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燕赵》试读:和平的燕赵

    我对燕赵这地方的了解,最初是从祖母那里听来,她讲得多是成精的黄鼠狼、会炼丹的狐狸、帮寡妇挑水的刺猬等等,好像可以开动物园。而书本上看,从荆轲到张飞、赵云,燕赵这地方,似乎是一个和战争、刚烈相牵系的地方,而我祖母所描述的燕赵,却迥然不同,她的看法,那块土地给她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和平。 (1)关公和颜良的千年之战 我们老家这地方土地肥沃,雨水丰沛,后来抗战的时候八路军和日本兵为了争夺它的控制权进行过殊死的斗争——我祖母的表兄晋梦奇司令就战死在这里。然而,在清末民初,这却是一个太平地方。那时,对从广州、福州来的红毛鬼子,这地方太遥远,对太平军、捻军,离他们活动的地域又太靠北,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都没有深入内地,而靠近京师,这地方的治安多少有些保障,所以家乡人难得地享受了这乱世间的和平。老人们回忆得起来的战乱,还是嘉庆年间的“杀林清”。 我祖母的童年和平宁静,她的父亲,就是我内曾祖父,不肯远游,被乡人推举,做了五个村的村长,那是民国初年的事情。 按照一般的历史读物看,那时候做村长不是为虎作伥便是痛苦不堪,军阀过境、水旱灾害,“吃人的旧社会”何等可怕。然而,据我祖母的回忆,兵祸并无印象,而民国初年的村长好像也没那么难干,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内曾祖父这个大村长说过,他并无薪金。那么,为人民服务学雷锋么?也不是。 每到腊八,这位大村长就套上马车,挨个村子走去。那时各村无论穷富都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关帝庙。富的村子的关公也威风,还有关平、周仓、赤兔马伺候,穷的村子呢?关公塑得和兔子一边儿大也是有的。大村长到了关帝庙,便有人敲钟通知大家。这是规矩,村人早有准备,便一家一家来人和大村长相互拜年,但是——这个拜年不能空手来的啊,而是每家都要带一口袋粮食来。 当然,富人给的就是白米白面,穷人呢,就是豆子高粱,赤贫的呢?借债也要给,无论如何也要有一袋粮,这是祖宗规矩,叫作“腊八礼”,也是村长辛苦一年的工资。村长收下以后,如果对方是穷苦人,便找个理由当场还他一袋,叫作“还礼”,比如:生了儿子、嫁了女儿,甚至……许久未见了,不亦乐乎,这都是理由。收下一袋黄豆还一袋大米也是有的。这“腊八礼”是村长一年最风光的时候,同时也是考察村长是否仁义,是否了解民情的一个重要时刻。好的村长,人家就舍得多给你,表示敬重,作为村长呢,首先是村民谁穷谁富心里要有数,对谁拱手谢谢就可以,对谁要还礼不能搞错,而且不能吝啬,人家给你一袋大米你还人家一袋子高粱就小家子气了,被父老乡亲知道,明年你还当村长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 我祖母小的时候很受宠爱,因此有时也和我内曾祖父一起去,这位大村长人缘不错,每次都能够满载而归,而后家里就从这些粮食里挑出不同样的做腊八粥。 我祖父所在村子也在这五个之中,这村子很大,其实应该算镇,解放以后做了县治。有一奇怪的是这里关帝庙倒着修,人家的关王爷面南背北,只有这个村子面北背南,什么原因呢?老辈人说因为这村子里还有一个关公的死对头——颜良! 据说这个村子早年造关帝庙,屡修屡倒,乡人不得要领。一日,忽然来了一个老道,找到监工的说,他是专门为了此事而来的。那监工的便问,您有何见教呢?老道说,你这庙屡修不成,乃是有人作祟啊。谁呢?老道说,这个村子,古代出过一员大将,就是那袁本初手下的河北道行军大都督,大将颜良!他被关公杀死在白马坡,魂魄千年不散,见到你给关公立庙,当然不服了,因此你屡修不成。 那监工的吓了一跳,但是还有点儿不信服,心道:我们家住这儿好几百年了,也没听说老祖宗里有这么一位,你怎么这么清楚呢?但是又不敢不信,想到个理由,试探着问:颜良都死了上千年了,到处都是关帝庙,他干嘛专门和我过不去呢?     那位道长说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忠义千秋。皇封的关圣帝君颜良如何惹得起?只能认自己倒霉。但你这里就不同了,这里是颜良的老家,把关帝庙修到人家门口,不是故意寒碜他么?就算颜良脾气再好,也要发难了。那关公虽然神勇,强龙不压地头蛇,欺负到人家门口,多少也有些理亏吧。 周围的人都说有道理,那监工的就问:如果是这样,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呢?把颜良再杀一次? 老道说,这可不行,颜良为主而死,是河北的忠臣,乡里乡亲可是轻辱不得。 周围的人更佩服了,对啊,咱是颜良的乡亲啊!老道说的有理。您看什么叫名人效应,这就是。 老道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加些银子,再给颜良修一座祠堂,两家相安无事那就成了。 乡人纯朴,当即集资。那老道帮着踏勘,两个庙一个村南,一个村北,方能一村两制,和平共处。可是等图样来了,老道说不行。为什么?他说两个神仙都是面南背北,要是颜良在后面,看见关公就要天天作怪,还不如不修,要是关公在后面,看见颜良就会天天舞刀,那村子如何受得了?两个神像必须背对背。 这不是捣乱么? 但是乡人都信,而且争论得很激烈,忠君派认为关公都是面南背北,那是皇封,怎么能反了呢?乡土派认为颜良是家乡人,受了关公一千多年的气,在老家总要风光一回。双方各请高人,引经据典,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官司打到县令老爷那里。清朝的县官治事不行但都是文化人出身,对这种案子最有办法。老爷说了:“我是一方父母官,颜良守土而死不能委屈了,面南背北!”看看底下要喧哗,又补上一句:“关老爷忠义北伐,让他面朝北,表示他身死而志不泯。”顿时满堂喝彩。 于是,颜良祠就在村南,朝南,而关公庙就在村北,朝北,互不干涉。 老道当了两个庙的庙祝。这村子因为有了这个特色,远近闻名,每逢特殊的日子,到这个村烧香的总比别的村多。有意思的是颜良祠的香火比关帝庙还盛。老百姓说关公太忙,管不过来大家的事情,颜良是乡亲,又是“片儿警”,显然应该更灵异一些。 灵不灵呢?乾隆年间河北出了个大才子纪晓岚,就记载过这个颜良祠,说它相当灵,而且还有别的怪异。那就是方圆十五里不许演关公戏,只要演了必然作怪。雍正年间一位康大老爷不信邪,专门点了《千里走单骑》,结果一开戏就飞沙走石,席棚被掀翻,老爷被吓跑,演关公的演员从台上倒掷下来险些丧命。从此再无人敢冒犯。 这当然是传说了,但假如真是这样,颜良当然够倔,那关公的气度更令人佩服,他就在村北呆着,能不知道老颜在村南大闹?兴许是年头久了,老关的傲慢暴躁脾气也修炼得圆熟了吧? 后人推测,这老道八成是信口开河,关帝庙屡建不成的原因,和当地地理应该有关系,河北中部地下水位高,挖一两米就出水,大概最初的庙址地点不好,下面有暗河,因此冲刷地基造成坍塌。而老道大概懂些地理(风水?),他给挑选的是地基比较稳固的地方。而且这老道懂得炒作的妙处,因此故弄玄虚,结果他当了两个庙的庙祝,还让乡人敬佩万分。 后来,这村子又多了一个庙,那就是马神婆的天主教堂。 (2)修女马神婆 民国初年,在我祖父出生的村子里,除了关帝庙和颜良祠,又增加了一座新鲜的建筑,这就是马神婆办的教堂。 马神婆这名字是我祖母叫的,当时乡人都这样叫,教堂很小,除了马神婆,还有一位王师娘。显然,乡人是把基督教的修女和跳大神的巫婆当成一回事儿了。这也没办法,他们上哪儿普及宗教历史知识去呢?要从自己了解的世界里找,最和修女接近的职业,恐怕是非巫婆莫属了。河北民间的巫婆很有传统,还记得让西门豹丢进漳河送亲的那位么?那就是她们的鼻祖了。     马神婆是洋人,真名是Mary或者Maria,三十多岁,不知来自哪个国家,能讲流利的国语,而王师娘是国人,当时的县长徐大老爷对新学颇有兴趣,所以她们在乡间的传教并无障碍。 然而开始并不顺利,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丝毫没有需要主拯救的急迫,对教堂和洋人起初倒挺好奇,但总不见马神婆跳大神,便也安之若素。现在想来,这两位修女都具有坚韧不拔的殉道精神,尽管开局不利,依然顽强地坚持下去。她们在教堂开办了一个小小的诊所,用现代的医疗手段给乡人看病,并且宣传卫生和反对缠足等知识,可惜听者寥寥。 她们也教乡村的女孩子识字和家政。我那做村长的内曾祖父思想比较开放,家里的女孩子虽然缠足,但并不妨碍他把我祖母送去教堂学习。我的祖母心灵手巧,深受两位神婆师娘的喜爱,大概也是学生少,所以教得尽心,我祖母在教堂里见到一种古怪的东西,居然不用手缝可以做出衣服来——马神婆的装备大概是河北乡下最早的缝纫机了,我祖母对它爱不释手。在马神婆的教导下,她的手艺后来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70年代,萨娘看到同事有活里活面的新式样大衣,回来说起,老太太说你拿来我看看。不几天,“奶奶牌”的活里活面大衣就诞生了,令萨娘大为吃惊,这还要感谢马神婆的培养呢。 当时一起去教堂的还有另一个联村村长的女儿,大两岁,后来被萨爹称作二姑。她祖父老汪老爷汪翰林是个奇特的家伙,后面还要说起,而她父亲小汪老爷则很开通,也送女儿去识字。二姑性子野,学完识字就借来王师娘的自行车和我祖母学着骑。河北乡下见识不广,萨娘1975年落到隆化县当公社妇女主任,和另一位谭女士骑上自行车行走各村,乡民们老远就手搭凉棚看,呼朋唤友曰:女的还骑洋车啊。以此想来,我祖母和二姑的举动,在当时恐怕只有用惊世骇俗来表示了。 但冀中民风的好处是开通,对于新鲜事物即便不接受,也绝少一棍子打死,因此两个小姑娘骑车,并没有引发什么乱子。我祖母回忆童年最惬意的事情便是和二姑把自行车倚在大田边的木栅上,两个人看着漫无边际的田野大发感慨,憧憬未来,也许童年的思想颇为荒唐,老太太虽然对这段日子每每叹息,却从没有和我讲过当时有过怎样的理想。几十年后二姑成了著名的“女共匪”,做到一家中央大报的副主编,几年前还来看望我祖母,两个老太太相见,勾肩搭背,又跳又叫(都八十多了啊),泪眼婆娑,令我们这些晚辈大开眼界。 让马神婆为大家接受的是家乡的一场旱灾。 河北并非总是风调雨顺,这一点我祖母记得清楚。她记得有一年大旱,村长父亲和其他乡绅便一起去祈雨。仪式很隆重,中间乡绅们给龙王下跪求情,左边是和尚念经,右边是道士焚符,中国自古宗教自由可见一斑,关王爷是神,猪八戒也是神。那年头的村长看来也不好当,不下雨你就跪着吧。下雨呢?也够惨,老天感你诚心降雨了,你能爬起来就走吗?那下次还怎么和龙王说话?所以要一直跪到云散雨收。我祖母记得内曾祖父去的时候穿了最好的绸布衣服,回来的时候湿的一塌糊涂,再也无法复原了。 而有一年大旱就连祈雨也无效,颗粒无收。县长徐大老爷调粮赈灾,无奈僧多粥少,士绅们也有赈济的,但是他们的存粮也不多,政府那时正自顾不暇,无力救灾,于是饥民无数。 这时候马神婆就出面了,她从外国轮船上弄来了粮食,就在教堂救济四乡的饥民。 因为从来没有这种经验,马神婆和王师娘虽然弄来了粮食,也是手忙脚乱,表现出来就是发粮食的规矩一改再改。她们知道久饿的人不能吃干的,便熬了粥给大家吃,每人一大碗,按照教堂的惯例,大家来了,先要听布道,然后吃粥,然后洗澡,第二天再给些干粮。 但是这很快就被发现不现实。很多人已经非常饥饿,在听布道的时候就会昏倒。再说,两个人熬粥烧水都忙不过来呢,怎么能布道?       马神婆和王师娘就取消了布道,直接让大家喝粥,然后洗澡。 但是问题又来了,因为乡民们有一些不良的习惯不是一天可以改变的。 比如洗澡。有的乡民就是不习惯,因此喝完了就走人,让两位神婆试图利用这个机会建立乡人卫生习惯的想法根本无法贯彻。 于是又改,改为先洗澡后发粥。 结果很多人受不了空腹洗澡,大批晕倒。 那么再改回来?据说马神婆到这个地步完全没了主意,就坐在教堂前面大哭。 结果乡人大受感动,地方士绅出头,让大伙儿立誓,吃了粥以后必须去洗澡,听布道,而且指定人手帮助赈济工作。马神婆这才破涕为笑。 这次救灾过后,许多乡民就都受洗礼信了基督教。 我想他们并非真的信了基督教,中国普通百姓对于宗教信仰这个东西不是很看重的,他家里可以同时供奉玉皇大帝和弥勒佛,外加岳爷爷,根本不稀奇。因此乡民受洗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大半是为了表示对马神婆和王师娘的感激,这两个女人显然是好人,为乡人做了这样多的好事,怎样报答她们呢?她们显然不需要钱财的报答,那么就做她们最喜欢的事情,去入教吧,哪怕只是让她们高兴一下。 把早期到中国的基督教人士统统划作宗教间谍和文化侵略者显然是太过于一刀切。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了中国的现代启蒙教育、医疗事业做出了相当积极的贡献,比如北京我家附近的第六医院,就是当年美国长老会开办的教会医院。 马神婆一直住在中国,后来到了东北的沈阳(这时奉天已改名为沈阳)。我祖母和她颇有缘分,生我父亲的时候,就在马神婆担任院长的沈阳小河沿教会医院。那时她已经满头华发,但依然孑然一身。当时和我祖母一起住院的有一位难产的产妇,家里是卖水的,非常穷苦,马神婆亲自接生,三天才把孩子接生下来,到产妇出院的时候马神婆分文未收,还赠送她药物和小儿衣服。产妇一家非常感激,而马神婆却说:你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主吧。依然是在河北农村赈灾教书时的本色风采。 我祖母并没有信奉基督教,她一生是拜观音的,但是对基督徒充满了好感。我的姑姑谈婚论嫁,说起对方是基督徒,祖母说:好,这样的家庭好,真信教的人不会做坏事,他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3)两个汪翰林 我的曾祖父在故乡颇有名气,好坏可就难说了……但我内曾祖父当年做梦也不会想到和他攀亲家。他有点儿老名士风范,交往的不是退休官员就是殷实士绅,其中,最为接近的是退居西河村的汪老翰林家,古人敬惜文化,对这种名士总是特别看重。 汪老翰林从现代人角度看,是个怪异的人物,因为他坚信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不在未来,而在古老的三皇五帝时代。他的顽固甚至得罪了慈禧太后,于是辞官不做回乡种田。慈禧已经守旧得可以,这汪老翰林显然更是厉害。 汪老翰林回家,心想“躬耕于陇亩”,正好为家乡做几件实事,这是个很好的抱负,但他并不学焦裕禄调查研究,而是一头钻进古书里钻研,苦苦筹划以后就去找县令孙恩忠孙大老爷。他提出一项重大的工程,引漳河水灌溉农田。孙大老爷有点儿挠头,因为几年以来都是风调雨顺,似乎没有灌溉的必要。但是他的座师和汪老翰林是同榜进士,不敢轻慢,于是同意拨发人夫协助。汪老翰林回家邀集乡党,卖了几十亩地,写了一篇《效禹赋》便干了起来。汪老翰林开渠修堤一律遵循“古法”,他又没有干过这一行,这里面就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了。有搞过河工的人士提出意见,结果遭到汪老翰林和普通百姓的一致不屑。 非常不幸,龙王和古代圣贤不太对付,这一年夏天雨量忽然大了些。在平时这倒不成问题,但有汪老翰林的渠道就成问题了。这渠道的工程质量不错,可惜古书上只讲灌溉,没写怎么防洪,一时间洪水顺着渠道畅通无阻,直灌进村里,附近村庄顿成泽国,乡民几成鱼鳖。孙大老爷顶风冒雨,一边骂娘一边率领全县水工拼死抢修,方才保住堤防。水退之后,大家发现汪老翰林的水利工程全部被淤平,一个春天的辛苦白费。汪老翰林壮志未酬,几次去找县令孙大老爷,意图重开渠道,都没有得到有力的支持,气得他找朝中朋友参了孙大老爷一本,差点儿把孙大老爷发配到伊犁去。饶是如此,孙大老爷也咬定原则,坚决不让汪老翰林再“造福乡里”。     洪水之后,瘟疫盛行,汪老翰林根据古代医书配药,免费救人。不料服用者不但疫病不消,而且并发抽搐,惊厥等种种异常,按照汪老翰林看法,一直抽搐下去,病总会好了。无奈乡民愚鲁,恩将仇报,居然打上门来,闹得鸡飞狗跳。自此汪老翰林气焰大消,整天鼓捣琴棋书画过日子。 庚子年闹义和团,汪老翰林再次不甘寂寞,愤而“起兵勤王”,组织“乡勇”,吃了乡人油条无数,苦练杀敌本领。无奈古书中要求练兵三年,结果兵法还未练成,皇帝已然“西狩”。被吃了油条的百姓当然不肯再养兵三年,汪老翰林只好要求孙大老爷帮忙,让他的“团练”去剿匪。家乡匪患不重,到邻县去剿,中间断了油条,于是众军哗然,做鸟兽散,汪老翰林惭愧万分,找个借口进京去住,留下他儿子汪小翰林在老家照料。 汪小翰林并不真的是翰林,不过是乡人的尊称,他和我内曾祖父都是当地联村的村长,相交莫逆,然而行事有所不同。我内曾祖父为人内敛,人情练达,汪小翰林则豪情万丈,把仅有的儿子送去日本留学,地方上有风吹草动他都要有所举动。 当然,汪小翰林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后来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这位翰林的后人回国后在北京开了一家“燕赵轩”画行,抗战期间因为不肯把珍藏的画交给日本人,仰药自尽——就是长生叔的爹啊! 我们老家主要是平原,但附近也有荒凉的山沟,因此野生动物不少,最多的是獾和狐狸。它们不但占据了山林沟壑,而且敢于接近人类,我祖母回忆,村子外面不远处有一些废砖窑,周围挖土烧砖形成大坑,夏天积水人不能入,远远看去,狐狸和獾们就在窑洞外头晒太阳,丝毫也不怕人,因为它们知道人过不来,而一到水退,便再也看不到踪影,不知道它们家居何处。 田里也有野生动物,最多的莫过于田鼠。我祖母小时的游戏便是和伙伴们掏田鼠洞。这在她们是游戏,而到了青黄不接时,穷人也有靠田鼠过日子的。这是因为田鼠非常干净而有秩序,挖开一个田鼠洞,就可以发现十几斤粮食,有豆子、花生、麦子、黄米,花生都是咬断茎子,麦子都是整个的大穗儿。田鼠们勤劳肯干,洞里分成不同的储藏室,存放不同种类的粮食,就像开粮店的一样。乡人虽然穷苦,却有道德,挖田鼠洞必须给它们留下若干过冬,背粮食走的时候要给田鼠作揖,以感谢它们“救命粮”的恩义,这一点,童年的祖母看得有趣,又记得真切。 但是有的动物就不那么可爱了,庚子年之后,当地田里忽然闯来一头野猪。 这头野猪远比一般野猪大,体为黑色且不怕人,经常进入瓜田饱餐,而且吃饱之余还要祸害。有个村民心疼瓜田出去轰赶,结果被这野猪顶在胸前,肋骨断了四五根,险些丧命。 汪小翰林急公好义,见此情景就向孙大老爷请缨,贴出榜文,悬赏一百大洋,狩猎此猪。河北乡间,素有农闲习武的习俗,沧州武术天下闻名,好武之人不少,而据说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时期,对共产党的一个县农会主席悬赏也不过如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就有人来应募。 来的多是当地猎人。他们不是专职的猎人,多是平时务农,闲散时节带上猎枪打獐子野兔,一般都颇为机敏。对于这头野猪,他们有自己的办法。有个张姓猎人有勇有谋,颇有威望,他指挥众人在瓜田挖好地沟,上面覆盖鹿角,自己带着三名枪手隐藏其中,专等野猪到来。 连续两天晚上都没有收获。第三天,那野猪果然忍不住馋涎,再次来打牙祭。于是,这四名猎人就一起开火。 结果呢?那野猪中枪,却行若无事,辨明方向朝地沟方向猛扑过来。 那张姓猎人担心第一排枪打不死野猪,早有准备,脚尖一挑,一支预备的火枪已经到手,一枪正打在野猪颈部靠近背部的地方。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野猪背上火星直冒,却居然仿佛打在石墙上一样,毫无影响,野猪照旧口吐白沫猛冲过来。     枪都打不倒的野猪!猎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跳出地沟,上马逃走。那野猪把地沟的鹿角挑开,一通发威,才转身向一个叫作棵树沟的乱树山沟走去了。 这件事以后,猎人们又几次碰到该野猪,但都是刀枪不入。一次,有个猎手的马还被野猪顶死了,自己爬上树去才逃得性命。 那次,猎人们就来到一个小酒馆给他压惊,一边喝酒,一边谈论这奇异的事情,越说越神,将野猪的神通吹嘘得接近天蓬元帅了。 忽听得另一边桌子角上有人冷笑:“一个畜生把你们吓成这样,我就不信这东西这样了不起。” 猎人们觉得这话好不刺耳,抬头看去,却见一个高个光头的瘦子坐在桌边,喝得两腮酡红,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这就是我的曾祖父。 (4)醉里英雄 先补充说几句野猪吧。 野猪这东西和普通猎人打的兔子、野鸭子根本不是一路,那东西是猛兽!东北说法一猪二熊三老虎,开始我以为野猪比老虎还厉害,后来一打听老虎不敢叫阵老公猪,但一般野猪还是经常作老虎的食物,这个排名是按三种动物对人的危险性区分的。三种动物都有攻击人的记录,老虎虽然凶猛,但深居山林,极少和人打交道;狗熊活动主要在林区,偶尔出山,萨看过录像,加拿大狗熊到停车场拜访,砸开车窗偷吃里面饼干,还有黑龙江一加油站职工回忆当年一群狗熊把他们堆积的废轮胎扛上山,再坐着滑下来取乐,和人接触多一些;而野猪则在平原活动的时间更多,甚至深入田间破坏稼禾,因此,和人打交道,发生危险也最多。 如果我曾祖父清醒,绝对不会去招惹这头野猪,那是要命的玩意儿。就是武松,敢打老虎他未必敢打野猪——这么个厚皮大膘儿肥,没抓没挠,武松也没地儿下手啊。 我推测,老爷子当时应该并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喝得太多了。 据我祖父回忆,这位老祖年轻时不务正业,为一些山西帮的上京行贾“走商”过日子。“走商”是老家独特的行当,它有点儿像保镖,但走得不远,又是太平大路,因此一般没危险,更多的是照应驻马租船,帮助应酬歇宿。他做这个不太成功,因为这行当要求较高,比如要头脑灵活利落,比较丰富的社会关系,还需要镇得住场的武艺功夫,这些他还算都具备,但另一个条件就差点儿——那就是要有好酒量,这是应酬的必要条件。 我家偏巧在这上面都不行,我曾祖父也不行。不过他性格属于多血质,容易冲动,喝起酒来没量有胆,自带一股豪气,所以酒桌儿上靠敢玩命也能应付一气。当然,喝得这么猛,人家走了,他肯定是翻江倒海没有个舒服。 这次正是他刚应酬完,客人走了,想自己稳稳神呢,就听见这帮猎人神猪啊妖猪啊的议论,他喝糊涂了嘛,只觉得一群人还怕一头猪,十分可笑,忍不住开口讥讽。其实呢,他连闹野猪的消息都不知道,只不过是酒劲上撞逞英雄罢了。 这时,几位猎人不干了,挪桌过来和他理论,让我曾祖父把话再说一遍。我这位曾祖父清醒的时候就是一浑不吝,三杯下肚连玉皇大帝也不认识,怎能示弱?一杠脖子把人家教训一番,意思是爷们儿这耗子胆别扛枪了,出去打猎再让兔子吓着,云云。 众猎人中就有人激他:“爷们儿你有种,你有种你去打呀!” “它不来么,来了看我打它个两眼对穿的。” “它不来你不能找它去么?我们都瞧见了,那野猪就在棵树沟里卧着呢,有种你去打一个给我们看看?” “你当我不敢去么?” 周围喝酒的客人就跟着起哄喊好。 话讲到这里就没法转弯了。那姓张的猎人敲钉转脚,把自己的火枪往我曾祖父身上一挂:“行,爷们儿,你知道吗?汪家还有花红赏金呢,你要是打得来,我连这枪一起送你。” 我曾祖父当时二十郎当岁,血气方刚加上酒劲上涌,听了此言大喝一声,出门上马,像关云长一样耀武扬威,晃晃悠悠地直奔棵树沟而去。他干的买卖也要防身,自己的枪还挂在马鞍子上。     猎人们也都喝多了,因此没人阻拦,相反大声喊好,眼看着这愣头青去送死。回到店里,大家一边嘲笑我曾祖父狂妄骄横,一边继续喝下去。 这时候汪小翰林就进来了,他到张家找张姓猎户商量办法,人家告诉他喝酒去了,于是就直接找到酒店里。他到了,聊几句就听说了我曾祖父这件事。汪小翰林当时就把脸沉下来了,怒道:你们这不是作践人么?他一个醉鬼,你们这么多人都对付不了的他一个人不是送死么?真要出了人命,性命关天,我第一个到县里首告你! 人命?!猎人们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让这一番话全都吓醒了。看看天色已经黄昏,也都发急起来。 走了多少时候了? 走了……走了一个时辰了吧? 那还不快追?汪小翰林跺脚带着猎人们赶紧出酒店,上马疾追。 到了棵树沟的沟口,眼看树木层层,天色暗了下来,却不见我曾祖父的踪影,众人心中畏惧,便一面鸣枪,一面大声叫喊。那张姓猎人有经验,下令扎了松油火把,准备进沟去找,这野猪虽然不怕枪弹,火它总是怕的吧。 正在慌乱之中,忽听见沟口里有人微弱地呼喊。 众人抬头观看,斜阳中,只见我曾祖父光头,赤一只脚,全身泥土,沾着点点猪粪,拄着枪杆走出来了。 张姓猎人第一个跑过去:“爷们,你好命大啊,碰上啦?” “碰……碰上了。”我曾祖父看来已经完全清醒,只是舌头怎么也不听使唤。 “那……” 我曾祖父勉强回头,对着沟里深处指了指:“在那儿呢,挺了。” “啊?!” 众人上了马,亮起火把,实枪荷弹,向谷中深处赶去。张姓猎人眼力好,一眼就看到小路边,一棵松树下面倒着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凑近看时,正是那头猖獗一时的野猪,四蹄伸开,竟是死了! 大家呼啦啦围上来,一面称奇,一面忍不住凑近细看,但见这野猪口吐鲜血和白沫,全身上下却没有半点伤痕,难道是赤手空拳打死的?!回头看去,我那曾祖父兀自抖个不停,又哪有半分徒手杀猪的英雄本色? 当时我那曾祖父一直无法说出一句囫囵话来,他的枪和马都不见踪影,汪小翰林只好一面着人寻找马匹,一面让猎手们先把他带回村里,当然,马后还拖着那头倒霉的野猪。 我曾祖父进了村,就住到汪小翰林家里,身体颤抖不止,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直至请来郎中扎了针,喝过一碗参汤,才慢慢舒缓下来,断断续续地终于把这件事情的原委讲明白了。 原来,老爷子仗着一股酒劲进了棵树沟,山风一吹,忽然有些清醒,他勒住马,苦苦思索也不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看日头偏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决定拨转马头出沟回去。 就在老爷子将转未转之时,忽然风声大作,只听林中一声怪叫,接着他的马猛地一颠,已经把他从马背上掼了下来。老爷子措手不及,摔个七荤八素,勉强抬头一看,一股酒劲儿顿时变成了满身的冷汗。 只见一头一人来高的黑色怪物正垂着粘丝丝的口涎,瞪着鲜红的眼睛,呲牙看着他。老爷子要后退一步,才能看明白这家伙的全貌——啊!野猪?! 一时间,刚才酒店的赌赛,关于野猪的议论,全想起来了。 我祖父谈起这位祖爷,描述他练过武术,身手相当矫捷。有一年发大水淹了砖窑,住在里面的獾子逃进村,半夜里突然在堂屋里发现一头,这位老爷子冲上去,两腿一夹就把试图夺路而逃的獾子扣在裆下,抬手一门闩要了它的性命,后来獾油熬了一罐,治疗烧伤极有效果。 要没这两下子,老爷子当时就完蛋了,也就谈不上我祖父,更谈不上我了。当时老爷子形容和野猪都快贴脸儿了啊。 老爷子“哎呀”一声,双手一撑,一个倒翻跟头就飞了出去。 大概他这个动作过于怪异,把野猪也吓了一跳,竟然没有马上冲上来。

>梦里燕赵

梦里燕赵
作者: 萨苏
isbn: 7806635319
书名: 梦里燕赵
页数: 176
定价: 23.00元
出版社: 中国书店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