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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一个城市里居住,但自分手后F再没见过N,非常奇怪三十多年里竟连一次偶然相遇的机会也没有,但他没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当中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一个手术做完了或是一顿饭吃过了,总会有暂短的闲暇,他就会想起她:N此刻在哪儿?N正在做什么?N今年多大了?她已经发胖了还是永远都不会发胖?她有些老了吗?她也会老吗?她老了是什么样子?想像不出。在他的眼前,N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衣着简朴大方,身材健美,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读一份病历的间歇,听一场无聊的报告的时候,以及无论为了什么事必须挤在人群中无所作为之际,心里忽然会有一块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于忽发奇想改了名字吧?她还是在老地方住吗?从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么?有一排树,有一条路,那条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盏高而暗的路灯。那盏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地上的人影和树影便无声地移动。从树叶稀疏之处能看见她的窗口,站在那些晃晃荡荡的影子里就像站在一叶漂泊的小船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那儿,看见她的窗开着或是关着,看见那儿有灯光或是没有灯光,或是黑洞洞的窗口忽然间光芒四射…
那曾经多么近而如今多么远的歌呀…不,这么多年了,F想,N肯定已经搬了家。那么她现在住在哪儿?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实很容易,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打听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而实在的答案便会限定出真确的痛苦。他以为诗人L总在为实现梦想而百折不挠,实在与诗人的逻辑不符。他把这归咎为诗人的年轻。在F看来,梦是自己做的,并且仅仅是做给自己的,与他人无关,就像诗其实仅仅是写给自己的没道理发表或朗诵一样。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得干净,那么最好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在那儿画一个句号,或是一行删节号。所谓最美丽的位置,F医生以为,并不一定是指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煎熬的位置也可以。引自第59页
2023-11-26 22: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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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诗人工从我的思绪中跑出来对我说:我倒宁愿你保留着你这个真实的愿望。诗人说:你最好不要去写那个母亲是在何时何地和怎样把那次搬家的事实告诉给儿子的。诗人说:是的是的,我不愿去设想,在把事实告诉给儿子之前,那个女人是在何时何地为什么竟放弃了她的梦想?诗人L不愿看到甚至不愿去想,一个美好的女人放弃梦想时的惨状。诗人现在甚至希望:
她魂牵梦紫的那个男人确实已经死了,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这个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或者,诗人希望:
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她的梦想已经自行破灭,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表明,那个远在天边的男人能够回来但他并不打算回来。或者,诗人希望:
她的梦想不是被理性放弃的,至少不是被一种现实的利益所放弃的,我宁愿那是被另一个梦想顶替掉的,那样的话,梦想就仍然能够继续。诗人想:我宁愿忍受她已经另有所爱,也不愿意设想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从梦想堕落进现实。是的,诗人说,我不喜欢WR母亲的方式,我情愿忍受Z母亲的逃避尽管也许她无可逃避。
但这时F医生在我的心里对诗人说:那倒不如没有梦。F医生希望: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干干净净。
诗人反驳道:不得不放弃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迫使她这样。
F医生讥嘲道:那是因为你仅仅是个诗人,更准确地说,你仅仅是一行诗。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Z的抑或WR的母亲为什么放弃了她们的梦想。少年Z和少年WR那时还不可能知道,只有未来成熟的男人才知道: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当她带着儿子离开了爷爷的时候,已经证明她终于听懂了叔叔的忠告。她带着儿子到了这座城市,在一所小学校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差事,一做几十年,其间她再没有去过南方。引自第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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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WR拿着高考成绩单找到学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员会,要求解释。他被告知:考试成绩有时候是重要的,有时候并不重要。少年WR问:什么时候重要什么时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么人和不能招收什么人这是我们的政策,我们按政策办事。少年WR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考试之前向我宣布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应该服从祖国的安排。少年WR的愤怒非常简单、真切、动人:你们要是在考试之前就宣布这政策我就不用考这个试了,“我妈她就不用白白盼了这么多年,她就不必省吃俭用供我上这个学还费那么多钱给我喝三个月牛奶了,你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早就能挣钱养她了!”招生委员会的人黯然无语。
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或者说找不到能够拯救母亲希望的方法,最后他走进一座有士兵把守的高墙深院。走过老树的浓阴,走过聒噪的蝉鸣,走过花草的芬芳,走过一层又一层院落,就像曾经走进过的那座可怕的庙院…最关键的是走进了以下几句对话:
“请问,我父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是敌人。”
“他干过什么你们说他是敌人?”
“可以简单告诉你,他曾经压迫人民,剥削劳苦大众!”
“那么是谁在压迫我,是谁剥削了我母亲十七年的希望?”这个少年,这个无知的孩子,他说,“请你们告诉我,是谁?”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个暑假结束,当他的很多同学坐在大学课堂里的时候,当我走进中学,少年WR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他被送去远方,送去人迹罕至的西北边陲。母亲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一她开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着儿子被饶恕,盼望看在他年少无知的分儿上早早放他回来,就像她曾经一年一年地盼望过丈夫的归来那样。引自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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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父亲问女儿:“听说你把一个男同学给你的信交给了老师,是吗?”
“是,”T说,“交了。交给了革委会。”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无耻,我都说不出口。”
“可这一来他可麻烦了。他在别人面前没法拾头了。”
T低头很久不语。然后说:“只要他改了,就还是好孩子,不是吗爸爸?”
“是。是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是父亲想,事实上未必这么简单,知道这件事的人会永远记住这件事,也许有人永远要提起这件事让那个叫做L的孩子难堪,将来也许有人会用这件事来攻击他,攻击那个叫L的人。再说,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性欲还是改掉爱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么的话,那么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别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诚实,是坦率,是对别人的信任,学会隐瞒,把自己掩盖起来,学会的是对所有人的防范。引自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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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梦景的嗜好有着近乎受虐般的情结。他将远远地张望,或在天际里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恋人,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绝不会立刻上楼去找她。回家的鸟儿收藏起夕阳,万家灯火舒展开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错,F不会上楼去找她。对于重逢的形式,我们怕的不是残忍我们怕的是平庸。下医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张望,不会挥手也不会召唤,他必定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希望旧日的恋人:
一、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没有认出他。
三、认出了他但并不理踩他,转身回去。
四、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
但千万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见他,认出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然后下楼来,“哎票,你怎么在这儿?”明知故问,“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啊,挺好,你呢?”“我也挺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吗?”“你忙吗?上去坐坐吧?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于是只好一起上楼去…
千万不要是五:走过无比熟悉的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那间小屋,看见完全陌生的陈设,“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妈,您看谁来了,您不认识他了?”不认识了,一且走进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抽烟吗?”她递过烟来,保持着得当的距离…
千万不要是五:“你还是少抽点儿吧,好吗?”她不是说他,是另一个男人,“啊,他的心脏不太好,”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外人看不出来的嗔怒,“限,你听见没有,你少抽点儿,我说错了吗?”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大夫的话你总应该信吧?”“可大夫也在抽呀?”于是都笑,虽然并不幽默虽然一点儿都不可笑…
千万不要是五:然后没话找话说,“哦,你身体还好吗?”“还好,还行,还凑合。”“忙吗?这一向在忙什么?”“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又找不到话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里已经排好了的句子……
千万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现在在哪儿?”谢天谢地,总算又碰到一件可说的事,“XXX在干什么呢?”“XXX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几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见一回XX,听他说XXX已经当上局长了。”“不错,那家伙倒是个当官的料。”“你呢?该是教授了吧?”“惭愧惭愧,不过一个主治医生,跟剃头匠似的整天动刀子。”“一啊,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也好,那,以后有时间常来吧。”“哎哟,怎么说走就走?真这么忙?那好吧,认识你真高兴…”
千万不要是这第五种。只要不是这第五种,前四种都可以,只要别这么有礼貌,前四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可取的,对F医生都可以算作一种宽慰。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根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拉”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引自第198页
2023-11-28 10:4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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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你知道。”
“我知道吗?可怎么证明?用什么来证明?”
“我想这不需要证明。”
“但这可以证明。我是性的实现,而她们只是性的幻想,对吗?”
他站在里间的门旁:“可我爱你,我们除了性更重要的是爱。”
“那,你对她们为什么不是爱?因为你对她们的幻想不能实现,是吗?”
“我不会与我不爱的人有性关系。”
“你可以与你爱的人有性关系?”
“当然。这是问题吗?”他走近她。
“这不是问题。可这正是我与她们的区别,也许还是唯一的区别。爱与不爱,请问,还有什么别的区别吗?”她走开,又走进里屋。
很久,两个人都再没有说什么。在我的印象里,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太阳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里间:“是不是说,爱情就是,性的实现?是实现性的一条稳妥的途径?”
她在里间走来走去:“是不是说,你的爱情仅仅由性的实现来证明?”
她在里间,在窗前停下:“还是说爱情仅仅是,受保护的性权利,或者受限制的性权利?”
她离开窗前,走到门边:“如果你的幻想能够实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
他在外间,面壁喊道:“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说,“就不会是不想实现,而仅仪是不能实现,或者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我想,这很可能就是诗人常常对自己的追问和回答,实际上诗人的每次的追问也都是结束于这样的糊涂之中。引自第2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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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她对诗人来说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她的离去会让诗人痛不欲生?如果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她那天在美术馆里要是推开了左边的门,诗人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了呢?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什么是专一的(忠诚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类又为什么要赞美它?如果幻想纷纭(或欲望纷纭)是真实的、不可消灭的,人类又为什么主张专一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又为什么只应该一对一呢?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那必是由被抛弃者的痛苦奠基起来的赞美,是由于人人都可能成为被抛弃者才广泛建立起来的主张。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抛弃,而对他人预先的恭维和安抚,威吓和警告。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专一”只是对他人的要求,而不是对自己的控制,这专一为假。如果“专一”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是出于控制,这专一为恶。如果欲望纷纭为真,又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不允许纷纭的幻想变为纷纭的现实?但如果那样,爱情又是什么?爱情与性欲与嫖妓的区别何在?人与兽的区别何在?爱情的不可替代的魅力是什么?这人间为什么,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呢?偏偏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而且被赞美,被渴望,被舍生忘死地追寻?引自第2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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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对诗人L说过:如果一个人闭着眼晴坐在会堂里听着狗屁不通的报告,另一个人闭着眼晴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说着梦话,你怎么区分哪一个是醒着哪一个是梦着呢?如果一个人睁着眼睛上楼,上到楼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另一个人睁着眼睛梦游,望见一个水注轻轻一跃,跳了过去,醒和梦可还有什么令人信服的区别么?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为一个安详的梦者总会醒来成为一个警惕的醒者,而一个警惕的醒者总要睡去成为一个安详的梦者。所以醒与梦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紧张而警惕的,一个是自由而安详的。
诗人不同意这样的区分,说:“那么在噩梦里,阁下您还是安详的么?相反,在做爱的时候您要是还有所警惕,您极有可能落个阳痿的毛病。”诗人指出了另一种醒与梦的区分:醒着的人才会有梦想,因而他能够创造;在梦里的人反而会丧失梦想,因而他只可屈从于梦境。诗人L还向F医生指出了梦想与梦境的区别:梦想意味着创造,是承认人的自由,而梦境意味着逃避,是承认自己的无能。诗人L对F医生说:“所以我是醒着的,因为我梦想纷纭,而你是睡着的,因为你,安于梦境。”
F医生沉默良久,忽然灵机一动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的事:人为什么可以创造,而机器只能模仿?因为欲望!F医生击额顿足,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生命就是欲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凭空地梦想、创造,而机器人没有欲望,所以它没有生命,它只能模仿人为它设计的一套梦境。医生心里一凉,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毁于一旦了:是的,欲望这东西,怕是不可人为的,人既不可以消灭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设计它,因为它不是有限的梦境,它是无限的梦想呀!
残疾人C肯定被一语击中要害,一时无言以对。
F医生接着会问:“你还在梦想着一个女人,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问:“你仍然怀有性爱的欲望,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说:“那么,你就没理由怀疑你爱的权利。”
C默然垂泪。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这样说。
F医生接着会对坐在轮椅上的C说:“那么你就会发现你并没有丧失性爱的能力。”
“你相信吗?”残疾人C说,“你真的这样相信?”
“如果触动不能使他勃然迸发,”F医生说,“毫无疑问,梦想可以让他重新昂扬激荡。”引自第2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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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Z轻轻地摇头说,“可是我倒认为这特殊最能说明问题。白痴、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过是量的差别,是同一种价值坐标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别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刚才的问题,别以为我是信口开河。告诉你,我敢说,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回答。要是换一个场合,我也会说爱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么赢得喝彩。‘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没有前提的',这样的话我也会说,可这是放屁。你为什么不会爱上一个白痴?不,我不是说同情和怜悯,咱们不是在讨论慈善事业,是说的爱情。爱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做钦佩。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崇拜、钦佩呢?简单地说,就是事业。”
“那倒不一定,”0说,“还有善良。善良也许是更重要的。”
“白痴不善良吗?你见过白痴吗?我见过。我见过一个白痴少女,不用多看,你只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会相信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纯洁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无杂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谁能像她那样,二心一意为别人的快乐而欢笑,一心一意为别人的风筝挂破在树枝上而痛哭。我看着她,从来没有那样感动过,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绝不会爱上她。我可以怜惜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余的时间和钱财我也可以帮助她,但我不可能爱上她。道理非常简单,你不可能崇拜她,钦佩她,还有倾慕,不可能,可爱情必要包含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只要问问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够了。就在你帮助她的时候,如果你诚实你也会发现,你心里一直都在庆幸呢,谢天谢地你不是她,谢天谢地幸亏她不是我。愿意帮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愿意是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干吗一定得愿意是她呢?”
“是呀,帮助也就够了。我并没反对。我从来不呼吁艾斯米拉达去爱那个丑陋的敲钟人。那不是弱者的祈求,就是强者的卖弄。我一点儿都不欣赏雨果式的悲天悯人…”
“那是因为她的精神残缺了…”
“雨果?”
“不是。我是说那个少女。那是一种例外。”
“例外吗?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的精神残缺了?为什么不是你的精神残缺了?用什么来衡量精神的残缺还是健全?你能告诉我用什么吗?”
O一时语塞。
“我可以告诉你,”Z说,“用智力,用能力,用成就,过去叫功名,现在叫事业。你试试反驳我吧,你怎么也跑不出这个逻辑去。”
O不说话,也许是在寻找驳倒Z的事例,也许是陷人了迷茫。
Z说:“因为健全和残缺的标准,恰恰就是用这样的逻辑制订出来的。这个世界遵循的就是这样的价值标准。在这样的价值标准下,你的精神,你的魅力,你的可爱基至你的善良,都得依靠你事业的成功。”引自第4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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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另外两种完全是废话。那等于是说历史就是历史创造的。等于是说存在创造了存在,事实创造了事实,昨天创造了昨天,未来将创造未来。关键在于这不光是废话,而且不光是谎言,这是最可恨的虚伪和狡诈!”
“为什么?”
Z说:“因为那是英雄颁发给奴隶的一只奖杯。”
Z说:“但光荣,是谁的呢?真正的光荣,究竟是谁拿去了?奴隶只拿到了奖杯,而与此同时英雄拿走了光荣。这逻辑不必我再解释了吧?奴隶永远是奴隶,捧着奖杯也还是奴隶,那奖杯的含金量再高也还是有幸从英雄手里领来的奖赏。”
Z说:“是谁创造了历史?你以为奴隶有能力提出这样的问题吗?各种各样的历史观,还不都是由英雄来圈定、来宣布的?奴隶们只有接受。英雄创造了历史吗?好,奴隶磕头并且感激。奴隶创造了历史吗?好,奴隶欢呼并且感激。可是,那个信誓旦旦地宣布‘奴隶创造了历史'的人,他自己是不是愿意待在奴隶的位置上?他这样宣布的时候不是一心要创造一种不同凡响的历史么?对了,他要创造历史,但他绝不待在奴隶的位置上,可他又要说“是奴隶创造了历史’。看似滑稽是不是?其实很正常,只有在奴隶的欢呼声中他才能成为英雄,而且这是一个更为聪明的英雄,他知道欢呼之后的感激比磕头之后的感激要自愿得多因而牢固得多。”
在我的印象里,O走到窗边,背靠着暖气坐下,也许这样要暖和些。
在我的想像中,Z在屋里来回走,不断地喝着酒,在这个冬夜里醉了似的大发宏论。也许是因为一幅作品完成了使他兴奋。
“历史从来就不是芸芸众生的历史,”Z接着说下去,“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亿万愚氓的天堂。这世界是胜者的世界,是少数精英的天堂。所谓献身所谓牺牲,所谓拯教世界、普度众生,自由民主博爱,还有什么‘奴隶创造了历史’,那不过是少数精英获取价值的方法和途径。真能普度众生吗?我不信。受益的只是拯救者的英名,而被拯救已经是被拯数者的羞辱,已经意味着被拯救者必然要有的苦难——否则他凭什么被拯教?佛祖说‘我不人地狱,谁入地狱',地藏菩萨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但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已经脱离苦海慈悲安详了,他们已经脱离凡俗赢得圣名,可地狱呢,还是地狱,苦海呢,还不是苦海?芸芸众生永远只是这个世界的陪衬,是垫底的,没有地狱和苦海可怎么支撑着天堂和圣地?地狱和苦海是牢固的基石,上面才好建造天堂和圣地。”引自第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