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挹西江对《马尔特手记》的笔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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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活着吗?我倒宁愿认为,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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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已经在乌尔斯伽德住了很多天了,它与每个人都讲过话,而且提出要求:要求被搬运,要求到大套间,要求到小休憩室,要求到大会客室。它要求猎犬,要求大伙都要笑和说话,都要游戏和安静,并且都要同时做这一切。它要求见朋友、女人和已经死去的人;它要求死本身——要求。要求而且大叫。 因为每当夜晚降临,每当那些没有轮到守夜的、疲倦已极的佣人们试图趁空睡上一觉时,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就开始呼喊,呼喊并且呻吟。它叫嚷的时间是那么长久和持续不断,使得那些起先还跟着一齐吠叫的猎犬全都哑然愣住,全都不敢躺下,只是用它们那又长又瘦、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四条腿站着。当村民们听到它的吼叫穿透丹麦广袤、银白的夏夜传来时,他们就会像听到了雷声暴雨一样,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灯旁,直到吼叫停止。那些临产的妇人们也听到了,尽管她们躺在最远的房子里,躺在由最厚的墙壁隔出来的小屋子里。她们也听到了这种呼喊,好像这呼喊是发自她们自己的体内;她们恳求别人,允许她们也从床上起来;她们走过来,身体臃肿而苍白,面孔发呆茫然地坐到其他人中间。而那些正在产牛犊的母牛,在那种时候则是虚弱无力又被束缚住的;如果有只小牛犊一直生不下来,那么其中的一头母牛的肚子就会被剖开,将它已死的孩子连同它所有的内脏一同拉出来。庄园里所有的佣人把每天的工作都干得非常糟糕,忘记了把干草送进来,因为整个白天他们都在担心夜晚到来,而且他们由于持续不断的守护和心惊肉跳的醒来,已经搞得疲惫不堪,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当他们在礼拜天到洁白、静穆的教堂里去的时候,他们就祈愿在乌尔斯伽德再也不要有任何主人;因为现在这个主人太令人恐惧了。而牧师则站在布道坛上,把大伙的所想与所祈祷的高声地宣讲出来;因为他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安宁的夜晚,并且再也不能理解上帝了。就连教堂的大钟也反复地如此祈祷,因为它发现有一个可怖的敌手整夜都在轰鸣;面对这个敌手,它毫无办法,尽管它已鼓起全身的力量来鸣响。实际上,人们全都议论纷纷;在那些年轻的男子当中就有一个人,他甚至梦见自己跑到那幢大宅里,用他的干草叉刺死了主人;由于这个梦包含着那么多的刺激、恼怒和极度的兴奋,以致当年轻人讲述他的梦的时候,大家全都一边倾听,一边完全不自觉地凝视着他,似乎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能做这样一个梦。整个地区的人们就是这样想着、谈着这一切,而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前,侍从官在这里还一直是备受爱戴和同情呢。然而,尽管他们都在如此谈论,事情却丝毫也没有改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它一直住在乌尔斯伽德——根本不着急。它曾经来到这里准备停留十个星期;结果,整整十个星期它就一直呆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它比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一向所做的更像是主人;它就像一个国王,从此以后直到永远,这个国王均将作为“恐怖者”为人所知。 这并非任何一个纯粹的水肿病患者的死;这是那种邪恶的、奢侈堂皇的死,侍从官一直在体内携带着它,并且在他整个的一生中滋养着它。所有那些过分的傲慢、意志和威权,在侍从官太平的时日里没能来得及耗尽,如今都变成了他的死。这个“死”,现在就住在乌尔斯伽德,挥霍着这一切。 《马尔特手记》8(3) 要是有人对侍从官说,他不应该得到这种死,而应该得到别的死,那么侍从官将会怎样瞪着这些人啊!他正在以他自己艰难的方式渐渐死去。 《马尔特手记》9 当我想起我曾经看见过或曾经听到过的其他人时,那情形总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死法。那些男人们在他们的盔甲里面携带着他们的死,就像一个囚徒一样;那些女人们,当她们变得衰老和萎缩之后,就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犹如是在一个舞台上,面对所有的家人,仆人和猎狗,考虑周详、极具尊严地死去。而那些孩子,甚至包括那些很小的娃娃,他们的死也并非像通常的孩子们;他们鼓起精神,再以他们已经成为的样子,或他们将要变成的样子死去。 那该是怎样一种忧伤的美啊!当女人怀了孕,站在那里,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她们那大起来的腹部,那里面怀着两个果实:一个小孩和一个死。在她们那极其茫然的脸上所绽露的宽宏、甚至可说是富于营养的微笑,难道不正是由于她们有时会想到这两种果实都正在她们的肚腹里生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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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页 26
倔强的人(2)啊,我就坐在你的书前。我在试着理解这些书,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们从来不把这些书完整地读完,而是只挑出合乎他们心意的那部分读一读,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我至今还不懂得荣誉意味着什么,不懂得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观众对他的毁灭就如同是一群暴民闯进他的建筑工地,抢走他的砖瓦。 任何地方的年轻人,他们体内都骚动着某种令你战栗的东西,他们充分利用了没有人理解你这个事实。如果那些认为你不值一提的人起来反对你,如果那些你与其素有交往的人要彻底抛弃你,如果他们因为你的宝贵思想而要消灭你,那么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意味着什么?相对于后来分散你的力量、从而使你变得毫无威胁的声誉所具有的险恶敌意来说,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反倒能够让你更为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不要期望任何人谈论你,即便是傲慢不恭的谈论,也别期望。如果随着时间的流逝,你发现你的名字经常挂在人们的嘴边,千万不要把这种事情看得比他们嘴上说的其他事情更为重要。你甚至要想:这个名字已经变质了,应该废掉它。再起一个名字吧!随便哪个不同的名字。这样上帝就可以在深夜里呼唤你了。不过,要隐瞒好你的新名字,别让任何人知道。 最最孤独的人啊,你曾经远离芸芸众生,然而借助你的名声,他们是以怎样快捷的速度就追上你啊!而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跟你南辕北辙,从根本上反对你呢;现在,他们却把你当成了他们的同类。他们甚至把你的作品放进他们狂妄自大的囚笼,随身携带,在大街上展示,站在对他们来说安全的距离之外挑逗一下它们:所有这些你创造的可怕猛兽。 当我第一次读你的书时,那些猛兽就冲出牢笼,向我扑来,在我的旷野向我发起攻击你那些绝望的作品绝望的,一如你自己走到人生终点时所感到的绝望,你是一个把自己的航程在每一张航海图上都画错的人。就像一道划过天际的裂纹,你人生道路上的这条令人绝望的双曲线,曾一度朝着我们弯曲过来,但很快又在恐惧中撤走了。一个女人是去还是留,这对你来说有什么要紧呢?一个人是不是头晕目眩,另一个人是不是神经错乱;一个人是不是虽死犹生,是不是虽生犹死,这些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呢?所有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那么自然,你径直走过,就像有的人穿过门厅,毫不停留。然而,在我们的命运沸腾、沉淀、变色的地方,那里还从未见过人迹,你却在里面屈身停留下来。一道门在你眼前豁然敞开;一下子,你就置身在了火光照耀着的蒸馏器皿中间(1)。因为多疑,你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那里去;你独自坐在那里,辨识变化发生的过程。在那个地方,由于你的天性要求你去揭露,而不是塑造图形,或者发表演讲,你就想出了一个宏大的计划,你要独自一人把你自己第一个人通过试管观察到的那些琐屑细节放大,放得无比巨大,从而让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于是,你的戏剧诞生了。你再也不能等下去了(2),你没法等到这几乎漫无边际的、被数世纪的重压挤成微乎其微的几滴的人生被其他艺术所发现,并逐渐把它展示给少数人,这些人一点一滴地获得共识,最后要求看到那些以舞台形式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离奇的谣言得到普遍认可。你根本不能等到这一天。你已经在那儿了,你必须确定并且记录下那几乎不可测度的一切:一种只上升了半度的情感;一种在咫尺的近处读懂的,按一定折射角度,只要微乎其微的重荷就能压垮的意志;一滴渴望中的轻微浑浊,以及点滴信赖中的几乎难以觉察的色彩变化。你必须确定并且记录这一切。因为,生活,我们的生活,现在就是由这样一些过程组成的,这些过程已经滑入我们当中,深深地钻了进去,以致要再对它进行推测、辨读都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作为一个永恒的悲剧诗人,你以揭露为天职,你必须把这种脆弱的活动立刻转化为最具说服力的动作,转化为最具当下性的事物。于是,你开始把前所未有的激烈行动带入你的工作,你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绝望地在可见之物当中为内心所见之物寻找对应物。你找到了一只兔子,一间小阁楼,一个里面有人踱来踱去的房间;你找到了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玻璃的碰擦声,窗户外面的火光;你找到了太阳;你找到了一座教堂和一道岩石嶙峋、状若教堂的峡谷。但是这些还不够;最后,你又加进来几座塔楼,连绵的群山;还有埋没风景的雪崩,把为表现虚幻之物而布满可触摸事物的舞台毁坏了。现在,你才思枯竭,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你曾经将它们弯到一起的两端,现在又弹开了;你的疯狂的力量只好放弃这富有弹性的箭杆,你的工作终归徒劳。 《马尔特手记》26(2) 否则,谁又能够理解,一贯倔强的你,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没有离开过窗口(1)?你想看那些过路的行人;因为你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决心去做的话,有朝一日就有可能从那些行人身上创作出一些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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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页 49
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当它出现在你眼前时,是完全无害的;你几乎可以对它视而不见,而且转眼就会把它忘得一干而净。可是,一旦它想方设法以无形的方式闯进了你的耳中,就会在里面迅速成长;可以说,它会在你的耳中孵化,而且有时候稍不留意就钻进你的大脑,肆无忌惮地繁衍生长,就像通过狗的鼻孔钻进狗身体里的肺炎球菌一样。 这种生物就是你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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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页 53
每当谈起隐修士们,我们常常做出很多想当然的假定。我们常想,世人对隐修士们是有所了解的。实则不然,世人对隐士们并不了解。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孤独者;他们只是憎恨孤独者,而又对他一无所知。 他们从来都是对孤独者加以利用的“邻人”,从来都是从邻室里发出的对孤独者进行诱惑的“噪声”。他们总是煽动各种事物来烦扰他,让各种事物发出巨大的噪声,从而淹没他的声音。孩子们也是一直联合起来对付他,因为他既柔弱,又是小孩;而随着他渐渐长大,成人世界对他的敌视也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世人像对待一只被追猎的野兽一样,追踪他到他的藏身之处;而且在他漫长的青年时代,从来没有禁猎期让他暂获安宁。如果他没有因筋疲力尽而沉沦,反而试图逃亡,那么世人就会对他进行大肆诋毁,说他留下的东西丑陋不堪,十分可疑。如果他对此不予理睬,世人就更加露骨地仇视他,夺去他的食物,吸光他的空气,朝他的“清贫”大吐口水,从而让这“清贫”于他变得不堪忍受。他们像对待感染了瘟疫的人一样,对他恶言相向,投掷石块,要他尽快离开。哦,芸芸众生自古而来的本能是没有错的:因为,孤独者确实是他们的敌人。 但是,如果他始终垂目忍受,世人就会开始思索。他们不由得怀疑,他们所做的一切可能正好是孤独者求之不得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可能恰好促使孤独者更加坚守他的孤独,并帮助他永远脱离芸芸众生。于是,他们改变了对付他的策略,拿出最后的杀手锏,最致命的一招,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攻击手段送给他荣誉。荣誉的噪声一旦响起,孤独者差不多总会抬头看看;这样,他的精神就难免阵脚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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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页 71
很难让我相信,浪子的故事(1)讲的不是一个人不愿被爱的传奇。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爱他。他慢慢长大,除了知道大家都爱他,不知道生活还能是什么样的;作为一个孩子,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温情。 可是,随着他长成一个小伙子,他开始试图摆脱这些生活习惯。尽管他还无法用语言把这种念头表达出来,但是当他整日在野外游荡的时候,他甚至已不愿带着家里的那些狗同行了,因为那些狗也爱他;因为从它们的目光中,他读出了顺服、期待、分享和关注的神情;甚至因为在它们面前,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引起它们的欢快或是哀痛。然而,在那些时日里,他所需要的却是内在精神上的冷漠;有时候,比如说某个清晨在原野上,这种内在的冷漠会彻底将他攫住,致使他撒腿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忘记了时间,甚至没有片刻意识到时间是早晨。 他尚未经历过的人生的秘密,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不知不觉间,他离开了小路,冲过广阔的原野;他张开双臂,仿佛张得越宽就越是能让他同时拥有很多个方向。接下去,他会扑倒在某个树篱后面,没有人注意他是怎么了。他折下一根柳枝,给自己做一支柳笛;他用石子投掷田野上的小动物,或者弯下身逗弄一只小甲虫。所有这一切都显示不出命运的任何征兆;而天空从他头顶上方飘过,一如飘过整个大自然。终于,各式各样的联想随着下午来临了。他成了托尔图嘉岛(2)上的一个海盗,不过他不是被迫去当海盗的;他围攻康贝契城(3),或是袭取了港口维拉?克鲁兹(4);他可以是一支大军,也可以是骑在马背上的一名将军,还可以是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一艘船,这些全凭他的幽默遐想之所至。他脑子里刚一出现跪拜的闪念,他就马上变成戴奥达图斯?德?戈骢(5),屠杀了那条恶龙;接着,他又热血沸腾地想到,这是一种盛气凌人的英雄主义,而不是谦恭顺服的英雄主义;因为他不会让自己忽略了这种想象游戏的任何一个细节。但是,无论他想象中的冒险经历是多么丰富多彩,他还是有 时间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鸟,即使不能确定是哪种小鸟。只是,接下去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上天啊,有多少事情需要抛开,有多少事情需要忘记啊!因为,非常有必要忘得彻底干净;否则,如果家里人寻根究底地追问的话,你难免会泄漏出内心的秘密。不管你怎样到处磨蹭,怎样一步三回头,家宅的山墙最后总是出现在你的视野。顶层最边上的那扇窗户永远关注着你;说不定有人正站在那儿呢。焦急地等待了一整天的狗们冲过灌木丛,将你团团围住,迫使你恢复成为它们心目中的那个人。其他的事情,家宅都会做的。一旦你置身于家宅特有的氛围中,大部分事情早已确定了模样。细枝末节的事情虽然略有所变化,但就总体而言,你仍然是大家心目中的那个人;对那个人,家人早已根据他短暂的过去和他们自己的意愿,为他规划了一种人生蓝图,一种大家共同拥有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无论白天黑夜,都包裹在他们爱心的影响之中,处在他们的希冀与猜疑之间,并时时面对他们的赞美或责怪。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上楼梯的时候怎样小心翼翼,全都无济于事。家人全都在起居室里,只要房门一打开,所有的目光就会立刻转向他。他留在门口的黑暗中,等待他们发问。可是随即发生的情况十分糟糕。他们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餐桌旁边;所有在场的人,不管有几个,全都好奇地聚到灯的周围。他们倒好,全都站在暗影里,却让他一个人置身在灯光下,遭受着拥有一副面孔的全部羞惭。 他会继续留在这个家里,装模作样地过着他们强加给他的这种生活,渐渐地使自己的整个外貌都变得和他们相似吗?他会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面对他的意愿所具有的敏感的真挚,一半面对那些几乎要败坏这种真挚的世俗谎言吗?他会放弃成为某个人物的努力吗?如果成了那样的人,就有可能伤害他的那些只拥有软弱心肠的家人。 《马尔特手记》71(2) 不,他要离家出走。比如说,趁他们忙着布置他的生日餐桌的时候,离家出走;在他生日那天,他们会在餐桌上摆出一些随意挑选的糟糕礼物,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他失去的一切。他要永远离去,再也不回来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为了不把任何人置于被爱的可怕境地,他当时是下了多么坚定的永远不再去爱的决心。等许多年过后,他会记起这件事,并发现这个决心跟一些其他的计划一样,最终也变得根本不可能实现。因为,在孤独寂寞中,他已经一而再地爱过了好多次;每一次爱,他都毫不吝惜地倾注自己全部的精力;而且为了他人的自由,他总是怀着无以言说的忧惧。渐渐地,他学会了用自己的感情之光把被爱的对象照得晶莹透亮,而不是在她们身上耗尽自己的感情。于是,通过所爱对象日益晶莹透亮的形象,他看到因为他的永无止境的占有欲而敞开的广阔天地,并且越来越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他将因为渴望自己也被这样的感情之光照透,而怎样整夜、整夜地哀泣垂泪啊!可是,一个顺服了的被爱的女人和一个主动去爱的女人,两者之间毕竟有着天壤之别。无所慰藉的夜啊!在这样的漫漫长夜里,他那过剩的馈赠又返还他自身,而且因为短暂无常而显得非常沉重。那时,他是多么经常地想到那些游吟诗人啊!那些游吟诗人什么都不怕,只怕他们的祈求得到回应。为了不得到这样的经验,他把自己的所有财产无论是继承来的,还是自己赚来的统统挥霍殆尽。他日复一日地害怕那些女人可能试图回报他的爱,就用大手大脚的花费去伤她们的心。因为,他早已不再渴望遇见能够将他彻底照透的爱者了。 无论何时,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害怕有人会回应他的爱。即使是在贫穷每天以新出现的艰辛威胁着他的生存的时候;在他的头脑成了苦难的宠物,变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在他浑身上下长满裂疮的时候,那些裂疮仿佛是在磨难重重的黑暗中张开的备用之眼;在他躺在垃圾堆前瑟瑟发抖的时候,人们因为他变得与那些垃圾堆没有什么差别而将他丢弃在那里;甚至是在他细思默想的时候,他最大的恐惧全都是害怕别人会对他的爱给予回应。跟那些相互拥抱所带来的巨大悲哀相比较,所有这些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在那些拥抱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难道他不曾在清晨醒来,发现未来的美梦已全部化成泡影?难道他不曾毫无目的地到处漫游,却没有权利去面对任何危险?难道他不曾无数次地发誓绝不能这样死去?也许正是由于这份苦涩记忆总是执著地反复重现,并且根深蒂固,才使他能够受得了在污秽的垃圾之中苟延生命。最后,他又会出现在人们眼前。直到那时,直到他开始了牧羊人的岁月,他那疲惫不堪的生活才得到缓和。 有谁会来描述他当时所遭遇的一切呢?有哪位诗人具有说服一切的天赋,能够将他如今所过的时日的漫长与生命本身的短暂协调一致呢?哪一种艺术恢弘壮观得足以同时生动表现出他那裹着斗篷的纤瘦身躯和他经历过的庞大无垠的黑夜所具有的浩渺高远之特质呢? 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时好时坏的康复期的病人,只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分子,平凡而无名。除了他还爱“活着”,可以说他已经什么也不爱了。他的羊群所具有的卑微低级的爱,丝毫不会打动他的心;这种爱,就像透过云层洒下来的光线,散落在他的周围,在草地上柔和地闪烁着。沿着头脑简单的羊群为果腹而逐草移动的足迹,他默默地踏遍了世界各地的牧场。异乡人在雅典卫城一带看见过他;或许,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勒?波一带的一个牧羊人(1),并且在那里亲眼目睹了变成化石的遗迹比那个高贵的家族(2)更能经得起时光岁月的磨洗;那个家族虽然竭力获得了吉祥的数字“七”和“三”,却无力征服他们家族星形徽章上的那十六道光芒。或者,我可以想象他滞留在奥朗日一带,倚靠着那富有乡野风情的凯旋门(3)歇息的景象?或许我还可以在阿利斯坎普斯(4)一带鬼魂经常出没的阴影中看见他;那里的古墓像复活者的墓冢一样张开了口子,而他的目光正在那些古墓间追逐一只蜻蜓。 《马尔特手记》71(3) 这一切无关紧要,我所看到的远不只是他自己:我看到了他的生活,这时,他已经开始踏上了对上帝之爱的漫漫路途一种静默的、永无止境的工作。因为,虽然他始终渴望永远克制自己,但他内心不断增长的无力改变现实的感觉又一次征服了他。这一次他希望能够得到某种回应。经过了漫长的孤独寂寞,他的全部天性已经变得具有预知和不出差错的能力;这使他坚信,他现在所念想的上帝绝对知道该怎样用具有穿透力的熠熠生光的爱去爱。但是,就在他渴望自己最终能够得到炉火纯青的爱的时候,他那已经习惯了浩渺无垠空间的意识让他领悟到:上帝遥远得不可企及。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心里总是翻腾着跃入太空、投身上帝怀抱的念头;夜是充满发现的时刻,那时他会觉得自己非常强壮,可以沉潜到大地深处,然后将它掀举到他内心中热血沸腾的风暴之巅。他就像是一个听到了某种高贵的语言就狂热地尝试用它去写作的人。不过,他仍须经历因发现使用这种语言其实十分艰难而带来的沮丧。起初,他实在不愿相信,仅仅为了学习造几个简短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就可能需要把漫长一生的时光耗费进去。他全身心地投入这种学习之中,恰如一个参加赛跑比赛的选手;但他必须克服的语言的难度是如此密集,致使他不得不放缓速度。很难找得出什么事物会比这种初学阶段更容易让人丢人现眼了。他曾经找到了炼金术用的点金石;现在,他被迫无奈,要不断地把他转瞬得来的幸福之黄金还原成粗糙的忍耐之铅块。他曾经习惯了以广漠的宇宙空间为家,现在却要像蠕虫一样在既无出口、又无方向的曲折路途上缓慢爬行。他曾经为学习“爱”而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现在他终于发现:所有他自以为已经完成了的“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没有价值;从这些“爱”,又是怎样的不可能产生任何结果,因为他从未试着去培养它,并使之成为现实。 经历了那些漫长的岁月,他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为趋近上帝而进行的艰苦劳动中,他几乎忘记了上帝的存在;或许,他期望从上帝那里能够获得的一切只是:“宽容一切灵魂的忍耐”(5)。许久以前,他就已经超越了世人所看重的命运的偶然性;可是现在,即使是必不可少的快乐和痛苦,也都失去了它们芬芳的余味,变成了对他来说既纯粹、又富于营养的事物。从他存在的根源处萌生出一种丰富的欢悦,就像从根须生长出来的坚忍而常青的植物。他开始专心一意地学习掌握那些构成他的内在生命的东西;他不想忽略任何东西,因为他坚信,他的爱就存在于这一切之中,并在其中培育成长。的确,他内心世界的宁静已经达到了深邃的境界,以致他下决心要赶紧弥补一些最最重要的事物;这些事物都是他迄至今日一直没有能力予以完成的事物,也是他在等待的同时,只能眼看着它们悄然流逝的事物。尤其重要的是他想起了他的童年;他越是平静地回想,就越是觉得自己的童年远远没有完成;所有关于童年的回忆都携带着某种模糊不定的预兆,而且正因为这些回忆被看作是属于过去的,反而使它们几乎变成了未来的一部分。将所有这一切重新承担起来,实实在在地承担起来这就是他离家出走了多年之后,要重返家乡的原因。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留在家乡,没再离开;我们只知道他回去了。 讲述“浪子”故事的人讲到这里,总是试图让我们回想起那幢家屋当年的模样;因为在那儿,过去的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一段屈指可数的时间;家宅里的每个人都能说得出过去了多久。那些狗全都垂垂老矣,不过都还活着。据说,有一只狗看见他时,吠叫了几声。家中的整个日常工作都被打断了。窗口露出了很多张脸,上了年纪的脸和长大成人的脸,彼此相似得令人感动。一张极其苍老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终于认出他来了。认出他吗?真的只是认出他吗?是宽恕吗?宽恕什么呢?那是爱啊!上帝啊,那正是爱! 《马尔特手记》71(4) 但是他,这个被认出来的人,心思重重,没有想到爱,没有去想爱是否还存在。所以不难理解,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细节当中,为什么只有他的动作留传下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动作,家人们以前从未见过那是祈求的动作,他跪伏在家人脚前,恳求他们不要爱他。家人又是吃惊,又是迷惑,把他搀扶起来。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他的奇怪举动,宽恕了他。尽管他的态度是那么毋庸置疑的明确,他们却全都误解了他;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一种无以言表的解脱。也许他可以留下来,不再离开。因为,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他们那么为之自豪、并在暗中以之相互鼓舞的爱,对他毫无影响。他几乎要笑他们所做的努力了;很明显,他们能够想到他的时候并不多。 他们对他有什么了解呢?他现在很难去爱;他觉得唯有上帝具有爱他的能力。然而,上帝还不愿意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