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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背后另一出更触目惊心的戏,发生在演出之后。在党中央拨乱反正的号召下,上影组织了几次“三大讲”会议。我平时打乒乓球的那间房里,摆了一排排长凳,剧团里在“文革”中迫害过别人和被迫害的人,都面对面坐下,“讲清楚”过往的恩怨。那些颤抖的、声嘶力竭的、哽咽的声音,诉说着曾经发生在同事间的互相揭发、诬陷、暴力和无奈。当演员穆虹的爱人描述她丈夫是怎样死去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坐在她对面的打手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像滂沱的雨水那样从指缝里流下来,滴到地上。尤其难忘的是个别被迫害者一或者心有余悸,或者不愿参与“报复”,或者明白“讲清楚”在本质上是徒劳的一坚持沉默,散会时他们的凳前总是一堆烟头。我们的老师中有不少人遭受过殴打。其中孙景璐老师因承受不住企图自杀,被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人与人之间脸皮全撕掉,伤疤全揭开,培训班的同学们听得目瞪口呆。那些以前在我们眼里虚焦的喝茶、看报、下棋、织毛衣的人突然有了焦点,变得鲜活、立体、复杂起来。引自 031 “一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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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准确地运用in、on、at真是我要的东西吗?我到底要什么?人只活一回,既没有上一生可以做出比较,也没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只能走着瞧。我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感到剧团的那种快活让我空虚、窒息。我必须离开。在以后的岁月里,也总是这份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在舒适的时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险境;在枯萎的时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时候,提醒我观照命运的轨迹。引自 055 快乐的大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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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一个周末的日子,我走在桃江路上,看见一对年轻的父母,指着一栋文物保护房屋上绿色的信箱,问身边八九岁的儿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儿子摇头。妈妈说,这叫信箱,从前的人写信,邮差就把它们放在邮箱里,收信的人再从这里取出来读。
我意识到我就是他们所说的“从前的人”,信曾经是我游荡生活中最可依赖的伴侣。我很认同山姆·夏普德对通信的感受:“我喜欢写信,因为它是一种可以随时展开的对话。无论对方在不在,你都可以在任意一个早晨坐下来跟他说话。你可以随便聊,而不必礼貌地等待对方完成他的思路。段落之间可以隔很长时间一也许好几天过后,你会重新拿起笔接着聊…”引自 070 从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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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自己都在干什么?工作?打游戏?健身?打卡拍照?采访过我的一些青年女记者,跟我聊起过“爱无能”,还有“没必要”,不想当“恋爱脑”。有一位说,网上许多教女孩子如何成功地战胜异性的文章,各种理论都有,简直不知道该信谁的。另一位说,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但是看看条件就知道不会有结果,就不去浪费时间精力了。
从猿到人,我们是在哪个进化阶段开始了恋爱的行为?如此原始、野蛮和美丽的激情似乎并无必要,没有它照样传宗接代、繁衍子孙,然而天下没有比它更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了。岁月教会了我,最美好的事大多都是没有功用性的,比方在树林中听小鸟歌唱,在花丛里追逐蝴蝶,在沙漠上仰望星空;或者用尽毕生,来证实引力波源于两个离地球13亿光年的黑洞相撞;或者坠入情网…引自 070 从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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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本叫《g先生:关于字宙创造的小说》,作者艾伦·莱特曼(Alan Lightman))是一名优秀的物理学家。他写到一位垂死的老妇人,看到自己美丽而艰难的一生像电影那样闪回,她无法相信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尽头。然而在死去那一瞬间,老妇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也许她警见了宇宙与时间之前的虚无,知道了生命的奥妙。
当时,她的体内有31470103497276一498750108327个原子,她的实质中,63。7%是氧气,21%是碳,2。6%是氮,1。4%是钙,1。1%是磷,外加少量在恒星中产生的九十种其他化学元素。火化时,她身体里的水分蒸发了;她的碳与氧结合后,形成了气体一氧化碳与二氧化碳,飘浮起来跟空气混合;她的大部分钙和磷燃烧成了红棕色的灰烬,随风散落在土壤里。
曾经属于她的原子就这样被释放和蔓延开来。六十天内,它们便波及全球的空气;一百天内,她的部分原子一
那些火化时蒸发了的水分一便凝结成雨水降落下来,被动物和植物酣饮吸收,转化成器官、骨骼、枝叶和花朵;孕妇们吃了那些动物和植物,十个月后,含有她原子的婴儿们便呱呱坠地…
在老妇人去世的几年后,地球上会有数百万含有她原子的孩子;再过几十年,那些孩子的孩子身上也将包含她的一部分原子,他们的思想将包含一部分她的思想…曾经暂时属于她的那些原子,将永远循环在风里水里土壤里,在世世代代的生命与思想里。他们能传承她的记忆,感受她经历的痛苦与欢乐吗?当然不能,但也许我们每个人,都积累和融汇了所有生命的记忆;也许我们所体验的无常,从来就是永恒。
母亲将存在于万物中一这个想法给我带来安慰。引自 170 悲伤是黑镜中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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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有一天,母亲跟我说,我知道我的脑子要比我的心脏先走了,过去姥姥也是这样的,科学对这个问题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祷告。那以后,她的记忆不断地衰退,思绪不断地回到造物主的身上。
为了理解母亲的失忆,我买了一本脑神经科学家埃里克·坎德尔(Eric Kandel)写的《错乱的头脑》。Kandel因研究“学习与记忆储存”,在二OO○年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见我在读书,母亲问,你在看什么书?我说,一本科普,通过有病的头脑去理解“正常的”头脑。这曾经是她着迷的话题,但她已经无法在真正意义上阅读,因为她失去了储存新信息的能力。她拿过书看里面的插图。我说,书中的科学家企图用生物学和影像学,用“意识的神经关联”的实验,来定义意识是什么,从哪里来。她说,光用生物学和影像学来解释意识,怕是不可能的。这实验没有接触到意识的根本,无法证实人的体验是如何产生的,思想是如何产生的。而且人只有用自己的意识去解释意识,怎么可能彻底理解?那个时刻,清醒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母亲头脑的夜空。两分钟后,她完全忘记了这场对话,令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引自 202 无法实现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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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作家斯坦贝克的一句话: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他冥冥中知道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会用毕生去希望和等待它的到来。人类因此而悲哀,也因此而伟大和辉煌。
也许母亲没有实现她的梦想,也许对真理的追求就是她的梦想。科学本来没有终极,每解决一个问题,只会揭开另一个问题神秘的面纱;每到达一个山峰,只会发现前方还有另一个山峰。这是人类永恒的命运,宇宙永远比我们对它的理解更为丰富。跟任何真正的科学家一样,母亲毕生都在朝着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奋斗。也跟任何真正的科学家一样,她深切体会到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确实存在,因而敬畏自然的神秘。引自 202 无法实现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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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女儿们很小的时候,我们在北加州的海边度假。天空布满了乌云,灰色的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干枯了的马尾草在风中颤动,奇形怪状的树林间白雾缭绕。我站在树林里望着大海,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是在失恋后最伤感的时候,带我来的朋友说,希区柯克导演的《群鸟》
就是在这一带拍的。大女儿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看风景。她说,我们是小孩,你怎么能指望我们欣赏风景呢?我诧异地看着她,半天答不上来。她简直一针见血,没有沧桑很难被美丽所感动。引自 350 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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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川第一个真正的缪斯是一位前苏联来的女孩,叫娜伊拉,二十出头,刚从拉脱维亚艺术学校毕业不久。一连几年,陈川画了几十张以娜伊拉为主题的画。在一次采访中,他对记者说,“遇见她时我们都刚来美国,远离了各自的家乡,彼此有着无须言说的经历和感受…我爱画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她反映了我。我们在同一种制度下成长起来,在那个制度中,人们崇拜苦难、崇拜悲剧英雄。生活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享乐。即使在阳光明媚的、享乐主义的加州文化中,我们创作的驱动力仍然是生活中的悲情。在这里住了十年后,这种情况正在慢慢改变”。引自 565 孤独和欲望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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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时代,商业对艺术的影响和控制益加剧,画经常被当成股票那样来投资。人们往往用作品的市场价值一而不是它内含的精神价值、情感价值一来衡量作品与其创作者的成败;看完一个画展他们会说:很成功啊,画都卖掉了。很少有人会提到,哪一幅画、哪个细节、哪片色彩使他感动、欣喜或忧伤;很少有人会在意那些更神秘的、无法言喻的东西
也就是艺术本身…我不是说不再有真诚的信仰者,当然是有的,这是世道而已。引自 565 孤独和欲望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