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霜后》试读:时光不再

她当然孤独、寂寞而又安全地度过了她的青春岁月,就像山崖上兀自开放的杜鹃,不管有没有人看见,那花开过了,开得也算烂漫。 坐在溪旁金黄的衰草间,仰望山顶还没有融尽的白雪,多少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寒冷。那寒冷好像是从时光深处渗透过来的,带着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空阔的山谷,漫漶的山坡,在季节的轮回里由浓重的墨绿变成了浅淡的荒芜。几片逶迤而上的松林,此刻映着冰冷的蓝天、疏落的白雪,于山脊处站成了一排飘逸却苍凉的风景。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这里陷入冥想。 彼时心中无故溢满的渴望,此时非尘世的荒诞梦像,暗影似的漂浮在似有若无的灵魂里,于是,我听见薄如蝉翼的时光在耳旁扑动着翅膀,正如眼前这一帘溪水,于回首处轰然作响。但是,我们谁也冲不出去,隐匿在背后的天地玄黄,从来没有改变,就像一张巨大的网。 一切的绚丽和辉煌,一切的挣扎与灵动,在如许长的岁月里,渐渐宛转成为一幅图画,仅仅是一幅图画,或是一个清晰的、略带潮湿的梦。就像身后庙堂上巍然挺立的佛菩萨,曾经的努力、荣光在他们灭度之后早已遍地流失,存留下来的只是一具假相。 坐在时光的尽头,似乎看清楚了自己漂泊的一生。 许多年后,我终于能够像昨日的风一样,沉寂在了苍茫辽远的时间长河,沉寂在了无边无际的天地玄黄,以湿漉漉的青山为屏障,躲开了外面的生活,开始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流浪。 或许在外人看来,僧人的庵中岁月比古庵中的尘土还要枯索、古旧,好像一旦站在幽暗的殿堂,连呼吸到的空气也是千年前的,而那条庵堂后的小路,只要你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唐宋或者洪荒。 或许是这样,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走到任何地方,走进历史,走进过去,走进每一个我们能想到、想不到的地域,就像自由自在的风飘游在浩瀚星空。但我们的肉体实在是太笨重了,以至于附着其上的灵魂也是沉重的,因而,我们根本无法穿越厚重的历史,更无法到达我们期待的领域。 现在,我住在这里,以一个比丘尼的身份住在这里。披一身青灰色的海青,踏一双软底的罗汉鞋,穿行在缭绕的青烟与长明的烛火间,抬眼即是神明,低头便是古迹,跟路过的阳光一起掉落在了无尽的古朴里。 一切都是命数!不需要感慨喟叹,更不需要去责备谁,就好像一段生活结束,另一段生活才能开始,此番变故正好也暗合了我的心意。想那山外,此一刻正是灯红酒绿,飞驰而过的车灯正如天空掠过的流星,转眼即逝。 当生命开始出发,故事就已经结束,但生活还在继续,正如时光还在继续。无可非议!千年风雨,人已是粪土,城郭已是废墟,但太阳依旧每天从东方升起,其间的是是非非,正如风中微尘,沉下来、浮上去,依旧是微尘。当所有的内容都失去了实质性的意义,生活也就成了形式。 或许穷尽一生我也不能明白生命的真正含义,但当我终于忍心将自己的一条腿从生活的泥潭中割弃,重又站在这里,却再次发现了寻常事物的美丽。一根枯草,一枚坠地的黄叶,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滴清晨的露珠,一缕透过门缝的阳光,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充满了欢喜。 所以说,生活在哪里都是不重要的,怎样生活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能够获得慰藉。 其实,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有没有这样一座山、有没有这样一座庙都一样,挥手出红尘,哪里都是净土。城市或是乡村,大厦或是庙宇,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形式,以及形式虚拟出来的某种感觉。比方说这里的风,看起来比城市里的风更加透明,感觉也更加清冷。 穿越枯萎的记忆。 我也曾经美丽,盛开的鲜花一样美丽,这得益于我有一对异常美丽的父母,而我也继承了他们的美丽。只可惜那时候的我并不知晓,因为没有人告诉过我,而我也没有一面镜子。 我的确没有镜子,即使后来上了大学,也还是没有一面镜子。镜子于我,像是多余,就像梳子之于秃子。这源于我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平整如割的发型,也源于我根深蒂固的懒惰和怯懦。 怎么说呢?这个巨大而繁杂的世界总是让我不安、困惑,就像一座“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院落,万事万物都在这里生发、茂盛着,而我就像一个被上天抛落的孤魂,被禁锢在这个院落。陌生的事物层出不穷,还有重重叠叠的暗影紧随其后,我也不得不驻足惶惑。 这源于我果真生长在一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院落,对于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来说,这个庭院未免太大、太空、太冷清了些,而那高墙,即使插翅也难飞过!很多年,我都被囚禁在那个院落,虽然说有奶奶陪着,但我还是养成了孤僻、胆小、不爱说话的性格,好像天生我就是一个不合群的怪物。 或许吧!就像现在我毅然决然把尘世抛弃了,即使是好朋友也难免会认为我不可理喻!其实,命运的河流、河流中的漫游者,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是正常的,这个世界哪里又有什么新事物啊,不过是人生难得,不同境遇、不同体验罢了! 我把自己装在一个套子里,只留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打量周遭的世界,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随时准备放弃和逃离。齐耳的短发从两侧遮住了大半脸颊,刘海掩住了整个眉头,跟其他女同学一样穿着从同一家服装厂、同一块布料剪裁出来的衣服,唯一的不同是——我总是低着头,却用眼角搜寻空气里潜藏着的危险。 危险无处不在!隔着斑驳的玻璃窗,躲在阁楼上印花窗帘背后,我看到无数旗帜、无数人流在马路上行走。亢奋的脸庞、声嘶力竭的呼叫,没完没了的游行和集会让我惊惶失措,甚至发抖。等到奶奶拽着我的手,硬把我扯到邻街的小学去报到,我还在发抖。以至于一个月后,当我们像一群小鸭子似的,被我们的老师引领到城市广场吊唁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时候,黑压压的人群像山体一样倾轧过来,我筛糠似的抖动着身体,在雄浑的哭泣声中惊厥了过去。 但是,医生说——这是高度贫血造成的,跟胆小无关。 我们永远生活在别人的判断中,并依据别人的判断定义自己的生活,就好像高悬天空的只是太阳的影像,水中的太阳才是最真实的。于是,我们看到了无数个我坠落在红尘,静若杯盏或随风摇曳。 曾经很害怕听到别人品头论足,哪怕它是善良的,哪怕并不针对我,就像在语文课上,第一次听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漫天飞雪中,单薄的小女孩儿徒劳无益地擦着手中的火柴,直到最后一朵火花终于把同学们深藏不露的慈悲心点燃。于是,同学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而我却早被感同身受的饥饿与炎凉层层包裹,在微弱的光亮中放弃了取暖,并因此患上了严重的伤寒,直到来年春暖才渐渐痊愈。 我想,我这过于敏感的性格跟我总是过于敏感的皮肤一样吧,任何外来的入侵都是一种伤害,有时还是致命的。 但是,现在,我更愿意回想水中的太阳,毕竟天空的太阳太遥远,直视还容易刺伤眼睛。就像天文学者只能用镜像法观察太阳一样,而我也只能通过水勾勒出自己当初的模样。 红黑格子棉布罩衫,四季不变蓝色长裤,一头乌亮的短发遮住大半张脸,苍白的嘴唇,漆黑的眼,终日不言不语两点一线,这就是最初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多年后重逢时的感叹。 我跟他同窗了八年,但他说我只跟他说过三句话,一句是“给我!”另一句是“弹弓!”还有一句是“不行!”如果加上他说的,应该是“给我!”“什么?”“弹弓!”“不给行不行?”“不行!”说这话时,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腮帮子上还拧出两个小酒窝,让我不得不相信他就是那个曾经让我心仪的小男生。 如果不是青梅竹马非得有什么结果的话,我想,我们应该算是青梅竹马吧!两个小人儿一张桌子共用了五年,三八线画得笔直,磕磕碰碰却没有一句话。后来男孩儿坐到了女孩儿后边,因为男孩儿的个子长得太快了。这样,有一天,男孩儿突然想看看女孩儿,就用弹弓射了她,于是就有了上面一段对话。男孩儿只好将弹弓交给了女孩儿,事后却被同学们好生取笑了一番。 就这样,男孩儿看着女孩儿的后脑勺越长越高,女孩儿听着男孩儿吱吱呀呀的嗓音长大,长大后却分手了,男孩儿跟着父母去了南方,从此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但男孩儿始终惦记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女孩儿也始终惦记着有两个小酒窝的笑容,这样,终于有一天他们相聚了,互相打量着,就像打量一个旧日的梦,似曾相识却茫远难触。 往回走吧,或许我们从来就没有长大,我们的童年、少年不是还在原地等着我们吗?命运赐给我们的东西,注定要陪伴我们终生的! “你很美,是那种晶莹剔透的美!小时候我就发现了!”他专著的神情让我确信他已经看到少年时的她。 是的,她很美,像刚出土的水晶一样美,因为她还不懂得修饰和掩盖。等到她懂得修饰和掩盖,她的美也就不见了,碎片一样散落在地,旋即被黄土掩埋了。风过之后,偶尔会有一两点星光闪耀吧,云来时方见晦暗如始。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除了那个笑容,我还知道什么?我们空有那么博大的胸怀、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彼此之间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 当然,你可以说,那时候我们还只是个孩子,还不懂得爱情或者孤独,甚至仅有的那点儿好感也是建立在朦胧的视觉基础上的,她是怎样一个人,或者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来都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之类的胡话,但我相信命运决定性格。 不是吗?你千里迢迢跑回来,千辛万苦找到我,难道仅仅是为了告诉我小时候我很美吗?如果生活没有千疮百孔,如果现实没有支离破碎,如果你还是当年那个非曲非方、不准不规的孩子,你会想到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梦吗?于是你看到了残缺,美好的残缺;于是你想要圆满它,尽力去圆满它;于是你忘了,残缺本身就是一种圆满,美好本身就是一种残缺! 你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亲爱的,你想好了吗?真的想好了吗?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十四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或许它还不能算是情书,只能算是一个纸条,下午上课时我在文具盒里发现了它。 拇指宽的纸片,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写满了小字,是用削得很尖的铅笔写出来的,就像一群列队出行的蚂蚁,肩负着挪移乾坤的重任,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出发了。但是,里面没有爱情,也没有祝福,而是向我借一本课外辅导书!没人这样借书对吧?所以我肯定那是一封情书!所以我没照纸条指示的那样把书放在抽屉里等人来取,却在抽屉里丢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先告诉我你是谁!” 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他是谁,没有!纸条也不见了! 但我知道是你,亲爱的!除了你没有人能把字写得那么小,也没有人能那么用心把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但是我不说!以前不说,现在也不说,但你要想好再说! 当年,你跟父母离开那天,在学校门口拦住我,对我说,“等你长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说完,你撒腿就跑,把我一个人丢在路边哭,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就像一个遭人抛弃、手足无措的孩子! 谁能想到我就在那一刻突然间长大了呢?然而,你并没有回来找我,很多很多年你都没有回来找我,雪花都凋谢了你也没有回来找我!直到有一天我老了,而你也感觉自己老了…… 让我现在就跟你走吗?好吧,我们走吧!可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能走到你往我文具盒里塞纸条的那天吗?那样,我会一眼不眨地盯着你,直到你哆哆嗦嗦打开文具盒的刹那,突然从你背后跳将出来,对你说,“嗨!终于抓到你啦!” 就这样吧,到这里就好,这里不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吗?或者,更早一些,我们背上书包那天?或者,再早一些,前世?前前世?故事怎么比时间还长啊,你能找到源头吗? 你哭了?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心里还有希冀吗?有希冀好啊!希冀是日子的根呢!没有根,日子能那么繁茂吗?当然还要有眼泪,没有眼泪谁来滋润我们的根呢?可是我们为什么非要长成一棵树呢?难道就是为了能够站在路边等谁到来吗? 始终在脑海萦绕不去的总是那个画面:高颧深睛的奶奶端坐在回廊中间那把老式的高背藤椅里,膝头盖着一块俄罗斯印花毛毯,手里托着一本磨破了边的线装本《宋词》,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日渐衰微的葡萄架。葡萄架哗啦啦响着,枯叶迎风舞蹈,偶尔惊起一两只鹞子,飞越围墙,向天空深处飘去了。 葡萄架呈“工”字形分布,一直延伸到前院后墙。葡萄架下是回廊,均为木质结构,红漆早已剥落了。院子里网格状种着几排枣树,空隙处垒满花池,花池里四季鲜花不断,各色菊花围边。小楼两侧各种一株石榴,芒种时节左边开红花,右边开白花,煞是热闹。小楼右侧留有一方空地,空地上盘踞着一个巨大的石槽,石槽底角凿洞,旁边有一眼压水井,还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瓦缸常盖着木盖。小楼左侧拉着几根晾衣绳,终日挂着被单、衣物什么的。 我就是在这里完成我的童年的,看着这个画面,听着高墙外像风一样呼啸而过的孩子,偎在奶奶的视线里背唐诗,或者趴在地上玩泥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 爸妈就像院子里的猫头鹰吧,闭着眼睛时挂在树梢上,一睁眼却看不见了。据说他们在一东一西两个县当县长之类的干部,上班的时候是敌对的两派,你打倒我、我打倒你,周末回来又亲如一家,你做饭来我洗衣,你挑水来我浇花,就像小孩子玩游戏似的,没完没了、乐此不疲的。 奶奶也像那只猫头鹰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你花开花谢、风去沙来都与她无关啦!和她有关的只是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在她十月怀胎的时候就已经离她远去了! “他喜欢穿月白色长衫,那样显得他更温文尔雅。他就在前院教私塾,几条街的孩子都在这里上课。逢年过节啊,咱家就跟赶集似的,大人领着孩子成群结队来拜年,从早到晚,从初一到十五,院门就没关过。那时候你太爷还在,你太爷更是德高望重,你爷爷的学问都是你太爷教出来的哪!可惜这开了好几辈人的私塾啦!谁也不知道你爷爷是地下党啊,直到有一天你爷爷突然不见了……” 就像自说自话,明明知道我听不懂,明明看见我睡去了,她才喋喋不休重复着这些话。爷爷被日军暗杀了,不久,太爷气急攻心也跟着去了,奶奶幸免于难,好不容易才生下爸爸,却又差点儿被国民党暗杀。终于解放了,奶奶党员的身份从地下转入地上,居然到一所中学教起了画画! 她和他原本就是因为画画认识的,她远渡重洋只是为了学画,却在轮船上结识了命定中的他,结果,画没学完就跟他回到了他的家乡,开始了连回想都觉得是冒险的生涯! 或许这就是命吧!想想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想想生命诞生的偶然,怎能不感到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是一种奇迹呢?黄土高原上的他和江南水乡的她因了什么一定要在茫茫的大海、喧杂的轮船上相遇呢?人和人认识只要一句话,谁能想到随后的故事却是那样复杂? 父母在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冬天终于离了婚,这对欢喜冤家终于结束了长达八年的明争暗斗,和和气气分了家,各自背着自己的包裹寻找幸福的未来去了。从此,剩下我与奶奶相依为命,陪着这栋青砖小楼寂寂度日了。 树绿了又绿,花谢了再发,岁月让一切都陈旧了,但它自己还年轻着。 生命就是这样子的吧,从蒙昧,到觉醒,到成熟,再到平淡,终其一生我们都没能搞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就像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看风景吧,一会儿高山,一会儿流水,一会儿平原,一会儿隧道,无论是壮阔的美,还是荒凉的美,到最后统统被滞留在一个故去的框架。看着看着,我们也就老了,这时候却想不起来为什么要看风景了! 同样,对于我,她的出现也是不同寻常的。很难讲清那一刹那的感觉,就像是在瞬间环游了地球,或者是见到了前世或者来生的什么人吧,她站在明亮的阳光中,像一团迷雾,浑身散发出金光。 就是从那时候,我开始很唯心地相信,人和人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类似于自然感应之类的东西,就像某个男人和某个女人总能相认于茫茫人海一样,我相信他们之间必定存在着世人无法解释的渊源或者纠葛。虽然那渊源或者纠葛,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再也不能被人类感知或者熟悉了。 “轻轻的一声问候,礼貌的一句回答,怯怯的一丝笑容,让我在很久以后都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支温室里的花朵!未经历风雨,甚至永远不会经历什么风雨!她的根深藏在花棚下、被人供养着的、精致的花盆里。所谓的电闪雷鸣不过是份景致,隔窗而望的景致,无论多么惨烈都不过是份景致,于她,只如别人的故事,如过眼的云烟,终究不能破坏她一丝一毫的美艳。”很多年后,她在她的文字中如是记载。 如果我的记忆果真如此偏差,我想是因为她的文字,后来喜欢上她,我想也是因为她的文字。她有一颗善感的心,还有一支生花的笔,她总是能够把握住事物最屑小、最隐蔽的细节,随便一个生活片断都能让她遗世独立。她用这样一种方式跟自己对话,就像蚕跟自己对话,将心思吐成丝,再用丝将自己层层包裹,期待着某天化身为蛾。 这是怎样一种嬗变啊!没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也没人明白是为什么,或许世间所有的蚕都被沸水煮熟织成了锦缎,但终有蚕会破茧而出! 我们就读的学校叫武陵中学,武陵是一个古墓建筑群的名称。说白了,我们就是在古墓建筑群里学习、生活,古墓大殿就是我的宿舍。好几个班的女生混杂在一起,大殿至少容纳了上百个学生。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韩屏的。 那天下午,因为发烧我请假在宿舍里睡觉。先是迷迷糊糊看见一个老夫子模样的人推开了大殿中央虚掩着的红漆木门,然后穿过鸡肠似的床板夹道,走到殿内西侧那道终日紧闭的格栅门前,打开了那把锈蚀了好几个世纪的铜锁。据说,门内是学校的图书馆,但从来没有见人进出过。然后,我就看见阳光顺着窗缝打出一扇明亮的光幕,那个人站在光幕前看了很久,好像还叹了一口气,转身关上了门。木门“吱吱呀呀”响了好一阵儿,随即陷入了无边的静默。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甚至不能确定他真的来过,醒来已是黄昏,宿舍空无一人,橘色的阳光牵着几缕松香飘飘忽忽就进了门。韩屏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敞开的大门中间,没头没脑地问了两句话,稀里糊涂又转了身。所有的一切都暗含了转瞬即逝的征兆,似梦若醒,似幻若真。 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所有卑微的事物中都暗藏着我们的命运。那把锈蚀的铜锁就像是命运的一种暗示,掩藏着万世如一的寂寞和做作,而那虚掩着的木门,就像是一个隐喻,掩饰着不为人知的颠沛流离,而我们,也只是出现在我们注定要出现的地方。 许多年后,我还专程去看望过母校。大殿和大殿周围那一圈建筑已经被文物局接管,原本走人的通道被封上了铁门,厚重的铁门上横着一把硕大的铁锁,门旁挂着一块铜牌,铜牌上写着陵园的名字和门票的价格。记得那天天气燠热,院子里鸦雀无声,连平素愤怒起来就不管不顾的蝉都噤了声,整个院落被黑沉沉、阴森森的松影笼罩着,一个人影都没有,让我想起某个月圆之夜。 听说暑假,高三的很多学生都没有回家,留在学校用功。有那么一晚,大殿西侧耳房、学校唯一的一排女生小宿舍中最北的那间宿舍,睡在炕上的那个女生,刚刚梦见把酒临风的荆轲,正悲壮得如泣如歌呢,一伸手竟然摸到一个光头!正纳罕呢,那只手就游移到了自己胸前…… 一副白色担架抬走了一个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的少女,后面跟着一片惊愕而无辜的眼睛。我扛着行李、揣着入学通知单站在学校门口,像一个被吓傻的孩子。 一段白色恐怖的日子,大家的眼睛都被那幅白色担架刺伤了。 到处是窃窃私语的议论,却让人感觉世界一片死寂。 一天晚上,也就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吧,一声凄厉的长嚎粉碎了许多人的梦境,紧接着很多声凄厉的长嚎划破了宁静的校园。懵懵懂懂中,听见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种不祥的预感逼着我裹着被子冲出了宿舍。 巨大的松影阴翳四溢,月亮皎洁却不能渗入光亮半点。黑暗中有人奔跑、有人哭泣、有人询问,原来,一个女生被梦魇住了,几个女生因此惊梦了,于是一个宿舍、一个宿舍传染开来,一个院落、一个院落炸裂开来,就像猝不及防一阵龙卷风袭击了整座校园。 据说,那个被梦魇住的女生曾经经历了那一晚的生死缠绵。反抗的那个女生已经死了,而她只是苟且偷生的幸存者中最不显眼的一个。据说,住在耳房内的,都是成绩特别优异的高三学生,即使他们闭着眼睛也能考上大学。但在我住进大殿之后,西耳房的女生已经全部搬走了,搬进了耳房后和教室一样大、一样拥挤的女生宿舍。于是,西耳房跟东耳房一起都被高三年级成绩优异的男生占据了。 没过几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几次三番之后,那个女生终于离开了自己心爱的校园。听说是被学校劝退的,走的时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像有点儿疯癫。没过多久果真听说她疯了,每天坐在家门口看书,不管风霜和雨雪,也不管白天与黑夜。 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不知道无数的岁月之后她是不是还心有不甘?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女生的名字,事实上我也没有打听过她,但那个仓惶的夜却永远被铭刻在记忆中,任谁也擦不去它的痕迹了。 生命就是这样一种较量吧,暗算和谋害自始至终如影随形跟踪着生命,我们无处躲藏,也无能躲避,我们只能反抗。反抗也是没有用的,我们只有挣扎。挣扎也是没有用的,我们只有认命。 许多年后,我还能够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好像那一幕早已定格在我的生命中了,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定格在那里,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回忆、回忆,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那里回忆。背后人影穿梭、笑语喧哗,铃声过后,一切都隐而不见,只有校园正中那座青砖灵塔依然故我,跟当年一样镇定自若,任时光像风一样吹过、像水一样流过。而我的辛酸、我的快乐都随时光远去了,站在这里的我,只是一个幌子! 站在这里的我,只是一个幌子!很多事情都不是它表面所呈现的样子,很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就像我站在这里,站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宿舍,红漆斑驳的木柱、黑乎乎的椽子,如今竟然都变成了雕梁画栋!井状排列的床板不见了,鸡肠似的夹道不见了,梁上悬的长绳不见了,长绳上挂的藤筐不见了,藤筐里的馒头和咸菜不见了,人影、笑语通通不见了踪影,大殿里空荡荡的,从前的岁月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我的高中时代究竟是在哪里度过的?难道说我的青春就这样像泡沫一样消弭于时间之海,从此与我无关了?那我经过的快乐、孤寂、忧郁是不是也一并消失了呢?那么,为什么我站在这里,却感觉到往事历历如昨,而我依旧孤寂、忧郁呢? 从来不敢奢望自己的命运会更好,所以也只有听任命运的安排,在旷野里安心地站成一棵树。四周除了在寂寥中生长的野花和杂草,也只剩下飞鸟的迁徙与鸣叫了,每天陪伴自己的只是自己忠实而孤独的影子。 常常感觉这里不像是一所学校,却更像一座庙。来这里读书的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还有年复一年后修炼成佛,起因相仿,结局却大相径庭。考取某所高校或者回家务农,正如天堂和地狱的差别。因而,这里看起来十分繁茂,实际上每个人都很孤苦,孤苦到没有时间流泪,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就是这样,没人跟我说话,而我也不必揣摩任何人的心思,然而,对我来讲,这恰巧是一种幸运,甚或是幸福。正如一滴水融入海洋,水还是水,却不必再担心因为过度的孤独提早蒸发掉了,虽然实际上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任由我孤独寂寞,也任由我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在青春的闺室,练习着静默的艺术。如果不是体育老师,我想我的一生都会在静默中度过了,然而有了这个自称伯乐的体育老师,因高度贫血从不参加五百米以上中长跑的我居然被选拔到了学校篮球队,从来不懂得拒绝的我竟然开始了匪夷所思的强度训练和以后一年半的篮球生涯。 原本就寥寥无几的闲暇统统被训练占去了,还有一些睡觉时间、一些学习时间。即使如此,我还是跟不上训练,但我撑着,咬牙撑着,甚至来不及询问一句为什么。我学会了奔跑,学会了呼喊,学会了跟自己抗衡、跟别人竞争,但我始终没有学会说话,像别人一样说话,直到有一天遇见韩屏。 那是我一生中快乐最为丰饶的日子了,虽然说总有这样、那样不可躲避的中伤或者烦恼,但快乐仍旧像一只被解冻了的青鸟,毫不犹豫地飞翔了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韩屏就是我的春天,虽然从表面上看,我的微笑远比韩屏的不苟言笑温暖得多。 语言本身是有温度的,有时寒冷如冰,有时热情似火,而韩屏的话就像春天的风,很轻易就把人心里面虚掩着的春天勾引得喧闹起来,坚硬的泥土蓬松起来,散发出不可言说的气味。 赞赏或许是世界上最为优美的语言了,恰到好处而又不露痕迹的赞赏是门艺术。艺术恰巧是女人最致命的弱点。所有优美的文字、所有美好的情感,哪怕它是颓废的、不合时宜的,也总能引起她们稀里哗啦的共鸣。被人赏识不仅能够满足她们的审美诉求,更能消解她们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从某种程度上说,女人是一种听觉动物。听觉获得的是一种感觉,弥漫于身体,存放于心田,难以言表,却持续连绵。 很多时候我都认为韩屏是那种生活在幻想中的女人,从她的声音以及她描述事物的方式即可得知这一点。就像一个小女孩儿赤脚行走在高山草甸,小腿缭绕着云烟,小鸟沉寂在深山,她在对着大雨初霁的山谷喃喃自语。几分童稚的天真,几分莫名的伤感,鼻音有点浓,音调有点懒散,窃窃私语的味道让人像吃了迷幻药似的昏昏欲睡,却又在梦境中流连忘返。 我总是沉迷于她的声音以及她描述的事物的细节,却常常忘记了正在讨论的主题,因而很多年后我竟然想不起来她曾经给过我什么样的褒贬。但凭借多年的了解,我确信自己曾经得到过她许多善良而真诚的赞美。 总体上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像是拿着放大镜看风景,她很能挖掘别人的优点,却对别人的缺点视而不见。然而,在她的文字里,对这个冷酷的世界,她却有着鹰一样犀利的瞳仁,穿透事物坚硬的外壳直刺事物的内里,傲慢、懒散、甚至有些悲观,有着凶猛的喋血力。我始终不明白这两种截然相悖的特性是怎样融合到一起的,但竟然融合得天衣无缝成为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韩屏——一个不怎么漂亮却还算端庄的女人,一个不怎么聪明却相当智慧的女人,一个不怎么勇敢却十分坚强的女人…… 记得那时,她常常为我诵读她刚写出来的朦胧诗,用她苍白的手指,还有她那梦一般的声音,而我,也常常将自己写的分行、不分行的短文拿给她看。还未成年,我们就已经成为诗人,对诗的理解也远远超出了我们能够拥有的生活经验。 记得那时,我喜欢收集明信片,年末总有来校园兜售的小商贩,我也总是会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才恋恋不舍地走远。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依旧攥着刚买的明信片,寻思着是否应该换上两沓,小商贩手里的是否更为精美?然后,一整年,我都会将自己黯然的心情以及零落的悲欢寄寓它们,为它们填写唯我能懂的文字,那些文字柔软却无端地凄寒。韩屏把她的明信片也送给了我,每一张明信片的背后都写满了她为这张明信片精心制作的诗篇。

>菊花霜后

菊花霜后
作者: 容儿
isbn: 7506339285
书名: 菊花霜后
页数: 238
定价: 22.00元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