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

1682年,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一个不起眼的年份,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在这一年。但在我国的西藏,它又确实是具有标志意义的年份,因为,藏传佛教格鲁派第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去世了。 这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例数迄今为止的历代达赖喇嘛,无论政治贡献还是宗教建树,五世达赖喇嘛都可以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位。然而,这样一位伟大人物去世的1682年,在当时的西藏,却是非常普通、非常平静——因为,他去世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对外封锁消息的是掌握西藏地方政权的第巴桑杰嘉措。 第巴是西藏实际上的政务执行官,如果说达赖喇嘛是政府领袖,那么,第巴就像是总理王大臣或者摄政王大臣。 去世前,五世达赖喇嘛抚摸着桑杰嘉措的背,缓缓地道出了他最后的嘱托,“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把所有担子都交给你了。我们还有几件大事没有完成,第一,布达拉宫还没有修建完成,千万不能停工;第二,蒙古人让我操了一辈子的心,蒙古各部都想插手我们的事情,这些年我一直在限制他们,现在眼看有起色,绝不能功亏一篑;第三,我当年转世而来的时候,就受到百般阻挠,现在,我的转世灵童一定也会遇到这种情况,所以,不要让他过早地与外人接触,孩子太小,容易被人控制,最好先把他培养成人。这几件事情,都要落在你的身上,而你还太年轻,我实在是担心有人会与你为难,我这样打算,若我圆寂,消息暂时不要公开,只要外人不知道,你做起事来,就会顺利得多。” 桑杰嘉措望着这位从小养育他、培养他的老人,不由得感激涕零,泪眼中他仿佛看到了这位老者长达半个世纪的劳碌身影,当他将一生所学完全交付给自己的时候,桑杰嘉措明白,这就是在托付后事。 桑杰嘉措更清楚的是,五世达赖喇嘛这段话实际上就是政治遗嘱,它的核心内容,就在于蒙古人在西藏的势力,而要清除蒙古政治势力,首先要找到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并将他培养成为一位佛学精湛、意志坚刚的活佛。 可是,这位灵童,他在哪里呢? 桑杰嘉措忙碌了起来,他对外宣称,五世达赖喇嘛身体不好,而且,他正在闭关修行,凡是政教事务,都由自己代理。而在暗地里,他秘密派出心腹,去寻找灵童。 1683年,一个孩子出生在西藏门隅邬坚林寺附近的一户农民家庭。据说,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天现种种异象,很多乡邻都说,这孩子一定不是个凡人。 乡野之言很快传到了桑杰嘉措的耳朵里,他心中一惊,难道,这就是我要找的灵童? 1685年,他找来心腹曲吉和多巴,对他们说,“门隅地方有一个孩子,现在已经两岁了,你们去了解一下。不过,你们此行目的不要让外人知晓,路上若有人问,就随便蒙骗过去。” 曲吉和多巴来到那孩子家,却发现这个小孩对他们的到来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热情,好像并没有什么欣喜之情。于是,他们返回报告说,“孩子确实是像灵童,但也说不准,有些地方又很不像。” 桑杰嘉措心中踌躇,只好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必须让孩子离开家乡才能让确认灵童的过程不被外人干扰。桑杰嘉措大喜,马上命人将灵童一家从邬坚林迁居夏沃的措那宗。为了继续考察这个孩子,他又派了人,带着五世达赖喇嘛的灵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前往新居。这一次,孩子明显与在家乡时表现不同,他一见到有五世达赖喇嘛印章的东西,就十分高兴地说,“这是我的。” 这可让桑杰嘉措为难了,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转世灵童呢?思忖了良久,桑杰嘉措决定,再派曲吉和多巴去考察一番。 这一次,曲吉和多巴又带来许多五世达赖喇嘛用过的物品。上一次,他们只不过是了解了一些孩子的家庭情况,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真正的“确认”。不过,因为他们不能声称寻找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所以,先对孩子的父母来个下马威,说,“你们这样的白痴怎么会生出灵童?如果他是灵童,你们不是在诅咒我们的佛爷吗?”之后,又教训孩子,“你这小子,口口声声说你从布达拉而来,你都不知道,布达拉早就毁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在考察的过程中,他们还是大吃一惊,这个孩子对五世达赖喇嘛用过的器物,都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来,而且,他的很多生活习惯都和五世达赖喇嘛一模一样。 这显然就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啊。从此,这个孩子的一切生活,都由曲吉、多巴和另外两名侍从服侍,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就连孩子的父母也不例外。 转眼就到了1687年,在一年多时间的观察中,曲吉和多巴更加确信,这孩子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人。这时他已经4岁了,按常理,他应该接受教育,为此,他们不但多次为孩子的健康做法事,而且同时在色拉寺、哲蚌寺向文殊菩萨祈祷,祈望菩萨赋予他智慧,让他对学习产生兴趣。 1688年的3月,听到曲吉和多巴的汇报,桑杰嘉措终于放下心来,百感交集的他,对着心中日夜想念的五世达赖喇嘛说,您的遗愿,我会加紧完成的,我一定会给西藏人民培养出一个像您一样伟大的领袖。 很快,桑杰嘉措下令,从布达拉宫定期往措那运送生活用品,吃穿用度,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最新的。而他的心中也暗自决定,从这一年开始,灵童必须开始学习,老师就定为一直看护他的曲吉。 这年的十月初一,像很多开蒙的孩子一样,小灵童坐在曲吉的面前,由他上藏文第一课。 识字,在成年人看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可设身处地地为刚接触文字的孩子以及教这样一位学生的老师来说,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曲吉思忖着,藏文的30个字母,会读会写怎么也得几天时间,哪怕孩子愚笨些,至多十天也该记熟。可是,藏文是一种拼音文字,只认识字母没有实际用处,前后加字、拼读成词才是最难学习之处。 可是第一天就让曲吉欣喜若狂了。 对没有经验、第一次教懵懂学生的老师来说,最开心的莫过于这个孩子太聪明、教起来非常省事。眼前这位小灵童显然就是天资聪颖的孩子,他很快就不满足30个字母的发音了,问,“我们平时说的话,就是这些字母?不对,它们是能组合起来的!”措手不及的曲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实在没想到本来打算半个月之后再讲的加字方法,第一天就必须教给这个聪明的孩子。 两年后,1690年,得知孩子的学习进展后,桑杰嘉措决定,让他开始佛教经典的学习。这一方面是小灵童到了接受正规宗教教育的年龄,另一方面,桑杰嘉措心里清楚,自己身上的担子太重了,此时他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果不加快速度将孩子培养成人,五世达赖喇嘛交给他的任务,恐怕就无法完成。 这个前所未有的压力,是他的同学噶尔丹带给他的。 多年未见,桑杰嘉措依然能回忆起那个大他很多的蒙古师兄。1660年,桑杰嘉措8岁那年,被叔叔带入布达拉宫。那时的五世达赖喇嘛正值壮年,身边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可是每一次见到他,都慈祥地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8年之后,五世达赖喇嘛更是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亲自教授他佛学、文学、天文、历史等等知识,还经常将他带在身边。 也就是在这个期间,桑杰嘉措结识了五世达赖喇嘛的另一个徒弟——蒙古准噶尔汗的六公子噶尔丹。噶尔丹是早就拜在五世达赖喇嘛门下的弟子,可是,他从来不好好学习佛学,而是喜欢舞枪弄棒,面对师父的叹息,他还经常笑嘻嘻地说,“我生来就是做护法的。” 1671年,噶尔丹的家,也就是准噶尔汗家中出了变故。他的同母哥哥僧格接替父亲做了大汗,可是因为遗产问题,另两个异母兄弟一直与他闹矛盾,终于演变为一场政变。噶尔丹听说后,来到五世达赖喇嘛面前,请求说,“师父,我现在想还俗,回到故乡平息战争。” 五世达赖喇嘛沉思良久,缓缓地说,“好吧,你回去吧,不过,要记得不得杀害无辜,心中要常记得佛的教诲。” 就这样,桑杰嘉措与相识了十年的师兄噶尔丹分别了。 其实他早就看出,噶尔丹与所有师兄弟都不同,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好好钻研佛法的人,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可是,桑杰嘉措也十分理解五世达赖喇嘛的良苦用心,让噶尔丹回家,就是希望他能够领导好准噶尔,日后,准噶尔就可以成为格鲁派的一个强大后援。 可桑杰嘉措没想到,这个一直被他当作王牌放在手中、不肯轻易使用的噶尔丹,此时给他惹了很大的麻烦。 这位从小就不安分的师兄,一回到家乡就迅速掌握了准噶尔的政权,不过,他可不会满足于原有的地盘,很快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四处扩张,起初,五世达赖喇嘛对他也是支持的,作为对师父的回报,噶尔丹也曾将一部分土地和人口划归到格鲁派名下。 不过,此时噶尔丹的目光瞄准的是喀尔喀蒙古,大军一路打到乌兰布通。 让桑杰嘉措想不到的是,喀尔喀蒙古早就在战端开始之际归顺了清政府,此时噶尔丹打过去,不是明摆着和清政府过不去吗?而且,乌兰布通离北京那么近,这样耀武扬威,还不听从清政府的调停,不是叛乱是什么呢? 可这一切,桑杰嘉措都不清楚,他还多次上书给康熙皇帝,为噶尔丹求情。 也就是在这一年,盛怒之下的康熙皇帝亲征,打得噶尔丹只带了几千人逃回新疆。 自己的师兄和盟友遭受如此大的打击,桑杰嘉措感到丧气,但他立刻清醒过来,马上意识到必须加紧对灵童的教育,让他快些成长,早日成人。 1690年,桑杰嘉措精挑细选了几位学问精深的高僧担当灵童的经师,在当地的巴桑寺中,让孩子正式学习佛法。灵童的学习进展让桑杰嘉措很欣慰,第二年,他竟然可以亲自写信,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了。 在灵童学习的课程中,有一本书是他非常喜欢的——《诗镜》。这是古印度的一本文艺理论著作,讲的是诗歌欣赏和创作技法,全文有656首诗。小灵童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么多经文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本奇怪的书,他不由得问师父,“难道,这也是佛学吗?” “是啊,它也是佛学的一部分。” “哦。”小灵童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想了一会儿,又问,“可是,书里面一句佛法也没有讲啊。” “佛学有‘五明’,这是‘声明’的课程,‘声明’就是教人们写作的学问,前辈大师们的著作这样有文采,就是‘声明’学得好!您以后要向四方弘法,说的话、写的文章要让更多的人喜欢读、读得懂,要让更多的人欢喜地领悟,这些,都是‘声明’的功劳啊。” “嗯。”小灵童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僧人就该这样,不要只顾着自己读经,首先要做一个利益四方的人。” “没错!我们以后还要学习更多,比如医方明,您的师父桑杰嘉措,可就是个医学大师呢。” “第巴是个医学大师?那好,等我长大些,也要学些治病救人的学问。” 桑杰嘉措想不到,就是这本讲解诗歌创作的书,给小灵童的一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使得他给后世留下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歌;他更想不到,自己并没有机会教导灵童学习医学,因为,小灵童的秘密很快就保不住了,而他也很快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1696年,噶尔丹兵败,康熙皇帝从战俘的口中得知,五世达赖喇嘛竟然已经圆寂了15年之久,而这一切,第巴桑杰嘉措从来就没上奏过,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用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发号施令。 盛怒之下,康熙皇帝下旨严厉地训斥了桑杰嘉措,在旨意中说,“如果再不据实上奏、阳奉阴违,就像平定噶尔丹一样铲除了你。” 桑杰嘉措慌了,他连忙对康熙皇帝坦白,匿丧的事情是遵照五世达赖喇嘛的遗嘱办理的,灵童早已经找到,并一直在受正规的教育,但是占卜的结果是不便对外公开。鉴于现在的情况和最新一次占卜的结果,我们会立刻将灵童迎请到拉萨来,请皇帝陛下批准他坐床。 1697年4月,在措那居住了十年的小灵童,已经成长为15岁的青年,此时,他要启程到拉萨去,成为藏民的宗教领袖。 虽然他的身份马上就要公开,但是为了安全考虑,桑杰嘉措只对一部分人说明了其中原委,等护送小灵童的队伍走到浪卡子的时候,他们停住了。8月份,桑杰嘉措终于对全藏公开了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转世灵童马上就要迎请而来的消息。 可是,这位灵童与其他活佛不一样,他已经15岁了,一系列原本应该完成的宗教“手续”,一样都没有进行过,比如,他现在还没有出家呢。很快,五世班禅大师受邀来到浪卡子,给灵童授了沙弥戒,并给他取了法名,叫仓央嘉措。 仅仅一个月后,仓央嘉措就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康熙皇帝认可了桑杰嘉措的说法,没有对灵童进行“考察”,而是很顺利地给与册封,并派章嘉国师亲自出席坐床仪式,颁发册文。 从此,这位秘密地在格鲁派和桑杰嘉措保护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孩子,成为了西藏第六世达赖喇嘛。 因为此前教授他的老师,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此时,他的学习生涯中有了正式的师父五世班禅大师。 班禅大师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传授的内容并不是佛法,而是希望——他对仓央嘉措讲述了五世达赖喇嘛一生的故事,最后对他说,“前世大师一生鞠躬尽瘁,作为转世尊者,你也要像他一样勤奋勤勉。” 仓央嘉措望着师父,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此前的老师只不过教会了他一些知识,而面前的这位真正的老师却像父亲一样,他不是板着面孔严格教导的教书人,而是在他的心中开启了一扇门,这扇门一打开,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光明的大路——是啊,做人,就要做像前世那样伟大的人。 从第二年开始,仓央嘉措开始学习更多的经典,他的老师都是各教派的著名学者,而他的第巴、精通多种学问的桑杰嘉措,也亲自教他一些学问。 然而,第巴实在太忙了。作为格鲁派甘丹颇章政权的实际领导人,他心中最清楚,此时的他需要做什么。 那是五世达赖喇嘛的遗愿,那是为了西藏的长治久安而必须完成的任务,那是他想要送给仓央嘉措最厚重的礼物。 再过几年,仓央嘉措成人后,他要独立挑起宗教和政务两方面的重担,他哪里负担得起?所以,我必须为他创造好一切条件,让他顺顺当当地亲政,做一位万人敬仰的活佛,这,才对得起五世达赖喇嘛的厚恩。 虽然此时自己内外交困,但是,看见这位健康、聪明的年轻人,桑杰嘉措实在不忍心让他过早地参与政务,他十分清楚,这是一潭浑水,为了别让仓央嘉措惹上麻烦,为了让他好好地长大,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自己也得一个人跳下去。 而这,也是五世达赖喇嘛临终前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不能拖到仓央嘉措成人之后,不能再给这一代活佛增添麻烦。 时间,真的不多了。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已经付出了两代人的心血,五世达赖喇嘛做了几十年,接力棒交给了桑杰嘉措,他又做了十几年,眼看快有起色了,可惜,噶尔丹却横生枝节。 桑杰嘉措看着自己的学生,想到了当年五世达赖喇嘛对自己是如何悉心教诲的,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来老人每一次对政教大事做决定时,都会问一问他的意见,如果他的办法成熟稳妥,老人都欣慰地点头。就这样一次次地耐心栽培,十多年后,老人终于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早在五世达赖喇嘛还年轻的时代,格鲁派遇到了一次生死存亡的危机,当时,蒙古喀尔喀部的却图汗、噶玛噶举政权的藏巴汗和康区的白利土司结成同盟,立誓要消灭格鲁派。五世达赖喇嘛默许了索南热丹的建议,请来了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用武力铲除了敌对势力。本来,他是想与和硕特部结成同盟,没想到,和硕特蒙古人来到西藏后,便羁留在此,虽然帮助格鲁派建立了甘丹颇章政权,却处处把持大权。 这是颗1642年埋伏的定时炸弹,至此,已经长达五十年了。五世达赖喇嘛心中清楚,合作初期都是愉快的,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果和硕特蒙古人与格鲁派有一天失和,格鲁派的命运还是操纵是蒙古人的手中。 桑杰嘉措理解五世达赖喇嘛的良苦用心,他一心培养、扶持噶尔丹,就是希望他的准噶尔部能够成为更远、更强大的同盟军,而在固始汗去世后,他又成功地将和硕特部分为两部,一部是留在西藏的势力,是要紧密提防的,一部是留在青海的势力,是要结成盟好的。当两股势力无法继续合作的时候,就是格鲁派安全的时候。 下一步棋,也是五世达赖喇嘛一直没有走完的棋,就是将以前赋予和硕特部西藏势力的大权,一点一点地收回到格鲁派的手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第巴这个位高权重的职位,绝不能由蒙古人任命,更不能老迈昏聩、无所作为,它只能由最有才干也最为忠心的人来担任。 想到这里,桑杰嘉措仿佛又听到了五世达赖喇嘛的临终嘱托,他明白,老人当年苦口婆心地请求他担任第巴,就是为了在小灵童成人前稳住局势,别让他一生的辛苦付诸东流。 这步五世达赖喇嘛没有走完的棋,他怎么能够不继续走下去?让他略感欣慰的是,固始汗去世后,他的儿子、孙子都没有什么才干,虽然住在拉萨,但对政务并不怎么插手,或许,再过两三代,这颗定时炸弹的威力就会消失,西藏的地方政教事务大权,就可以完全回到自己人的手中。 可他没想到的是,此时他的远方同盟军——噶尔丹竟然倒台了,连带着将他拉下了水,那个更远处的、更强大的“施主”清政府,对他也产生了不满,多少年的苦心经营,险些被噶尔丹完全葬送。 看着仓央嘉措的脸庞,桑杰嘉措百感交集,他多想这个孩子快些长大,做一个意志坚刚、万众服膺的领袖,但是,他又多想让他迟些亲政,因为,前面有很多看不到的危险,这个孩子还太嫩,威望还太低,所有的风险,哪怕是刀光剑影,都由自己担着吧。 然而,桑杰嘉措想错了。 在他给仓央嘉措设计的规划中,迅速成长的方式就是加紧学习,早日做一位宗教方面的大成就者,而迟些亲政的目的也是加紧学习,为他成为一位佛学精湛的大师打下坚实的基础,只有成为这样的宗教权威,他亲政后才会受到拥戴,他的政令才会顺利执行。桑杰嘉措恨不得他立刻通晓显密经典,不仅给他选派了各派的大学者当老师,而且,有空的时候,自己也亲自教授。 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此时的仓央嘉措,对宗教学习已经没有了兴趣。 来到布达拉宫之后,仓央嘉措发现自己过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身边的侍从依然那样的恭谨,神色中却不再将他当作那位措那的孩子;师父们依然那样严肃认真,却不会再像以往循循善诱,声色中多了些许严厉;他要莫名其妙地接见很多陌生人,虽然这些人见到他满心欢喜,他却要说些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客气话;而那些本来比较熟悉的人,此时都行色匆匆,开口闭口不是政务就是税收,要不然就扯到遥远的蒙古或者中原,很多次他想详细地了解些什么,他们却遮遮掩掩,好似不愿意跟他说…… 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不能与自己的臣民心无芥蒂地交流,这样的领袖还不如不做。 难道,达赖喇嘛都是这样长大的吗?他渐渐回忆起自己的前世、五世达赖喇嘛的过去,他清楚地记得,五世班禅师父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中,就讲述了五世达赖喇嘛一生的功绩,在16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参与政教事务了,可此时,没人愿意跟自己谈这些,每天的谈话,都是努力学习、弘扬佛法之类的话,让他听都听烦了。 仓央嘉措感到很失望,也很委屈,他清楚自己年纪小,那些政务是做不来的,可他现在只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身边的人都在忙些什么,并没有想给臣下们出主意,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也不屑于跟一个孩子说。 既然这样,要我每天学这么多经典,长大了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开口闭口都是经文,这样就能治理好脚下的土地? 从此,仓央嘉措不再努力学习佛学,他心中清楚,要想做一位像五世达赖喇嘛那样卓越的政治家,他眼下的这些师父们,是没有人能教他什么真东西的。 他的这种学习态度很让桑杰嘉措惊讶和不安。很快,他听到身边的人汇报,活佛不喜欢学习,经常出游、生活上也很懒散。桑杰嘉措的心痛了,他暗暗地叫苦:孩子,你这样做,枉费了我十几年的心血啊。 他马上提笔给五世班禅大师写信求助:大师,这孩子最近不甚喜爱佛学,时常倦怠懒散,而又听人说他喜好游乐,对此我深为担心。然而我俗务甚多,终日忙碌,深恐放纵了他,此次修书,请大师多加教规训导,以免遗恨。 五世班禅大师接到信后,派人告诉第巴,说,按照以前的约定,马上要给仓央嘉措授比丘戒了,受了戒的人,精神必会振奋,身心自然清净,会有一个良好的改变。至于年轻人喜好交游,也属正常,勿需担忧,到时我自会与他深谈,端正其心。 桑杰嘉措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五世班禅大师身上了,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分身。 自从强大外援噶尔丹死后,准噶尔大权落在了他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手中,桑杰嘉措本以为可以与他结好,延续格鲁派与准噶尔之间的良好关系,维持住五世达赖喇嘛生前创造的局面。可恨的是,这个策旺阿拉布坦跟他叔叔噶尔丹简直是两路人,他多次上书给康熙皇帝,处处说自己的坏话。 桑杰嘉措明白,策旺阿拉布坦肯定没怀好心,他想扳倒自己,进而一举挺进西藏。然而,他只能哑巴吃黄连,康熙皇帝对他早已经不满,此时他再辩解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让桑杰嘉措心中更没底的是,1701年,硕特蒙古的头领达赖汗,这位在世时基本不插手格鲁派政务的大汗去世了。桑杰嘉措的内心很矛盾,他多少有些惋惜,因为达赖汗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有这样一个人做大汗,自己的一系列政策都能顺利地推行下去;桑杰嘉措很快又觉得欣喜,每一次汗位交替都是难得的政治时机,如果此后接替汗位的是个更庸碌的人,自己便可以大张旗鼓地收回更多的权力,五世达赖喇嘛的遗愿便可以更快地完成了。 可是,接任大汗的是谁呢?桑杰嘉措暗暗观察着达赖汗的儿子们,大儿子旺札勒最有可能,他也真是个符合自己心中所想的人选,而他的弟弟呢?其中可有个心狠手辣、傲慢狡猾的人。不过,桑杰嘉措很快放下心来,他心目中最适合的人选旺札勒果然顺利地当上了大汗。 现在,桑杰嘉措最不放心的,就是仓央嘉措了。这位日渐长大的活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听话的孩子了,他好像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再顺从老师们的话。桑杰嘉措将所有希望寄托在1702年,因为在这一年,五世班禅大师就要给他授比丘戒,从此,他就将成为正式的僧人。 人这一生很奇怪,再顽劣的孩子,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时,往往都会瞬间长大。桑杰嘉措寄希望于受了戒的仓央嘉措会从此改掉懒散的毛病,用功学习,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 6月的这一天,格鲁派的高僧们护送仓央嘉措来到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五世班禅大师见到他,十分欣喜,请他为全寺的僧人讲经,可让大师想不到的是,仓央嘉措拒绝了。 既然不想讲经,那么,就按原先的约定,直接授戒吧。 仓央嘉措闻听,立即跪在地上,口中说,“弟子有违师父之命,实在愧疚。比丘戒我是万万不受的,也请师父将以前授给我的沙弥戒收回吧。” 众僧人大惊,退了沙弥戒,就不是出家人了,哪里有俗家人当活佛的呢? 五世班禅大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弟子,他仿佛不认识这位五年前还誓愿做一位大成就者的孩子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对仓央嘉措说,“孩子,不受比丘戒,如何做活佛、又如何做信众们的领袖呢?” 仓央嘉措似乎早有准备,他望着师父,缓缓地说,“师父,难道这样的领袖一定要读经到白头吗?出家之人,戒体清净,不应受俗世五蕴熏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治理一方水土呢?” “可是,孩子,如若不出家,又哪里有资格做转世尊者呢?” “师父,出家之人本不该沾染世俗之事,却要领袖地方、处理俗务,如若不出家,却又做不了尊者,这岂不是矛盾?”仓央嘉措略一沉吟,继续说,“师父,难道我们出家人,就是为了俗世纷争而转世吗?” “这……”五世班禅大师一时语塞,他心中清楚,弟子说的没错,可是,这确实又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师父,弟子情愿不受戒,并请将以往所受之戒还回,戒体在身,实在是本心与行为相违,两相比较,弟子觉得暂不受戒,反而能为地方求得福祉。” 五世班禅大师长叹一声,半晌,他又缓缓地说,“孩子,你能为地方福祉着想,不枉我一番苦心。既然你心意如此,为师不便勉强,师父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那就是不要穿俗家衣服,近事戒在身,日后也可以受比丘戒。” 仓央嘉措在札什伦布寺住了十余日,便返回了布达拉宫。 桑杰嘉措实在想不通,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此时要做什么? 可是,他很快就没有精力继续想下去了,他面临着一道难题,一道前所未有的难题——和硕特蒙古在西藏的政权出问题了,这一天,近侍心腹匆忙来报告:“第巴,大事不好了,蒙古大汗旺札勒去世了。” 桑杰嘉措一惊,“怎么?” “蒙古军中哗变,大汗去世,汗王的弟弟即位了。” 桑杰嘉措马上追问,“哪一个人?” “拉藏。” 桑杰嘉措立刻感到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暗暗叫苦,旺札勒是个没能耐的汗王,他在台上对自己有利无害,可是,这个拉藏又狡猾又蛮横,藏人与蒙古人的纷争,恐怕要再起波澜了。 桑杰嘉措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心中暗想,这可是个难缠的对手。 从小,拉藏汗就看着自己的父亲达赖汗像木偶一样,第巴说什么他完全照准,第巴做什么他也不管。拉藏汗时常纳闷,西藏这块地盘到底是谁的?我们可是固始汗的纯正后裔啊,当年的辉煌哪里去了?如果说五世达赖喇嘛在世的时候,对活佛尊崇一些、礼敬一些,这还说得过去,可现在明摆着小活佛管不了那么多事,我们固始汗家族难道不应该重振旗鼓吗? 拉藏汗更看不惯的是自己的哥哥旺札勒,哪里像固始汗的子孙,窝囊废一个,把他弄下去,我亲自上台得了,在我的手里,和硕特蒙古必然缔造当年的辉煌。 上台之后的拉藏汗心满意足,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政府里的官员都是这些年第巴桑杰嘉措任命的,都是他的心腹,哪有一个是向着我们蒙古人的? 狡诈的他很快就想清楚了:除掉桑杰嘉措,把这棵大树弄倒,他的党羽们才会听自己的话。 没过几个月,1703年的正月,拉萨照例召开传大召法会。传大召历史悠久,是1409年由格鲁派的祖师宗喀巴大师创建的,每年正月都要举行,连续二十多天,是西藏最隆重的宗教节日,在这种大法会上,高层僧侣、政府官员和众多的信众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 只有在这样的法会上动手,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权威。 拉藏汗迫不及待了,不过,他也知道,在这样重要的节日里,不能做得太过分,那样反而会闹得大家都反对他。 他决定投石问路,先试探一下桑杰嘉措的实力,这一天,找了个借口,派人将他的随从逮捕了。 听到这件事,桑杰嘉措立刻明白,拉藏汗此时跟他不是面和心不和,而是直接升级为军事对手了。这个时候跟他讲道理有什么用呢,明摆着他是冲着自己的权力来的,到了最后,拼的只能是武力。 桑杰嘉措没想错,他刚刚表示了一下不满,拉藏汗的第二步棋就行动了,他在达木地方集结了军队,此时,大军正向拉萨进发。 拉萨一下子就慌乱了,格鲁派更是担心两方打斗起来会贻害地方,这时候,拉藏汗的经师嘉木样协巴挺身而出,他对桑杰嘉措说,“第巴,我去劝一劝他,我想汗王与您之间是有一些误会。” 误会?桑杰嘉措暗自冷笑,他明白,嘉木样协巴此举只不过是要做做样子,不过,这种样子也是必然要做的。 听到师父前来调解的消息,拉藏汗也很清楚,动起军队来,民心肯定背离自己,如果再不接受格鲁派的调解,那显然是要得罪很多人的。对自己的师父,这个面子他是不能不给的。 笑脸招待了师父后,他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说,“师父,第巴对我误会太深啦,这都是他手下人挑拨的。我倒有个主意,第巴这些年劳苦,也该休息一下了,不如他暂歇一段时间,这样,那些手下人想挑拨也无法了,我们之间的误会自然会消除。” 听到嘉木样协巴传回来的话,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桑杰嘉措微微一笑,他早料到这个结局,也早做好了安排——第巴这个位子我可以不坐,但是也绝不能落到蒙古人的手里。 他派人对拉藏汗说,“汗王的好意,我实在感激,这些年我也确实劳累,早就想歇歇了。不过,汗王刚刚当政,对很多情况不甚了解,第巴这个职位只能由我儿子担任,他这些年襄助我,这副担子他是很熟悉的,除了他,没人能为汗王分担。” 拉藏汗没说的了,政治斗争不是一锤子买卖,最忌讳的是得陇望蜀,既然对方示弱了,咄咄逼人下去就是天怒人怨了。只要桑杰嘉措这颗大树倒下去,那些小树早晚会七零八落,想到这里,拉藏汗很爽快地批准了。 可是,桑杰嘉措和拉藏汗两人,谁能真的罢手呢。 短暂的和平维持了两年,退了位的桑杰嘉措一直在观察这个野心膨胀的拉藏汗,看到他一意孤行地将西藏搞得民怨四起,他再也坐不住了,1705年,他决定最后一搏——再不搏,自己培养安置的部下都没有势力了,再不搏,拉藏汗的实力就更难以撼动了,而再不搏,仓央嘉措就该长大亲政了,可是,他哪里斗得过拉藏汗啊,必须在他亲政前铲除拉藏汗,否则,五世达赖喇嘛临终的嘱托,自己完全没做到。 桑杰嘉措买通了拉藏汗的内侍,让他往拉藏汗的食物中下毒。 这显然是个笨法子,可桑杰嘉措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很快,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事情败露,拉藏汗闻听大怒,马上调动军队,要一举铲平桑杰嘉措。 桑杰嘉措只好匆匆应战,可他暗暗叫苦,手中的兵实在不多啊。 这时,嘉木样协巴又带领格鲁派高僧们调解来了。经过了上一次调解,桑杰嘉措和拉藏汗心中都清楚,所谓的调解,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谁能真把对方说的话当真呢?再说,就算真调停了,也不过是暂时的,解决这事儿的唯一办法就是武力。 不过,格鲁派高僧们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两边达成协议,各自退步,桑杰嘉措离开拉萨,反正早就不是第巴了,干脆移居到山南的庄园休养,但拉萨不能落到拉藏汗手里,他也得离开,回和硕特蒙古的大本营青海去。 两方人马各自启程了,格鲁派的高僧人长出了一口气,可他们想不到,一边是在政治舞台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主儿,一边是心狠手辣、手握重兵的家伙,谁能把这种协议当回事儿? 桑杰嘉措接受调停,只不过当时匆忙之间手里军队不够,要是有绝对优势他早就开仗了。 拉藏汗假意退兵,一方面是顾及拉萨是桑杰嘉措多年经营的地盘儿,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手里军队不足,要是有必胜的把握,他才不想放虎归山呢。 两方表面上都离开了,其实暗自里开始调兵。过了没多久,双方主力开始在拉萨北面决战,桑杰嘉措虽好不容易凑足了三路人马,可藏军无论如何也打不过精锐的蒙古大军,很快败北。桑杰嘉措也被活捉,被拉藏汗的王妃砍了头。 拉藏汗赶到之后,假惺惺地哭了,他伏在桑杰嘉措的尸体上惋惜地悲号,“第巴啊,我只不过想杀掉给我们挑拨离间的坏人,没想害您啊,您要是不发兵,我的军队怎么能动手呢?”哭归哭,心里可是乐着呢,除掉了这个心腹大患,西藏还有谁敢不服从自己? 拉藏汗想错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话没人敢不听,但他却还得听另一个人的。 这个人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现在23岁了,一个成年的宗教领袖,是天然的横在面前的一座大山,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座大山会越来越雄壮,早晚会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唯一的办法,就是除掉他。 莽撞的拉藏汗能做到汗王的位子,也不是全靠蛮力,头脑多少还是有一些的。这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时,他也不由得暗暗心惊:除掉活佛,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种事情动武可没任何道理,反而会惹祸上身。 怎么办呢?除非…… 他马上派人,给康熙皇帝汇报,将罪名一古脑地扣在桑杰嘉措身上,说他一直勾结准噶尔人,准备谋反朝廷,现在我将这个心腹大患铲除了,皇帝您放心好了。不过,他拥立的那个仓央嘉措可是个假喇嘛,这小子成天沉湎酒色,不守清规,请大皇帝废了他。 为了给自己的说法找依据,这一天,拉藏汗将格鲁派三大寺高僧都给“请”了来。高僧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凶恶的魔头想干什么。 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拉藏汗竟然满脸赔笑,很礼敬地对高僧们说,“众位大师,今日相请,我们议一议仓央嘉措的事儿。”他环顾了四周,看高僧们不解,继续说,“此人是前任第巴伪言灵童之名而立,近年来更是不守教规,德浅才薄,无法服众,今日请众位大师来,我等共同废除他的名号……” 还未说完,一位高僧大声说,“不可,仓央嘉措何罪之有?” “哦?”拉藏汗转脸看了看这个胆敢反对自己的僧人,“他前几年本该受比丘戒,为何推托?为何又将此前的戒体废掉?这样不守教规之人,我格鲁派怎么能姑息?” “这……”这位僧人无语,不过另有僧人缓缓地说,“汗王所言之事不假,但轻言废立,也难说是我派教规吧。” 拉藏汗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他是个假的,他是桑杰嘉措蒙骗大皇帝的,不是真的转世之身。” 这话一出口,众僧人都气愤了,“大喇嘛行为稍有错失,固然令人心寒,但凭什么说他并非转世活佛?这一说太过无理!” 拉藏汗眼见格鲁派高僧们异口同声反对自己,也没了办法,气鼓鼓地回来了。 难道就这样放手不成? 拉藏汗咽不下这口气,当然,他也没怎么真生气,因为他心里是没当回事的,僧人们反对,能怎么着?我只不过是要你们帮帮腔,没有你们我还没辙了不成? 接着给皇帝上书。 拉藏汗又给康熙写了封奏折,再次说仓央嘉措是个假达赖。 这一次,皇帝的旨意很快下来了,而且,随同而来的还有两个钦差。他们对拉藏汗说,既然仓央嘉措是假的,那么,我们将他带回京城吧。 拉藏汗立刻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直梦想着康熙皇帝让他就地处决呢,没想到朝廷要把人带走。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暂且推托,说,“若将假达赖解送京师,众喇嘛都要离散,倘若如此,西藏佛域必有震乱,于天下不利啊。” 两位钦差一时没了主意,他们一商量,认为拉藏汗此言有理,既然是佛域,出了个假达赖就够乱的了,如果僧人们再出走他乡,这片土地算怎么回事儿啊。可是,他们毕竟是带着皇帝的命令来的,事情办不成也没法交差,只好回奏朝廷请示。 康熙皇帝接到奏报,淡淡地说,“没关系,别看拉藏汗现在违旨,过几天,不用朝廷催促,他就会主动送人来了。” 不出康熙皇帝所料,拉藏汗也清楚违背了朝廷的旨意是个什么下场,桑杰嘉措匿丧不报的前车之鉴,离此时可没有多少年。再说,既然自己说仓央嘉措是假达赖,而且已经和格鲁派摊牌了,此时箭已上弦,不继续下去,这个场也没法收。 1706年5月,拉藏汗决定,强行将仓央嘉措押送京师。 17日这一天,当仓央嘉措从居住的拉鲁嘎采林苑启程时,无数僧俗群众闻讯赶来,面对蒙古大军的刀枪,他们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流泪,有些胆子大的,不发一言地走上前来,将哈达献与活佛。 仓央嘉措默默接受了,他在心中默默持诵经文,乞求佛菩萨保佑自己的子民。 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次回到这片土地; 这一走,不知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僧人; 这一走,不知会不会换来西藏的安定…… 这些问题,都曾在仓央嘉措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此时他无暇多想,命运掌控在别人的手中,又能说什么呢? 他上路了,刚刚走到哲蚌寺附近的时候,山上突然冲下来一群僧兵,还没等蒙古军队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营救到寺中。 拉藏汗得到报告,震怒之余也是大吃一惊,怒在他没想到格鲁派的僧人竟敢跟他公开作对,惊在无法预知这个事件的后果。他心里很快盘算了一下,手下的蒙古大军攻下几座寺庙是不成问题的,可这样一来便跟格鲁派势不两立,日后再有什么事情,自己的如意算盘也打不响了。 衡量再三,他还是决定,用武力将仓央嘉措抢回来,不然,怎么跟康熙皇帝交代呢。 蒙古军队也没想到格鲁派的僧兵会如此顽强,他们抵抗了三天三夜,虽然死伤很重,却根本没有屈服的意思。 仓央嘉措站在山上,眼望不远处层层的蒙古兵,又看了看身边疲惫而且带伤的僧兵,最后,淡淡地说,“不要打了,我要下山。” 僧兵们大惊,刚要劝阻,仓央嘉措又说,“不能再有死伤了,况且,久攻不下,拉藏汗倘若放火,寺庙如何保全?我又如何面对前世师祖?” 说完,他走下了山,淡定而且从容。 蒙古人不清楚仓央嘉措是怎么想的,拉藏汗也摸不着头脑,更让他心里没底的是康熙皇帝在想些什么,所以,这一路他们走得极为缓慢,到了冬天的时候,才刚刚走到青海湖畔。 这一天,拉藏汗终于接到了康熙皇帝的圣旨,让他费解的是,皇帝没说下一步需要他做什么,而是提了好多问题,其中一条是——你们此时将达赖喇嘛给我送来,让我怎么办? 想来想去,拉藏汗怎么也想不出如何解答这个问题,突然,他反应过来了——不是您让我将仓央嘉措押送到京师的吗?此时怎么不认账了?让您怎么办?我倒要问问让我怎么办?! 实在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拉藏汗不敢擅自行动了,善于玩弄心机的他十分清楚,这个场只能仓央嘉措来收——如果他承认自己是假达赖,那么自己就可以继续押送,如果他不承认,但是愿意进京,那么自己可以将押送改为护送,仍然可以前行。总之,只要仓央嘉措说一句话,那么,皇帝的问题就不用自己回答,皇帝虽然不满自己也有充足的理由。 拉藏汗马上派人,直接去见仓央嘉措。 得知了康熙皇帝有那样一道旨意,仓央嘉措冷冷地说,“这都是拉藏汗咎由自取,你们究竟是怎么谋划的?现在竟然心虚了,这样也好,我非走到京城去见见大皇帝,把话问个清楚!” 来人慌了,一时不知所措,只是苦苦哀求仓央嘉措,“万万不可啊,佛爷,您与汗王争执,大皇帝自有公断的一日,可我们当下人的实在没法办啊,若到了京城,大皇帝一怒之下,就要了我们的命了。” 仓央嘉措平静了一下,他也清楚这下属说的是对的,再这样僵持下去,无异于将这些无辜的人送入虎口。想了一会儿,他说,“这样吧,我不去京城了,但也绝不愿回拉萨为拉藏所辱。我现在也无意与他争执,徒增伤亡,不如我从此遁走,你们就说我病逝即可。” 来人大喜,叩头称谢,“佛爷,如此甚好,保全了众人,也免得再起刀兵。” 仓央嘉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岂不知要保全众人啊。回去跟你们汗王说,但愿他为民着想,再不要有非分之想。” 第二天,仓央嘉措神奇地消失了。 很快,康熙皇帝接到奏报,说仓央嘉措病逝于途中,按照习俗,尸体被就地抛弃。他缓缓地放下奏章,凝神思考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奏报小心地用黄绫包好,锁在密匣之中。 他又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命人传来近侍大臣,下了几道密旨:第一,命西宁大军严阵以待,谨防准噶尔叛乱;第二,命四川等地严密监视西藏动态,如有格鲁派寻访灵童,即刻密折上奏。 大臣们面面相觑,大胆地问,“皇上,大喇嘛之死,我们……” 康熙皇帝扬了扬手,缓缓地说,“随他去吧,追查下去,西藏、回部,两方必反,倘若他们勾结起来,我大清何以应付?” 过了没多久,拉藏汗奏请,立一个叫益西嘉措的人为六世达赖喇嘛。康熙想都没想,立刻批准了。近侍大臣又问,“皇上,此事过于草率。当年第巴桑杰嘉措谎称仓央嘉措为转世灵童,匆忙之间我们认可了,结果是个假的。现在拉藏汗又捧出一个,我们实在无法确定他说的都是真话,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康熙微微笑了,说,“我岂能不知?但若不准奏,怎么办呢?若准部抢先拥立一个活佛,我们又该如何?” 大臣又劝谏,“陛下不可,倘若应允了拉藏,岂不是被他所用?此人之心,实是恃皇上的宽弘而欺天下啊。” 康熙点了点头,沉默了良久,说,“此人其心可诛,我已知晓,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朕虽贵为九五,也须忍让退避。” “这……不如征讨拉藏汗,一举稳定西陲。” “不可!”康熙皇帝立刻制止,“此时我万万不能与西藏交兵,否则准噶尔必然趁机作乱,大清便又要拖入战火。忍一时吧,我不忍,天下苍生便得忍,连年战争,中原百姓家无余资,我怎么忍心再起战端?” 康熙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此番赐予益西嘉措达赖尊号,并不予以册封,以绝后患。拉藏野心,我并非不知,只望静待时局,若准噶尔部真心服膺天朝,我自会安定西藏,若准部阳奉阴违,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拉藏与他联盟,如此,只好暂且退让,但愿他别惹出是非。” 此后,拉藏汗推举的益西嘉措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可是,西藏的所有人都没把他当成真正的活佛,格鲁派更是暗中寻找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 1712年的这一天,康熙皇帝苦苦等待的一个消息终于到来了。 为这一天,他足足等了6年。 他等的是仓央嘉措转世灵童的消息,这一天,有人密报灵童已经找到,他在1708年生于康区的理塘。 当然,康熙不会静静地等待的,在等待的6年,他必须为它的到来做好准备,因为,没有这样的准备,它搞不好就要成为坏消息。 他准备的,便是与准噶尔的决战,这些年来,大清与准部虽然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但平静只不过暂时掩盖着一触即发的危机,这一场大战迟早是要开打的。经过几年的准备,康熙皇帝已经有把握打赢这场战争了。 有很多时候康熙不禁回忆起仓央嘉措,当年他的“死”,给大清国换来了这个难得的时机。 得到转世灵童的消息,康熙皇帝马上意识到,这个孩子,不能再落入拉藏汗手中,更不能落入准噶尔手中,他一定要靠我们自己培养。只有一个与中央政府心系一处的活佛,西藏几十年的政治纠葛甚至是战火,才会一举平息。 1715年,准噶尔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开始攻击已经服膺清国的哈密。 康熙一直防备这股强大而且富有野心的势力蠢蠢欲动,此时,完全印证了他的判断,此时的准噶尔,已经不复当年,虽然哈密是个弱小得连抵抗力都没有的小汗国,可准噶尔却打得异常困难。 康熙大喜,这一次小小的战役,使他看清了准噶尔部的虚实,他雄心勃勃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平定准部,安定青藏,时机已到,防了十多年,忍了十多年,也该有个了断了。” 1716年,康熙皇帝秘密叫来内廷侍卫阿齐图,问,“青海塔尔寺,距离我西宁大军有多远?” 曾经去过青海的阿齐图马上回奏,“很近。” 康熙点了点头,“如此,你速去青海,青海的罗卜藏丹津以前曾奏报,有一个达赖活佛的转世灵童,你此去,将他安置在塔尔寺。” 阿齐图马上动身,将孩子送到塔尔寺。接到他的奏报后,康熙长舒了一口气,此地离西宁驻军不远,这孩子不会被蒙古人控制,而且,此地又是藏、蒙、汉交界之处,正好可以让他增长见识、增加声望。 大喜之下,康熙皇帝连下两道旨意,鼓励他弘扬佛法,其中一次,他的圣旨中明确写道:尔实系前辈达赖喇嘛转世。 青海的僧俗群众看到朝廷认可,马上要求将灵童迎请到拉萨。康熙皇帝不动声色,对这些要求置若罔闻,近侍大臣有些急,问道,“皇上,如此一来,岂非两个达赖活佛?” 康熙皇帝微微一笑,“不,一个。另一个如何处置,无须我来做。” 康熙仿佛看到了结局。 很快,1717年,准噶尔部入侵西藏,杀掉不得人心的拉藏汗,废黜了益西嘉措。 接到奏报,康熙皇帝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对西藏用兵的时候到了,这次用兵,不但要一举清除蒙古人在西藏盘踞多年的势力,而且,还要在西藏驻军、改革地方政务,真正地将西藏的事务由中央政府管理起来。 而此时,那个被供奉在青海塔尔寺的孩子,也已经渐渐长大了,康熙皇帝对他的成长非常满意,他不仅学识好,而且性格谦和,格鲁派的僧众们时常惊异地发现,他的一举一动,或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某种神情,像极了前世的达赖喇嘛。 很快,康熙皇帝任命皇十四子允褆为抚远大将军,远征西藏。这一仗打得极为顺利,经过了多年的准备,再加上皇子亲征,清军一举将蒙古军队从西藏赶了出去。 1720年,允褆率大军亲自将青海的转世灵童送往拉萨。沿途的僧俗群众翘首以盼,欢呼雀跃,尤其看到清政府严整威武的军队,他们都清楚,蒙古势力再也不可能插手西藏的事务了,从此开始,困扰西藏多年的纷争结束了。 这个在青海由清政府悉心培养的灵童,就是第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 在此之前,从青海湖畔脱险的仓央嘉措,已经来到了内蒙古的阿拉善旗。从1706年的冬天开始,他便四处漂泊,然而,心系西藏的他也时时打听拉萨的消息,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他还想回到青藏高原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的“后世”,究竟是不是万民服膺的好活佛,究竟是不是自己满意的接班人。从1724年到1745年,仓央嘉措在阿拉善和青海之间往来,先后担任了13个寺庙的堪布,隐姓埋名,虔心弘法,当他看到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两次册封格桑嘉措,并帮助他改革西藏政务后,仓央嘉措放心了,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在一个稳定和平的环境中,默默地为众生的福祉努力着。 1746年,64岁的仓央嘉措在阿拉善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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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诗传

仓央嘉措诗传
作者: 苗欣宇, 马辉
isbn: 7539932880
书名: 仓央嘉措诗传
页数: 239
定价: 35.00元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