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中国》试读:《可爱的中国》第一章

一、我们不能做那只公鸡xml version='1.0' encoding='%SOUP-ENCODING%'   这个男人正坐在老祠堂那生漆雕花木格窗下微皱了眉头想事情,听得警卫小八在那边尖叫了一声:“哎约!”他以为小八又叫那只公鸡啄着了。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那只大公鸡老和警卫小八过不去,常常在小八猝不及防时冷丁给小八来那么一下。公鸡有些怪,更怪的是它不啄小八别的地方,专啄小八指尖。小八正在碓米,站在碓架上,一只脚用着力气,蹬一下又蹬一下。公鸡扑打了翅膀弥起一团尘屑,小八指尖就针戳似的一下。   “哎哟!”小八会尖利地叫出一声。   人都笑小八,“你们前世是冤家。”   小八说:“那家伙成精了,它想调虎离山,好让那些鸡们偷米谷。”   “我会上它当吗?”他说。   “啊呸!”他那么狠狠地呸了一口。   但这一回与公鸡无关,公鸡远远地在坡上那草垛上张扬。倒是有一弥灰烟,在凹口那个方向,尘土飞扬。一匹快马跑成一条灰黑长绳,绳后扯着那道烟尘。小八不由“哎哟”了一声,顿时眼就直了。口里喊:“方主席方主席!”   方志敏已经走到坪里。从容望去,那地方漫卷了一条烟龙。小八惊惊诧诧的声音还在耳边跳着。黑马就飙飞到了跟前,骑马那人一身披风在风里横成个墨写的一字,鼓涨着像一截纸糊的烟筒。小八诧异那马竟然能跑出这么个模样,就有一个男人纵身跳下马来,嘴里啊哈啊哈地嚷着。   “老方老方!你看谁来了?”   方志敏说:“啊呀!我想就是你神猴子寻淮洲。可我还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我派了人马去接你们的。”   寻淮洲手就把方志敏抱住了。   小八这才看见,男人个子瘦瘦小小,看去和自己模样差不多。难怪首长叫他神猴子哩。   寻淮洲说:“刘镇华、王耀武布了两条铁阵等着我们七军团哩,我们却从浮梁德兴间一条夹缝里挤了出来。”   方志敏说:“还是你们有本事,连自家人也瞒过了。”   寻淮洲说:“也亏了你老方派去的人马,把敌人重兵给扯了。”   陈二水去牵那匹黑马,嘴里“啧啧”着,陈二水是马夫,他懂马,一看那马就知道非同一般。   小八又不识时务地“哎哟”了一声。   寻淮洲吓了一跳,说:“哎哎,怎么了?”   一边,那陈二水就笑了,笑得什么似的。寻淮洲被笑弄得更是云里雾里,他看看那个半大的伢,伢站在坪里,皱着眉头,一脸的痛苦,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哎哎!你笑个什么?”寻淮洲说。   方志敏说:“没什么没什么,那只公鸡跟小八过不去呢。”   寻淮洲果然看见那只大公鸡胜利者一样,丫张着指爪在黑马跟前趾高气昂地走远。   小八指尖红红的,十指连心呀,那肯定痛得不行。方志敏捏了小八的手揉着,说:“小八,这事不会再有了。”他回过头跟马夫陈二水说,“你去街子上走一遭。”   小八愣站在那,不明白方志敏话里意思。   陈二水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忙你的事情。”   小八说:“首长说这事不会再有?”   陈二水说:“你那冤家活到头了!”   小八说:“他说把公鸡杀了!?真的吗?他这么说了?他没这么说。”   陈二水说:“他说了,你磨刀去就是。”   小八半信半疑地看了陈二水,“昨天我还跟他说要把那鸡杀了的。”   陈二水说:“你说杀鸡给他补补。”   “就是就是,我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可今天是杀鸡招待客人,两回事两回事,你没听他说要我去街子上打酒。”   “噢噢!”小八连噢了两声,立马去灶间磨刀,一边就把头伸出门来朝了陈二水背影说,“难怪他们说你做个马夫亏了。”   陈二水没再跟他搭话,晃着肩膀往街子上走。小八踮起脚往窗里睃了一眼,两个首长并没有像开初那么一脸的灿烂,这会儿他们阴沉着脸,像心事重重那么。他以为他们会絮絮叨叨地说话没完没了,可好像他们没那么。   小八弄不懂事情原委,他想,首长们想着大事情,他们想得远,总有操心的一些东西。他想,我还是想怎样了结了那冤家的事吧。那确实是个事,那事不那么容易。公鸡就站在不远的草垛上,偶尔趁了母鸡们不注意,就踮着碎步冷丁骑了上去,完事后还要往高处站着,扯出一串嘹亮叫声。 要捉住那只骄傲的家伙不容易。小八在那拧着脑壳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上好的办法,只有一个法子了。他咬了咬牙,觉得有法子也不用别的,就用这一招。他心里鼓胀着仇恨,他想他得这么收拾了这个冤家。 做晒竿的竹篙很长,小八像张飞舞长矛那么舞着,把世界真弄成了个鸡飞狗跳。小八直冲了那只公鸡而去,一篙子就扫在公鸡长脖颈处,鸡叫声凄厉,扑腾了翅膀飞到了屋顶上,到底受不了那份痛,又从瓦沟间滑落坠地,小八疯狂起来,脑壳里一阵一阵地热,举了篙朝那公鸡挥打了两下,那可怜东西指爪抽动着,挣扎着扑翅膀,一命呜呼。 两个男人目睹了窗外发生的一切,没有说话。有几根鸡毛竟然从窗口飘飞了进来。在屋里悠然自得地晃荡着,然后落在了他们脚边。 寻淮洲看着,说:“我们不能做那只公鸡。” 方志敏点着头。 这话大概就是他们要说的全部内容。 红七军受命从瑞金出发,辗转福建浙江诸地,经数月艰苦行程,数倍于几的敌人围追堵截。但他们不能远离敌人,就是说,要粘住敌人,既不能让强敌吃掉,也不能远远跑到安全的地方。就是说惹火烧身,这是个玩火的任务,似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完成。给他们的训令是:抗日先遣队的主要任务是深入国民党统治的深远后方,宣传推动抗日运动的发展,开展游击战争,在敌人最受威胁的地方,建立新的苏维埃根据地,调动围攻中央苏区的国民党军队。 其实最后那点是任务的真正目标。现时,中央红军已全面被动,苏区北大门广昌失守,林彪、罗炳辉退出建宁,敌南路军陈济棠部占领会昌筠门岭要塞,彭德怀部也告失利永安城陷落敌手……如此下去,瑞金的闪失也是迟早的事。 上头终于不得不作出丢卒保车部署,红七军打北上抗日先遣队旗号,前往“敌人最受威胁的地方”活动。六千人马仅长短枪千余支,且多是残破武器。没有枪的那就大刀梭标。连大刀梭标也穷尽了,就用竹管涂抹了红毡包裹了扛在肩上,只远远地看去像枪。“行装”却不轻,有三百多担标语宣传品。走哪就大量散发,造成大部队活动气势,明知力不如人却偏要惹人。红七军是一步棋,一步险棋,稍不慎,全军覆没。 你想想就是,这是多难完成的任务? 但红七军还是闯荡过来了。虽说打福州伤了元气,到后来遭遇几路敌重兵围追堵截,但队伍还是回到了重溪。 回到重溪又怎样?也许只是暂时的憩息。这事情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不仅他们,连国民党方面的报纸都明白地写着:“……其主力不过三千之众,枪二千余枝,大刀梭标,参什其间,以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遣队之名义,企图牵制国军之进剿,实现赤匪所谓围魏救赵之战术……” 就是这暂时的喘歇,将士们看得也十分的珍惜。这是回老家呀,红七军团是由老红十军组建而来的,当年方志敏两条半抢拼扯出一支武装, 现在,寻淮洲见着了方志敏,他眼圈红红的,虽说是七军团军团长,可他不过二十岁刚出头。一到重溪地界,他就有些急不可耐,他想找个人倾诉,他现在不想吃不想喝也不想倒头睡个两天两夜,只想找个人说说。一路上血战苦战他不放在心上,可心里受的那份气他得找个地方出出。心像一只布袋,沾了些疙疙瘩瘩东西,他想将它们彻底抖掉。 但见着方志敏,他却将那些话吞了回去。 “好了好了!终于见着你了。”他说。 方志敏说:“这话你说了几回了……你像是有别的话跟我说。” “说吧。” “多哩,几天几夜说不完,我们慢慢说。” 他们就真不说话了,他们看着小八摆弄着那只公鸡。公鸡已经被小八丢到木桶里,桶里是滚沸的水。小八拎了那只公鸡的腿,在沸水里捣了几捣,一边嘴里还叨叨着。他可解恨了,干得很欢,像做着什么游戏。一歪头,看见首长和那个瘦小男人定定地看着他,脸就红了。说:“不急不急,立马下锅就是上好的下酒菜了。” 方志敏说:“这小鬼,你看你这么说,谁急了?” 小八说:“不急就好……我说它是只铁公鸡吧没说错的,你看这身毛像钉在板上的钉,真难扯的哟……” 正说话间,就听得远处一阵阵猪的嚎叫,夹杂了爆竹的炸响和人声的喧沸随了风一阵阵从镇子里传来。 方志敏说:“淮洲,什么也别想了,到了家,就好好吃一顿饭,睡上几天,养养身子。别的事过些天再说。” 那些天,重溪的所有剃头铺的刀剪都前所未有的忙碌,几家布店连最后的一根纱都拿了出来,弹棉花的工匠举了长弓线锤在秋阳下张扬着他们的技艺,风里,毛发和乱絮夹杂在枯叶中在巷角打着旋旋。 那些曾经蓬头垢面的士兵焕然一新地坐在草叶枯黄的溪岸面带笑容。 二、何去何从这确是个问题 重溪那一夜夜风里荡漾着酒香,间有山歌的哼唱和时高时低的呼噜声。 屋里一盏灯亮着,方志敏就坐在灯下,灯花一跳一跳,方志敏那张脸随了灯光也那么闪烁不定的样子。 小八没吭声,小八就歪在屋角那地方,看上去他像睡了,可他没睡,他老这样,警卫员负责着首长的安全,他不能有丝毫松懈。这些日子他老觉得不对劲,小八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切都似乎很好。秋天日头红红火火,田里收了秋,各家都殷实。说是敌人重兵围逼,可队伍打了几个扎实的硬仗,拿下浮梁的几个镇,直逼景德镇郊边。今天,老红十军又回了重溪,老红十军是七军团的前身,官兵中大多是这一带的子弟。这么一来,闽浙赣可谓是兵强马壮了,但首长却犯心事了。 首长脸不阴眉不皱,但小八却知道首长心里那个。 知道又怎样?知道了小八也帮不上忙。 那灯没了油,灯花忽闪了几下悠地灭了。小八没起身加油。他想:看你还熬夜,灯都熬不起了你还熬?他觉得这么着首长不得不睡去。首长自己加不了油,那点洋油让小八搁在个隐秘地方。他似乎知道今晚会有这么档事发生,早早地把那些东西藏了。 可首长没动弹,也没喊小八。首长划着根火柴,首长点的不是灯,是嘴边的一支烟。小八眯了眼看去,黑暗里那团暗红烟头明明灭灭,首长那张脸也因了烟头的明灭在黑暗里隐现,烟雾很快缭绕其间,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弄得捉摸不定。鬼哟,小八想,首长是不抽烟的,他哪弄来的烟? 方志敏心事重重。 几乎是与红七军团会师的同时,方志敏得到了中央红军离开苏区的重大消息。这消息,目前只有他们很少几个人知道。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起初他们还不相信,虽说数月来战事于红军不利,敌数路大军直逼瑞金,筠门岭被占,广昌失守,苏区几扇大门都被强敌攻破,门户大开,红军地盘受到空前威胁。但谁也没想到主力会突然作出这么个决定说走就走了。惊天动地。谁听了这消息都不由得心里跳了那么一下。方志敏不仅只跳了一下,他心像水潭里被人掀下去块大石,轰隆隆的一阵,然后是波回浪涌。 他手里捏着几年来多少条命换来的一个根据地,手里握着几十万人的命呀。 主力远走,苏区实际很快就会成了个屠场。百姓怎么办?部队怎么办? 如果是过去,情况就简单一些,化整为零进山打游击去。低潮困难的时候不是没有过,远的二七年的事不说了,老蒋翻脸,拿共产党人大开杀戒。汪精卫驱共清共,不让共产党人有立足之地。南北军阀联合了身前身后向共产党人下黑手……那些就不说了,单说这几年的“围剿”,三番两次,隔三差五的。石过刀,草过火,可并没有把红军怎么样了,再困难也熬过来了。 但这一回不行,部队的任务摆在那。军令如山,那是没商量的事情。虽说中央红军的主力已经开始转移,但红十军团的任务没有变,似乎更应该坚定执行。 部队的任务就是四个字,大张旗鼓,就是惹火烧身,怎么能化整为零,怎么能隐身暗处。恰恰相反,要做的是把有限的力量聚集起来,往江浙一带老蒋的腹地去,吸引敌人的主力。要的就是往明处高处走张扬了让其追打。这个任务似乎有些荒唐,南方的革命正处于低潮,国民党数十万精锐正在全力寻找红军主力进行决战。可是上头却命令东南仅有的两大红军主力编成一个军团,而且全部撒出闽浙赣苏区,集中到皖南打运动战,这极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他怎么能睡得着,他想着那些事,心里一团乱麻搅着,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不行了,心里就跳出那句话。大不了就是一死。就那会他已经想到死,所以,数月后他被敌人掳获,脸上丝毫看不出沮丧,一副大义凛然模样。就是到死,他也一直从容平静,让许多人为之动容。 他想:明天开个会吧,就明天,走还是留,让大家决定。 何去何从,这确是个问题。他想。 他把那支烟吸完,横在床上睡去。 屋子很小,几个男人坐在那,他们脸色阴沉。一屋子的烟,云里雾里的。几张黧黑的面孔像大水里的枯木,在烟雾里时显时没。 曾洪易坐在角落里,以往他总爱坐在中心地方,这和他随军中央代表的身份相符,虽说有军团长和政委,但决策由三人小组负责,因此党代表该是最高首长。从瑞金到重溪,才几个月就有了变化。他把自己搁在了不起眼地方,发言次数和长度一次次减少。不说话时尽量不说。从瑞金出发时不这样,出发时他似乎像一个发令的机器,总不断地给队伍下着命令。军团长和政委不和,两下里常常为一个决定面红耳赤,那曾洪易的话自然就一言九鼎了,他说,好,打吧,就打了。结果可想而知。他不是太懂军事,学生时参加了组织,不久任团南昌地委书记,再后就去了苏联,一呆就是五年,回来后被任以要职,派来赣东北这地方做中央代表,和对座的那个叫方志敏的人一起共过事。那时候抱负大了,从共产国际上学了一套,人年轻,二十郎当年纪,一腔热血,何况在党内握实权的大多都是他们这批留俄派,互相提携,互为靠山。照理来说,有什么事办不成? 不想却事事不如人意,人家不信你那一套,你弄就是,一弄总坏事情。总觉得那些笑脸后面有种东西深不可测。他们一腔的热情,可总是遇来冷水。怎么会不行?人家那边不就是这么干的?人家那边也是这么教我们的。人家不是干得好好的?千里迢迢的送我们去那老远的地方学什么?苏俄能做成的事在中国就行不通? 他把这问题颠来倒去想了许多回,想了有几年的时间,可他还是想不明白。 什么都试过了,红色恐怖,无情斗争残酷打击。他们想来硬的一手,肃反。可到底干不过那些“土著”,他曾洪易不是个优柔寡断的角儿,该使的拳脚都使上了,但最后却被迫去了瑞金。那时候他就想,好了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时候他就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躲得远远的。 他以为他会远离这地方永远不再来了,可现在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赣东北。现在说是在总结红七军团北上的教训和经验,其实就是对他曾洪易的围攻,会前他就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有准备,他又不是傻子。他只当自己是只死猪,到了这地方他不是死猪也是只死猪。死猪不怕滚水烫,就这么回事。 他觉得有些恍惚,像在梦里一样。 “哎哎,洪易同志你说说。” 他断续地听了一些人的发言,其实说什么也无关紧要。现在就这么个局势。红军主力走了,像一幢老屋抽了大梁,屋墙说倒就倒,这就是事实。说什么也没作用了,反正任务是座山,你又搬不动。死只是迟早的事,只是个怎么死法的事。何况他比众人多一重危机,除了大敌当前,他还有冤家宿敌,走到这一步,他不想再说什么。 但他不能这么悲观,他不能把心里那些抖出来给人看。 他咳了一声,往四下里看看,那些眼睛都往这边睃望。 “七军团一路损兵折将,我是党代表,我负主要责任。”他说。 他的样子很诚恳,他想他的话一定叫众人有些吃惊。 “军事上的错误你们已经说了很多,我不懂军事,我最大的错就是不懂军事胡乱发言,导致了许多优秀士兵的死亡,现在我不想就军事问题说什么话了。” 乐少华说:“老曾,你说嘛。” “其实就是说也说不出什么来。”曾洪易说,他想,我不是没什么想法,只是我的话现在谁听?我知道你们不会听。 他看到方志敏朝他笑了一下。 方志敏说:“说说,老曾你说说。” 对于自己这个多年前的同事,曾洪易实在弄不明白,从一开始曾洪易就觉得方志敏身上太农民了,他和毛泽东一样,大革命时做的是农民工作,办农会,开农讲所,琐琐碎碎,婆婆妈妈,整天那么些家长里短的事。而他曾洪易做的是团的工作,和一帮热血青年打交道,却是红红火火,壮怀激烈……和方志敏那一摊成鲜明对比。他以为三两年会和姓方的有个高低,后来的事实也那样。他被上头相中选送去了苏俄,方志敏还在山窝里和农民打着交道。回来后鬼使神差自己竟被派往了赣东北。 呵呵,得来点真东西,得来点货色。那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五年前他作为党代表,手中握生杀大权,来到这片苏区,不能不说他下了狠动真格的。党政军他整个来了个大换血。要带了这些农民革命不容易,要把山头主义彻底掀翻。可后来怎么样?到最后,还是他曾洪易去了瑞金,还是姓方的坐在那把交椅上。更糟糕的是,这一回又落到了他的手里。我曾洪易还能说什么?他不曾后悔,不是动不得方志敏,是方志敏这个人没法下得了手,你总得有个缘由吧,你总得让自己心里慰藉些吧,可不行,方志敏人品德行没一个地方能挑出东西,不仅挑不出,曾洪易心里是很敬重方志敏的,你怎么能下手?方志敏在赣东北的人缘和威信可想而知,你能下手?众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也许是酒的作用,他打了几个酒嗝,感觉到一股酒气在烟雾里弥散。就感觉一股酒劲直往脑壳里冲。说说就说说。他想。说说心里痛快些。借了酒劲他这么想。 人家也许对他不作打算了,可曾洪易却抛出四个字:“那我说说。” 众人又一次往这边看。 “野战军的出动不是主动地出击,是被人逼得没办法了。这谁都看得到。”他说。 “现在我们放弃还来得及。”他说。 “总之,五次围剿我们在战略上是彻底地失败了……我们的教训还不够吗?我们得学会退却,不能一味地蛮干,苏维埃告一段落不是坏事……”他说。他想,这酒真是坏事情,要搁平时,他不会这么说。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得见人们狠狠的抽烟声。他们表现出空前的忍耐,他以为有人会站起来反驳他,可没有,大家低着头,像听着一段戏文。 他想:想听我就都说了吧,竹筒倒豆子。到这一步了我还顾及什么? “敌十倍于我,且已在周边布置了多层封锁线。军事行动已经毫无意义,如果说任务的话……”他顿了一下,想看看大家的反应,可大家依然那么一副模样,好像他的发言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说什么无关紧要。曾洪易想就此打住,可觉得既然说了,就彻底说出来,这些话他已经憋了些日子了。 “我觉得化整为零也许是一条路。至少我们还活着,至少还有那么些人在,有人在就行,我们去南京,在敌人心脏来那么几刀,杀几个政府要员和富豪……也许效果更好一些。” 他看见方志敏在摇着头。 “说了吧说了吧。”曾洪易说。 “我说什么都没用说了白说。”他说。   会议继续了下去,大家并没有因为曾洪易有那几句话而改变了议程。正如曾洪易想的那样,他的发言可有可无。这是让曾洪易最不能容忍的。他觉得大家驳他骂他也比这好受些。他真有些后悔,他不该说的,省得这么丢人现眼。 都是那些酒弄的。他想。 三、中革军委的电令就在那个时候来的 这一天中革军委的命令终于下来了。 那一天和普通的日子没什么两样,日头不痛不痒懒散地挂在天上,一些云在周边无声无息地游走。枫树成了山林里最出风头的角儿,红红地将自己抹了一身。然后是草枯叶坠,有一声两声的秋蝉嘶叫,叫得人抽心……秋天,总这么一副样子。 有人从茗洋关回来,是个货郎,从上饶进些百货什么的走村串户的那一种。见人就说在茗洋关看到的事情。 “都是兵,是南京方面的兵。”他说。 “杀人不?”有人问。 “你看你,兵们手里是什么?刀枪。” “嗯!” “刀枪干什么用的?吃素的吗?杀人。” “嗯嗯!” “血流成河喔!”那人表情夸张地说着。 没人嗯了,旁人眼大大地那么看着货郎。 “人头挂在城楼上,血沿了城砖划着红道道……远远看去像染坊里的红布。” 有人“啧啧”了两声,“那还不一条街整天里臭气熏天?” 货郎瞪眼了,他不喜欢说话时人家插话。“鬼哟!”他说,“臭翻一条街?你说的?” “那还能怎样?!” 货郎说:“是肉香,整个街市都是烧肉的香气,他们杀猪宰牛,架了大锅烧肉,见者有份,啊哈!” “啊哈啊哈……” 他们说着话,他们把一件残酷的战事当成了一段闲谈。 中革军委的电令就在那几个人说着杀人吃肉什么的时候来的。 整个白天,葛源上下都在为执行那份集合忙碌,一纸命令,红七军团同闽浙赣苏区红军不复存在,他们合并成了红十军团。刘畴西任军团长,下设两个师。由刘畴西、寻淮洲分别任师长,整编后,红十军团有八千余人,由方志敏代表中央全盘负责。曾洪易则改任闽浙赣省委书记兼军区政委。接到命令时,曾洪易嘴角挂着从未有过的那种平静,要知道这种安排把他的职降了不止一级,是几级,把他的军权弄了,甚至不让他在野战部队里容身,把他弄到了地方。要搁过去,他曾洪易要跳起几丈来,可这一回他很平静。红七军团这一路过来,他是中央代表,可谁主动听过他的?喊了叫的,吹胡子瞪眼,好不容易听了那么几回,可几回都吃了败仗,让他的话没了分量。何必?他想。再说军团这次行动,明显是鸡蛋碰石头,没有胜算的把握。我曾洪易不是怕死的角色,可也不能白白去送死死得一钱不值吧。不能因为图个壮烈而把队伍都送到虎口里去,这种事情,他曾洪易不会同意。这种时候谁还去计较位置?寻淮洲一个军团长,这一回不是也给拿掉了,只做了一个师的师长? 晚饭后,他顺着长长的河堤独自一个人走着,他听着镇子里的喧哗随了夜的深入渐平息下来,那些士兵横着酒足饭饱之后的身体步入了梦乡。可是他却毫无睡意,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曾洪易知道这种时候不会有人听他说什么,他的话对任何人,尤其是对这支队伍已经毫无意义。但那种想有个人说话的欲望愈发强烈,他跺着脚,他把那种欲望弄到两只脚上。河堤上怪异地响着他的脚步声,一只两只的夜鸟从河边的苇丛里惊得窜起飞出老远。他感觉到脸上的风有些凉,到这季节夜里的风都这样,凉飕飕的。他想他该回了,这是搅霜的风。他想。明天一早有场大霜冻哩。他想。 远远的,他看见自己住的那间小屋里有灯。 他想连勤务兵都急了,难道他在外头呆了很长的时间了吗?他不觉得有多久。 走到门边,他看见了灯下的那个背影。不是勤务兵,是那个人,他有些意外。 是方志敏。 他想,姓方的来找我会是什么事? 方志敏说:“老曾,明天就要走了,我来跟你说会儿话。” 风打着窗上的竹篾,窗子有些破了,有人用竹篾挡风。一起风,竹篾就弄出烦人的声音。 曾洪易笑着,一边弄着那片篾片一边说:“你看,我也正要去找你的,你却来了。”他没有乱说,那时候他真的想去会会方志敏。他想他得找个人说说话,这个人只有方志敏。 就是在这次会面不久,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两个人各自说了一句话以后,都开始了一段难耐的沉默,也许谁都期待着对方开口,可谁都没有吭声。 “我服从上头的安排。”曾洪易捱不住了,他嘴里跳出这么一句。 方志敏说:“我不是找你来说这事,我有些私人的事情找你。” 曾洪易有些吃惊,他看了看方志敏。油灯被风拽扯着,一晃一晃的。方志敏那张脸在摇晃着的灯影下像一尊石雕。 “你说!”曾洪易不看方志敏了,他觉得那张脸上满是文字,他越读越读不出名堂。 “我想把嫂子托付给你。” “噢!我现在是闽浙赣省委书记,这也应该说是我份内的事情。” “她现在怀有身孕……” “队伍明天一早就开拔?” “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也许是晚上,我看还是晚上的好。” “我会把一切安排好的,你放心。” 方志敏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把这事交代给我?”曾洪易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实在有些不解,赣东北革命家族式的特点较之别处更为突出,他可以交给族人的。为什么要交给我?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 他们还说了一些话,那是些可有可无的话,这个夜晚,似乎一切都已经决定了的,说再多也没什么用。曾洪易仔细看了几眼方志敏,对面的这个男人脸上呈现刚毅的线条,眉宇间透出无与伦比的大气。多年以来,曾洪易一直和这个男人暗暗较劲,很多事情都是与这种较劲有关。到后来曾洪易似乎想出了些道道,缪敏会不会是方志敏手里的一枚棋子? 他想,这种时候他不该这么想。他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有些惭愧。不管怎样,我应该把它理解成对我的信任。 送走方志敏后,这个叫曾洪易的男人一夜没睡,第二天夜里红十军团从葛源出发了,他问过手下三次,首长的夫人安置得怎么样了?回答说:你放心就是,这事还能马虎?得到满意的回答,曾洪易还是放心不下。 他甚至还去那家人家看了一回,那是磨盘山里的一户人家,独家独户,背山面水,水虽然不能走船,但却能阻挡兵匪。山里竹木遮天,崖壁下有大小洞子,有风吹草动往哪地方一滚,找人就像大海里捞针。屋主是个忠厚人家,憨憨地朝大家笑着,说就是少了根纱找我就是。 曾洪易还把刘水生留了下来,刘水生是闽浙赣省委的机要员,曾经做过方志敏的警卫。 “想来想去还是你水生合适。”曾洪易跟刘水生说。 刘水生说:“曾代表你放心,这不是个事。”刘水生轻松地笑着,也许当时他没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他以为就是主力的一次暂时性的转移。他想,又是以往的那么个情形,打打走走,说回来就又回来了。新老红十军的会师,皖浙赣红军不是兵强马壮了?以往那么些艰难日子都过了,人马多了还那个,还愁个什么? 他觉得曾代表有些多余。 曾洪易却在那转悠了很久,觉得没什么不稳妥的地方才离开。 四天后,闽浙赣省红色省会葛源陷落敌手。 四、打了三双草鞋 赖长发和他的弟兄一样,接到打草鞋的命令,他就知道队伍要走远路。 “鞋是做什么的?鞋穿在脚上不是摆设,是走远路。”他和明权争了起来。 明权是个伢崽,队伍从坡上过身,明权正在放牛。人家跟明权说:“伢哎,这牛是你家的?” 明权说:“我家要有这么头牛那就好了。” 人家说:“这么说是财主的了?” 明权说:“是东家的。” 队伍那一天正走得疲困,人乏马倦,两天没东西落肚了。几个士兵把那头牛牵了,“那就好那就好。”他们说。 明权说:“你们牵牛做什么?” 人家说:“打了土豪了你知道吗?” 明权不知道,明权摇着头,明权当然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队伍里的人正饿着,他们把那头牛“打土豪了”就是说要宰杀了饱肚子。他哭得什么似的,他说你们要杀牛先把我杀了吧,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跟他讲道理,说财主那的东西都是穷人血汗换来的,我们是穷人的队伍。从财主那取回穷人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我们不仅要从有钱人那夺回牛,还有屋还有田还有该我们所有的一切…… 明权不管那些,明权充耳不闻,只哭,还咒着骂着,说天杀的土匪你们会有好报应。 那个当官模样的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几个士兵茫然了:“这牛还动得不?” 当官的说:“要顾大局呀。” 他们就把牛给宰杀了,做了一大锅吃食,明权哭着看着队伍上的人把那头牛吃得只剩些骨头。 队伍走的时候发现明权跟在他们后头。 “你跟着天杀的走?你跟着土匪走?”士兵跟伢开玩笑。 明权说:“我没爷没娘,牛也没了,我回不去了,我不跟你们我没活路了。” 明权就这样入了红军。 明权没什么本事,就会打草鞋。一说打草鞋他就兴奋。听赖长发扯上走远路的事,就觉得不顺耳,“行军打仗,走远路近路的不是常事情?” 赖长发说:“你个没婆娘的伢知道什么?” 明权想不出这和有婆娘没婆娘家什么干系。 当然有。走远路就是离家,有家有口的人牵记着这一点。两年前他们远走过一回了,说远那其实也并不远,还没出江西境界哩。那是去了瑞金,这一回好不容易回了老家,床还没睡热乎,可怎么说走就又要走了呢?这一回走就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要走多长时间。 赖长发入队伍和明权不一样,赖长发他们是自愿入的。方志敏漆工镇两杆半枪闹革命,把土豪们捉了杀了,财主家谷仓门大开,分了粮不说,还分了田。赖长发家几代都给人做长工,白天做梦还梦着能有一垅自己的地种种,赖长发的祖爷据说就是想地想疯了的。隔三差五要离家,关不住锁不住,狂奔浪走,没黑没夜,走到哪都指了脚下的地说:“这是我家的地,这是我家的地哩。”死也是死在一块肥田里,那是上垅最好的一块地,正是田里禾疯长的季节。赖长发疯了的祖爷跳进了一块糯田,糯禾长得有一人高。等人进去把他弄出来时,赖长发的祖爷人已归天,人家说赖家的这个人是想田想疯的,也是为了一丘田死了的。人家说他至死也忘不了挑一块好田。啊呀呀呀,那块糯田真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好田呀。 红军和别的队伍不同,红军给穷人分田。这是实实在在的事,那时候红军说要给穷人分田,大家都搓手瞪眼地站在自家的屋檐下观望。能有这种事,天下有这种好事? 他们真看见了,他们看见红军把财主押到街上,给财主脸上抹臭鸡蛋清,抹烟囱里的烟黑,还抹猪屎狗屎。他们终于是信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会他们是眼见目睹了,他们能不信。红军说从此你们有了自己的田了,红军说从此苏维埃了,世界是大家的了。 赖长发他们不信,就这么田产就归了佃户?不久官府里的军队潮水似地来了。看吧看吧,人家容不得哩,人家要夺回去。 红军说现在田地是你们的能让别人抢走? 大家扭着头互相看看,觉得是这么个理。有人接过士兵手里的一杆梭标。“不行不行,跟他们拼了。” 红军说这就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村人都入了队伍,那是保卫自己的田产呀。赖长发就是那时入队伍的,红军说得好,田是自己的别人要抢走就和他拼命。好像还不仅因为这一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那些日子空中始终弥散着一种东西,那些日子人们的激情被风里的什么鼓涨着。好像不由自主,甚至是别无选择。赖长发一个平时胆小的人也一改从前。入队伍时他往前边挤。他跟那个穿长衫的红军长官说我入我入我要入队伍。他抢了很多人的先,让村里的老人大眼小眼的好一会儿。 他们说赖家的人也出息了。 他们说吔吔吔吔!好哇好哇!世道真不一样了哩,人心齐泰山移。 那一天赖长发和村里的一帮后生披红戴彩地风光了一把。他没想到死,也许有那么一闪念间想到过,但他没觉得死有什么,说真的就那会儿他真的没觉得死有什么。人头落地不就碗大个疤?他赖家有地了,妻儿一世有殷实日子过了,这就够了。人活一世图个什么。死就死吧,死也死个轰轰烈烈有什么不好? 他就是那么想的,许多人都那么想。那时候就像有种东西搅着,让人血热得像沸油,让人不安份想喊想叫,让人一身的英雄气慨,鬼知道那是怎么了。 赖长生毫发未损。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一起入队伍的人有的早成了一堆白骨,可他活得好好的。 赖长发分派在了特务连,其实做的大部分都是杂七杂八的事。比如做警卫,比如搞救护,比如给后勤跑跑脚……就是说他们是机动的一支,哪有事往哪派。赖长发总是有好运,说是充当预备队,眼见得前头硝烟炮火。子弹蝗虫似地在头顶飞来蹿去,河里血水肆流,还常常见有死尸在水中沉浮。可关键时候队伍总能顶住,无须预备队上去了。每一回赖长发他们都拍拍身上的草屑,随了那些半大的伢打扫战场,兴奋得像谷场上的麻雀。 他不怕死,他最担心的是队伍走远路。 那几丘田就像他们的魂,离了田和家就像丢了魂一样。离了这块地方他就像无根的漂萍,七上八下的。但军令如山,他们不得不走。 他们打了三双草鞋,赖长发就想,也许十天半月的就会回来。 他听到方志敏也那么说了,别人的话他不信,可方主席的话他信。在葛源北上誓师大会上他听到方志敏跟大家说:“这次出击皖南,不是要放弃赣东北,而是要创造皖南新苏区以求连成一片。红军一定要回来,红军一定要回来的。” 五、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刘畴西现在靠在大祠堂的门柱上,祠堂里睡满了人,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个晚上刘畴西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他想他得到士兵的宿营地看看。就从屋里走出来,一直走到祠堂。哨兵认出是军团长,但还是喊了一声口令。刘畴西把“黄狗”那两个字说得很坚决。他弄不懂参谋长为什么要把口令定为黄狗。可他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了,他不是放心不下,是一种莫名的亢奋,这种亢奋几天来一直持续着,他觉得有些怪,他说不清。 后来他就止步在祠堂的大门边,他坐在石门槛上,感觉石头的凉意,觉得手上该有个东西。 刘畴西想抽口烟,有命令不让动火,命令是他自己下达的。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围兵或者说敌军的暗探,村子里的狗不停地叫着,叫去叫去,这些日子哪里不是昼夜的鸡飞狗跳的?怕的就是暗探,天一黑村子也黑得没了踪影,星点的火光也会引起怀疑。 他没有点烟,在黑暗里摸出那只烟袋,然后将两根指头伸进烟袋,捏夹了一撮烟丝出来放进口里,他就那么在黑暗里一下一下嚼着烟丝,烟丝变成了一些金黄的浆浆,在他的口腔里散发着涩苦的滋味。他侧过脸看了看那边,一轮弯月恰巧从厚重的云的缝隙间挤出一点模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看见过月亮了,他记不起是自己不经意还是这一年的秋天铅一样的云一直没有离开天空。 现在在烟叶苦涩的作用下他似乎能想想亢奋由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他是个职业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战斗。就这么简单。 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打仗的,做伢时爱看《三国》,做梦也想着能像赵子龙一样在阵中横出竖进所向披靡。后来就在党了,党里他资格很老。十几年前的事了吧,有党的第二年他就入了。又后来他进了黄埔一期,再后来就是东征,他真就像赵子龙了,冲了杀的,常常红着眼睛,脸和手里的驳壳枪管一样的热烫热烫。他把那些子弹经过热烫枪管送到敌人的肉身里。他觉得那很惬意快慰,他觉得很快革命就能成功,他觉得一切都很快慰惬意。可他没想到一颗子弹会从另一根发烫的枪管里射出,击中他的左臂,导致他的静脉破裂血管溃烂,他不得不锯掉了一根膀子。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国共会很快翻脸,以至兵刃相向厮杀火拼,黄埔的同窗站在不同的阵营里交火了近十年,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起初他常常有做梦的感觉,后来就不去想了,革命就是那么回事,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南昌起事时他就是个营长,他打仗很有一套,人们叫他独臂将军。那一年他却被从战场上叫回来,说你们去苏俄。他就去了苏俄叫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地方学习军事。回来后当然还是打仗,少了一只胳膊并不碍什么事情,他把仗打得很出彩,受人尊重爱戴,他觉得这很好,这比什么都好。 可是却派他来了闽浙赣,去就去吧,他照样没觉得有什么。红十军虽说是重组的一支地方部队,但经他的手还是弄出了一点响动。这一年来他把队伍带得很好,他和方志敏合作得也很愉快。 他没想到会任命他为红十军团的军团长。红十军和红七军团合并,寻淮洲本来就是红七军团军团长,顺理成章军团长该是寻淮洲的。可上头没那么安排,上头让他刘畴西干,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红七军这一路来,仗打得不顺手,损兵折将。中央代表军团长还有政委,三个人三条心,这仗还怎么打?上头作出这么个决定不是没有道理,他刘畴西责任重大呀,主力红军已往湘桂方向进发,断续的消息过来,据说境况不是太妙。指望援军是不可能而且荒唐的事情,红十军团的任务就是牵制住皖浙方向的强敌,他们是主力的指望呀。而敌方却有大动作,俞济时,赵观涛,刘镇华,皖浙赣闽四方之敌却大幅度进逼,把红十军团八千之众围逼到皖浙赣交界的一个不大的空间里。 临危受命呀。 那一天方志敏找他谈了一个晚上,他知道老方担心的是什么。人说人心齐泰山移,两军对垒勇者胜,勇来自齐心呀。 方志敏说:“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刘畴西说:“老方,你说你说吧。” 方志敏说:“你我都得有思想准备。” 刘畴西说:“我有我有,我有哩。” 他们谈到了眼下的局势,那是刚刚开了誓师大会不久,似乎士兵们口号的回声还没有傍歇,誓师酒宴上的酒菜芬香还没有散去。他们就在那盏马灯下谈起一个严肃的话题。那时候方志敏似乎就已经知道了将来的命运。窗外的风一下一下搅着那株柿树,把树身的最后几片叶子弄到枯草遍野的泥地里。刘畴西记得那个细节,有一片枯叶甚至穿窗而入,飘到了方志敏的脚下。方志敏把那片叶子拈了起来,他透过灯光打量着那枚枯叶,刘畴西也把目光集中在那无足轻重的树叶上。他看见那略显黄萎的叶子透出死亡的痕迹,叶纹延伸着那种苍凉,叶子的周边已经失去了水份的滋润,一些往日被虫咬噬的创伤此刻更加显露无遗。但树叶顽强地泛着最后的一抹红色,那种颜色在灯光下执拗而坚强。 两个月后,他们先后在玉山和德兴交界处一个叫陇首村的高山中被敌人俘获。那时候,他们饥寒交迫的身体上堆满了像这样的枯叶,那是警卫人员为保护他们作的最后努力。要不是出现许多的偶然,也许他们能够逃离魔爪,可是他们没能那么幸运。

>可爱的中国

可爱的中国
作者: 张品成
isbn: 7532131351
书名: 可爱的中国
页数: 376
定价: 35.00元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