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没落》试读:第四章 大宇宙

    一 世界图像的象征意义     以前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仅建立在天文学意义上,即包括地球、太阳、行星等的偌大世界。但是,由于理解世界的是不同的个体,所以,对于每个个体而言,还有一个独特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具有象征的意义,从类似外表、体形、风度这样的具体现象,到类似数学和物理学中的永恒、普遍有效的知识。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心灵的本质的体现。如果持有这种观念,即把现实的事物和现象视为与特定的心灵相关联的所有象征的总和,我们就确立了大宇宙的观念。     每一种伟大文化都已具有了表达它的世界感的独自秘密语言,这种语言只有那些心灵属于那一种文化的人才能够充分地理解。     大宇宙也是个体心灵的一种特质,对于它怎么跟另一种文化的心灵相处,我们可能永远不得而知。我们西方人习惯于把本有的和特有的深度经验阐释为无穷空间,贯穿于所有的理解的空间。希腊人所说的虚无就是我们所说的宇宙的广延,我们的世界因为这种宇宙观而染上了特有的颜色,这种颜色也是古典的、印度的、埃及的心灵的调色板上所没有的。     作为文化的大宇宙,它代表了各种文化的基本象征的总和,其外延极其广泛,不仅包括一个民族、一个部族或个人的种种历史面貌,例如国家、政治、军事、宗教、哲学、数学、物理、音乐、绘画、雕塑、建筑、装饰、体态、性格、风度等等,甚至还包括一个文化的全部自然语言,像森林、河流、草原、气候、动物、植物等。     在这众多的象征中存在着原始象征,或称为基本象征。原始象征属于它所归属的文化的心灵,而且只为那种心灵存在。它的意义在苏醒与迷梦、接受与考察中都有不同的表现,如同年轻人与老年人、城里人与农民、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差异一样。原始象征将每一高级文化的生存所依赖的那种形式的可能性展现为现实存在,并且这种实现不是偶然的,反而具有深刻的必然性。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原始象征。例如,古典文化的基本象征是“切近的实体”,西方文化的基本象征是“无穷的空间”,埃及文化的基本象征是“路途”,中国文化的基本象征是“道”,俄罗斯文化的基本象征是“无垠的平面”等等。     每一既成的事物都是它所属的文化的心灵的体现,它是必然要灭亡的。民族、语言、种族和文化都是暂时的。从现在开始再过几个世纪,西方文化将不复存在,不再有德国人、英国人或法国人,如同查士丁尼时代不复存在罗马人一样。这不是说人类的世代延续会终止或断裂,而是说,一个民族的内在形式,即代表那个民族的文化的灵魂,将会消散。     二 空间问题     如果我们可以把因果律比做僵化的命运,那我们也可以同样地把空间深度比做僵化的时间。不仅人,甚至连动物都感觉到冥冥之中命运在发挥作用。通过摸一摸、看一看、听一听、闻一闻这样的活动获得了感知。但是,如果极其仔细地审察,在某一瞬间,本来是活动的东西会变得僵化,变成因果性的东西。例如,在我们感觉到春天正在临近之前,我们事先就能预感到春天已经在我们周围舒展它的风景。但是,一旦我们认识到地球在公转的时候还自转这个简单的道理,那么春天的含义就简化为九十次或九十天这样周而复始的地球运转。由此可见,时间产生空间,但空间消灭时间。     西方的心灵一直在竭力探寻无穷的空间,也一直想在自身的周围世界中看到其理想的具体实现。这一点不仅表现在数学空间,还表现在物理空间、绘画空间或现实性的空间中。因此,前几个世纪的无数空间理论,包括康德和高斯的发现和理论在内,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空间作为一种世界感的深刻价值。但是,希腊人、阿拉伯人或中国人就不可能体验到我们西方人对待空间的那些情感,他们的艺术作品或思想体系也不可能向他们明确地传达空间对于我们的意义。     三 阿波罗式的心灵与浮士德式的心灵     每一种文化的基本象征,我们都可以称之为该文化的心灵。     我们称古典文化的心灵为阿波罗式的心灵,它的特征是选择切近的个别实体作为理想的类型,如果用现代哲学的术语表达,就是感觉在场的实体。我们用浮士德式的心灵来表示西方文化的心灵,它的原始象征是纯粹的和无限度的空间。而用麻葛式的心灵来表示阿拉伯文化的心灵,它的原始象征是洞穴。     就建筑的空间而言,阿波罗式的心灵偏好封闭的柱廊,重视坚固的地基和底座,外部包有穹顶,我们在圣索菲亚教堂、佛罗伦萨主教堂中都可发现这些特征。而突出表现浮士德式的心灵的建筑大规模兴建于11世纪左右,它在哥特式主教堂的直冲云霄的体系中,力求寻求一种不朽,寻求与无穷空间的联系。     要了解麻葛式的心灵不能不先介绍一下埃及人的心灵。古代埃及的心灵几乎完全直接借助石头的语言来表达。尼罗河的景观中默默矗立着众多的巨大石头建筑。石头的存在没有时间意义,它是既成物的伟大象征,它与空间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例如,最原始的崇拜与标记埋葬地的碑石,最古老的庙宇建筑与墓地结构,艺术和装饰的起源与墓穴装饰,无不是一一对应地联系在一起。在对待死者的观念上,阿波罗式的心灵主张对死者施以火葬,因此,在它的文化的整个早期时代,对石头建筑持排斥态度。埃及人的心灵认为,自己踏上了一条狭窄的、预定的生命不归路,直至最后,冥界的法官就在路途的尽头等待着。这就是埃及人的命运观念,也是其“路途”象征的表现。     我们还可以从教堂和金字塔陵墓的不同建筑理念中,把握住浮士德心灵的强有力的现象。浮士德心灵坚定地拒绝与埃及式的道路的原始象征相联系,渴望着超越一切视觉的局限。因此,从法兰克王朝到霍亨斯陶芬王朝的君王,无不具有永无休止的扩张边界的野心。而对于埃及人的国家观念来说,绝不可能容忍这种扩张观念。这些君王之所以遭致失败,是因为他们忽视了所有的政治现实,在他们看来,任何承认边界的行为就等于背叛他们的统治观念。在这里,无穷空间的原始象征在积极主动的政治生存领域中同样体现出来。除奥托皇帝外,康拉德二世、亨利六世和腓特烈大帝的形象全都代表着北欧海盗——诺曼人,他们永无止境地征服俄罗斯、格陵兰、英格兰、西西里以及君士坦丁堡。还有伟大的教皇,如格列高里七世和英诺森三世,他们的目标同样是想使他们的影响扩大到整个已知世界。根据这些对无限性的追求的特征,我们也可以理解圣杯骑士、亚瑟王和西格弗雷德传说中的英雄为什么总是与无限有不解之缘,而荷马笔下的英雄的地理视野却总是有限得多。进而,我们能够理解,把人们从易北河和卢瓦尔河引到已知世界尽头的十字军,与古典心灵借以创作《伊利亚特》的历史事件,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矢志不渝追求的是无限,而后者总是与有限的存在相联系。透过这些英雄人物和传说,我们是否能够更深入地把握浮士德式的心灵呢?     再看看埃及人的心灵。王国时期的陵墓,尤其是第四王朝的宏伟的金字塔陵墓,再现的并不是在清真寺和主教堂中所发现的那种有目的的空间组织,而是一种有节奏地安排的空间连续。例如,神圣的道路从尼罗河边的入口建筑,经过甬道、大厅、拱形正堂、有柱廊的房间,然后变得越来越窄,一直通向死者的居室。还有由宏伟的砖石结构围合起来类似一条道路的太阳神庙,排成一行一行的浮雕和绘画等等,无不表达出这样的象征。     作为西方文化象征的浮士德风格,继承了从最初的罗马风格到罗可可风格以及帝国风格的诸多特征,因为它是对某个东西永无止息的持续追寻。与埃及风格相比,它的一致性远远超过了我们所能想象的。不要忘记,罗马风格、哥特风格、文艺复兴风格、巴洛克风格、罗可可风格,都只是作为同一种风格的不同阶段而存在。固然,每一种风格里,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多变的东西。但是,在具有不同眼光的人们看来,它具有恒定不变的一面。我们必须充分地理解“风格”一词的内涵,认识到它指的不是一种形式集合,而是一种不断发展的形式史,否则,我们就不能实现下面两方面的结合,即一方面是原始人类片断的和混杂的艺术语言,另一方面是历经多个世纪不断发展变化形成的风格中所包含的可理解的确定性。     只有伟大文化的艺术才真正具有风格,这种艺术不单单是一种艺术,而是已经开始成为一种强有力的要素,它构成了作为实体的表现和意义的一部分。表现伟大风格的现象本身是大宇宙本质的外在流露,这些现象同时也是一种伟大文化的原始象征的外在景观。     四 阿拉伯文化与麻葛式心灵     当我们把查士丁尼一世的时代与查理五世或腓力二世的伟大时代相提并论的时候,当我们把拜占廷的宫殿及其巨幅战争画和华丽场景与马德里、维也纳、罗马的早期巴洛克宫殿和一些伟大装饰绘画同等看待的时候,我们忽然认识到,原来这种阿拉伯风格完全影响了自公元元年以来的整个第一个千年。     尽管阿拉伯文化离我们很远,但我们能够通过西方文化中借鉴的、吸收的和继承的各种形式感觉到它的存在。在奥古斯都时代,在位于尼罗河与底格里斯河、黑海与南阿拉伯之间的那些国家中,出现了阿拉伯文化的麻葛式心灵,它是一种严格的有关精神和心灵两种神秘实体的哲学二元论。由于缺乏更好的术语,我们暂且借用古波斯宗教中僧侣的称谓把它称为“麻葛式”的心灵。它有多种多样的表现,例如,代数、占星学和炼金术、习惯上称之为马赛克的镶嵌工艺、阿拉伯风格的图案、哈里发政权和清真寺,以及波斯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后古典”的宗教和摩尼教的圣事和塑像等等。我们在第六章和第十章中将继续探讨它的心灵意象和表现。     麻葛式的心灵的纯粹表现是它的洞穴感。我们必须承认,所有宗教,如基督教、犹太教、波斯教、摩尼教、调和的宗教,它们都拥有祭拜建筑和一流的装饰艺术。虽然它们的教义条文存在差别,但它们相同之处是,其中都有一种同源的信仰,都以一种同源的可体验的象征物来表现那种信仰。在基督教、希腊主义、希伯来和巴力崇拜的巴西利卡中,在密特拉地下洞窟、玛兹达教的拜火圣庙和清真寺中,人们都可体味到一种相同的精神,即洞穴感受。这在麻葛式的世界感中显得最为强烈。在阿拉伯地区,从美索不达米亚的拜火神殿和会堂到加沙的异教神殿,从阿拉伯人帮助修建的卡拉卡拉大澡堂的圆顶大厅,到模仿东方的祭拜建筑而在哈德良时期重建的万神殿等等,无不如此。     事实上,大约在基督诞生和新的世界感出现的时候,一种新的空间象征主义开始利用圆顶、穹顶、圆拱、肋拱这些建筑形式,并使其迅速发展,其实它们都是洞穴感的另一种反映。我把这种现象称为历史领域的假晶现象。这一点在第十章第一部分中将专门介绍。     洞穴感在中央圆顶的建筑中获得了纯粹的表现。在阿拉伯世界,伊斯兰教将这种中央圆顶建筑形式发挥得淋漓尽致。例如圣索非亚教堂被阿拉伯人改建成具有这种外形的清真寺。伊斯兰教的圆顶建筑,跟随玛兹达教和景教,一直传播到东方的印度和中国山东。清真寺在西方最南端的西班牙和西西里,也逐渐成长起来,而且那里建筑的风格看起来更像波斯的样式。     哥特时期的浮士德心灵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把握和继承晚期阿拉伯的艺术遗产,就在于它的基督教的发源最早可以追溯到阿拉伯文化。一方面是确然无疑来自南方、甚至可以说是来自阿拉伯的哥特式风格,另一方面是神秘主义的北欧海盗的哥特式原始情感,二者共同存在于西方的许多建筑形象中。例如,勃艮第和普罗旺斯的教堂,雕像和门廊、建筑形态、雕刻和金工,以及经院哲学的无数繁琐形象等等,就连极具西方象征的圣杯传说,也深受阿拉伯文化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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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没落
作者: [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
isbn: 7200073172
书名: 西方的没落
页数: 164
译者: 韩炯
定价: 23.80元
出版社: 北京出版社
出版年: 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