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旧一点新》试读:一点旧一点新 一

这是一座美奂美伦的商场,正面向南的三层楼高琉璃瓦墙壁有一道人工瀑布,轻轻流下,阳光自圆拱型天窗过滤,落在中央茶座上。 衣着整齐的男女正在用下午茶,享受闲情,对四周围柜窗里的最新时装评头品足。 三层高的商场围绕着茶座及瀑布建成,游客倚着栏杆,往下看,可以看到地下一桌桌茶客。 这一个下午,同其他的下午完全一样,有人轻轻咳嗽,有人咭咭笑,也有人伸懒腰。 忽然之间,所有的茶客游人店员都听到轰隆一声,大家愕然,不知所措,电光火石间,从玻璃天窗上一大团东西落到地上,嘭地发出巨响,天顶的强化玻璃被穿了一个大洞,弹子大小的碎片纷纷落下,击中茶客。 有一位女士捧着头尖叫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又一声,全身簌簌发抖。 原来,那件物体自天窗坠下,就跌落在她身边,溅出来的鲜血,飞染到女士杏色名贵套装上。 保安人员纷纷赶至。 有人立刻报警。 茶客立刻被疏散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时,警务人员已经赶到现场。 督察是黄江安,他走近一看。 “我的天。”他喃喃说。 经验老到的他立刻抬起头,玻璃天窗上穿出了一个大洞,这种装甲玻璃非常坚固,显然重物由极高处堕下,那巨大冲力才能造成如此破坏。 躺在地上,扭曲了四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一看已知道没有生命迹象。 法医蹲下检查。 这时,商场三层楼的围栏边都有好奇的观众张望,有人还在拍照,呵,记者也来了。 法医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拨开死者头发,黄督察看到了一张极为秀丽的面孔,奇怪,全身骨胳都似折断,像一具断线木偶,可是她的脸却丝毫没有受损,十分平静,阖着眼,像是终于得到安息。 黄督察吩咐手下几句。 他的助手赶着来了。 现场很快清理妥当,骤眼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茶座仍然空着。 黄的助手回来报告。 “你猜得不错,是自附近顺均大厦顶楼堕下。” “顺均大厦内有许多政府部门,保安严密,她怎样可以直上天台?” “门锁已被破坏。” “我去看一看。” 黄自云高风劲的三十六楼往下看,双腿有点发软。 “督察,在这里拾到她的手袋,里边有身份证明文件。” 一只小小蓝色手袋已被放进塑料袋里。 黄江安想一想:“通知关遂心督察。” “知道。” 这时,关遂心正在顺均大厦的办公室看一份报告,助手敲门进来,打断她思维,向她报告。 “什么?”她讶异,“自我们这里跃下?” “正是,黄江安督察请你去那边一次。” 助手是妙龄少女,说到这里,吐吐舌头。 关遂心看她一眼:“到头,人人都得去那个地方。” 助手抗议:“关小姐。” “这是事实,你不一定去巴黎,或是巴哈巴群岛,但是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助手立刻逃出去。 关遂心前去与黄江安会合。 “遂心,你一向出名细心,故此麻烦你。” “她是什么人?” “又被你猜到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那女子是殷商周新民的女儿周妙宜,上头立刻有压力下来。” “周新民好像是位慈善家。” “且同我们署长有点姻亲关系。” 关遂心问:“你看是件什么案子?” “简单的跳楼自杀案。” “为什么?” “你看法不同?” “我不知道,让我们去探访周妙宜。” “遂心,我不去了。” “你也怕?” “不是,我已经看过,我助手叶咏思会陪你。” 关遂心笑了。 她问咏思:“周氏夫妇来过没有?” “来过了,确认无误,十分伤心。” “周妙宜是个怎么样的女孩?” “年轻貌美,二十一岁,性格沉静,还差一年便可在国际大学纯美术系毕业。” “无理由自杀。” “正确。” “让我们去看看她。” 叶咏思忽然问:“关小姐,我们这份工作可算是厌恶性行业?” 关遂心笑笑:“你怎会这样想?” 遂心进入冷气房。 她仔仔细细检查。 然后,她看到那只小小的浅蓝色绢制手袋。 叶咏思说:“关小姐,你来看,很奇怪,她腿上有一只老式花边箍袜带。” 遂心不出声。 “粉红色套装则是簇新的香奈儿,很名贵。” 遂心说:“耳环只剩一只,另外一只呢?” “堕楼时飞出去,至今寻不着。” “耳环式样同套装丝毫不配,且是假珠子。” “这身打扮,好似有点怪,你说是不是?” 遂心沉吟:“rSomethhged,那是袜箍,somdhing new,她的套装,something borrowed,那该是耳环,something blue,是这只手袋。” “关小姐,”叶咏思吃惊,“你是说——” “是,周妙宜十分洋化,她相信女子结婚那日,身上衣着需要有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 “她打算今日结婚?” “我相信是。通知黄督察,顺均大厦内有婚姻注册处,你,到香奈儿店里去查一查,粉红色套装几时售出,还有,把解剖结果尽快通知我,这可能不是一案自杀案。” “是,关小姐。” 关遂心脱下白袍手套。 但是她知道,全身消毒药水气味,挥之不去,需要回家好好洗刷。 第二天,黄督察坐在她对面,用手支着头。 “她的家人不知道她有结婚对象,说她并无亲密男友。” 遂心不出声。 这有什么稀奇,所有父母对于超过十五岁子女的事都知道得极少。 “她是一名内向的女孩子。” “检验报告出来没有?” “出来了,她已怀孕七周。” 关遂心叹口气。 “也可能是畏羞自杀吧。” “我想不是。” “婚姻注册处并无周妙宜登记。” “嗯。” “时装店说周妙宜欢天喜地试穿套装,并且买了同色皮鞋,可是却故意挑了完全不相衬的蓝色手袋。” “嗯,耳环借自何人?” “她的阿姨承认,周妙宜在上星期天上她家去,有向她借一副耳环。” “她有无透露任何计划?” “没有。” “这个男人是谁?” 黄督察忽然说:“肯定是一个男人。” 关遂心笑了。 “遂心,把你转到文职,真是可惜。” “我仍然可以帮忙。” “遂心,你是指,有人推周妙宜落楼?” “我没有说过。” “那人伤尽天良,狼心狗肺。”他狠狠咒骂。 “黄,派人到大学研究一下。” “我知道。” “同学们也许知道她的爱侣是什么人?” “那还算是爱人?” “也许,那人并非凶手。” 关遂心到大厦天台去。 电梯不能到达,从楼梯天井走上去,可达顶楼。 本来很少人用楼梯,去年开始,一些雇主鼓励员工注意健康,多做运动,集资把阴暗的梯间装修,墙上挂着漫画及格言,希望吸引工作人员多走楼梯,当做运动,扬言一年可减十磅体重。身体好了,请病假的人少一点,得益的始终是雇主。 坏就是坏在这里,楼梯多人用,顶楼的锁竟遭到破坏。 今日,锁已经换过,且加上监察电视。 管理人员替她开了锁,亦步亦趋跟着她。 天台打扫得很干净,有几只台面大的电视天线。 遂心走到围栏边往下看。 一只鹰呼啸而过,翼尖几乎拍到遂心面孔,遂心一惊,往后退一步。 那管理员扶住她:“小心!” 小心。 女子处世,真需小心。 遂心往下看,呵,商场的天窗玻璃已经修补妥当。 一切了无痕迹。 遂心只得回到办公室。 她找到了顺均大厦以及商场的正确位置。 在互联网上,她请教专家,自顺均大厦顶楼堕下,跌进商场天窗机会是多少,能否从此计算出,当事人可是被人掷下。 答案很快自世界各地传来。 详细地计算了力学、抛物线,并且询问了当日天气。 在一个劲风的晴天,自三十七楼跃下,跌进天窗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十二,因为冲力速度惊人,由人推跌或是自动跃下无甚分别。 这时,她上司进来了。 遂心陪笑,站起。 “遂心,看你,如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蠢蠢欲动。” 遂心笑:“我没有本事。” “调你来这里,是叫你面壁思过,今日期满,你可以走了。” 什么? “调你回去行动组。” 遂心开心得笑出来。 “你随时可以走。” “是。” “遂心,这次你要小心。” 今日一连有两个人叫她小心。 “上次,为着一时仁慈,犹疑用枪,差点累伙伴丧命,这个教训,可别忘记。” 遂心的声音低下去:“是。” “你是去协助周妙宜堕楼案。” “我知道,是与黄江安合作吗?” “是,你向巢剑飞总督察报到,黄亦是他手下。” “是。” 那一个晚上,遂心忽然失眠。 她开亮一盏小灯读小说,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年前,与伙计出差埋伏走私货车,月黑风高的晚上,整组人在郊外公路上静候。 忽然听见幼儿呜咽声,只见一个少妇拖着两个孩子出现,当时有人警惕地说:“有可疑。”但是关遂心性大意,她看到幼儿头脸有血污,忍不住现身。 就在那时,枪声响起。 他们来埋伏,结果中了埋伏。 那妇人有一双绿油油眼睛,把掳来的小孩拉在身前挡住子弹,遂心左臂中枪,同伴大腿动脉爆裂,失血过多险些丧命。 内部调查,认为关遂心应当检讨行为。 她在资料组守了一年。 放大假一般,每日十时许上班,准六时下班,周末练枪,以免技能生疏,心灰之余,也想辞职。 可是忽然又升她一级,因工受伤,加以褒奖,以免影响整体士气。 同伴苦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倒是不怪遂心,但是她的丈夫及儿子,却持相反态度,从此不与遂心来往。 天朦朦亮。 遂心梳洗出门。 到了总部才早上八时,可是秘书满面笑容迎出来:“关小姐,请跟我进来。” 推开门,一个年轻人站起伸手:“我是巢剑飞。” 一看就知道英俊高大的他是个混血儿。 混血儿都有点古怪,有些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有西洋血液,有些却情愿做一个华人,一字不提另一半血统。 遂心不知道巢君是哪种人。 一坐下来,他就进入情况。 不寒暄,不问候,一句废话也无,但是语言却相当亲切:“听你的推测,周妙宜那日正准备与一名男子会合去注册结婚。” “我的确那样想。” “线索,应该可以在大学找到。” “是。” “那么,你到大学去一趟吧。” “我也有此打算。” 巢剑飞很高兴:“大家有共识最好,不过,你从前读的是文学,今日却要插班进美术系。” 遂心怔住,什么? “我已同大学联络好,关遂心,劳驾你了。”    遂心啼笑皆非,下次查欢场女子遇害,岂不是要她做舞女? 她立刻反对:“不不,我年纪已大,不能卧底做女学生。” 巢剑飞凝视她清纯的脸容:“大家都认为你是最理想人选。” “我又老又胖——” “关遂心,”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不要推搪,这是命令。” 完全出乎遂心意料,她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警队不再需要她,找个藉口把她扔出去,她大可在大学修毕博士。 她非常颓丧。 这时,巢剑飞笑说:“我要开会,失陪了。” 遂心气结,正想离开总部永不回头。 但是黄江安走来:“遂心,你好,一起喝杯咖啡。” 遂心诉苦:“叫我扮女学生呢。” “舍你还有谁,深入调查,及早破案,将人狼绳之于法。” 遂心不出声。 黄江安又说:“除了身段太好,一切都像个标准女学生。” 遂心怒目相视:“小心我切下你的头颅,一脚踢落太平洋。” 身段太好,可以穿大球衣大衬衫,遂心不担心这点。 “怎样联络?” “替你安排宿舍,电话传真电邮什么都有。” “我不住宿舍。”遂心叫苦,“只有一间房间,我的杂物多得无处放。” “遂心,一切都属暂时性,也许三天就破案。” “除非随便抓一个人来屈打成招。” “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 遂心看着窗外:“我不一定留恋警队。” “你也不想在这个不得意的时候离去。” 他很了解她。 “要走,立了功再走。” “几时出发?”“随你。” “为什么要这样大阵仗,派一名督察到大学查案?” 黄江安答:“人命关天。” 关遂心返家准备衣物,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叶咏思。 “咦,你怎么来了?”她对这小师妹有好感。 “给你送衣物来。” “什么衣服?” “大学生穿的时髦衣着。”她笑眯眯地说。 遂心打开一看,全是衣不蔽体的小背心,低腰喇叭裤,短裙子。 “我不穿这些。” “黄督察说:你要在极速时间内吸引并认识疑犯,穿着大胆,才有机会。” 遂心知道黄说的全是真理。 “我从来不穿这种衣服,我的内衣还比它们保守。” 叶咏思怪同情她:“不叫你纹身已经很好,有一次我扮陪唱女,还得戴上镶亮片假睫毛。” 遂心怒道:“歧视女性!” “也不是,黄督察亦因一次行动不见了右眼。” 遂心静默了。 “黄失去右眼?” “你没发觉?那是一只顶尖科技会眨动的假眼,但是,他因此不能瞄准。” 呵,同僚的牺牲比她大千万倍。 遂心轻轻说:“不怕,可以用红外线瞄准器。” “还有吴家璧,她自犯人处传染肺结核,需吃药打针一年整,十分吃苦。” 遂心苦笑。 没想到倒要小姐妹来劝她。 “可是,帮到人的时候又非常有满足感。” “我明白,你回去吧。” 叶咏思笑一笑:“祝你幸运。”她走了。 有车子在楼下等她。 遂心换上刺眼的钉珠牛仔裤加豹纹大领口紧身衣,把天然卷发打开,此刻看上去似一个新进歌星,不过,如果晚上站街角,又是另一种身份。 人要衣妆。 遂心叫司机驶往大学去。 一看到校园她就高兴,阔别数载,没想到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回来了。 下了车,她忍不住提着行李飞奔到校务处。 一路上,男同学们转过头瞪大了眼看着这个隆胸纤腰长腿的可人儿。 “谁,是谁?” “哪个系里的人?” “快去打听,莫被人捷足先登。” 遂心到了校务处,工作人员迎出来。 她递上证明文件。 那人一看,一怔:“呵,请跟我来。” 她带遂心到教务主任房间。 一位中年人走出来,看见关遂心:“你是关督察?”难以置信的样子,“啊,请坐,我是教务主任卢家齐。” 遂心与他握手。 “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四五一室,正是周妙宜以前的房间隔壁。” “嗯。” “我们已通知她父母来领走遗物,但是,他们一直没出现。” “让我看看房间可以吗?” 卢君点点头,把两把门钥匙交给她。 “大学治安仿佛比从前差。” 卢君苦笑:“这个月校方一共发出三张告示,劝喻并警告女同学从宿舍前往校舍,切勿走小径,如走需结伴行走。还有,同学舞会内有人贩卖软性毒物,校方已通知警方,至于酗酒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遂心点头。 “关督察读哪家大学?” “我是君主毕业生。” 他叹口气:“都大不如从前了。” 遂心微笑,中年人老是觉得以前什么都比现在好,这叫做怀旧。 “我们不想张扬此事!请警方合作。” “我完全明白。” 遂心站起来离去。 门口有男生等她。 感觉好极了,她忍不住回头嫣然一笑。 有人吹起口哨来。 这一切又同少年时并无不同,有许多事,不会变,也没有必要变。 才穿上少女服装就变成少女了。 正是上课时间,她先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发觉一切设备齐全,电话随即而至。 是巢总督察的声音:“已经到了。” 遂心正逐步查看房间,只嗯了一声。 “多谢问候。”她挂上电话。 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对着足球场,一片绿茵。 小小卫生间内只有莲蓬头装置,足够一个学生舒服地生活。 遂心把衣物挂好,搭几件在椅背上,别太整齐了,不像学生。 她走到周妙宜的房间去。 轻轻推开门,只见格式与她的房间一模一样,窗户半开着透气,窗帘缓缓拂动。 这富家女居然也选择住宿舍,是为了方便与意中人来往吗? 遂心先掩上门。 她家人并没有来收拾杂物。 桌子上还摊着功课,一个最新式的书本式电脑的插头仍接着电源,手提电话在枕头边。 床上有只玩具熊,鼻端绒毛已经擦光,可见主人自小就不住摩娑。一只藤篮里有若干化妆品,几张照片里有父母及同学团体照。 一切都无异样。 周妙宜仿佛随时会从教室回来,推开门,睁大眼问:“咦,你是谁?” 并且坐下来请她喝一杯咖啡。 遂心用专业的耐心逐寸检查,废纸篓里字纸绝不放过。 只见有几张纸上有风景速写,又另外有一张纸上写着:“谁爱我,谁不”,像一本流行小说的名称。 二十一岁了,还这样孩子气,可见出身实在不错。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关遂心十四岁就比她成熟,怎会关心有无人爱,张罗衣食住行是正经。 枕头下有一个香纱囊,里边装着玫瑰花瓣。 一本日记部,完全空白,但是,当中夹着一只小小塑料袋,里面有一颗药丸。 遂心轻轻取出,打算拿出去化验。 连灯罩都检查过了,一点疑样也没有。 这时,遂心才去看电脑。 里边有几份功课作业,没想到读纯美术也得交报告。   遂心忽然会心微笑,原来周妙宜正在互联网上征求“‘拉斐尔前派历史及代表作评价’,愿出五千元,需意见精妙”。 不是一名用功的好学生。 十多封电邮,都是普通的书信来往。 这个男人,假如有这个男人的话,一定非常谨慎。 遂心打开周妙宜的粉盒,发觉她不常化妆,粉很少用,口红淡紫色,只剩下一半。 打开衣柜,全是简单的便服,洗熨整齐,显然从家里带回来。 遂心一无所得。 她探头出窗外,看见窗檐一角放着只铁盒。 啊,有线索了,伸手出去取进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吃剩小半的巧克力糖。 她沉吟。 为什么放得那么隐秘?当然是怕人看见,糖而已,看见又如何? 同学看见糖,会忍不住顺手牵羊吃一颗。 所以,她放在窗台外,不想与人分享。 这盒糖可能是那个人送给她的,糖叫“吻”,很出名,小颗小颗,也亏厂家想得出这样名字。 遂心已经在房里逗留超过一小时。 该去上学了。 她把周妙宜的衣物挪到自己房中,穿上她的外套。 越快吸引人的注意越好。 遂心轻轻锁上房门。 一走进演讲厅,她就被题材吸引住,一位孙正一讲师正在详述日本画家歌磨的浮世绘,在墙上打出他的名作。 遂心坐下,浑忘为什么而来,专心聆听。 “嘘。”有人引她注意。 遂心看一看邻座,那是一个染一束金发的年轻人。 “闷死人,想转系。” 遂心不想分心,立刻移位坐得远一点,背后有人讪笑。 接着,金发小子悻悻离去。 这种人,浪费时间金钱精力,早该撵出去。 只听得讲师说:“一位周同学家中园子,也种有画中的紫藤,一串串直自架子上垂下来,香气扑鼻,醺醺然使人沉醉,一见难忘。”他停一停,“可惜周妙宜同学已经不在人世。” 遂心一怔,谁,谁在怀念周妙宜? 铃声响了。 只见灯光亮起,讲师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画卷气,他正收拾杂物,立刻有三两个怀着醉翁之意的女生围上去说些不相干的话。 遂心微笑,做女学生最大特权就是可以胡乱纠缠某讲师或是某教授,说到底,还年轻嘛。 那时,她也锁定过一个对象,下了课,不走,坐在演讲厅后排,一声不响,等他,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点也不放松他。 那种眼神,可以叫那个中年男子余生都不会忘记的吧。 当他回乡间退休,傍晚在融融炉火边读报,在时事新闻中,猛然抬头,会回忆到那一张年轻晶莹的脸。 这次,关遂心是来查案。 她站起来,从后门离去。 身后有人叫她:“是你?” 遂心知道有人认错她是妙宜,这正是她目的。 她轻轻转过头去。 原来就是那个讲师。 他看着遂心片刻,低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你是新同学?” 遂心自我介绍。 忽然,身后多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孙老师,还没走?没看见我在等你?” 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另一半。 遂心笑着说:“师母来了。” 那女子听见这个称呼,眉开眼笑,遂心因此脱身。 是这个人吗?他明显对妙宜有特殊好感,身边已经有人,是想换呢,还是想多吃一客甜点? 遂心走到饭堂买了一杯咖啡。 一坐下就有人来搭台子。 遂心发觉这间学校里俊男美女特别多,抑或年轻,而正在读书的人多数眉清目秀,总要到踏出真实世界,加入蝼蚁竞争血行列,面目自然日渐狰狞。 “我是建筑系吴仪宁,你好。” 遂心看着他:“读书与交女朋友,哪样更重要?”   他很坦白:“如果我不把功课放第一,父母会叫我好看,但是招呼女孩也太过重要。” 遂心笑了。 他问:“你可是成年学生?” 遂心一怔,好眼力,他竟然看得出来,只比他们略长几岁,脸上已经划下痕迹。 她点点头。 “我认得你这件外套,你是周妙宜的朋友?” “你知道周妙宜?” “校园里人人认识妙宜。”他话中有话。 遂心一怔:“她很受欢迎?” “她个性活跃,你是她朋友,应该知道。” 遂心不出声,周家一直以为女儿十分文静内向,很明显,她踏出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今天晚上,戴维斯堂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 遂心问:“你是来接我呢,还是在门口等?” 谁知他笑笑说:“女生免费入场,在舞会里边见面。” 遂心瞪大双眼,明白,明白。 这里简直是男生天堂,不管接不管送,一点责任也无,遂心为之气结。 那漂亮的男生朝朋友挥手,说声失陪,便转了台子。 接着,另外有人过来搭讪。 遂心穿起外套,没好气地离去。 她驾车到附近派出所,把那颗药丸交给当值警员:“请转黄江安督察化验。” 遂心回到宿舍,发觉有个女孩蹲在房门口。 看见遂心,她站起来。 “回来了。” “你是哪一位?” 她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斯文,真不愧是阿妙朋友。” 她一头长卷发,丝绒长裙,小小毛衣,露着肚脐,脐眼上钉着一枚金环。 遂心一看就觉得痛,连忙转移目光。 “阿妙是你好友?” 她叹口气:“发生什么事?” 遂心答:“原本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 遂心开了房门:“请进来喝杯咖啡。” 她老实不客气地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设备齐全,家境很富裕吧?” “过得去。” “阿妙生前欠我债。” 遂心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丘庭枫,妙宜生前好友,我住她右边那间房。” “有借据吗?” “她是妙人,我是疯女,我借钱给她,还用写字?” 遂心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妙宜朋友?” “今早你在她房里逗留不少时间。” 遂心竟没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暗里看她,这女子厉害。 “欠多少?” 她讲了一个五位数目。 “妙宜不像借债的人。” “我没问,她说稍后还。” 遂心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丘庭枫把脸趋近遂心,眯着双眼:“你的口气很奇怪,像是惯于盘问人。” “谁是周妙宜的男朋友?” 她想一想:“妙宜没有固定的男友。” “妙宜同什么人在一起多?” “我与她最接近。”她黯然,“可能是我带坏了她,请她喝第一杯啤酒,抽第一枝大麻烟,抄第一篇功课,但,这其实是标准三步曲,人人试过。” “她有无爱上谁?” “喂,我等钱用,你高抬贵手可好。” “我猜想妙宜并无欠债,我肯定你还欠妙宜债。” “又被你猜中。” 遂心给她两张大钞。 “手头一松必定还你。” “她的男朋友——” “今晚到戴维斯堂去看看你会明白。” 又是戴维斯堂。 这时,丘庭枫忽然伸手过来袭遂心胸部。 遂心受过训练,眼明手快,立刻还手将她格开,“喂,你干什么?”她恼怒喝问。 丘女却笑嘻嘻:“胸前伟大,可是真的?” 遂心气结,索性也开她一个玩笑:“想不想知道秘诀?” “有吗?我很想知道,愿意请教。” “用功读书,孝敬父母。” 丘庭枫一怔,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可是忽然又低下头,“可惜妙宜已经不在,否则笑得她肚痛。” “她爱笑?” 丘女不再回答,穿鞋子离去。 她穿一双印度绣金线拖鞋,打扮活脱是一个艺术系学生,波希米亚韵味十足。 她的足踝与双手都白皙细腻,一看就知道出身不错,可是不甚获家长信任,故此老是等钱用。 “今晚八时,我带你去戴维斯堂。” 稍后,黄江安督察的电话来了。 “遂心,那颗药,是一粒叫RU四八六的事后避孕丸。” “嗯,她拿到手没有服用。” “是,一个决定,改变命运。” “能追查到来源吗?” “不可能,整个网络上都有非法药物出售,毋需医生处方或指引,校园一定有中间人转售图利。” “我们那时,读书好似就是读书。” “彼时也分好几等学生,我专职代做功课,就赚得学费。” “你可有代人考试?” “这可是秘密。” “黄督察,周妙宜的性格与她父母所说有点出入,” “啊。” “容后报告。” 晚上,遂心穿上吊带亮片裙子,过去敲门。 丘庭枫打开门,她正在画画。 遂心走近,只见彩色斑斓,且见神釆:“画得很好。” 丘女很高兴:“是吗?家母一直希望我读管理系。” “母亲们总希望子女过安定生活。” “我帮你画一张画像。” “好呀。” “不过,你需裸体。” 遂心叫出来:“不不不,谢谢。” “进了艺术系,为什么还这样拘束?” 遂心笑笑:“这是纯美术系,不必做习作,你的裸体艺术用不到我身上。” “才说我画得好。”她自床底搬出一叠素描,“看看本宿舍不少女同学信任我。” 遂心一看:“啊,你肯定有才华,所以有权不羁。” “唷,你何必这么客气。”她放下笔。 “有无想过在报上或网络刊登广告争取街外顾客?美加的艺术系学生时时替大人、孩子、甚至猫狗、住宅画像,帮补收入交学费。” “好主意。” “不过,你母亲可能不同意。” 她笑笑:“家母与父亲的另一名妻子不和,老是想我出人头地,替她争回一口气,读完管理可以到父亲公司去做事,与大哥争威。” 呵,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这张是妙宜。” 妙宜!遂心取过那张粉彩画,只见画中半裸的周妙宜坐在椅子上看书,纯真专注,没有半丝猥亵,遂心忽然明白裸体画的真意。 丘庭枫当着遂心换衣服,一点不觉尴尬,她天生豪放。 她们步行到戴维斯堂去。 遂心忠告:“不要走小径。” “不怕,人多,热闹。” 她说的是真话,小小山路上有人提灯,有人用手电筒,像一个节目般好玩。 风大,遂心把披肩拉紧一点。 有人在身后叫她:“妙宜——” 绣花羊毛披肩正属于妙宜。 又听见有人嘀咕:“你别乱叫好不好,妙宜已经不在。” “我不怕。” “人家会不高兴。” 看样子妙宜人缘不错。 遂心从来没来过这种舞会。 大堂内一片漆黑,守卫在大门口检查手袋口袋,看有无毒品酒精混入,乐声震耳欲聋,遂心估计有五十分贝。 她有点震惊,在这种地方,不能交谈,也看不清脸容,只不过是随噪音闪灯节拍扭动身体发泄,有什么乐趣? 只见那边已有十多人肢体都缠在一起,互相抚摸,陆续有人加入。 另一角有个女孩被举在半空,底下人群把她自一双手交到另外一双手中,她似乎很陶醉,紧闭双眼。   自诩见多识广的关遂心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 调回行动组的确有助增长见闻。 有人递一只气球给她。 遂心—看,原来是那个吴仪宁。 “你来了。”他教她吸那只气球。 遂心立刻知道球内有不知名麻醉气体,处理不当,会引致心脏麻痹,呼吸停顿。 门外的警卫如同虚设。 她按住小吴,把他拉到一角:“我有话说。” 吴仪宁笑:“你到这里来说话?” “你们也算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不快乐?” 小吴一呆:“我们并非不快乐。” “那,”遂心问,“为什么要用毒品?” 小吴大惑不解:“这些不是毒品,不会上瘾,不妨碍生活。” “何需麻醉自己?” “因为想更加快乐呀,来,试一试,你立刻明白。” 遂心推开他,走向后门,去争取新鲜空气。她忽然明白了,几乎所有成年人都认为少年喜欢用麻醉剂是因为他们苦闷。 不,他们已经够开心,他们追求极乐。 这也是成年人苦口婆心永无结果的原因之一。 屋外一轮明月,空气冷冽。 遂心觉得她已进入周妙宜的世界,轻轻打一个冷颤。 她循小径缓缓走返宿舍。 这时,路上已经静寂。 走到一半,她发觉身后有人。 遂心是警务人员,警觉性比一般女子高得多,况且,她没有喝酒。 那人越走越近,一只手搭上来,碰到遂心肩膀。 遂心吆喝一声:“退开!” 那高大的身型还想来捂住她的嘴,强逼她就范。 遂心恼怒:“你找死!” 她一弯腰,用力扯住那人左臂,借力把他重重摔倒在地,这正是她在警察学堂三年苦功学来的柔道绝技。 这时,有人听到声响:“什么事?” 遂心大叫:“救命,救命!” 趁还未有人走近,她狠狠踢那人的面孔泄愤,今日要是换了别的女学生,躺地上打滚的就不是这只人狼了。 警卫气乎乎赶到。 遂心站住:“他意图强暴。” 警卫把那人拖起来,只见他满面鲜血,正在呻吟。 其他学生围上来:“是他!有女生形容疑犯做案时穿骷髅图形上衣。” “怎么受伤的是他?” 警卫答得妙:“他不小心摔跤。” “抓他进去,这位小姐,你得去录口供——咦,人呢?” 遂心已经站到人群后边。 她的心突突跳。 那个歹徒显然经验不足,若先用一只丝袜勒颈,关遂心可能有麻烦。 “抓到人了。” “从此安全了。” “不不,禽兽除不尽,这条危险小路封掉最好。” 遂心扶着略酸的肩膀回宿舍,裙子被撕破一角,出去一趟,变成残花败柳返来。 这种生活,已不是遂心可以适应。 没想到染缸自学府开始。 第二天一早,遂心向黄江安报告近况。 “你抓到校园之狼,恭喜,他为祸半年,伤害过七名女生,终于落网。” “有无证人?” “有,证人证物堆积如山,遂心,上头还想你查一查校园毒品案。” “喂,我不是驻校园警员。” “你听我说,上月有女生被人在饮品中混入过量GHB迷魂药导致昏迷,今日躺在医院里像一棵椰叶。” 遂心不出声。 “关警官,你不想替她寻回公道?” 遂心说:“我稍后会以同学身份去周家探访。” “祝你成功。” 遂心去邻房敲门。 丘庭枫在房内问:“谁?” 遂心知道她有客人,便说:“你方便时找我,我们一起上妙宜家。” 真羡慕她能肆意做自己喜欢的事,理直气壮,比她大几年的关遂心有许多传统理论包袱。   过片刻,丘庭枫来敲门。 遂心转过头去:“枫子。” 她笑嘻嘻:“我只上过周家一次。” “去,去洗个澡,头发搓干净一点,换上白衬衫卡其裤。” “有什么好处?” 遂心提醒她:“你仿佛永远等钱用。” 她打开遂心钱包,取出一张钞票,挥挥手。 不过她也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半小时后照遂心吩咐那样打扮干净了过来,长发梳成辫子。 与同样白上衣卡其裤的关遂心看上去似两姐妹。 遂心看着她轻轻吟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你说什么?” “没什么。”遂心笑笑。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们走吧,”两个人结伴,比较好说话。 真没想到周家环境那样好:三层高独立小洋房,门口种满玫瑰花,在高密度城市里,没有多少人可以住得这样舒服。 佣人来开门,问过来意,请她们进去会客室。 “太太一会儿就来。” 遂心没有坐下,四周打量,只见布置十分精致,什么摆设都有,却不见一本书,生意人不喜欢书,因与输同音。 遂心轻轻转动一座地球仪。 忽然听见一阵嬉笑声,又有轻脆的噼里啪啦声,遂心一听,就知道隔壁有人搓牌。 她抬起头来,灵巧的丘庭枫也正看着她,两个人都想:怎么还有心情搓麻将? 一个苗条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我是周新民太太,两位是妙宜的同学?请坐。” 周太太太过年轻,且脸上并无悲切之意。 遂心暗暗骂伙计疏忽,这一点线索都不向她提及。 周太太接着问:“两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妙宜学校宿舍里还有些杂物,希望派人去收拾一下。” “呵是,”秀丽的周太太立刻叫佣人进来,“请把地址及房号告诉管家。” 她仿佛急着要回到牌桌上去。 这时,有一对十岁左右的孪生儿走进来,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可爱活泼,缠住母亲。 周太太笑:“叫姐姐。”又说,“请两位留步吃点心。” 乘机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 那中年管家记下了房间号,看见遂心一脸愕然,不由得轻轻说:“多谢你们关心,我明早就来学校收拾。” 遂心点点头。 丘庭枫在一旁,维持缄默。 外头,清脆的搓牌声又响起来。 那管家又说:“妙宜,不是太太生的。” 遂心已经猜到,也难得这位周太太毫不虚伪,倒也难得。 “请问周先生在不在家?” 那管家答:“周先生出门谈生意去了。” 遂心没想到一点结论也没有。 管家却小声说:“妙宜,也不是周先生的孩子。” 什么? 管家轻轻说:“妙宜的母亲带着她来嫁给周先生,不久去世。周先生一直对妙宜很好,再婚后继母也很客气宽容,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遂心抬起头。 怪不得周妙宜要搬到宿舍住,她在这屋里,全无亲人。 这时,丘庭枫忽然提出一个要求:“我们可以到妙宜房间看一看吗?” 她确是妙宜好友,声音里有真正哀恸。 管家点点头:“二楼快要重新装修,妙宜的房间会拆掉改健身室。” 她带她们上楼。 看样子,这管家对妙宜有点感情。 她轻轻推开一扇房门。 呵,周妙宜的房间像小公主寝室,粉红墙壁,雪白地毯,一只书架上摆满瓷脸洋娃娃,一地画册,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干枯了的小小毋忘我。 有人唤管家,她下楼去。 丘庭枫走近书桌,查看一会儿,又拉开抽屉,像是找日记本子。 她抬起头:“没有。”  
2人

>一点旧一点新

一点旧一点新
作者: 亦舒
isbn: 7801879341
书名: 一点旧一点新
页数: 190
定价: 18.00元
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出版年: 2006-9
装帧: 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