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俊对《乌托邦十讲》的笔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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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与花园(读之心旷神怡的一章)
乌托邦人轻现实重理想,轻物质重精神。他们衣着简朴实用,一年到头也只有两件:一件干活穿的粗皮衣,一件平日的毛外套;既无缤纷的色彩,也没有奢华的装饰;他们的生活节制有序,从不铺张浪费,避免一切奢华无用的器物。令人惊奇的是,鲜花这种既有颜色又不实用的东西却被乌托邦人所推崇,花园位于城市的中心,是他们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不仅如此,连“乌托邦”的故事也是希斯拉德在莫尔家中的花园里讲述的。 这些描述其实不只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花园的偏爱,在更广的历史时段上,它还体现了人类对花园这个非自然之自然的需要和期许。(169)
第三自然
16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巴尔托洛梅奥.塔尔吉奥( Bartolomeo Taegio)根据花园的特质称之为“第三自然”。他在1541年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自然与艺术融为一体时,就被提升到了一种创造性的级别,达到等同于艺术本身的高度,而这两者的结合产生了第三自然。 与花园相对的所谓第一自然,是指人类未曾涉足的、纯净的、保持原有形态的地域,例如山川、海洋、沙漠等;第二自然则是指景观、田地、原野、耕地等,也就是被人类所干预改造的地方。 同第一自然的粗糙和为改造自然的单纯实用追求(第二自然) 不同,花园反映的是一 种对美与和谐的追求。它超脱出了前两者的单一,并提升为-种唯有人类才具有的审美特质。第一自然所具有的只有真,而不是美,唯通过艺术之加工才能使自然在人眼中变得美丽。花园的意义是要让期待更美好世界的理想保持生机,它既表现了人类对曾实现过的事物的怀念,也表达了人对尚未实现之物的渴望。虽然花园并不那么自然,到处充满了人为的痕迹,但它又无疑满足了植根于人性之中的最深需要,即传播、沟通以及为后代留下某些思想和感受的需要,花园的建造是进行文化表达的最精致手段之一,它是人们在视觉层面上对“幸福”的比喻,是更美好世界的预兆。 另一方面,人在改造第一-自然、建筑花园的同时,也被花园所“改造"和“建筑"。花园里有鲜花也有罂粟,有绿叶也有大麻。一方面花园是我们的理想和乌托邦,另一方面它也能把我们塑造成一个逃避现实的痛君子。人在欣赏花园的同时也被化园诱惑着,迷醉于花园的人可能会因此逃避现实,这一点尤其需要花园欣赏者的注意。 建造花园的人更了解花园,他们正是认清了花园的两面,或更准确地说是认清了欣赏者的两面,才敢于继续为人们建造花园。因为纵然花园有两面性,但善用它则会令人幸福,如古波斯谚语所云:“建造花园的人会与光明为友,没有任何一座花园在黑暗中诞生。(176) 花园与人生 人为什么会喜欢并建造花园?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会有很多,但最简单的一个是:因为花园让人感到幸福和舒适,“ 人类总是执着于将一方土地变成伊甸园,这一现象反映了人类对宁静、祥和以及平衡的需要,因为人类总是处于死亡的命运与对永生的渴望的永恒矛盾之中”。在现实的艰涩和困苦中,花园就是一个短暂安抚和告慰我们精神生活的乌托邦。在《乌托邦》中,花园代表着美好生活,是理想城邦不可或缺的元素,而在现代反鸟托邦的故事里,花园的缺席也格外显眼。而反乌托邦的批评本身是另一种乌托邦,反乌托邦中花园的缺席恰恰彰显了花园与幸福生活直接相关。 其实花园不仅代表了一种世界观和社会构想,同时还表达了一种对生活理想和道德模式的追求。 首先,花园是极好的、美丽的、幸福的现实理想空间,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所有乌托邦和乐园的原型。
其次,园艺培养了许多同美好生活相关的美德。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幸福从来不是现成的,而是靠劳作实现出来的。 第三,园艺和哲学以它们自己的方式恢复了人们对世界的信心,使人由内而外焕发新生,自身也获得能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身体就是花园,而我们的意志担当了花园里的园丁(《奥赛罗》,第一幕第三场)。 最后,在花园中可以学到的重要的一课就是学会等待。要收获就必须先播种,要开花就必须先发芽。花园能让我们摆脱现在的市场逻辑,不再贪求过多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清楚知道什么才是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回到自己曾经遗忘的乐园。而这,也就是重新找回那个所有人都遗忘的苏格拉底问题:人应如何在世生活?(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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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的污名化
伴随着后现代和反理性主义思潮的崛起,反乌托邦喧宾夺主,取代乌托邦成了主角,使得公众开始把代表正面和理想的“乌托邦”解读成虚假和欺骗的代名词。最终导致了对这两个概念的颠倒理解。毕竟,“坏孩子” 总是更让人印象深刻。
其实,之所以衍生出反乌托邦、优托邦、敌托邦这些概念,根本还是在于乌托邦本身的复杂性。乌托邦在创立时,显然是出于对某些美好愿望的向往,但它的问题也在于其脱离现实性。因而,乌托邦真正的不完满不在于美好的理想,而是在于难以实现。同样,反乌托邦、敌托邦的最大缺点在于,它太过倚重于现实,而丢失了理想。彻底的现实主义其实就是一种放弃希望的虚无主义。
反乌托邦隐藏的另一个观点在于极端地排斥整体,强调个人。在他们看来,人的幸福与集体不但无关,甚至是冲突的。古典时期通常认为一个人的幸 福与提升是同整体一致的,只有少数人,如哲人,才会出现这种个人与城邦的张力,如《理想国》中的情况。但即便如此,哲人同样尊重城邦,并且哲人本身的提升也依赖城邦。反乌托邦却立足于现代思想中的个体主义与自由主义,因而,凡是对个人自由有所限制的一切体制、法律、教育都成为他的敌人。在这样的视角下,人与人之间就是“ 彼此的冲突”“他人即地狱”。实际上,重视个人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个体很多行为是非理性或者说是有害于自己的。比如莫尔所提到的“骄狂”,它是人性中的一-大隐患,如果不克服它的负面作用,就可能导致个体乃至人类的覆灭。乌托邦的确不够美好,但个体同样是有缺陷的,而改正缺陷,正是乌托邦的意义所在。
但是,《乌托邦》绝不是一个宣扬极权主义的作品,它只是被塑造成了个人对立面的“1984” 。实际上,有这种遭遇的不仅仅是《乌托邦》,连更古老的《理想国》也难逃厄运。比如阿伦特、波普尔等人,就把柏拉图视为极权思想的来源。这种树立一个假想靶子的方式很能迷感不了解原著的人们,但真正阅读过这些书的读者定然不会如此缺乏判断。且不说柏拉图、莫尔本人从未在书中讲过自己的观点,即便后来的柏拉图主义也绝非这类简单的极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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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乌托邦的两种含义
第一种是反对“理想”(好)的现实主义,质疑“共同体”的可能,主张个人与集体的冲突;
第二种则是马克思主义的,他们反对的是“空想的”“乌有的” ,缺乏科学现实的社会变革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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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与个体主义
如果简单地从个人和共同体的角度去看整个思想史,那么后现代就是一 个独尊个人主义的时代;近代是个人逐渐压制共同体的时代;中世纪是共同体压过个人的时代;而古希腊罗马时期是一个个人 与共同体充满张力又相对平衡的时代。 现代思想有很多特质,这里我们就现实主义和个体主义的思想做一一个梳理。 列奥.施特劳斯曾经总结了现代性的三个浪潮。第一个浪潮是马基雅维利,他是和托马斯.莫尔同一时期的意大利人,其最著名或最臭名昭著的作品就是《君主论》(当然,实际上马基雅维利自身也是多面的,但是这里暂不去讲他的复杂面相,而只就他给思想史所带来的影响去分析,那么就是抛弃理想的现实主义)。他在书中明白地批评了古代作家以理想中的观念去看待常人,而不考虑其有缺憾的本性。他把现实与理想对立起来(这种对立其实在《乌托邦》中也能看到,即第一部讲的就是现实,第二部讲的就是理想),主张以更为现实的视角来考察人,即从政者无须接受关于善恶好坏的道德束缚,而是要运用诡计和权力来实现自己的意图。所以,以他的名字所命名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就成为现实主义的代名词。但是这里要注意,无论“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这类称呼都是现代才有的。在柏拉图那里,不大可能会把理想与现实完全分开,变成两个主义或两个极端,而是会融合在一起考虑问题。也就是说,无论现实主义还是理想主义,这种话语本身就是一种把同一个问题分成了两个对立的方面,只强调区别的现代性思想。我们说近代是孕育个体思想的萌芽时期,例如从哲学角度来说,黑格尔将笛卡尔视为近代哲学之父。因为笛卡尔为近代树立了主体形而上学思想。我们知道,实体(substance) 概念是古代哲学特别是亚里士多德那里的核心概念,但是唯有在笛卡尔这里,他将主体(subject)的自我揭示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实体存在。这是个意义深远的揭示。过去,“我”(ego)充其量可以作为表述中的主词,但不具有实在性,并不是一个可不依托于他物的实体。但是,笛卡尔提出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将自我实体化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存在者。对于“我的存在”,上帝也不能欺骗我,让我以为自已存在而实际不存在。就是这样一个不依赖于他物的实体性自我的确立,为此后埋下了个体不断张扬的思想基础。 我们再看另一个人,那就是被称为政治科学之父的托马斯.霍布斯。他和笛卡尔是同代人,也和马基雅维利一样是第一次浪潮中的人物。如果说笛卡尔是在哲学层面奠定了主体主义思想,那么霍布斯则是在政治科学上奠定了个体主义的思想。 霍布斯最有名的作品是《利维坦》。从该书的插画可以发现,那位--手拿剑、-手持杖的无比强大的君主,身体是由无数的小人构成的。这表明,霍布斯虽然是个王权的维护者,但他政治科学的基础却是每- -个个体。 在霍布斯的思想中,强调个体并不是要取消集体,或者说,在他看来,他是要重新处理集体问题,将集体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在他看来,人并非生来就是在集体社会中的,后者是由个体自己递交契约才形成的,其目的是保护每一个递交契约者的人身安全。
虽然这样形成的集体(霍布斯称其为“利维坦”)很强大,胜过一切人,没有它,个体生存就难以保证,但是这样强大的利维坦,其构建的出发点是个体,不是国家诞生个体,而是个体创生国家。 可以说,在霍布斯这里,个体和集体虽然仍保持了必要的存在,但是显然个体与集体的地位已经不同于以往,再往后发展,就是国家作为压迫个人的暴力应该被取消(如洛克就主张限制政府拥有过大的权力,以服务而非统治作为其职能),社会乃至家庭,倘若阻碍了个人权利,也可以加以取消....最后,确定下来的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个人了。但当抽去-切非个人的外物后,个人其实也死了,我们发现那些用以支撑个人内在内容的理性、道德、信仰、家庭等东西全都被这个个体否定掉了,后现代就进人了这样-一个“等待戈多”(“戈多”实为God的谐音)的空洞时代。1因而,《乌托邦》作为古今转折时期的一部作品,它同时表征了理想和现实、个体与集体的两面性。区别于一般的学术论文,其讨论问题的方式不是单面的,而是对话的,是不同观点在其中的碰撞。《 乌托邦》在文体结构上就像《理想国》一样是回忆体(《理想国》本身是苏格拉底在第二天讲给同伴的一个回忆,《乌托邦)也是莫尔回忆-年前同希斯拉德和彼得。贾尔斯进行的谈话),它是作为书中人物出现的莫尔的回忆中所出现的对话。《乌托邦》的复杂性就在于,它既包含了我们今天所批评的乌托邦的那些缺憾,比如集权、专制等,同时又对这些缺憾提出了质疑,并明确给出批评和建议。因而,无论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个人主义还是集体主义,都不能概括“乌托邦”的面相。在这一一点上,乌托邦有将现代性推往极端化的责任,但也并不能将现代性所概括的缺点和恶果归咎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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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划分与思想史视野
我们这里的真正关注点不是时间,而是四线段的划分,事实上,这种划分不是时间维度的划分,而是思想史的划分。 亚里士多德很早就对时间做了深刻的分析,时间本质上是由运动决定的,即空间的转变才产生了时间。如果世界上没有任何运动,那么时间就不存在。所以当我们说一个时代从古代变为现代的时候,并不是简单地将一个时间段进行划分,而是指古今思想和观念发生了一种转变,比如中国的近现代,在时间上它就与西方的近现代时间是不对应的。如今大学里都有一门必修的公共课,名为“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这门课将中国的近代定义为1840年开始,而中国的现代始于1919年。其划分根据,就是1840年的鸦片战争和1919年的五四运动。如果单纯从时间线看,这两场运动都是均匀时间点上的一次运动,但它们的意义则不同,是扭转了国人观念的两次重大运动,因而,中国的近现代时间点的规定,本质上依循着的是对历史的重大影响与重要意义这-一思想标准的。所以我们说,“近代”和“现代”看似是时间的一 种概念,但本质上并不是时间,而是思想的转变。 明确了这点,我们就会知道,正如古与今在《乌托邦》所创作的文艺复兴时期有-次大的转变一样,后现代与近现代本质上也有一次思想转变。以下我们就从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来看这种转变。
可以继续看张新刚的《友爱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