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试读：英雄有泪：解读林冲冤案

林冲是怎样一个人? 林冲是个名人。豹子头林冲，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林冲用不着印名片，只要说一声我是林冲，你马上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人。真正的名人是不需要用名片证明自己的。 林冲是个能人。林冲之所以是名人，在于他是个能人，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他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凭本事换来的，不是踢球踢来的。他与高俅的矛盾，实质是人才与奴才的矛盾。 林冲是个好人。生于浊世，却要清白做人。其他梁山好汉身上的恶习，比如李逵的嗜杀，王英的下流，林冲身上都没有。在外面他是一个好教头，在家里他是一个好丈夫。梁山好汉，似乎除林冲之外没有谁关爱体贴女人，哪怕是自己的女人。林冲很难得。 林冲是个达人。君子固穷，达人知命。林冲对自己的命运也有抱怨，比如他对陆谦说过，自己屈沉于小人之下，实有不甘，他说的这个小人就是高俅。但是，仅仅是抱怨一下而已，而且是在妻子受到高衙内的调戏之后才发了这么一点牢骚，并没有做出别的什么举动。他从没想过要夺高俅的位子。对世道，对人生，对命运，他有一种达观的态度。 林冲是个福人。他有一份很好的职业，有一个美丽贤淑忠贞的妻子。遇到高俅之前，他的生活应当很幸福。只是这幸福不够长久，很快被高俅摧毁了，也可以说被那个黑暗的社会摧毁了。 高俅有个儿子，就是高衙内。高衙内不是高俅的亲儿子，是他的同族叔伯兄弟，过继给高俅做儿子的。你看，高俅做了大官，他的弟弟都不管他叫哥，而是叫爹了，绝不绝?! 一天，高衙内带着一帮小混混在街上闲逛，无意中遇上林冲的妻子。呀，真漂亮啊!于是上前调戏。他何以如此大胆?只因有个好爹。高俅是他爹，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当时林冲正在菜园里与花和尚鲁智深交流武艺，听到丫环锦儿来报，说一伙流氓在调戏林娘子。林冲一听就火了，赶到现场，挥拳就要打，定睛一看，却是高衙内。这一拳只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怕什么?怕高衙内?几十个高衙内怕也不是林冲的对手。林冲怕的是高衙内的爹。林冲不想巴结高俅，但也不想得罪高俅，他还得在高俅眼皮底下混饭吃，得罪得起吗?如此一条好汉，面对强权，妻子被人调戏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够窝囊，够可怜了!然而，高俅父子还是不肯罢休，非置林冲于死地不可。 谋害林冲，高俅父子各有各的利益需求。儿子想霸占林冲的美妻，父亲则是要通过除掉林冲震慑异己。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高俅没有必要害林冲。林冲只是想混口饭吃，没打算，也不可能和高俅竞争太尉这个位子，高俅为什么要害林冲呢?为了流氓儿子能霸占林冲的媳妇?书中是这么说的，但这只是一个表面的理由。仔细分析起来，高俅似乎不会对这样一个儿子娇宠到这样一种程度。何况，害林冲，是要付出代价的。 请想，林冲虽身份不高，却是当时一个著名的武师，人称豹子头。谋害这样一个名人，社会反响会怎么样?朝中敌对势力会不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拆高俅的台?高俅不是曹操，没混到可以挟天子令诸侯的地步，朝中的政敌一定不少，皇帝也不一定永远宠信于他，做事还是要小心谨慎的。但他还是要害林冲，因为害林冲可能付出的代价与一定获得的利益相比，要小得多。 害死林冲，无疑可以宣示他的权威，他的手段，他的狠毒，可以使恨他的人、瞧不起他的人怕他，可以使怕他的人更怕他。前面我说过，高俅这种人，不求人敬，不求人爱，但求人怕。别人怕他，他才有安全感。所以，在谋害林冲这个问题上，父子二人一拍即合。林冲想不倒大霉，不可得也! 高俅和他手下的奴才设下一计，引林冲带刀误入白虎堂。一天，林冲在街上买到一口宝刀。之后就有两个承局来找他，说是太尉高俅听说你得了一口宝刀，想见识一下。太尉之命，林冲怎么敢不听?于是跟着两个承局去了，不想被两人引入白虎节堂。 白虎节堂是军机重地，不可带刀进入。林冲看见“白虎节堂”的匾额，正要抽身离去，可是晚了，就在这时，高俅出现了。林冲，你身为禁军教头，不懂法度吗?不知道这里是军机重地，不能带刀进入吗?你这两天就一直在这门口转悠，是不是想行刺本太尉?嗯?林冲百口莫辩，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高俅事先为他安排好的陷阱。于是打手们一拥而上，将林冲拿下，“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 这一计还真高，高就高在，对于林冲，没有比这一计更好的了。林冲一身好武功，派人暗杀他，实在难。平白诬陷他点什么，也难，林冲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硬说他杀人越货走私贩毒，谁信呢?只有这一计最妙。你带刀进入白虎堂是事实吧?你说是高俅叫你来的，可太尉不认账，你怎么说?就这样，林冲被刺配沧州了。 有一个问题值得推敲——林冲之罪，罪在“误入”，还是罪在“刺杀”?高俅硬说林冲刺杀他，明显地缺乏证据，林冲也没有刺杀他高二哥的理由。那么，就只有“误入”了。林冲是禁军教头，怎么可能误入军机重地呢?如果连林冲都会稀里糊涂地“误入”，那就说明，这个军机重地没有任何警示标志，“误入”之后你才可以看到那块黑乎乎的横匾，才知道这里是白虎节堂。看到了，知道了，也晚了。这叫什么军机重地?怎么看怎么像高俅专门陷害他人的工具。再说，高二哥的兴致在于陪皇帝踢球，什么军机不军机的，关他屁事!他懂什么是军机吗?所以，我以为，林冲之罪，不在“误入”，也不在“刺杀”，就在于高俅要害他。高二哥要害你，你就一定有罪。 刺配，是北宋时期出现的一种刑罚，先刺字，后流放，是一种肉刑，更是一种耻辱刑。字，作为犯罪的标志，是刺在脸上终身不退的。京剧《野猪林》中，林冲在被押往沧州前，与妻子告别时，有一段唱：“两行金印把我的清白玷污了，俺林冲堂堂王法犯的是哪条?”何等凄惨，何等悲怆!因为那两行金印，是长在脸上永不退色的。 那么，林冲不可以通过法律途径为自己雪冤吗?当时没有法律监督机关吗?不能说没有。但是，专制社会的法律监督机关，一般只有两个用处：一是作为摆设，一是用于内斗。皇帝设一个法律监督机关，无非是告诉天下人，朕也是讲法制的嘛，朕也是要惩治那些贪官污吏的嘛，朕也是爱民如子的嘛。真有这样的作用吗?不能说没有，但微不足道。遇上高俅这样的重量级人物，这样的机关就像一个体弱多病的侏儒遇上了拳王泰森，敢出拳吗?只有到了政界高层发生内斗的时候，法律监督机关才作为整人的工具，被用于向政敌发难，这时它的作用就格外大起来。明明是我们要杀你，通过法律监督机关来实施，就变成了法律要杀你。分明是你犯了法嘛!朕岂能容你?我等忠正护法之臣岂能容你? 白虎堂上，林教头百口莫辩。送别之时，林娘子苦泪涟涟。 至此，不能不说到林冲与妻子的爱情。《水浒》里有爱情吗?有。书中最完美的爱情，也是人间最完美的爱情，就是林冲与他妻子的爱情。林冲凛凛一躯，堂堂一貌，一身好武功，一个大名鼎鼎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性情也比别的梁山好汉斯文得多，无疑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林冲的妻子当然是个美人，不然的话高俅的儿子怎么会看上她?不仅是个美人，而且是忠贞的美人，与林冲的夫妻感情没得说，就是好，好到你就是从八十万禁军教头变成一个囚徒我也绝无二心。一个落难的英雄，一个忠贞的美女，这样的爱情不是人间最完美的爱情又是什么? 京剧《野猪林》中，林冲与妻子分别时，有一段对唱，听之心恸。林冲写了休书，劝妻子“从今后莫把林冲再挂心梢”，林娘子当即就要以死明志，“为妻我敢与松柏竞后凋”。林冲说，“倘若是高家子再来缠绕”，妻子说，“我情愿拼一死命赴阴曹”。林冲说，“我若是千里沧州命丧了”，妻子说，“我为你披麻戴孝守定了终身志不摇……”当年京剧大师李少春与杜近芳的演唱，不知让多少人一洒热泪。 今天的好多美女，爱的是林冲，嫁的却是高俅或者高俅的儿子，因为做高府的阔太太比做林冲的穷媳妇要实惠得多，要好车有好车，要好房有好房，那叫一个爽。用得着高俅的儿子前来调戏吗?送上门去怕还来不及呢。就算已经嫁给了林冲，也可以离婚嘛。 专制社会中，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被摧毁。林冲的爱情和他的全部命运一样，注定是一个悲剧。林冲有冤难雪，有家难归，有国难投，最终被逼上梁山，哪里还能与爱妻相守百年? 专制社会是一个以权力为核心的社会。权大还是法大，在专制社会里是一个不需要争论的问题。何况，专制社会的法，恶法居多，就算得到了严格施行，对百姓是福是祸也都难说。所以在专制社会里，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权力上，大官弄大权，小官弄小权，有权就有势，有势就有胆，有胆就什么都敢干!不仅如此，权力还可以产生辐射，还可以在权力本应达到的界限之外发生作用。 如果说引林冲误入白虎堂是高俅在直接运用手中权力，而后来要干掉林冲，凭的就是权力的辐射作用了。他的权力，先是辐射到押送林冲的两个解差身上。这两个解差，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负责押送林冲去沧州。从工作关系上看，他们不归高俅管。高俅是军事长官，管不到在衙门里当差的人。 然而有一天，陆谦奉太尉的钧旨找到这两个人，先亮明身份，说我是高太尉手下的人，当时就把两个解差震住了，而后又拿来十两金子，正所谓恩威并用，要这两个人在路上结果了林冲。这两个表面上不归高俅管的人不得不收下金子，接受了这一重要命令。对此，薛霸对董超说得很明白：漫说高太尉给了金子，就是什么都不给，你还敢不听太尉的吩咐吗?就是高二哥要咱们的命，咱们敢不给吗?权力的辐射作用是何等强大! 权力何以能够产生如此强大的辐射，值得研究。我以为，权力的辐射源于权力的互用。权力可以在权力拥有者之间交换使用，因而产生了权力界限以外的辐射。高俅有权，王俅有权，张俅有权，高俅可以利用王俅的权管自己本来管不到的事，王俅可以利用张俅的权管自己本来管不到的事，张俅可以利用高俅的权管自己本来管不到的事。权权交换，权权相生，无穷辐射，天底下还有这些特权者管不到的事吗?董超和薛霸的上司，可能正是王俅或者张俅，所以此二人不管你什么俅，是俅就是爹，就得孝敬，就得服从，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权力的互用与商品的流通有所不同，商品的流通是以物换物、以钱换物、以物换钱，流通之后，我的成了你的，你的成了我的;我的不再是我的，你的不再是你的。而权力的互用则不然，你用我的权，我用你的权，交换之后，你的权还是你的权，我的权还是我的权，实际是你我各自拥有了两个权。权力拥有者可以自由排列组合，权权再相生，再辐射，一个权力主体可以同时拥有两个权，四个权，六个权，八个权，直至无穷。生活在权力之下的人，没有谁可以摆脱权力网的笼罩。权力网笼罩下的社会必然是黑暗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把人逼上梁山的社会。 董超和薛霸押着林冲走到一个叫野猪林的地方，便对林冲下手了。为什么要在这里下手?因为野猪林是座“猛恶”林子。书中“猛恶”二字用得极妙。因为“猛恶”，所以一般人不敢来，因为没人敢来，所以这里就是杀人害命的好地方。书中说，在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的性命。注意，这几句看似闲笔，实是点睛之笔——在专制社会，钱可通权，权可夺命。 公人，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即董超和薛霸之流，算不得上流社会人物。可给他点银子，他就可以帮你杀人，找一处猛恶林子就可以把人干掉，干掉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就这么简单!想一想，毛骨悚然啊!可想而知，那些身份地位比公人高的家伙们，比如高俅之流，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又可想而知，在一个钱能买命的时代里，有钱人和没钱人，会是怎样不同的生活境况。 钱与权，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你也许马上想到四个字：权钱交易。不错。但权钱交易的方式如何?是以钱换权?是以权换钱?这么说不是不行，但更准确一点说，是以钱租权——权力可以为出钱者所用，但不会与原权力所有人分离。一个权力，可以为多人租用。 董超和薛霸有什么权?不就是押送人犯的权力吗?可就是这个权力，就可要无数人的性命。今天是高俅出钱让他们干掉林冲，明天可能就是王俅出钱让他干掉张冲。如此，单凭这一权力，这两个公人可得到多少黑钱?钱生权，权生钱，钱权相生，也是无穷辐射，专制社会的贪官怎么会不多如牛毛呢?剧作家魏明伦先生曾为电视剧《水浒传》作主题歌词，其中一句是：大宋官员都姓贪，好人一生不平安! 在野猪林，董超和薛霸先要哄住林冲，说你武艺太高，咱们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你跑了怎么办?得先把你绑上，然后我们才能安心休息。林冲没有想到二人会在这里动杀机，就答应了。一路上，林冲表现得老老实实，窝窝囊囊，脚上被董薛二人用开水烫出了水泡也硬是忍下来了。是怕这两个小鬼吗?不，是蔑视，更是虎落平阳之后对癞皮狗的一种躲避。惹他们干吗?忍一忍就过去了，仇人是高俅，不是董超和薛霸，忍过去这两个小鬼，有朝一日找阎王报仇啊。 可是他没算到，阎王杀人，用的是小鬼。那种卑卑琐琐，为林冲这种人瞧不大起的小鬼，最好用。此外，林冲还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对黑暗法制的愚忠。董超和薛霸给他绑绳的时候，他说，我是一条好汉，吃了官司就是吃了官司，死也不会逃跑。这话无疑是说，跑了不算好汉。跑了怎么就不算好汉呢?林冲似乎认为，好汉就应当尊重国法，就应当依靠国法为自己洗冤，逃跑是可耻的。真是天真之至! 董超和薛霸把林冲结结实实地绑好以后，露出了狰狞的微笑。林教头，对不起了，“你须精细着”，不是我们要杀你，是高俅要杀你，你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就今天死吧，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说罢，对林冲抡起了水火棍。 注意，董薛二人的这一番表白，很有代表性。他们的逻辑是所有作恶者共同秉持的一种逻辑——不是我要害你，是别人逼着我害你，我也没办法，不关我的事，我是被逼的;我不害你，也有别人害你，怎么你也是个死，你的死，罪不在我。在这样的逻辑下，一场劫难过去之后，没有人承认自己是施暴者，所有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受害者，都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就这么回事! 人性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不同的社会制度会对人性产生不同的导向和激励。专制社会之所以盛产小人，就是因为专制社会里的小人比君子活得好。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先哲曾经认为，决定人的行为的是普遍理性，是一种“绝对精神”。而马克思看到了普遍理性后面的物质利益，明确指出，决定人的行为的不是什么普遍理性，而是物质利益。他说：“在研究国家生活现象时，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视各种关系的客观本性，而用当事人的意志解释一切，但是存在着一些关系，这些关系决定着私人和个别政权代表者的行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216页) 董超、薛霸属于无人格人——没有人格坐标的人。因为没有人格坐标，社会力量迫使他走向哪里，他也就欣然走向哪里;做什么事对自己有利，他就心安理得地做什么事情，两利相权取其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嘴上言义，心中思利。他们做的一切，都是社会使然，环境使然，利欲使然。 人格坐标不存在了，反人格坐标、纯功利主义坐标自然要在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中发挥衡量操控作用。于是，谁混得好谁才有真本事，谁整得明白谁才算真好汉。宁做高俅，不做林冲;宁做秦桧，不做岳飞。活着就比死了好，吃饱总比挨饿强，笑贫不笑娼，哭穷不哭贱。专制是一种不尊重人格的社会制度，活在专制社会中的人只能越来越卑贱，越来越没有血性和风骨，因而大款历代都有，贵族实在难寻。 董超和薛霸的水火棍就要落在林冲的头上，林冲泪如雨下。生命就这样结束?冤仇就这样了结?可怜豪杰，等闲来赴鬼门关，惜哉英雄，到此翻为槐国梦!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到谁家?林冲怎么能不哭? 就在此时，松林背后一声大吼，一条禅杖飞出，打飞了水火棍，一个胖大和尚跳出来，吓傻了董超和薛霸。花和尚大闹野猪林，救下林冲，要不是林冲苦劝，花和尚就把董薛二人拍成肉饼了。梁山上最可爱的人是鲁智深，他是假僧，却是真佛。我在后面还专门要讲他。可是，鲁智深救得了林冲一时，救不了林冲一世，草料场那场大火正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