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试读:《破土》 地基

    FOUNDATIONS    曾经有人问德国大文豪歌德,他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彩虹。”歌德说道。    这是建筑让我喜欢的地方:如果是好的建筑,那么生命光谱的每一种颜色都与其相关;如果是不好的建筑,那颜色全都黯然。从拜占庭的废墟到纽约的街道,从中国式宝塔的尖顶到巴黎埃菲尔铁塔的塔尖,每一座建筑物都诉说着不同的故事,或更妙的是,诉说着好多个故事。想想看:讲到历史,我们眼前所见都是建筑物。问到法国大革命,我们脑海里不会浮现丹东的形象,而会想到凡尔赛宫;如果神游罗马,我们会先看到大角斗场和广场;站在希腊神殿旁,或是走近英格兰南部的史前巨石阵,当年一石一瓦建造这些建筑的人宛然目前,他们的精神跨越历史鸿沟对我们说话。    如果这个建筑不好,沉闷平庸,欠缺想象和力量,那它只诉说自身建造的故事:怎么建造的?细节如何经营?资金如何筹措?但是,伟大的建筑一如伟大的文学作品,或者诗歌和音乐,能诉说人类灵魂的故事。能让我们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而且从此有了改变。能唤起心中的欲望,勾勒想象的轨道。能对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说,嘿,这个世界和你所想象的可以有很大的不同啊,你也可以变得和你以往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一般以为建筑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其实绝对不是这样。建筑是活的,会呼吸,像人一样,有外貌,有内在,有躯体,也有灵魂。那要如何设计一座会吟唱的建筑,一座能表现个性、人性与美感的建筑呢?要如何着手呢?    20世纪80年代末的某一天,我和160多名来自各国的建筑师聚集在柏林博物馆(Berlin Museum)的会堂。这座优雅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紧邻柏林墙,附近是工人阶级聚集的克罗伊茨贝格(Kreuzberg)。克罗伊茨贝格曾是柏林活力充沛的城市里数一数二的闹市区。如今,四周被60年代后进行的开发计划包围——被柏林墙、被自身的悲剧性过去给一分为二,荒芜而令人神伤。当时的西德政府委员会找我们来做一件相当勇敢的事:犹太人在柏林丰富的文化中曾扮演重要角色,于是博物馆决定在扩建的部分增辟犹太馆。    听过馆方的详细报告后,我们被引到侧翼的预定施工场地。那是个单调的小游乐场,偶尔会有巡回马戏团到此演出。我的同行们猛按快门,从各个角度留下纪录,但我一张照片也没拍,因为我所经验的是无法用底片捕捉的。我四处走动,脑中各种想法飞驰而过,但是对眼前的一切仿若视而不见。要如何捕捉到一个如此重要、有创造力,但同时又如此丑陋而痛苦的过去?如何只用水泥、玻璃、钢材来同时捕捉那动荡的过去,还有难以预见的未来?    一个带有德国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你面对的是东边,”这人说道:“往这方向去是柯霍街(Kochstrasse),走几分钟,就是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了。”    说这话的是瓦尔特·诺贝尔(Walter Nobel),一个人蛮好的年轻人。他后来很快就以建筑师的身份在柏林声名鹊起。“你是新来的,”他温和地告诉我:“可能不了解我们德国人以及做事的方式。我们凡事一丝不苟。像这些事,你不能不知道。”他掏出一本便条纸,开始写下一连串数字。    “你必须知道洗手间的规格。连同防火规定,洗手间的规格至为重要……”    他说完后,我谢谢他,便把他的笔记塞进大衣口袋。那天晚上回旅馆房间准备上床睡觉时,我把笔记拿出来扔进字纸篓。这座建筑物的兴建不会扯到洗手间。    虽然我成年后一直以建筑设计为业,但直到52岁才算真正有自己的作品。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时间已过了6年,包括柏林的犹太博物馆在内,我已经有三座博物馆完工了,还有35项处于不同建造阶段的计划。在多伦多、旧金山、德累斯顿、哥本哈根和丹佛有博物馆;在香港有一栋大学建筑;在瑞士有一座购物健身中心;在特拉维夫和伦敦北部各有一座学生中心;在米兰还有一项大型开发项目。    我是个幸运儿。    我怎么知道要设计什么?有人常问我,但我一直不太知道要如何回答,因为我的路数不怎么正统,甚至设计的过程也有些莫名其妙。有时,我的想法是被一首乐曲、一首诗,或只是被光线落在一面墙的方式所启发。有时,是我内心深处的光给了我想法。我不只把精力放在建筑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上,也会注意建筑物给人什么感觉。这么做的时候,我脑海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意象:在1956年波兰抗暴时砸毁的斯大林像;母亲的缝纫机绞进一堆布料,嘎嘎作响地就吐出一件肉色衬衣,我连看都不敢看;长在以色列沙漠里的柑橘,气味甜得令人心疼;酷热夏夜里,我的邻居坐在布朗克斯(Bronx)区公寓前的阶梯上,脸红通通,浑身是汗,争论着政治话题,希望有一阵微风吹来……     我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1946年,我生在波兰中部的罗兹(Lodz);11岁那年,举家搬到以色列;13岁去了纽约。后来,我偕妻带子,在35年里共搬了14次家。我心里有许多个世界,全部被我带进项目里。    有时候,有好几个星期都在画图,打好几百张草图,然后突如其来地,事情就发生了:完美的形式出现了。几年前,多伦多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计划扩建,我参加了设计竞赛。难以解释的直觉刹那间在脑海里诞生,构想成形。当时我正在餐厅吃饭,赶紧在餐巾纸上画了几笔。最后,这几张餐巾纸在决选设计图的展览中展示在墙上,旁边是别的参赛者用电脑画的“习作”。和其他人的设计图比起来,我的速写显然很潦草,但今天兴建完成的模样几乎和速写一模一样。这说明了速写传达设计与意图的能力,不下于用科技产品画出来的草图(夫人尼娜——她是我的挚爱、我的灵感来源、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合伙人、我的三个孩子的母亲——说我喜欢在餐巾纸、卫生纸或是手边的任何东西上面涂鸦。我说她讲错了。我最喜欢乐谱纸,因为已经画好线了)。    丹佛美术馆(Denver Art Museum)扩建部分的外型是我坐飞机飞越这座城市,鸟瞰它有如交响曲般的景色时,突然想到的。这个项目正在进行,将于2006年启用。当地的景观让我惊讶不已——地壳的变动,释放出让人畏惧的力量,把整个山脉从地底推上来。我在苦思博物馆扩建部分的外型时,选了从机窗外看到的形状:洛矶山脉的嶙峋绝壁,直落峡谷。我在登机证背后以草草几笔画了下来,画不开的时候又拿航空公司的杂志来画。    在做英国曼彻斯特的帝国战争博物馆北馆(Imperial War Museum North)的项目时,我绞尽脑汁想传达这座建筑物的本质和试图展现的东西。这座建筑与大英帝国无关,也与战争无关,而是关乎面对全球冲突永无止境的本质。我脑中出现一个地球散成碎片的意象,就在那时,我知道这座建筑应该长什么模样了。    我一开始走的不是建筑的路。本来应该成为音乐家的我,其实是个音乐神童——信不信由你,我的手风琴拉得极好,还得过美以文化基金会(America-Israel Cultural Foundation,AICF)的奖学金。我至今还留有一篇乐评,评论我在特拉维夫音乐厅和年轻的小提琴家伊扎克·帕尔曼(Itzhak Perlman)同台演出的独奏会。写这篇乐评的人几乎对帕尔曼这位天才小提琴家只字未提,却把全副心思放在我这个怪怪的、个头小小的手风琴手身上。我除了脚,全身都被那台“索伦托”(Sorrento)牌的红色手风琴给遮住了。手风琴有银色的按钮,用象牙和黑檀木做的琴键,伸缩的风箱边缘有黑白条纹。听到手风琴这样的乐器演奏严肃的古典音乐,吸引了全场目光,把舞台上的其他人都给比了下去。    即使在波兰,手风琴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乐器。留在罗兹的犹太人不多,我家是其中之一。要是给那些反犹太分子看到我们家搬进了一台钢琴,准会给盯上,我父母的害怕不是没理由的。既然给手风琴弹的严肃音乐乐谱不多,我只好自己改编所有的曲子。我早期弹了很多巴赫的作品,到现在还很喜欢,但是在加演的时候,我比较喜欢弹那些能显示我高超技巧的曲子。我弹李姆斯基·科萨克夫(Rimsky Korsakov)的《野蜂飞舞》时,运指如飞,越弹越快,越弹越快。1953年波兰黑白电视首播时,我在电视上弹了好几首最拿手的古典小品,穿插在歌颂共产党领导的赞美歌之间。    我得美以奖学金的那年,帕尔曼也是奖学金得主。小提琴教父艾萨克·斯坦(Isaac Stein)担任评审;他旁边是近乎神话人物的小提琴家朱诺·弗朗西斯卡蒂(Zino Francescatti);另一边则是传奇指挥家谢尔盖·库塞维茨基(Serge Koussevitzky)的夫人。赢得奖学金之后,艾萨克·斯坦把我拉到旁边,用他浓重的俄国口音说:“李布斯金先生,你不弹钢琴实在可惜。你穷尽了手风琴所有的可能性。”但是那时换乐器已经太晚,我的手已经习惯垂直弹奏了。    我一直喜欢画画,当手风琴的限制越发明显的时候,我也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画画上头。我迷上了铅笔,描摹一系列哈西德教派(Hasidic)的结婚画片;另外还画建筑物、风景和政治漫画。搬到纽约后,我在布朗克斯科学高中(Bronx High School of Science)选修了绘画技巧课,我非常喜欢。有课的时候,清晨5点就会醒来,为当天将要发生的事兴奋不已。放学后,我在学校把功课做完,这样回家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练习技巧。我会画到夜深人静、手指发麻为止。    我母亲多拉(Dora)很担心我这么迷画画。她在毛衣加工厂上班,负责把衣领染色,然后缝到大衣上。下班回到家,她浑身大汗,身上粘满了毛料和化学染色剂——后来她得了癌症,我们都怪染料是搞垮她身体的元凶。她发出恶臭,模样吓人,除非冲过澡,不然她都不说话。但梳洗过后,整个人焕然一新,又是个标准的犹太妈妈,卷起袖子,准备在我们那纺织工会的宿舍煮顿晚饭。     在深锁内陆的罗兹,鲤鱼可是珍稀佳肴,但在纽约要吃到就容易得多。我母亲跟很多犹太移民一样,会在市场买活鱼,在塑料袋里装满水,把鱼带回家,放到澡盆里让鱼游动,直到下锅。我还记得她是怎么把鱼从澡盆抓出来,鱼儿猛力拍打,母亲把鱼的内脏扯出,一面忙着腌渍鱼肉,烘烤父亲最喜欢的蜂蜜蛋糕做饭后甜点,一面还跟我谈论文学、历史和哲学。她的话锋锐利,不时引述斯宾诺莎和尼采的句子,夹杂着意第绪语、波兰语,还有英语——她虽觉得英语很难,但乐于练习。    有天深夜,我坐在厨房的桌子上专心画画,她倒了两杯茶,在我对面坐下。“那你想当个画家?”她问道,好像要跟我开玩笑——但这次她很认真。“你想蹲在阁楼上饿肚子,连一根铅笔都买不起吗?这是你想过的日子吗?”    “但是妈,”我说:“也有成功的艺术家啊!看看安迪·沃霍尔。”    “瓦荷?要造就一个瓦荷,背后可能有一千个端盘子的穷光蛋。当个建筑师吧。建筑是门行业,也是门艺术。”然后她说了一句应该会让每个建筑师打心底感到高兴的话:“在建筑中总是可以表现艺术,但是在艺术中无法表现建筑。做建筑师是一石二鸟。”    我那聪明勇敢的母亲深深影响我的人生。生在后大屠杀世界的我,父母都是大屠杀的幸存者,自然而然,我把这段历史带到作品中。因为我的背景,我想了很多关于创伤与记忆的事。不是那种单一的、能被克服与治愈的劫难,而是牵涉到整个族群被毁灭的创伤,那种创伤既真实又虚幻。身为移民,我从小就觉得被迫流离失所,于是我寻求创造一种不同的建筑,一种经历过世界性劫难而对历史有所体悟的建筑。我发觉自己特别喜欢探索“虚空”(void)——当整个社群被彻底消灭、个人自由被彻底剥夺,当延续的生命被残忍地打断,生命的架构因而扭转、改变,无以复加,一种偌大的虚无便随之而生。    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和瓦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等现代主义大师认为,建筑应该呈现一个中性的面貌,但他们那一套放在今天已经不合时宜了。中性?在经历了20世纪的政治、文化、性灵的蹂躏之后,还可能接受一个纯洁无瑕的现实吗?我们真的想看到四周尽是没有灵魂的无趣建筑吗?面对我们的历史,面对这复杂而混乱的现实,面对纯粹的情感,难道不想创造一个属于21世纪的建筑吗?    建筑和城市一样,有心也有灵魂。在建筑中,能感受到记忆与意义,体会到被唤起的性灵与文化的渴望。如果对此有所怀疑,那就想想当纽约世贸双塔崩颓时那种锥心的失落吧。    当时我住在柏林。2001年9月11日——犹太博物馆才刚开馆不久,来参观的人大排长龙。尼娜和我很兴奋;我们的工作完成了。接着,就看到那些影像,那一再出现的影像。我感到笔墨难以形容的悲伤。我和那些建筑有个人的渊源,亲眼看着它们从平地建起。我姐夫在世贸大厦里的纽约暨新泽西港务局工作多年,我父亲在附近的印刷厂上班。那个地区我很熟。也因为熟悉,在世贸重建项目①的设计竞赛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知道如何重建。我为现址中心构思了纪念碑,另外有表演艺术场所、博物馆和酒店,与商店、办公大楼和餐馆并存。我看到街道充满了生命,重新恢复了纽约天际线的光彩。    后来我以设计竞赛参与者的身份到了世贸大厦原址,在那令我深感震撼的片刻,我了解到,这个地点的灵魂不仅在于其天际线和熙来攘往的街道,也在于曼哈顿的岩床底下。    我在2002年10月参与设计竞赛,第一次到现场参观。“9·11”过后,清除了碎瓦残砾,留下一个大到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深坑。面积有46 750平方米,深达21.3米。②他们管那叫“澡盆”,尼娜跟我要求下到里面去。港务局派来的导览问为什么,别的建筑师都没这么要求啊。我们不知要如何说清,只是觉得有这必要;就这样,我们撑着廉价的阳伞挡着日头,穿着借来的橡胶雨靴,走了下去。    我很难解释,但越是深入坑洞,我们就越清楚地感觉到那股扳倒这幢建筑物的暴力与仇恨。那种失落感之大,让我们浑身无力,但同时也感觉到其他力量:自由、希望、信仰;人性的力量仍然笼罩此地。不管这里将来建了什么东西,都必须对恐怖行动所引发的悲剧发声,而不是就此埋葬。往走下,这座建筑物留下的地基之广,让我们心生敬畏,仿佛到了海底,可以感觉到气压的变化。打了7层楼深的地基和地下结构,全都没了。建筑物还在的时候,谁会想到底下有什么东西?我们想到纽约,总是会想到摩天大楼,但是在大楼底下,才会意识到这个城市的深度。每一栋建筑都扎根在这样的基础上,但有谁摸过地底的岩床呢?只有建筑工人——但为时甚短,然后就填起来,一层一层地往上盖了。    我们人在曼哈顿岛的地底,可以碰触到潮湿与冰凉,感觉到这个岛的脆弱与力量。还有城市的哪个地方,可以让人下到这么深的地底?罗马的地下墓穴?③也许吧。我们在底下感觉到整座城市,那些死难者的灰烬,那些幸存者的希望。我们感觉,眼前的一切,神圣不可侵犯。

>破土

破土
作者: [美] 丹尼尔·李布斯金
副标题: 生活与建筑的冒险
原作名: Breaking the ground
isbn: 7302159238
书名: 破土
页数: 267
译者: 吴家恒
定价: 46.00元
出版社: 清华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8-1
装帧: 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