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传》试读:第一章 青少年时代

    第一节 家世和传说中的少年时代    我国东南沿海的泉州地区,自古以来被称为“地灵人杰,名士众多”之乡,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代,涌现出许多对国家、对人民起着不同作用的历史名人。仅明清时期,就有进步的思想家李贽、抗倭英雄俞大猷、民族英雄郑成功、著名理学家李光地,等等。这些名人在历史上毫无疑义都是被肯定的;但也有一些历史人物属于有争议的,如对清初的名将施琅,虽然原来也有不同看法,但近些年来,随着海峡两岸关系史研究的深入,对他统一台湾的功绩,也给予了充分肯定。而历史上争议比较大的人物,要算明清之际的重臣洪承畴了。否定他的人称他为“汉奸”,清朝的统治者后来也把他编入《贰臣传》;肯定他的人,说他对清初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作出了重要贡献,是一位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重臣。分歧如此之大,对洪承畴究竟应当怎样评价呢?这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和评说的课题。如果我们能客观地、实事求是地以他一生的历史足迹来对他作出评价,结论自然会更为公允。    洪承畴,字彦演,号亨九,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今福建南安)二十七都英山乡霞美村(今英都镇良山村)人。出生于明朝万历二十一年(1593)。    据《洪承畴墓志》记述,盛唐时期,洪承畴的先祖本姓陈,是京兆府万年县(今陕西西安西北)人。唐玄宗时,官至太子太傅。后来,他因得罪了当朝权臣、宰相李林甫,谪贬至闽,死的时候,仍被封为国公,谥忠顺。从此,洪承畴的祖先就在福建英都落户繁衍。另一说是根据《武荣翁山洪氏族谱》的《谱记》记载:    吾先世本姓陈,系河南光州固始县人也,唐景福间从王潮入闽。其后陈公洪进以漳、泉二州归宋。诸子在泉者世居郡城朋阳(今泉州北门外)及同邑嘉禾里(今厦门)。朋阳之裔相传于元初避乱入英山,是为我祖顺斋公。    到顺斋公之子温斋公时,家道中落,入赘于洪姓人家,遂姓洪。洪承畴的曾祖父洪以诜,字德谦,是明朝中期的庠生,赠中宪大夫,累赠太傅兼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曾祖母林氏,累赠恭人、一品夫人。洪以诜的一个儿子,洪有秩,字懋庸,选贡生。他天资聪慧,博学多识,以文章自命,和同里的李文节、黄文简齐名,他们都为当地人所推崇。明万历年间洪有秩在赴试途中死于杭州,年仅二十九岁。洪有秩就是洪承畴的祖父,死后谥宗南公,后累赠资政大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戴氏在洪有秩去世时还怀着孕,不久生下这个遗腹子,就是洪承畴的父亲幼迹公。戴氏孝敬老人,抚育幼子,六十年如一日,后旌表节孝,累赠夫人。幼迹公名洪启熙,字尔朝,庠生,性格庄重,以孝子名闻乡里,后来累赠资政大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洪承畴的母亲傅氏,累封夫人。    这里说的累赠、累封,是由于洪承畴在明、清两朝官位显赫,因此恩及其父母、祖上,跟着受封赠。这是我国封建社会官制习惯,这种封赠,并非实职。事实上,洪承畴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没有做过高官,家道中落,并不富裕。在洪氏宗族里,洪承畴居官显赫,在他之后,英都洪姓多有繁衍,详见洪氏世系表。     明神宗万历二十一年(1593)九月二十二日子时,洪承畴出生在外祖父傅员外家。那时,洪启熙家境贫寒,外出谋生。傅氏娘家经济宽裕,外祖父心疼女儿,就把傅氏接回家中居住。傅员外家在南安丰州古县城附近的锦田村。丰州早在唐代就设置过,是个古老的县城,风景秀丽,至今还留下不少名胜古迹。那时闽南一带有个陋俗,房子宁肯借人死,不肯借人生,怕把风水龙脉夺走。洪承畴出生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母知书比较通达,不大在乎这些事,但是承畴的舅舅舅妈很不高兴。洪承畴刚刚满月,傅氏就抱着他回到英都霞美村。    英都地处南安县西部,地势较高,三面环山,中间形成一个小盆地,土壤肥沃,气候湿润温和,四季如春。境内较有名气的山,首推翁山和英山。翁山状如驼背老翁,头戴斗笠,立于英都北边,山峰高耸,山脉绵亘。英山在翁山之南,状如雄鹰展翅,古代名为鹰山,后来因英溪之名,俗称英山。山上林木茂密,资源丰饶。英都境内水源充裕,英溪由西向东,再由南向北,缓缓流过,清澈如镜,注入晋江支流,小溪、沟渠纵横交错,山青水秀,风景瑰丽。英都盛产稻谷,为南安县一大粮仓,有“金英”的美称。早在南宋时候,英都就以翁绢和茶驰名海外。英都人口稠密,以洪姓人口最多,占全镇人口的98%。洪承畴的家乡英都霞美村(今属良山村),地处英都中心,境内的凤冠山盛产水果,又是英都的风景区,龙山北麓的云从古室是英都文化的发祥胜地。村内流水淙淙,林木葱郁,配上俏丽的红砖民宅,更加富有诗情画意。洪承畴自幼就生活在这个秀丽的山村。    承畴的母亲傅氏读过书,知书达理,教子极严。承畴从小在母亲的教导下,攻读诗书。他聪明好学,七岁在本村的溪溢馆受启蒙教育。据说,八岁那年,洪承畴外公傅员外去世,母亲带他前去送殡。主持丧事的人问他们有无祭文,母亲摇头,他却张口说有。进入灵堂,他向外公灵位恭敬地跪拜行礼之后,就振振有词地念道:    神风呼请上大人,子孙跪拜孔乙己,    金银纸钱化三千,猪头礼品乃小生。    这个祭词是套用《三字经》的句子,无惊人之处,但作为八岁的孩子,能顺口成章,足见其思绪的敏捷。洪承畴的这一举动,立即得到在场亲友的称赞。     洪承畴童年时代家境不好,据说到了十一岁,就辍学回家,帮助母亲做豆腐干。每日清晨,还由他走村串户去卖豆腐干。镇上的英墟街,有个水沟学馆,是英都的才子洪启胤开的。洪承畴在水沟学馆附近卖豆腐干,学生爱吃,生意最好,他几乎天天都去那里卖。洪启胤对学生要求很严,常让学生对对子,对不出来的,就不能回家。    有一天,洪承畴去那里卖豆腐干,几个学生围拢来,每人买了一块,洪承畴要他们多买一块,学生们愁眉苦脸地说,对子还没对出来,不敢多耽搁。洪承畴就答应帮他们对对子,但每人必须多买一块豆腐干。这一天,洪启胤看了几个学生对的对子,很满意,连声说对的好。这件事在学生里渐渐传开来,请洪承畴帮助作对子的学生越来越多,洪承畴的豆腐干也不用再到别处去卖了。洪启胤见他的学生作对子都要出去一趟,慢慢地也产生了怀疑。    一天,洪先生拉着一个学生让他当场对对子,这个学生对不出来,只好承认是个卖豆腐干的小孩帮他对的。洪启胤立即让学生把洪承畴叫来,见这孩子样子很聪明,了解到是因家境不好不能继续念书,就想试试他的才思,于是出了一副对子的上联,让洪承畴对。洪启胤指着桌上的砚台说:    砚台长长,能赋诗文百篇    洪承畴看着自己卖剩的豆腐干很快答道:    豆腐方方,犹似玉印一章    洪启胤听了很高兴,就又出了一副对子的上联:    白豆腐,豆腐白,做人清正博学学李白    洪承畴明白,先生既倒过来以豆腐为题,他就也应以砚台做答,于是就随口读出:    黑砚台,砚台黑,为官铁骨叮当包黑    先生听了觉得这孩子不仅有天分,而且抱负不凡,就去找洪承畴的母亲,劝她送孩子上学,并答应不收学费。傅氏自然高兴,洪承畴就这样又进了学馆,很为洪启胤器重,成为他的得意门生。     洪承畴在水沟学馆学习非常用功,经常到恩师洪启胤家里借书看,从《史记》、《资治通鉴》到《三国志》、《孙子兵法》无所不读。尤其是反映政治和军事的书籍,他更是爱不释手。洪启胤见了也很高兴,认为他小小年纪,就喜读治国平天下的书,将来定会有出息。洪承畴在一次作文时写了一篇读书心得,在文中赞赏苏秦的“合纵抗秦”,认为做官就应当为国家出好主意,替黎民百姓分忧,千万不要让天下混乱,国不成国,百姓遭殃。那时洪承畴只有十五六岁。洪启胤看了他的文章,拍手叫绝,还写下了“家驹千里,国石万钧”的评语。    洪承畴在水沟学馆一学就是五六年,学业进步很快。据说,洪启胤后来要去京师应考,就把洪承畴推荐到泉州城北学馆念书。泉州是府城,能在府城学馆读书的,多是纨袴子弟。他们见洪承畴穿着寒酸,土里土气,很瞧不起他。其中有个学生还会哼几句打油诗,就在洪承畴面前吟了一首诗,讽刺他是“山里鹧鸪”:    山里鹧鸪咕咕叫,撒泡尿儿自己瞧,    粗布衣衫番薯腔,一块朽木岂能雕?    洪承畴自然明白这首诗是朝着他来的,并不生气,随口回他一首道:    谁说府城才子能?不信鲤敢跃龙门,    眼睛长在屁股上,只看衣衫不看人。    听了洪承畴回敬的几句,这帮纨袴子弟才知道这个“山里鹧鸪”不好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越来越感到比不上他,对他也就不能不刮目相待了。    洪承畴在泉州城北学馆又读了几年书,二十三岁那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三年(1615),考中第十九名举人。第二年,他又连捷,中二甲第十七名进士。    有关洪承畴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信史记载极少,但民间传说很多。这里用了几段传说文字,以使传记系统些,至于传说是否可靠,有待进一步研究或考证。我写的这本传记,史料力求真实、严肃,故本节特此说明。    第二节 社会动荡不安和洪承畴初露头角     洪承畴的青少年时代,正是明王朝由盛入衰的时期。朝政、吏治十分腐败,由于土地高度集中,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流离失所,社会动荡不安。为使读者更好地了解洪承畴的经历和政绩,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他所处的时代。     明中叶以后,中国封建社会的矛盾更加尖锐,封建大土地所有制空前发展,土地高度集中达到了惊人的程度。明王朝皇族、地主兼并土地的手段极多。其中,以皇帝为核心的皇族、勋戚、中官等权贵,依恃政治特权和政治暴力,迅猛扩大各类庄田,是这一时期封建土地兼并的特点。明朝皇庄的建立始于明朝前期的明仁宗朱高炽,他以田园赐予赵王朱高燧,后来相沿为例,建立了一个个皇庄。到明朝后期,这种现象愈加普遍、严重,藩王占田最多的时期是明嘉靖、万历年间。明世宗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赐给景王朱载圳德安府七处庄田,孝感、汉川四处庄田,达九百余顷;河南卫辉府、宁山卫田地二百余顷;开封府、怀庆府房地六百余顷等,总数在四万顷左右。明神宗于万历十七年(1589),赐给弟弟潞王朱翊镠以景王遗下的庄田四万顷;还以为不足,令诸臣“再查相应地土,不妨数外加给”。后来,神宗的爱子福王朱常洵封到河南,神宗一次就赐予田地四万顷,河南田地凑不足,又取“山东、湖广田”为王庄。万历三十四年 (1606),四川巡按孙贞一上言中说道,成都平原靠都江堰灌溉的最肥沃的土地,其中20%都为蜀王一府占去。河南开封的周王,兼并土地的结果是百姓“田产子女尽入公室,民怨已极”。时人汪价在《中州杂俎》中有诗云:“中州地半入藩府”,“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这是当时土地兼并的真实写照。明王朝开国时期,为巩固朱家天下,明太祖曾大封宗室,随着时间的迁移,朱明宗室不断繁衍,这个特殊阶层的人数不断增加。据统计:     洪武时,亲王、郡王和将军一共止49人,至穆宗时,剧增至28924人,视洪武之数为“数百倍”(《穆宗实录》卷58)。至于皇族的总人数,明初未见具体记载,武宗时,谱牒所载为“100000”(《纪录汇编》卷204《蒹葭堂杂著摘抄》)。万历二十三年,是157000,至四十年,突逾600000(《神宗实录》卷492)。从禄米的增加看,河南、山东、山西等各王府所需禄米之数,都较之明初多“数十倍”,甚至数百倍。     这样一个庞大的皇族寄生阶层,生产落后的封建社会是很难承受的。到明朝末年,各地仅朱姓封王就有三十五个,他们都成为各地最大的恶霸地主。     土地兼并的手段,除了通过皇帝赐田,还有投献。一些地方上的豪绅地主,为了讨好皇族和官吏,把势力所及的农民的土地,献给他们。嘉靖年间(1522—1566),林俊在《传奉敕谕查勘畿田地疏》里说道:“其所赐地土,多是受人投献,将民间产业夺而有之。如庆阳伯受奸民李政等投献,奏讨庆都、清苑、清河三县地五千四百余顷;如长宁伯受奸民魏忠等投献,进讨景州、东光等县地一千九百余顷;如指挥佥事沈传、吴让受奸民冯仲名等投献,进讨沧州、静海县地六千五百余顷。”这种形式的占地在全国范围相当普遍。     除了皇室和亲王的庄田,大官僚、大地主也无限制地兼并土地。明朝勋戚、宦官依靠同皇帝的亲近关系,通过乞请手段占有土地建立庄田。明武宗时的宦官谷大用,占地达一万多顷。明熹宗时的大宦官魏忠贤,霸占的土地也多达万顷。崇祯三年,朱由检的岳父嘉定伯周奎,一次就“乞给赡地七百顷”。    一般的官宦地主,也拼命兼并土地。《豫变纪略》中记载:“缙绅之家,率以田庐仆从相雄长,田之多者千余顷,即少亦不下五、七百顷”。河南大地主曹、褚、苗、范四家收入,足供明朝九边支用十年的军饷。江南地区“豪家田至七万顷”,农民的土地通过各种方式被贵戚、缙绅之家夺去。结果,“吴中之民,有田者十一,为人佃作者十九”。这种情况在全国大部分地区也多是如此。    广大农民不仅失去土地,还要承担沉重的赋税、徭役。明朝后期,东北的少数民族女真崛起,中原一带农民起义连绵不断,军费开支日益增加,加之统治者的肆意挥霍,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最后竟然“太仓、光禄、太仆银,括取几尽”。为了解决财政危机,政府就不断加派赋税。嘉靖三十年 (1551),朝廷对江苏、安徽、浙江等地州县,增赋一百二十万,称为“加派”。此风一开,“加派”接连而来,数目越来越大。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 (1618),因辽东对女真战事吃紧,每亩田增加征银九厘,共加收赋税五百二十万两。两年以后,江西巡按张铨说:    自军兴以来,所司创议加赋,亩增银三厘,未几至七厘,又未几至九厘。譬之一身,辽饷肩背也,天下腹心也。肩背有患,犹借腹心之血脉滋灌。若腹心先溃,危亡可立待。竭天下以救辽,辽未必安而天下已危。今宜联人心以固根本,岂可朘削无已,驱之使乱。    张铨这段话是为了进谏朝廷而言,但朝廷根本无力改变这种局面。由于财政经济的恶化,这种加派有增无减,而且搜刮名目日益增多。到天启年间(1621-1627),明熹宗更发出上谕,搜括各地的积储。上谕中说:    朕思殿工肇兴,所费宏钜,今虽不日告成,但所欠各项价银已几至二十万。况辽东未复,兵饷浩繁,若不尽力钩稽,多方清察,则大工必至乏误,而边疆何日敉宁。    因此,他令各省、府、州、县将藏银一律解送京师。本来各地备不时之需的一点积储,也都被搜刮到中央,更加速了国家财政的全面崩溃。到明思宗崇祯年间(1628-1644),这种加派已成为掠夺民间财富的一种手段。崇祯三年(1630),每亩地再加税三厘,加上万历年间(1573- 1620)加征的九厘,每亩地一共加征的银两,达到一分二厘,统称为辽饷,总计一百四十万两。崇祯十年(1637),随着农民起义的增多,崇祯帝根据兵部尚书杨嗣昌的建议,每亩地加征粮六合,折成银子,共增加赋税二百八十万余两,称剿饷。两年以后,又以军费不足,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三饷合计共一千六百七十多万两,而国家正常岁入不过一千四百六十多万两。     明朝后期的加派,其实不只三饷。皇帝赐予亲王的庄田,数量很大,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闲田”,除了从老百姓那儿夺去一些田地外,相当多的一部分是靠加派得来的赋税银去顶替。像福王府的庄田,派给河南息县的有一千一百五十七顷地,息县拿不出这么多田,就用加派税银的办法,付给福王银两。官吏利用这些名目,大肆加派,从中贪污攫取百姓脂膏。正像崇祯初年的兵部尚书梁廷栋指出的:    一岁之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擢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抚查盘缉访,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    照他所说,地方官暗中加派的数额,要比国家正式下令加派的数目大得多。崇祯帝初即位时也说过这种情形:“加派之征,势非得已,近来有司复敲骨吸髓以实其橐。”沉重的赋税都压到了广大、农民身上。明朝后期,绝大多数的田产都在王公贵族、官僚地主的手中,但他们在赋税上享有优免权利,又千方百计勾结官府逃避税粮,而广大农民没有多少田地,却承担了沉重的赋税。正像《潜江旧闻》中所说:“以致阡陌其田者,无升合之税;税至数十石者,地鲜立锥。”农民负担不起苛繁的赋税,大量逃离土地。地方官为吸取足额的赋税,竟然强迫没有逃离农村的农户,包赔逃户的税粮。一户逃离,责令九户分赔;九户逃,令一户包赔。这样,有的一户人家要包赔几十亩地的空粮,有的一乡的人家要包赔几十顷的空粮。这种做法,进一步迫使农民离乡逃跑,造成田畴荒芜,生产力遭到极大的破坏。时人吴应箕在《楼山堂集》里有一段记载河南真阳的情况:    自晨发,出郭门二十里,又行四十里。……一望皆黄茅白草,察所过之处,皆行地亩中,亩之疆界尚在,而禾把之迹无一存者,计耕作久废矣。即问舆夫:“此县东西南北,其田地荒芜尽如此乎?”夫答曰:“如此者十有八九。息县较好,然如此者亦十有四五矣。”心怪其言,到驿舍见有备中火老人及吏役在焉,即呼问曰:“向所见一路荒芜之田,无差粮乎?”数人同声对曰:“前此皆膏腴之业,差粮如何得蠲?”即问:“何不耕?”对曰:“无牛。”问: “何以无牛?”则谓:“多盗卖出境者,无牛因以无佃,此其一端也。又本县马户差徭苛急,每报一人,人不堪役,则先卖其牛弃其地,久之而其人亦逃矣。人去则田无主,故不耕。人去而粮犹在,则坐赔于本户,户不堪赔则坐之本里,或又坐之亲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犹捐橐以偿,至贫者则尽弃户而去。故今村落为墟,田亩尽废,皆由此耳。”     这是天启年间的情况,到崇祯年间,情况更加严重。    其时的徭役也是名目繁多,无穷无尽。万历年间,大兴土木,工程浩大。地上大肆兴建宫殿,地下广修陵墓。一殿之费,动辄数十万,用工数万人。万历十年至三十年(1582-1602)间,经常修建定陵和殿堂楼阁的工匠民夫,总计至少三十万人。为此而在深山伐木开石和长途运送建筑木石器材的人,还没算在内。当时人估计,“以一家计,其服役在官者十常六七;以一岁计,其服役在官者亦十常六七。”封建社会里的百姓,如能“十一在官,十九在家”,徭役负担已经不轻,但即使如此,仍可以“家富人足,日勤农作”。但到明朝后期的农民,竟然是“十九在官,十一在家”,自然要“身无完衣,腹无饱食” 了。而且,当时服役中的疾疫和工伤事故极多,以采木民夫为例,常常是数以千百计的民工死亡。如“四川采木建昌,去省三千余里。采运人夫,历险渡泸,触瘴病死者,积尸遍野。”四川百姓当时有句俗话“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就概括了当时服役的惨状。    明朝后期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最高统治者的腐朽和吏治的腐败。明神宗朱翊钧,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一共四十八年。不过,他从万历十七年(1589)开始,就几乎不上朝理政,而是深居宫中,日夜饮酒纵乐。他“每餐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内阁大臣沈一贯辅政几十年,只见过神宗一面。敢于向神宗直言进谏的,不是被贬谪,就是被关入狱,甚至杀害。他的生活极其奢侈,内廷一次采办珠宝,就耗费白银二千四百万两。皇长子及诸王“册封冠婚”,用去白银九百三十万两,而购置袍服的二百七十万两银子还不在其内。他醉心于“括取币帛”,勒索珍宝,史称他“以金钱珠玉为命脉”,是个大财迷。从万历二十四年(1596)开始,明神宗派出大批宦官,分赴全国各地,充当矿监、税使,巧立名目,强征各项税收,敲榨民财,采办各色珍宝。这伙奴才在地方上为非作歹,贪赃渔利,百姓惨遭蹂躏,连地方官府也蒙受其害。当时的漕运总督李三才上疏陈述利害道:    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陛下欲崇聚财贿,而不使小民享升斗之需,欲绵祚万年,而不使小民适朝夕之乐。自古未有朝廷之政令、天下之情形一至于斯,而可幸无乱者。……臣请涣发德音,罢除天下矿税。    他的上疏,没有回音。一个多月后,他又上言:    臣为民请命,月余未得请。闻近日章奏,凡及矿税,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畔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风驰尘骛,乱众麻起,陛下块然独处,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然而,明神宗对臣下的劝说全然不理,仍然我行我素。    明神宗不理朝政,中央的许多部门也都处于瘫痪状态。那时的户部,竟然“停阁已久”,甚至“各边请饷”也无人发给,各省解银来也无人批收。上下通道堵塞,日常政事无人处理。其他各部也莫不如此,刑部的掌印官不办公,监狱的犯人积至数千人,没人问断。礼部部堂无官,“进贡番夷”六七百人,竟无人送遣。官僚机构不能运转,皇帝大臣失去对政权的控制。朝廷大权就落在宦官手中。     到天启年间(1621-1627),大宦官魏忠贤专权,朝政吏治更加腐败。明熹宗年少,喜欢干木工活,不问朝政,大权完全落到魏忠贤的手里。他为所欲为,用血腥手段镇压反对派东林党人,任用阉党,朝廷上下,遍置党羽。那时的吏部尚书周应秋,公开卖官,每天得贿赂银一万两,人称他“周日万”。这种现象一直继续到崇祯时期。那时贴在长安门上的一首诗讽刺道:    督抚连车载,京堂上斗量。    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    崇祯帝也不得不承认其时:    未用一官,先行贿赂,文武俱是一般。近闻选官动借京债若干,一到任所,便要还债。这债出在何人身上,定是剥民了。这样怎的有好官,肯爱百姓?    他虽看到官场的腐败,但也无能为力来改变这种局面了。    随着政治的腐败,军制也同样败坏。部队供给不济,许多边饷欠缺,三年五年不发饷银。部队没饭吃,开始还可以典衣卖箭,后来没的可卖,无衣无食,病的病,死的死。有的只好沿街乞讨,或是逃离队伍。留下来的士兵也丧失了战斗力,即所谓“但有人形,全无生趣”。军队的纪律也很坏,有的士兵沿街抢劫,奸淫妇女,无所不为。百姓流行着“小民畏兵,甚于畏贼”的说法。因此,明后期军队的战斗力已大大削弱。在同满洲贵族进行的战争中,明朝虽然动员了几十万大军,耗费了大量军费,却还是连连吃败仗。    

>洪承畴传

洪承畴传
作者: 王宏志
isbn: 7020067557
书名: 洪承畴传
页数: 416
定价: 30.00元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9-4
装帧: 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