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试读:8
但以臣之所闻,长孙无忌无限焦虑地说,魏王虽是我的亲外甥,但他私自聚拢各色党羽,图谋获取王位确有其事。在废掉太子承乾的事件中,泰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不念手足之情,相煎太急,已经引起了朝廷上下的不满。圣上如若真要立泰为太子,未来的朝廷必然会动荡不定。而以泰狠毒的天性,圣上其他皇子的性命包括承乾和李治的,怕也就很难保住了。此事还请皇上三思。
你们不要再说下去了。李世民忧郁地站起来。他说,此事就先议论到这里吧,容朕再好好想一想。
自从将太子承乾贬为庶人,李世民的心情就格外不好。无论如何,这不是李世民所愿意看到的现实。承乾和李泰都是他的亲骨肉,而他们又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在亲兄弟之间发生这种相互残杀本已令人痛心,而承乾的被废就是这场血腥的权力角逐中所付出的惨痛代价。虽然觉得李治没有治国的才能,但是他毕竟不愿再看到骨肉相残。也许他的大臣们说的是对的。
于是,李治便常常被单独召到父亲李世民的政务殿或是后宫的寝殿。李世民并没有最后决定究竟在李泰和李治之间选择谁做王位的继承人,他只是想能更深地了解李治,并尽力去理解他,给予他帮助。
从此,李治便常常在父亲身边。无疑他喜欢并崇拜父亲,特别是前些年母亲死后,他就更是热爱父亲。他觉得父亲不仅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精神的寄托与依靠。但是后来,这种情感中稍稍有了些变化,那就是父皇那里已不单单是父皇在吸引他,还有那个父皇的美丽质朴的侍女。那一次秦岭的狩猎使李治终生难忘。这个神奇的充满魔力的女人永远在他心中。尽管不情愿,也不喜欢,但李治最终还是点头了。他也越来越痴迷于能被父皇叫到身边。因为唯有在那里,他才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令他寝食不宁的女人。
这也是天意。
但武 在那次狩猎中认识了晋王后,却从未对这个年轻的男人表现过丝毫的热情,仿佛他们从未相识。无论殿中有人无人,武 都没有对晋王讲过一句话,她甚至没有对他微笑过,她只是在偶然的与这个男人目光相撞的瞬间,迅速地垂下眼睑,而这时李治便会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片绯红。他们便是如此在君王的威严下,默默地相识着。
武 的感情如此复杂,这是她自己也不喜欢的。但是她又深知她倘若不复杂,她就无法从荆棘中走出。于是她只能在这复杂的环境中与自己复杂的情感相周旋。
李治为了一个女人才情愿频繁到父皇宫里的心情,是他的哥哥李泰无法理解的。李泰从不看重女人,更不看重与女人之间的情感。在他看来,真正使男人动心的,不应是女人,而只能是权力。利欲的熏心,使李泰根本就看不清自己的这个弟弟确实对政治毫无兴趣,也决无意同他争抢皇位,因此李治并不会危害他。可惜李泰已看不清这些。他是怀着一种极其阴暗的心理,认定父皇的任何儿子,无论嫡庶,只要他是父皇的儿子就都可能在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斗争中成为他的敌人。所以他对谁也不能放过,更不能掉以轻心。
推开甘露殿的院门,李泰想不到迎面遇到的,竟是正要离开的那个晋王李治。这一次李泰不再怀疑,他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位貌似懦弱的弟弟正在向他进攻。
他们彼此骤然停住,相互凝视着。
他们也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他们没有讲话。
李治先转移了视线,他说,哥哥我要走了。
你看上去很兴奋。李泰冷酷地对李治说。
是吗?也许。是的,是有些事使我很兴奋,但决不是你想的那种。
是吗?不过就我所知,被废的大哥一向很关照你,他的东宫谋反,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参与大哥谋反的事呢?
没参加就好。你难道不了解父皇吗?他最痛恨的就是背叛他。特别是他亲生的儿子。
李治面对李泰冷酷的目光,脸色苍白。他无法接受这凭空的捏造,而且是如此险恶的捏造,他的眼眶里顿时浸满了泪水。
而李泰则幸灾乐祸地说,一旦被人告发,你就是在父皇面前哭也没用。所以我奉劝你,小小年纪还是小心从事为宜,野心不要太大了。
李泰说完便扬长而去,把已经吓得周身颤抖的李治扔在暮色渐深的宫门口。
李泰来到李世民的面前。他急切地问着,父皇,为什么治会来这里?
治为什么不能来,你不是也常常来这里吗,你们都是朕的儿子。
但是,父皇您当真会听任舅父的安排吗?您知道,治他严格说来,还是个孩子,而且,他天性懦弱……
朕当然知道天子需要坚强的身心和精神的力量,治儿尽管自幼好学,修养深厚,但他毕竟还是不够成熟……
那父皇不会轻易采纳他人的意见啦?
泰儿你不要太性急。你知道朕一直是很看重你的,也很了解你。承乾无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治儿却是一个仁义忠孝、心地善良的人。朕不想让他也搅进这场争斗中。他确实还是个孩子。朕不许任何人伤害他。谁要是伤害了晋王,朕是死也不会原谅他的,泰儿你能懂朕的意思吗?你要记住,你们三个是亲兄弟!
父皇我懂。李泰骤然跪在李世民的面前,他肥胖的身躯发出沉重的响声。他说,父皇的意思我懂了。父皇若立我为太子,有朝一日,我会倾尽心血治邦治国,决不会辱没了父亲创下的大唐功业。而如若有一天我老了,我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唯一的儿子,把这大唐的王位让给晋王。请父亲放心并相信我。
你说什么?杀了你儿子?还要杀?
…………
李世民和李泰的脸色顿时都变得铁青。
武 侍立在一旁,将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那晚李泰尴尬地离开甘露殿后,李世民的情绪一直很坏。他告诉宦官,今晚要一个人睡。但夜已很深,他却依然独自坐在椅子上,像被什么击中似的,颓唐沮丧,全失了往日的精神。他不能预测自己百年之后,大唐的江山是否能保住。而他最感失望的,是他一向宠爱信任的李泰,竟也图穷匕首见,不顾亲情地将刀架在自己的亲兄弟甚至亲儿子的脖子上,这使他本来就很苍老脆弱的心一下子又失去了平衡。
值晚班的侍女们还没有从大殿上退下。她们都无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随时听候皇上的吩咐。
武 一次次向灯里添油。
后来武 走到李世民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皇上,太晚了,去安歇吧。明早还要上朝。
李世民竟顺从地站起来并顺从地被武 扶助着向大殿后面的寝室走去。他的脚步零乱,很近的路却走了很久。
寂静的寝室亮着昏黄温暖的烛光。武 走进去时一阵惊悸。她觉得这里依旧,同她几年前进来时一样。那唯一的一次。那印象太深了,但却是不堪回首的印象。
武 安排李世民躺在床上,并为他脱去龙袍。而这个一向勇武的男人竟像个孩子似的,任凭着武 的摆布,他似乎并不知道他在做着什么。
然后他突然命令武 去拿酒。他不容劝说,他说他此刻就是要喝酒。然后,他便疯狂地守着酒罐一碗一碗地喝。他喝得昏天黑地,最后,他让所有侍候的人全都退下,他说,你,他指着武 ,你留下来。
武 很惶恐。她不知她单独同皇上呆在一起会发生些什么。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醉熏熏的皇上身边。良久,那个男人竟突然哭了起来。他抓住武 的手,将那手按在他痛苦的胸膛上。他说,朕这里疼啊。为什么朕的儿子们都来同朕做对?为什么他们恨不能你杀了我,我杀了你?这皇室的兴旺难道就只能靠鲜血么?
武 的宣告不仅使文武百官愕然,连高宗本人也非常吃惊。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这样做不仅超出了皇后的权限,而且也大大违反了大唐对后宫女人不得与外人见面的规定。于是高宗小声地劝阻武 ,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你要做的是怎样的一件败坏纲常的事吗?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肃仪门下已有成千上万的民众等着要见到我。我如果收回我的话,恶劣的影响会比我去接受朝臣百姓的朝拜还要大。况且,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众人见面呢?走吧,让我们一起登上门楼。我会让皇上看到最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来吧,牵着我的手,相信我,是我们创造了这个开天辟地的仪式。
武 边说边同李治一道登上了肃仪门楼。她兴奋激动,脸色红润。她仪态万千地站在城门楼上,使万民终于得以亲眼目睹皇后的风采。人们震惊异常,但随后便爆发出“皇后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那声浪排山倒海,在长安古城的上空阵阵滚过。其热烈的程度,超越了他们以往任何一次朝拜皇上时的盛况。
对此高宗李治很吃惊,于吃惊之中他慢慢地感到了某种欣慰。他有生以来从未看到过如此热烈的场面,现在他目睹了人们对皇后的热爱。
而武 则带着满心的感动频频向城门下的那些为她而欢呼雀跃的人们挥手致意。一股股热血不停地涌向她的大脑,她意识到,这就是权力,这就是那种万人之上的可以主宰和超越一切的皇权的力量。
武 还没有完全从成为皇后的喜悦中走出来,她突然从身边的贴身侍女 儿那里听说,皇上去了后宫的西院。
西院?他去西院干什么?
听说是去看望了……
她们?
是的,她们。 儿战战兢兢地应答着。
他,他为什么?
武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非常震惊也非常愤怒。她想不到口口声声说爱她离不开她生活中只有她一个女人的李治,竟会背着她去做这种事。这真是太可怕了。
武 开始观察李治。在得知了底细之后,她果然在皇上的神色中找到了他的心思,他的焦虑不安、难抑的悲哀和他面对武 时强装得太勉强的欢颜。这些都是证明。皇上确实去了西院,由此武 感到了恐惧。那两个女人存在一天她就一天不安全。皇上可以立她为后,但也同样可以像废了王皇后那样废了她。如今李治旧情难忘,特别是他竟亲自去了那座被废弃的荒凉的西院。他对那样的情景一定会深怀愧疚,这样长此以往,王、萧二氏就可能见缝插针。武 想,到了那时就晚了,怕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于是武 立刻找来负责看管别院的宦官。她要查明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尽快将灾祸消灭在萌芽状态,否则有一天皇上真的在他们做爱时提出这事,就像当初他提到长孙无忌那样,她就被动了,就不能不考虑皇上的意愿了。
管理西院的那个宦官来了。他衣着肮脏但却吃得肥头大耳,脸上一副凶狠的神情。但他在皇后面前还是低着头,垂着手,显得很谦卑。武 立刻看透了这个无情无欲也不会有廉耻之心的男人。她让他坐在离她不远的那把椅子上,让他感受到一种受宠若惊,然后给予他微笑,再然后,赐给他铜钱,最后,她用极其平易近人的温和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要求他讲述皇上那日到西院去的全部情景与经过。
于是武 终于得知了那一切,就仿佛亲眼看到一样。
她和颜悦色打发了那个宦官后便立即下定了决心。她相信李治最终会想出拯救那两个女人的方法。而那两个受尽折磨的女人一旦出来,也一定会向她武 复仇。
于是第二天在皇上早朝之时,武 便密令她的亲信宦官对王萧二氏施行笞罚,每人二百下。罪名是她们二人已被囚禁却仍不知悔改,反而对皇上胡言乱语,这是天理所不容的。
结果在那片很明亮刺眼的冬日的阳光里,王、萧两个女人被拉了出来。然后,那长而粗的竹笞便开始冰雹般地狠狠地砸在她们柔弱的身体上。她们奔跑着喊叫着但那竹笞追赶着她们。后来她们不再奔跑也不再喊叫了。她们只剩下最后的喘息。她们已成了血肉模糊失了人形的两块肉团。竹笞一百下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死了。
后来行刑的宦官们将结果秘密通告了武 。他们看见武 的脸色很平静,好像被打死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苍蝇。武 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说她知道了,随后吩咐赏他们银子,并说他们可以退下了。这时候,宦官们才得以第一次领教了新皇后的残忍。
武 独自一人回到寝宫。
这时候,守在门口的 儿高声说,皇上回宫来了。
李治神情忧郁地走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凄凄怨怨的武 。他不知道武 是怎么了。他尽管心情沮丧但也还是不愿武 不高兴,于是他走过去抱住了她并亲吻她。
武 无奈地任凭他抚弄。她知道将她置于这杀人的位置上的,其实就是这个正拥抱着她的懦弱又多情的男人。
但这个女人还是温柔地回报了那个男人的爱。她殷勤地帮男?脱去朝服,并沏上茶水。
男人说,这样的事还是叫侍女去做吧。
而女人却说,有些事我愿意亲自做。
你呆在屋里好像不高兴?
是的……是的,我是说,后宫的事情很多,而且有些事让人不愉快。
怎么啦?什么事?李治显得有些慌张。
然后武 只得说,她是下定了决心要说的。她说,宦官来报,今天一早王氏萧氏就在西院里大吵大骂,诅咒我们连同我们的儿子都会万世不劫,不得好死。那叫骂声很大,无法制止。来人问该怎么办?我问他们,过去怎么处理这类无聊的事情?他们说罚以笞刑。我说那就罚以笞刑吧。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竟被……
竟被怎样?
我这样做不对吗?
不是,你做得对,我只是想知道竟被怎样了,那两个女人她们……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在发抖。武 走近李治,她坐在李治的腿上,用两只手捧着李治惨白的脸。她说,你知道吗我爱你。我毕生所怕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有一天我会失去你。对我说,你永远属于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是的,当然不会,我永远是你的。
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作为女人我还要求什么呢?
接下来武 便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她鼓涨涨白花花的胸膛来。她把李治的脸贴紧在自己的胸膛上,她轻轻地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拥有。让我们掀开那些往事,永远忘了那些,真正开始属于我们的新生活。武 用手轻轻抚弄着李治的头发,她听到了那个男人的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
一切便全被消释在这惊心动魄的男欢女爱中。从来都是这样,然后便再没有是非对错。
从此,在高宗李治和武 之间,不再有王、萧二氏那段历史阻隔着。就这样,这些触犯了武 的女人在人世间默默地消失了。
武 日益被一种沉重的东西缠绕着。她不知道那就是一种叫做罪恶感的东西。那使她第一次有了种难以解脱的恐惧。有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披头散发地直逼她而来。她们的身上滴着血。她们飘浮在午夜的空气中。武 总是被惊醒。她周身汗湿,心口怦怦地跳。她觉得这后宫真是太阴森太恐怖了。她的精神就要崩溃了。结果有一天她对李治说了,她说她很累,她的身体很不舒服,她的精神也很紧张,她很可能又怀孕了。所以她想离开太极宫,找一个轻松点的地方休息一段,她已经被这里的宫殿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没有对李治说她想要离开太极宫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没有说起飘浮在午夜里的那些夜夜纠缠着她的鬼魂。
但是李贤没有。李贤有些可惜了。他在太子的位置上没呆多久便被废为庶人,流放巴蜀,同样是因为他同他的母亲结下了不解的冤仇。而在这冤仇的背后,又是后宫女人那无尽的争风吃醋和浴血奋战。
李贤是在皇室前往昭陵祭祀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途中诞生的。李贤就出生在那个摇摇晃晃的皇家的车辇中。李贤呱呱落地时,那辆豪华的马车中还坐着武 的姐姐韩国夫人。韩国夫人亲眼目睹了李贤的诞生,她很兴奋地紧搂着妹妹的第二个儿子。她并且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很像她。本来,在一脉血统中的彼此相像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后宫的长舌妇们竟编造出李贤是韩国夫人的儿子的故事,因为她当时正得高宗李治的宠爱。而且这故事隐隐约约年深日久地始终流传着:李贤虽为武 之子,其实是出于韩国夫人的腹中。无论这传说怎样荒诞不经,但它们还是不幸地传到了李贤的耳中。于是,尽管李贤的身体依然很健康,但他的神经从此就不那么健康了。此后,他像着了魔一般想问题办事情,处处以韩国夫人之子为出发点。他甚至连武 对他的关切疼爱,也看做是这个女人因杀害了他母亲,心中有鬼,才故意与他亲近,以洗刷她心中的不安与罪恶。
李贤已经走火入魔。
武 听说后,觉得真是荒唐之极。李贤明明是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白的竟可以如此变成黑的,而且李贤这个孩子居然还会相信?
但不管怎样,李贤还是住在东宫里学习掌管政务。以他的才能和智慧,他本可以很快出道,并切实配合母后武 参朝议政。但是这个太子却一反常态地对朝事不感兴趣,对武 戒心十足。韩国夫人一家以及李弘一家的惨死,使李贤不愿被卷进任何由武 设置的圈套中去。他坚信武 是个危险的女人,不能与之太近。在这样的心态支配下,李贤十分明智地选择了一种他在东宫居住时的生存状态:决不参与朝政,决不与母亲接近。
李贤便是带着这样一种戒备之心搬进东宫的。他始终不能同临朝的母亲搞好关系,其实也许责任并不该在武 ,而是李贤始终戴着有色眼镜看母亲。他横竖认定武 是杀害韩国夫人的凶手,他与这样的凶手不共戴天。
如果李贤同母亲多一些沟通,并能通过沟通得知武 的愿望就好了。但是,李贤就是坚定地、偏执地不想听武 的愿望,他一直病态地把自己封闭在固定的思维体系中。结果,他最终毁了自己。
后来,终于有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朝廷命皇太子由东宫洛阳前往长安处理事务。在八百华里以外的太极宫里,太子李贤确实度过了一段非常无忧无虑,无须警惕、戒备的轻松生活。他很想在长安久住下去。他喜欢太极宫,他在这里能如鱼得水。但很快东都的母亲令他尽快返回洛阳东宫居位。李贤被一次又一次地催促着,他的心情也随着归期的接近而又重新沉重郁闷起来。
李贤当时最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武 。无论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女人就厌恶得想吐。
李贤在长安的生活,可谓是穷奢极欲到了顶点。他尽日纵情欢乐,欢乐到一种病态。他不是带着人马驰骋在秦岭的林中狩猎,就是在太极宫的禁苑中与臣子们打马球。他喝酒作乐,与东宫所有的女人一个不剩地尽享欢愉。如此还不够,他还找来户奴赵道生夜夜与他同床共枕,在同性的云雨交欢中寻求刺激。
太子贤尽管百般拖延,最终还是无奈地返回了洛阳。武 看见李贤那副颓废的样子时,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那个英俊潇洒、健康强壮的儿子。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说,我已经没有这个儿子了。
此后,又发生的两件事情终于彻底激怒了武 ,从而也就最后决定了李贤的无可摆脱的命运。
李贤住在越来越令他反感的母亲身边后,为了使自己紧张的神经彻底摆脱,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写出了一首《摘瓜歌》。歌词大意是种下的瓜成熟了便开始被人采摘,一摘二摘三摘便只剩下瓜蔓了,望着剩下的瓜蔓,种瓜和摘瓜的人只能独自伤悲。李贤这首歌的含意很明显,他就是要以此象征武 的残忍,她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肯放过。李贤写出这样的歌词后又亲自谱曲,并且要求东宫里的人们到处传唱,使这对皇后满怀敌意的《摘瓜歌》成为东宫的宫歌。
这首歌显然被武 听到了,她并且听懂了歌要表达的真正意思。听到这首歌,武 才知道李贤有多么恨她。李贤把她当做了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当做了他永远不能与之和解的敌人。武 再一次证实,她确实已经失去李贤了。武 不想再等待了。她已等待了很久,已无须再对李贤抱任何的希望了。
后来,李贤终于提供了任由母亲处置他的那个机会。这其实也是必然的。
李贤奉命从长安回到洛阳后,尽管表面上显得非常自如,但他的内心却越来越紧张。他不喜欢这里。他觉得他住的东宫与母亲居住的后宫仅有一墙之隔,母亲随时随地都可能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将?杀死。李贤不能束手待毙,他必须有所准备。于是,他开始动员东宫的人马,四处搜集盔甲和刀剑。他将搜集到的兵器,全部秘藏于东宫的马厩,从此,李贤便稍有了一种安全感。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最向往的境界,大概就是“高枕无忧”了。
李贤终于还是毁于隔墙有耳。这里的人谁都不安全,包括李贤那个独揽一切的母亲。于是,母亲凭着她的直觉和嗅觉,很快在密探的协助下,察觉了李贤的戒备,但是她却视此为叛逆的企图。她认为李贤已无可救药,当即派出剑拔弩张的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东宫府。
武 留在她的后宫。那一刻她的心里很悲哀。她觉得她终于体会到了当年李世民派兵血洗承乾东宫时的心情,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夜晚,他为什么会是那么粗暴那么满心的忧伤。毕竟,承乾是他的亲儿子,是他的骨肉和心肝,就像是李贤也是她的亲儿子是她的骨肉和心肝。 很快,五百套兵器尽数从李贤的马厩里翻查出来。武 气愤极了,她说对这样的逆子叛臣,她决不会放过,一个也不放过。
武 即刻下令将李贤囚禁起来。
病重的高宗得知此事,心如刀绞。不管李贤认为他是哪个母亲的儿子,但他都是高宗李治的儿子。于是,李治便拖着病重的身体,为了李贤来到武 的后殿。
他问,李贤的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武 的脸色很严厉。她说,你说该怎么办?他也是你的儿子。
诏书还没有下吧?
我已派人起草去了,最后会让你过目的。
你到底想怎么处置贤儿?
他身为人子却心怀逆谋,不忠不孝是天理不容的。
但贤儿是你的儿子!
正因为是我的儿子……他的罪恶就更不能宽恕。
你的心也太狠了。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他这样做也许是因为什么误会。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你应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你不要说了。诏书是按照我的意思起草的。李贤将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他从此不再是太子,也不是我的儿子了。
几天之后,诏书下达,废太子李贤为庶民并流放巴州。
坐在殿上的皇后,听着侍郎宣读这份诏书,脸上麻木得就像一块铁板。她没有眼泪也没有伤痛。
从此,高宗李治不再上朝。
一个曾经风流倜傥、纵情纵欲的皇家公子,就这样被押解囚禁于蜀地巴州一所破败的皇家行宫里。那里有高山大川,但却闷热潮湿,遍山的竹林终日笼罩在连绵不断、迷迷蒙蒙的雾雨之中。那里很少见到阳光,空气是阴郁的沉闷的悲哀的。从此李贤再没有离开过那里。他终日郁郁寡欢,过去那骑马狩猎、放浪形骸的生活彻底远离了他。他的尸骨是很多年之后才迁回长安乾陵的。
于是,朝廷上下一时阿谀奉迎之风勃兴。凡是极尽溜须拍马的朝臣都能得到女皇的青睐而屡屡升迁,而另一些刚直不阿对朝廷真正忠诚的臣子则屡遭贬谪,其中甚至包括女皇曾十分欣赏的李昭德,也因为直言而被赶出京都。堂堂大周朝堂霎时空矣,而女皇竟然自得其乐,浑然不觉。
延载元年十一月,自我感极度膨胀的武 又心血来潮地改元“证圣”。女皇不仅在很短的时间内数次更换年号,而且在证圣元年元旦的早朝上,她又一次向天下宣告在她富丽而冗长的尊号之前,再加上“慈氏”二字。至此,女皇的尊号达到了繁复、冗长而又华丽的顶点——“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添加“慈氏”显然与佛教有关。因为“弥勒转世”,所以女皇当然是大慈大悲的“慈氏”。而之所以在这一年的元旦要追加“慈氏”,还因为在这一年,由薛怀义辛勤督造、耗时六年之久的五层天堂及巨大佛像终于落成。
如此圣殿的落成,当然是女皇的节日。为了这个节日,女皇不只一次欣欣然来到这天堂前。
坐落于万象神宫之北的天堂辉煌壮丽,气势宏大,令武 肃然起敬。同是薛怀义的作品,同是巧夺天工之杰作,女皇不得不佩服这个江湖浪子的才能。天堂内的佛像也是仪态非凡,美伦美奂。它慈眉善目,一脸普度众生的关怀,细长的眼缝中射出的目光无所不及,善良中透露着左右万物的威严。
为了对薛怀义的感激,女皇特下诏旨,为天堂和大佛的落成举行数天大型无遮会。所谓的无遮会是圣贤道俗贵贱上下无遮,平等行财法二施之法会,万民同庆,欢歌悦舞。
果然,无遮会成为了女皇盛况空前的节日。
在整个无遮会期间,薛怀义始终气宇轩昂地坐在天堂内高高的法座上,带领着虔诚的佛徒们高颂《大云经》。此时的法师怀义身披金色袈裟,臂挂水晶念珠,那一副威严肃穆的样子,俨然万千佛徒的导师。他是佛教尘世的偶像,他不仅能建造出如此气魄的宏伟建筑,而且能以他独具的感染力引领他的佛徒们超度。不仅如此,此时的怀义魅力无穷,更成为女皇武 的偶像。在如此的高僧面前,女皇也不能不顿生敬意,顶礼膜拜,而忘却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曾是她床上的宠物。
怀义很投入。
作为一名佛门高僧,在如此巨大隆重神圣庄严的佛事庆典中当然应当很投入。女皇应当是了解这一点的,而关键是,由女皇所倡导的无遮会中,出尽风头的不是女皇,而是俨然法师的怀义。众人的目光所向,常常是高台上的那个健壮而漂亮的和尚,这倒稍稍出乎女皇的意料。一开始,女皇对怀义抢走了她的民众并没有介意,她甚至以这个英武男人的威望而骄傲。但久而久之,她对怀义的崇敬中便有了几分妒羡。再后来,女皇的心中便有了某种不舒服。她开始烦躁不安,疾言厉色,对高台上的那个身披金色袈裟的男人醋意十足。她想如果不是因为薛怀义曾是她的帏幄中人,她会毫不留情地派人把他从那个高台上五花大绑地押进牢狱,让他尝尝张狂的苦果。
当万众瞩目的中心转移到薛怀义的身上,无遮会还没有结束,女皇便突然宣布离开。
可能唯有如此举动才能引起民众的注意,也才能引起法师的注意。
法师怀义从高高的讲经台上下来。他尽管神色谦和地来到了武 面前,却没有一丝的苟且与谦卑。这对于心生醋意而又看惯了蝇蝇苟苟之徒们奴颜婢膝的女皇,当然是更不舒服。
女皇没有停住脚步,她只想急匆匆地走出天堂的殿门。舞乐没有停,佛事持续着。无遮会的典庆并没有因女皇的离开而减色。
只是怀义默默地走在女皇的身边,很礼节性地为这个恼怒的老女人送行。
你要怎样?这是薛怀义大着胆子低声对武 说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你吗?
是为了朕吗?朕以为如果是为了朕……武 停住了脚步,她扭转头看着薛怀义。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在如此近的地方看这个正值中年的强壮而威武的男人,看见了他腮上的那一片青色的胡茬。武 想,是朕给了你生命给了你今天的风光和荣耀。武 这么想着,她却没有说。她觉得她此时此刻其实也无法抵御这个男人的魅力。于是她的目光变得柔和变得含情脉脉了起来。她看着薛怀义,然后柔声地说,如果是为了朕,朕以为既然天堂与佛像已经落成,你是不是应该陪陪朕了?
是,是,臣一定听命。
那么,现在就陪朕回宫吧,朕累了。
可是,这无遮会还没有结束,臣想……
好啦,朕懂啦。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那么多你的虔诚的佛徒在等着你。朕不懂你们佛家的事情,但是朕记得是朕让你做这个白马寺的住持,也是朕让你修建天堂和大佛的。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你的信徒中。武 这样说着,转身走向她的马车。
我不是那个意思。薛怀义大声说道。
武 在马车的门口停下来。她缓缓地扭转头,冷静异常地看着薛怀义,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朕也不是那个意思。
武 的马车缓缓离开,把薛怀义孤零零地丢在了雄伟的天堂门外。在那座高大的建筑下,身材伟岸的薛怀义竟也显得十分渺小,不堪一击。
女皇愤然而去。
她赌气地离开天堂的那个晚上,自然是又赌气把沈南 召到了她的床榻边。
她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任凭着沈南 在她的身体上来回按摩着。她很舒服,也开始有了温暖的欲望,她想她应该抛弃烦恼,既然她想怎样就怎样。
然而她依然烦恼。
就在她依然烦恼的时候,突然有奴婢来报,说有白马寺住持在宫门外求见。
已是很深的深夜,也很冷。
武 躺在温暖的龙床上,被轻轻的揉搓笼罩着。那个和尚?武 过了很久才问着一直等候在屏风外的报信的奴婢。
是。
对他说,朕睡了,朕不想见他。
是。
等等,等等,告诉他朕不用他再来了。朕的身边有人陪。
当奴婢下去,武 骤然坐了起来。她的情绪又开始暴躁。她大骂,朕要杀了这个和尚。倒是沈南 善解人意,退到一边,悄声说,不然,奴才去把他传来?
你没有听到朕说吗?朕再不想见他了。你躲什么,过来。
于是沈南 重新接近了龙体。
在这个薛怀义被赶走的夜晚,他与负气的女皇缱绻柔情,那番心不在焉没有任何的滋味是他们两人全都感觉得到的。事后沈南 匆匆逃离,而女皇却彻夜不眠。
朝廷上下对女皇与薛怀义之间的越来越疏离有目共睹,尽管女皇自己不愿承认,但却是她所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自无遮会后,按规定薛怀义应该进宫并应该参加早朝。毕竟,天堂和大佛的使命已经完结,他应该如其他朝臣一般,每日按朝中的章程办事。然而,这个六年来因为工程而远离朝廷的和尚,不知道为什么,不仅不来觐见皇上,甚至连早朝也不参加。而是终日龟缩在白马寺内,领着千余名年轻强壮的和尚练武,虎视眈眈地,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早就对白马寺这些行迹可疑的年轻和尚存有戒心的侍御史周矩,对薛怀义的所作所为更加疑虑重重。无非是一座寺庙,何以要招纳那么多和尚,而这些和尚又为什么要练兵习武,仿佛是薛怀义的军队一般。这些无法无天的年轻和尚,每每在骑着高头大马的薛怀义的率领下四处作恶。他们常常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殴打市民,侮辱妇女,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引得洛阳百姓怨声载道,民愤极大。周矩实在猜不透这个薛怀义到底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有意与皇上对抗?作为朝廷侍御史,他觉得他有责任提醒武 的。
>武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