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私人词典》试读:《第二性》
《第二性》(Deuxième Sexe[Le])
女性开展的精神分析
《第二性》在1949年出版,这本书一经出版即引起轩然大波。这本著作好似直接来自国立地狱图书馆。然而,它既不像萨德侯爵的小说,亦不似色情文本或情欲著作。西蒙娜·德·波伏娃 以一种学者、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的方法,以艾尔伯特·金赛(Albert Kinsey)的调查(《人类男性性行为》,Le Comportement sexuel de l’homme,1948)和精神分析师浩瀚的著作为基础研究性行为。她不仅思考女性性征的生物、社会和心理现实,还研究男性和女性眼中的性别差异,与之相关的创世神话以及私生活的领域。
突然,女性——这一性别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出现在思想领域:从此以后,当人们谈起《第二性》就如同《谈谈方法》、《忏悔录》(Les confessions)、《梦的解析》等一般。将来,争取社会政治平等的斗争远远不够,还应思考女性的性征,将其视作一种人类学的客体以及存在性的经历。
憎恨和咒骂几乎是立刻大量涌现:“性冷淡”、“慕雄狂”、“女同性恋”、“没人爱”、“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 、“圣日耳曼德佩的彭忒西勒亚” 等等。当《现代世界》(Temps Modernes)连续两期首次刊登这本著作的选段时,立刻引发极大的愤慨。突然间,萨特和波伏娃被指控不道德、意图毁灭文学、瓦解民族和诱惑青年人堕落。人们说,这些“怪物”在纯文学(Belles Lettres)的核心,甚至在法语语言和文明中刻上了卑劣、精神错乱和异常。比起宏伟的浪漫主义散文,颂扬英雄主义、爱和善,他们更喜爱离经叛道、反常堕落、更崇拜性。
这场反对由弗朗索瓦·莫里克 率先开战,他在《费加罗文学》(Le Figaro littéraire,1949年5月30日)上出版了当代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及青年学生的作品。驱逐道德秩序敌人的战役拉开了帷幕。莫里克撰文表达个人立场,攻击《第二性》,文章极具迷惑性,可谓是那个时代的某本法语蠢话录。他不仅指责波伏娃,也攻击安德烈·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以及纪德 ,在他眼中,他们是法国文化“萨德式”堕落的元凶。他敌视日耳曼人,厌恶女性,谴责同性恋和沙文主义,憎恨文学的所有反叛传统:因此,这就是他的观点,他从未向贝当派思想低头,但也许在阅读这本著作时,他就开始憎恨一些东西,属于他自己的一部分。对此他心知肚明,在回答弗朗索瓦·埃尔瓦尔(François Erval)刊登在《战斗》(Combat)上的一篇文章时,他承认人们能够质疑他。在他的作品中,他谴责的一切不是也吸引着他?
莫里克的抨击值得研究。文中的波伏娃是一个生活放荡的女子,而弗洛伊德,尽管他不曾读过萨德的作品,连一行都没读过,他却被控告促进了萨德作品在战后的成功。此外,莫里克似乎忽略了纪德的小说如何沉浸在精神分析的诊疗中:“不要对布勒东及萨特入迷,也不要忽视,首先是纪德及其作品闪耀了整整三代人,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认可,其次才是哲学家,他们的发现标记了两个文学时代之间最明显的分隔: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教授。他独自一人为精神分析开辟出一条新道路,深刻地影响了认识人类的方法。这门学科将性征引入文学,即使道德禁忌竭力反对也无法阻止。现代批评界非常担忧萨德及其追随者当今的地位,这个地位极不相称,弗洛伊德应该为此负责任,我们可以说,现代批评的使命在于围绕着石像鬼重新构建文学的教堂。”
在共产党眼中,波伏娃被视为资产阶级,她从未获得女性团体的支持。她们的斗争以承认男性和女性的社会平等、女性节育的权力以及在家庭内部母亲的地位为中心。因此,无论如何,她们都无法接受人们谈论阴道、性高潮、阴蒂、手淫,更无法接受女同性恋,以及女性要求流产,拒绝婚姻以及不愿生育等可能性。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成千上万的女性写信向波伏娃表达谢意。这本著作成为畅销书,在全世界有许多译本,直至今日依然如此。
尽管波伏娃不是弗洛伊德主义者,她仍受到各种辱骂,与弗洛伊德曾经且直至今日遭到的批评有着相同的名义及原因:他竟敢在世纪之初谈论“生理倒错和多型态”的婴儿性征,而她在四十五年后如此狂妄自大、毫无文学价值地描述女性的愉悦。两人都分析了人类最正常的性征,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错误地视作萨德式的生理反常者。至于精神分析,作为性征理论,在弗洛伊德过世十年后仍然不断遭到挖苦,就好似它是个女子,是娼妓、是一种荒淫、是性反转,破坏了文明的伦理。
在关于女性性征的知识分子争论史上,《第二性》将各种状态下的女性性征作为研究对象,毫无疑问这是第一本逻辑严密的著作。因此,它不仅是现代女权主义的奠基者,更是精神分析运动理论的历史接班人。
因此,在一种博学的分析中,这是第一次在各种女性性征的理论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它们都源自重铸弗洛伊德的理论以及寻求解放的斗争。波伏娃几乎引用了精神分析领域中所有的著名人物:弗洛伊德、威廉·斯特克尔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卡尔·荣格、海伦娜·多伊奇 、卡伦·霍妮 、欧内斯特·琼斯、卡尔·亚伯拉罕、雅克·拉康等等,以及哈夫洛克·霭理士 、加埃唐·加蒂安·克莱朗博及许多其他人,以至于这本著作不仅章节之间渗透了精神分析的理论,它就好似女性开展的一种精神分析,人们已经将女性弃置于黑暗大陆,如今她却突然出现。因此,波伏娃承认第二性的存在,她说,“一个人不是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令人耳目一新的说法,波伏娃以精神分析或者心理治疗文学的重要病例为基础,撰写女孩被谋杀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的那几页尤其令人心碎。
波伏娃是自由独立的女性,她是现代的,她的作品以女性异化为基础,作品中的描写与作者本人的情形相距甚远,但是她也许比任何人更感受到毁灭和解放两种力量。
我那个时代的许多女性大量阅读波伏娃的作品,
我却从未如此,我只读过几本著作,如《年龄的力量》(La Force de l’àge)或《永别的仪式》(La Cérémonie des adieux),而且直至大约1980年时我才逐渐认识到《第二性》的重要性。这与我的阿姨路易丝·魏斯 所体现的某种女权主义的特别地位有关。这位女士展现出的力量令我印象深刻,但我不钦佩她。她首先是一种不幸和受伤的自恋主义的标记,每天汲汲于营,谋求某种奖项,某个十字勋章荣誉,某种补偿。
因此,尽管我很尊重女权主义者,我一直非常惊讶,她们为何如此推崇她(《现代世界》,2008年1月至3月,利利亚纳·坎德尔[Liliane Kandel]主编的档案)。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的阿姨,不可否认,在她人生的前半阶段确实是女权主义的斗士,然而她深受贝当元帅 的吸引。若不是家族反对,反复提醒她的犹太人身份,她会为他效力。她与列宁见面,极其厌恶戴高乐主义,以及狂热的殖民主义,最后1920年,禁止堕胎的法律引起各种质疑,她坚决驳斥这些质疑。以上一切我都见证了,而女权主义者几乎只字不提。后来,随着塞莉亚·贝尔坦(Célia Bertin)的杰出传记在1999年出版,真相逐渐被重新建立,事情发生了转变。
我曾读过的《致胚胎的信》(La letter à un embryon),这是一本奇特的宣传册,于1973年出版,路易丝·魏斯在信中批评法国家庭的堕落,认为获得堕胎的权利是女性接受男性统治的最后一步。我也知道1978年,她曾经试图在奥德翁剧场(Odéon)上演她刚撰写的一出三幕剧《锡格马林根》(Sigmaringen) ,剧中她将贝当塑造为英雄,在流亡的时刻抵住诱惑,不曾陶醉于虚假的政权。
事实上,我的母亲珍妮·奥布里 与她的姐姐完全不同,她非常崇拜波伏娃,支持堕胎和各种形式的性自由。此外,每次家庭聚会时,她始终勇敢地捍卫萨特,要知道后者遭到猛烈批评,程度不亚于弗洛伊德。
至于我,我从未感到任何形式的精神错乱。相反,我认为我的女性境况是一种特别的幸运。对我而言,女性的解放发生在我的前一代人中,而我的母亲和波伏娃都是极其重要的推动者。

作者: [法] 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Élisabeth Roudinesco)
原作名: Dictionnaire amoureux de la Psychanalyse
isbn: 7576005874
书名: 精神分析私人词典
页数: 385
出品方: 六点图书
译者: 罗琛岑
定价: 78.00元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1-1
装帧: 精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