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os对《悲剧的诞生》的笔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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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为了把握这一点,我们必须仿佛一砖一石地来拆掉那幢漂亮的阿波罗文化大厦,直到我们见到它所立足的基础为止。在这里,我们发觉那些矗立在大厦山墙上的壮美的奥林匹斯诸神形象,他们的事迹在光芒四射的浮雕中表现出来,装饰着它的雕饰花纹。尽管作为与诸神并列的一个神祇,阿波罗也置身于诸神中间,并没有要求取得头等地位,但我们却不可因此受到迷惑。毕竟,正是在阿波罗身上体现出来的同一种冲动,创造了那整个奥林匹斯世界,在此意义上,我们就可以把阿波罗视为奥林匹斯世界之父。那么,使一个如此辉煌的奥林匹斯神界得以产生出来的,究竟是何种巨大的需要呢? 若是有谁心怀另一种宗教去面对奥林匹斯诸神,试图在他们那里寻找道德的高尚(实即圣洁),寻找非肉体的超凡脱俗,寻找慈爱的目光,那么,他必将大感郁闷和失望,立刻掉头而去。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让人想到禁欲、教养和义务之类;在这里,我们只听到一种丰盛的、实即欢欣的人生此在,在其中一切现成事物,不论善的恶的,都被神化了。而且这样一来,观看者站在这样一种奇妙的充溢生命面前,就会大感震惊,就会问自己:这些个豪放纵情的人们是服了何种神奇魔药,竞能如此享受生命,以至于无论他们往何方看,“在甜蜜感性中飘浮的”海伦,他们的本己实存的理想形象,都对他们笑脸相迎。而对于这个已然转过头去的观看者,我们必须大喊一声:“别离开啊,且先来听听希腊的民间格言对这种生命,对这种以如此妙不可言的欢快展现在你面前的生命,说了些什么”。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国王弥达斯曾在森林里长久地追捕狄奥尼索斯的同伴——聪明的西勒尼,却没有捉到。后来西勒尼终于落到他手上了,国王就问他:对于人来说,什么是绝佳最妙的东西呢?这个魔鬼僵在那儿,默不吱声;到最后,在国王的强迫下,他终于尖声大笑起来,道出了下面这番话:“可怜的短命鬼,无常忧苦之子呵,你为何要强迫我说些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绝佳的东西是你压根儿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生下来,不要存在,要成为虚无。而对你来说次等美妙的事体便是——快快死掉。”奥林匹斯诸神世界与这民间格言的关系如何呢?犹如受折磨的殉道者的迷人幻觉之于自己的苦难。 眼下,奥林匹斯魔山仿佛对我们敞开了,向我们显露出它的根基了。希腊人认识和感受到了人生此在的恐怖和可怕;为了终究能够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在这种恐饰和可怕面前设立了光辉灿烂的奥林匹斯诸神的梦之诞生。那种对自然之泰坦式强力的巨大怀疑,那冷酷地高踞于一切知识之上的命运(Moira),那伟大的人类之友普罗米修斯的兀鹰,那聪明的俄狄浦斯的可怕命运,那迫使俄瑞斯忒斯去干弑母勾当的阿特里德斯的家族咒语,质言之,那整个森林之神的哲学,连同它那些使忧郁的伊特鲁利亚人走向毁灭的神秘榜样——所有这一切,都被希腊人通过奥林匹斯诸神的艺术的中间世界持续不断地重新克服掉了,至少是被掩盖起来了,从视野中消失了。为了能够生活下去,希腊人基于最深的强制性不得不创造了这些诸神;我们也许要这样来设想这个过程,即由于那种阿波罗的美之冲动,经过缓慢的过渡,原始的泰坦式的恐怖诸神制度演变为奥林匹斯的快乐诸神制度了,有如玫瑰花从荆棘丛中绽放出来。倘若人生此在没有被一种更高的灵光所环绕,已经在其诸神世界中向这个民族显示出来了,那么,这个如此敏感、如此狂热地欲求、如此独一无二地能承受痛苦的民族,又怎么能忍受人生此在呢?把艺术创建出来的同一种冲动,作为引诱人们生活下去的对人生此在的补充和完成,也使得奥林匹斯世界得以产生,而在这个世界中,希腊人的“意志”就有了一面具有美化作用的镜子。于是,诸神因为自己过上了人的生活,从而就为人类生活做出辩护——此乃唯一充分的神正论!在这些诸神的明媚阳光之下的人生此在,才被认为是本身值得追求的,而荷马式的人类的真正痛苦,就在于与这种此在相分离,尤其是快速的分离,以至于我们现在可以把西勒尼的格言颠倒一下来说他们:“对于他们来说,最糟的事体是快快死掉,其次则是终有一死。”这种悲叹一旦响起,听起来就又是对短命的阿卡琉斯的悲叹,对于人类落叶般变幻和转变的悲叹,对于英雄时代的没落的悲叹。渴望继续活下去,哪怕是当临时劳工,也不失旷世英雄的体面。在阿波罗阶段,“意志”是如此狂热地要求这种人生此在,而荷马式的人类感到自己与人生此在融为一体了,以至于连悲叹也变成了人生此在的颂歌。 至此我们必须指出的是:这种为现代人如此渴望地直观到的和谐,实即人类与自然的统一性,席勒用“朴素的”这一术语来表示的统一性,绝对不是一种十分简单的、自发产生的、仿佛不可避免的状态,我们在每一种文化的入口处必定会当作一个人类天堂来发现的状态;只有一个时代才会相信这一点,这个时代力求把卢梭的爱弥儿也设想为艺术家,误以为在荷马身上找到了在自然怀抱里培育起来的艺术家爱弥儿。凡在艺术中发现“朴素”之处,我们都必须认识到阿波罗文化的至高效果:这种文化总是首先要推翻泰坦王国,杀死巨魔,并且必须通过有力的幻觉和快乐的幻想,战胜了那种可怕而深刻的世界沉思和极为敏感的受苦能力。然而,要达到这种朴素,即与假象之美完全交织在一起,这是多么难得!因此,荷马的崇高是多么难以言说,他作为个体与阿波罗的民族文化的关系,有如个别的梦之艺术家之于一般民族的和自然的梦想能力。荷马式的“朴素性”只能被把握为阿波罗幻想的完全胜利;正是这样一种幻想,是自然为了达到自己的意图而经常要使用的,真正的目标被某种幻象所掩盖;我们伸手去抓取这个幻象,自然则由于我们的错觉而达到了真正的目标。在希腊人那里,“意志”力求在天才和艺术世界的美化作用中直观自身;为了颂扬自己,“意志”的产物必须首先感觉到自己是值得颂扬的,它们必须在一个更高的领域里重新审视自己,而这个完美的直观世界又没有发挥命令或者责备的作用。此乃美的领域,希腊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镜像,即奥林匹斯诸神。藉着这种美的反映,希腊人的“意志”来对抗那种与艺术天赋相关的忍受苦难和富于苦难智慧的天赋:而作为这种“意志”胜利的纪念碑,荷马这位朴素的艺术家矗立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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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狄奥尼索斯状态的陶醉,以其对此在生命的惯常范限和边界的消灭,在其延续过程中包含着一种嗜睡忘却的因素,一切过去亲身体验的东西都在其中淹没了。于是,这样一条忘川就把日常的现实世界与狄奥尼索斯的现实世界相互分割开来了。然而一旦那日常的现实性重又进入意识之中,人们便带着厌恶来感受它了;一种禁欲的、否定意志的情绪就是对那些状态的畏惧。在此意义上,狄奥尼索斯式的人就与哈姆雷特有着相似之处:两者都一度真正地洞察过事物的本质,两者都认识了,都厌恶行动;因为两者的行动都丝毫不能改变事物的永恒本质,他们感觉到,指望他们重新把这个四分五裂的世界建立起来,那是可笑的或者可耻的。认识扼杀行动,行动需要幻想带来的蒙蔽——此乃哈姆雷特的教导,不是梦想家汉斯的廉价智慧,后者由于太多的反思,仿佛出于一种可能性过剩而不能行动;并不是反思,不是!——是真实的认识,是对可怕的真理的洞见,压倒了任何促使行动的动机,无论在哈姆雷特那里还是在狄奥尼索斯式的人类那里都是如此。现在,任何慰藉都无济于事了,渴望超越了一个死后的世界,超越了诸神本身,此在生命,连同它在诸神身上或者在一个不朽彼岸中的熠熠生辉的反映,统统被否定掉了。现在,有了对一度看到过的真理的意识,人就往往只看见存在的恐怖或荒谬;现在,人就明白了奥菲利亚的命运的象征意义;现在,人就能知道森林之神西勒尼的智慧了:这使人心生厌恶。 在这里,在这种意志的高度危险中,艺术作为具有拯救和医疗作用的魔法师降临了;唯有艺术才能把那种对恐怖或荒谬的此在生命的厌恶思想转化为人们赖以生活下去的观念:那就是崇高和滑稽,崇高乃是以艺术抑制恐怖,滑稽乃是以艺术发泄对荒谬的厌恶。酒神颂歌的萨蒂尔合唱歌队就是希腊艺术的拯救行为;在这些狄奥尼索斯伴随者的中间世界里,前面描述过的那些突发情绪得到了充分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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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为了表明苏格拉底也具有这样一种驾取者地位的尊严,我们只需认识到,他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此在方式的典型,即理论家的典型;而洞察这种理论家典型的意义和目标,乃是我们下一步的任务。与艺术家一样,理论家也对现成事物有一种无限的满足感,并且也像艺术家那样,由于这种满足感而避免了悲观主义的实践伦理,及其只有在黑暗中才闪光的犀利目光。因为在每一次真理的揭示过程中,艺家总是以喜悦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即便到现在、在揭示之后依然隐蔽的东西上,而理论家则享受和满足于被揭下来的外壳,以一种始终顺利的、通过自己的力量就能成功的揭示过程为其至高的快乐目标。倘若科学只关心那一位赤裸裸的女神而不关心其他任何东西,那就不会有科学了。因为若是那样的话,科学的信徒们的心情一定会像那些想要径直凿穿地球的人们:当中每个人都明白,即便尽毕生的最大努力,他也只能挖出这无限深洞里的一小段,而第二个人的劳作又会在他眼前把他挖的这一小段填埋起来,以至于第三个人会觉得,自己要挖洞,最好是自己独当一面,选择一个新的挖掘点。如果现在有人令人信服地证明,通过这个直接的途径是不能达到对跖点目标的,那么,谁还愿意在旧洞里继续挖掘呢?——除非他这时不满足于找到宝石或者发现自然规律。因此,最诚实的理论家莱辛敢于大胆表白,说他关注真理的探索甚于关注真理本身:这话揭示了科学的根本奥秘,使科学家们感到惊讶,甚至于大为恼火。莱辛这种个别的识见,如果不说狂妄自负,也是过于诚实了。当然,现在除了这种识见,还有一种首先在苏格拉底身上出世的妄想,那种无可动摇的信念,即坚信:以因果性为指导线索的思想能深入到最深的存在之深渊,而且思想不仅能够认识存在,而且竟也能够修正存在。这种崇高的形而上学妄想被当作本能加给科学了,而且再三地把科学引向自己的界限,至此界限,科学就必定突变为艺术了:真正说来,艺术乃是这一机制所要达到的目的。 让我们现在举着上面这种思想的火炬,来看看苏格拉底:他在我们看来是第一个不仅能凭借这种科学本能生活,而且——更有甚者——也能凭借这种科学本能赴死的人:因此,赴死的苏格拉底形象,作为通过知识和理由而消除了死亡畏惧的人,就成了科学大门上的徽章,提醒每个人牢记科学的使命,那就是使此在(Dasein)显现为可理解的、因而是合理的:诚然,如果理由不充分,那么为做到这一点,最后也就必须用到神话。刚刚我甚至把神话称为科学的必然结果,实即科学的意图。 谁一旦弄清楚,在苏格拉底这位科学的秘教启示者(Mystagogue)之后,各种哲学流派如何接踵而来,像波浪奔腾一般不断更替,一种料想不到的普遍求知欲如何在教养世界的最广大领域里,并且作为所有才智高超者的真正任务,把科学引向汪洋大海,从此再也未能完全被驱除了,而由于这种普遍的求知欲,一张共同的思想之网如何笼罩了整个地球,甚至于带着对整个太阳系规律的展望;谁如果想起了这一切,连同惊人地崇高的当代知识金字塔,那么,他就不得不把苏格拉底看作所谓的世界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和旋涡,因为倘若人们来设想一下,为那种世界趋向所消耗的这整个无法估量的力量之总和并不是为认识效力的,而是用于个人和民族的实践目的、也即利己目的,那么,在普遍的毁灭性战斗和持续不断的民族迁徙中,本能的生活乐趣很可能大大被削弱了,以至于自杀成了习惯,个体或许会感受到最后残留的责任感,他就像斐济岛上的居民,身为儿子弑父,身为友人杀友:一种实践的悲观主义,它本身可能出于同情而产生出一种有关民族谋杀的残忍伦理——顺便提一下,世界上凡是艺术没有以某种形式而出现、特别是作为宗教和科学而出现,用于治疗和抵御瘟疫的地方,往往就有这种悲观主义。 与这种实践的悲观主义相对照,苏格拉底乃是理论乐观主义者的原型,他本着上述对于事物本性的可探究性的信仰,赋予知识和认识一种万能妙药的力量,并且把谬误理解为邪恶本身。在苏格拉底类型的人看来,深入探究那些根据和理由,把真正的认识与假象和谬误区分开来,乃是最高贵的、甚至唯一真实的人类天职:恰如自苏格拉底以降,由概念、判断、推理组成的机制,被当作最高的活动和一切能力之上最值得赞赏的天赋而受到重视。甚至最崇高的道德行为,同情、牺牲、英雄主义等情感,以及那种难以获得的心灵之宁静,即阿波罗式的希腊人所谓的“审慎”,在苏格拉底及其直到当代的同道追随者看来,都是从知识辩证法中推导出来的,从而是可传授的。谁若亲自经验过一种苏格拉底式认识的快乐,体察到这种快乐如何以越来越扩大的范围,力图囊括整个现象世界,那么,从此以后,他能感受到的能够促使他此在的最强烈刺激,莫过于这样一种欲望,即要完成那种占领并且把不可穿透的知识之网牢牢地编织起来的欲望。对于有此种心情的人来说,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就表现为一种全新的“希腊的明朗”和此在福乐形式的导师,这种全新的形式力求在行动中迸发出来,并且多半是为了最终产生天才、在对贵族子弟的助产式教育影响当中获得这样一种迸发。 但现在,科学受其强烈妄想的鼓舞,无可抑制地向其界限奔去,而到了这个界限,它那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便破碎了。因为科学之圆的圆周线具有无限多个点,至今还根本看不到究竟怎样才能把这个圆周完全测量一遍;所以高贵而有天赋的人,还在他尚未达到生命中途之际,便无可避免地碰到这个圆周线的界限点,在那里凝视那弄不清楚的东西。如果他在这里惊恐地看到,逻辑如何在这种界限上盘绕着自己,终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于是一种新的认识形式破茧而出,那就是悲剧的认识,只为了能够为人所忍受,它就需要艺术来保护和救助。 如果我们用已经得到加强的、靠着希腊人而得到恢复的眼睛来观看围绕着我们的这个世界的最高领域,那么,我们就会发觉,在苏格拉底身上突出地表现出来的永不餍足的乐观主义求知欲,已经突变为悲剧性的听天由命和艺术需要了:诚然,这种求知欲在其低级阶段是与艺术为敌的,尤其是必定对狄奥尼索斯悲剧艺术深恶痛绝,苏格拉底主义对埃斯库罗斯悲剧的斗争就是这方面的例子。 现在,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叩当代和未来的大门:上面讲的这种“突变”将导致天才的不断新生,确切地说,就是搞音乐的苏格拉底的不断新生吗?这张笼罩此在的艺术之网,无论冠有宗教之名还是冠有科学之名,将越来越牢固和细密地得到编织呢,还是注定要在现在自命为“当代”的那个动荡不安的野蛮旋涡中被撕成碎片呢?——我们心怀忧虑,但也不无慰藉,且静观片刻,作为沉思者来充当这种种惊心动魄的斗争和过渡的见证人。啊!这种斗争的魔力正在于:旁观者也必须投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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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艺术通常是根据假象和美这个唯一的范畴而被把握的。从这种艺术的本质中,根本就不可能正当地推导出上面讲的悲剧性;唯有从音乐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一种因个体之毁灭而生的快乐。因为这样一种毁灭的个别事例,使我们明白的无非是狄奥尼索斯艺术的永恒现象,这种艺术表达了那种仿佛隐藏在principio individuationis[个体化原理]背后的万能意志,表达了超越一切现象、无视一切毁灭的永恒生命。因悲剧性而起的形而上学快乐,乃是把本能无意识的狄奥尼索斯智慧转换为形象语言:悲剧主角,那至高的意志现象,为着我们的快感而被否定掉了,因为他其实只是现象,他的毁灭并没有触动意志的永恒生命。“我们信仰永恒的生命”,悲剧如是呼叫;而音乐则是这种生命的直接理念。雕塑家的艺术有着一个完全不同的目标:在这里,阿波罗通过对现象之永恒性的闪亮赞美来克服个体之苦难,在这里,美战胜了生命固有的苦难,痛苦在某种意义上受骗上当,离失了自然的特征,而在狄奥尼索斯艺术及其悲剧性象征中,同一个自然以其真实的、毫无伪装的声音对我们说:“要像我一样!在永不停息的现象变化中,我是永远创造性的、永远驱使此在生命、永远满足于这种现象变化的始母!” 引自 十六 -
十八
当潜伏于理论文化核心处的灾祸渐渐开始令现代人感到恐惧,现代人不安地从自己的经验宝库里搜索逃避危险的手段,而他们自己其实都不太相信这些手段,因而开始预感自己的结果:这时候,有一些气度恢宏的伟大人物,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审慎态度,已经善于利用科学武器本身去闸明一般认识的界限和条件,从而断然否定科学的普遍有效性要求和普遍目的性要求。藉着这种证明,人们首次认识到,那种自以为借助于因果性就能够深入探究事物的最内在本质的看法,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已,康德和叔本华的巨大勇气和智慧获得了最艰难的胜利,那就是战胜了隐藏在逻辑之本质中的、构成我们文化之根基的乐观主义,如果说这种乐观主义依靠它毫不怀疑的aeternae veritates[永恒真理],相信一切世界之谜都是可认识的和可探究的,并且把空间、时间、因果性当作完全无条件的普遍有效性规律,那么,康德则向我们揭示,所有这些范畴的真正用途,只不过是把单纯的现象,即摩耶之作品,提升为唯一的和最高的实在性,以此来取代事物最内在的和真实的本质,而且由此使关于事物的真正认识变得不可能了,用叔本华的一个说法,那就是让做梦者睡得更死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篇,第498页)。这种认识开创了一种文化,我斗胆称之为悲剧文化:其最重要的标志就在于,用智慧取代作为最高目标的科学,不受科学种种诱惑的欺骗,用冷静的目光转向世界总体图像,力图以同情的爱心把其中的永恒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来把握。让我们来想象一下正在茁壮成长的一代人,他们有着这样一种无所惧怕的目光,他们有着这样一种直面凶险的英雄气概;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些屠龙勇士的刚毅步伐,他们壮志凌云,毅然抗拒那种乐观主义的所有虚弱教条,力求完完全全“果敢地生活”——那么,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在进行自我教育以培养严肃和畏惧精神时,岂非必定要渴求一种全新的艺术,一种具有形而上学慰藉的艺术,把悲剧当作他自己的海伦来渴求吗?他岂非必定要跟浮士德一道高呼: 而我岂能不以无比渴慕的强力, 让那无与伦比的形象重现生机? 引自 十八 -
二十
但愿不会有人企图磨灭我们关于希腊古代文化即将再生的信念:因为唯在其中,我们才能找到那种希望,即德意志精神通过音乐的圣火获得更新和提炼的希望。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指出什么东西,是能够在今日文化的荒芜和疫弱中唤起某种对于未来的慰藉和期望的呢?我们徒然地守望着一棵茁壮的根苗,窥探着一块丰沃的土地:所到之处,我们只看到尘埃和沙石、僵化和折磨。在这里,一个绝望的孤独者能够为自己选择的最好象征,就莫过于丢勒为我们描绘的与死神和魔鬼结伴的骑士了——这个身皮铠甲的骑士有着青铜般的冷峻目光,丝毫不受他那两个可怕同伴的影响,但却无望而孤独,骑着骏马,带着爱犬,踏上自己的恐怖之路。我们的叔本华就是丢勒画笔下的这样一个骑士:他没有了任何希望,却依然想要真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人了。—— 然面,上面描写得如此阴暗的我们那疲乏无力的文化,当它碰到狄奥尼索斯的魔力时,将会发生怎样突兀的变化啊!一股狂飚将握住一切衰亡、腐朽、破残、凋零的东西,把它们卷人红色尘雾之中,像一只苍鹰把它们带入云霄,我们惘然四顾,追寻那业已消失的东西:因为我们看到的东西,有如从一种没落中升向金色光辉,是那么丰沛翠绿,那么生气勃勃,那么充满无限渴望。悲剧就端坐在这种洋溢着生机、苦难和快乐的氛围当中,以一种高贵的喜悦,倾听着一支遥远而忧伤的歌——这歌叙述着存在之母,她们的名字叫:幻觉、意志、痛苦。——是的,我的朋友们啊,请跟我一起相信狄奥尼索斯的生命,相信悲剧的再生吧。苏格拉底式人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且请你们戴上常春藤花冠,拿起酒神杖,若有虎豹躺在你们脚下奉承你们,你们也用不着惊奇!现在,只要放胆去做一个悲剧人物:因为您当获得拯救。你们当伴随酒神节日游行队伍,从印度走到希腊!准备去迎接艰苦的战斗吧,但要坚信你们的神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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