁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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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凉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晴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他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已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引自 第五十章 蓝开放污泥糊老爸 庞凤凰油漆泼小姨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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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在全县干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引自 第五十章 蓝开放污泥糊老爸 庞凤凰油漆泼小姨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