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孤单》试读：八点钟的柴犬

即使过了三十年，这段记忆依然保持着最初光鲜的色泽。失去了衡量时间轴的基准，感觉不出“刚才”与“那时”到底间隔了多久，就像站在一幅刚刚完成的画卷前，回忆起在雪白的画布上落下第一笔的瞬间，仿佛就在昨天。 发觉我的靠近，那只狗睁开眼睛。它抬起头，项圈上的铃铛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接着，它四条腿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用这种低调的方式欢迎我的到来。“哟，次郎！”我跟它打了声招呼，在它面前弯腰蹲下，贴近到鼻子对鼻子。在我用右手不停摸它的头的时候，它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每天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与它都重复着初次见面时的仪式，而且耳畔一定会响起帕赫贝尔的卡农。不过，那纤细流畅的巴洛克音乐是在我的脑海中响起，真正的旋律在这个地方响起要到三个小时之后了。 从傍晚到末班电车结束的这段时间里，我在一家叫“名曲咖啡厅”的地方打工。“二战”后出现了很多播放古典音乐的咖啡馆，不过进入一九七年代后开始逐年减少。现在，这条可以俯瞰河道的学生街上就只剩下两家了。 这栋战后建起的五层建筑号称“东洋第一大咖啡厅”，客容量大，雇员也多。这种规模，曾让只见过乡下小茶馆的我非常震惊。在法国梧桐林立的街上，可以听到学生们的欢笑声、“空气补给”乐队和博兹•斯卡格斯的歌声；在厚重的大门内，则充满了小提琴与钢琴柔和的音调。 次郎就被养在这种地方。与其说是这家店饲养，不如说是被店主拴在后门，由过往的行人照顾。 初次见到它是在我来这里打工的第一天。那天，我走下长长的缓坡，穿过车站前的大街绕到咖啡厅后门。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事服务行业，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本想顺着外面的铁架楼梯直接爬上五楼的员工更衣室，却在一楼的混凝土楼道里，看到了被绳子拴着、趴在夕阳下睡觉的次郎，我紧绷的嘴角顿时放松了下来。 从懂事以来到高中毕业，家里一直都养狗。上京之后，也许是因为生活在没有狗的环境下倍感压力，所以现在，只因为眼前出现了一只狗，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就被化解了。我不由得蹲下来去摸它的头。 咦？ 有人毫无顾忌地接近我。 但是，是陌生人的味道。 哎呀，怎么一上来就摸我的头？ 喂喂，摸得太狠了我会头晕。 嗯？身上有狗的味道。 是从衬衫上散发出来的。 裤子上蓝色那部分有颜料的味道。 接下来会摸我的喉咙吗？会帮我揉肚子吗？ 真好真好！ 一直在笑啊， 看来很熟悉狗的习性呢。 我抱着想靠画画生活下去的梦想来到东京，在没有父母资助、一个人生活的情况下，不得不自己赚取学费和买画具的钱。对于我这种背水一战的穷学生来说，时薪当然是越高越好。地点最好选在艺术大学的预备校预备校： 为想进入专科学校，特别是大学的人提供的针对入学考试培训的学校。可步行到达的范围内，时间控制在五点到十二点之间。这时，恰巧在打工情报杂志上看到名曲咖啡厅的招聘广告。所以我并不是因为喜欢古典音乐这么感性的理由才在这里打工的。 透过更衣室的窗户，我看着下面河道沿岸挤满学生的车站，手里还不停地打着蝴蝶领结。五点钟要准时站到侍者固定的位置上，然后就这样一直站到十一点关店为止。工作内容就是奔走于宽敞的店内，应付客人源源不断的点餐要求，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 途中忙里偷闲的十五分钟，是我每天都期盼的宝贵时光。一到八点钟，就是我被叫出去“倒垃圾”的时间。将早上留在店内的垃圾集中到一楼处理，是之前店里就有的规定，我在打工的第一天就被店长任命干这项工作。刻意营造宁静氛围的名曲咖啡厅当然不会用广播通知店内员工准备倒垃圾，每天一到八点钟，就会播放约定俗成的曲子——帕赫贝尔的卡农。 “巴洛克的名曲跟垃圾这个词一点都不配。” 虽然我每次都这么想，不过小提琴、管乐器与管风琴的合音，却像画笔蘸满了颜料一般逐渐被我的身心吸纳。抱着装满咖啡豆残渣和吃剩的面包屑的塑料桶从账台后门出来，乘上外部的小型升降机把它搬到一楼，这种程序要上上下下反复好几次。 在光线昏暗的后门，重复倒垃圾这种消极行为，勾起了我离开故乡后，因生活贫苦而沉淀在内心深处的凄凉。就跟吃完方便面后，或者钻进冰冷的被窝瞬间产生的寂寥感一样。招待客人时笑容的深处，勉强隐藏起来的负面感情，在随着卡农的音乐走出室外的刹那，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但是这波感情，在我低头看一楼楼道的瞬间就云消雾散了。连伙食费都入不敷出、经常吃不饱肚子的我，开始打工后找到了一种可以果腹的方法——将客人没有点的三明治写在订单上，然后装作端给客人的样子迅速溜进厕所，这样三片混合三明治就顺利地流入了我的胃袋里。 但是数日后，三片变成了两片。另一片留在了黑色长裤的口袋里，它的终点站在八点钟的后门。跟次郎一起蹲在楼道里，透过一楼账台的玻璃窗，卡农的音乐声若有似无地流泻出来。不同乐器反复演奏的旋律，伴随着咖啡的清香感染了蹲在黑暗中的我，和端坐在我面前的柴犬。就像在管乐器中加入弦乐器或管风琴声音会膨胀一样，随着我叫次郎的声音越来越响，它的耳朵“噌”地一下竖起来，然后前爪交替地轻轻抬起，望着我的眼睛，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呜……”地低鸣。倒完垃圾回到店里之前，我会将塞在口袋里挤碎了的三明治拿出来喂它。次郎就像我在厕所里一样一口吞了下去，然后瞪着一对“还能不能再给我点”的大眼睛窥探着我的手边。 “看吧，没有了哦。今天就吃这些吧。”我对它轻轻挥了挥手向大厅走去。当它在我的视野中消失的瞬间，我叹了口气，将松开的蝴蝶领结扎紧。 是香烟的味道啊， 我不喜欢。 还有酒的味道哟， 我也讨厌。 颜料的味道渐渐消失了…… 身上沾的味道好像也变了。 不过，只要是你的味道， 我都喜欢。 渐渐地，伴随在我身边的不再是希望，而是不安；不再是快乐，而是寂寞。 打工的时候，无精打采地将咖啡端到客人面前，忙的时候几乎是扔下托盘。对前辈的指使总是心怀不满，自己都能感觉到面部表情快死了。照镜子一看，虽然不至于产生强烈的危机感，但愁眉不展，就像脸上积了大块的乌云一样。在学校里一天到晚就是学素描和油画，预备校的课程一结束我就直奔名曲咖啡厅。这样的生活开始后的第一个月，我就对自己的才能失去了信心，开始反思走绘画这条路是否太勉强。 在预备校的班级里，每到周六，老师会将学生本周完成的作品逐个点评，根据优秀程度从右上角依次向左排列。我的画永远被排在最下一层的左端，跟其他人的水平差异一目了然。这种挫败感逐渐演变成抗拒上学的状态。接着第二个月，我从对将来的不安，转变成每晚在房间里用便宜的烈酒麻醉自己。白天逃学去弹子房，周日就泡在赌马场。 将对艺术大学的憧憬、当画家的梦想统统抛在脑后，不，应该说正是为了忘记这一切，我才两点一线地往返于打工地点与住处之间，借酒精与打弹子逃避现实怠惰地生活着。初秋，已经到了踩着满地的法国梧桐枯叶，挤在学生运动的公告栏前看文化节海报的季节。上京只有半年，酒精不仅麻痹了我的自卑感，连积极的思考方式都逐渐钝化消失了。恰巧就在这种时候，店长告诉我咖啡店即将关门。因为大学向郊外迁移，客源逐年减少，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利润可言了，所以一个月后咖啡厅将停业，改成游戏中心。突如其来的消息，宣告着所有的员工都将失业。当然，我也被迫接受这一现实。踏着卡农的曲调出去倒垃圾的工作还在继续。比起不得不去另找新的出路，这十五分钟的时间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更令我彷徨不安。而最让我心痛的，是再也见不到次郎这一事实。从那一天起，倒垃圾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与狗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多。 “我再不振作起来就不行了，是吧？” “我之前到底想要干什么来着？” “你，喜欢画吗？”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工作结束后，我撑开伞一从后门出来，就看见次郎从小窝里爬出来，走到我以前一直蹲着的地方停下脚步，后腿一撑，身体稳稳地直立起来。 楼道上没有屋檐，看着鼻子上沾满水珠的次郎，我顿生捉弄之意，于是试着停住脚步不再靠近它。一直望着这边的次郎，茶色的毛被雨水打成了深色，雨水顺着它那像洗过的毛笔一样的毛的顶端滑到地面上。 因为下雨，你的味道被冲淡了。 不过，那肯定是你的眼睛。 虽然向上看，雨水会滴进眼睛里， 但是我还是要看着你的眼睛！ 快过来啊，过来摸摸我。 在雨夜下，凝视着浑身湿透的柴犬，与它瞳孔中映出的黄色灯泡的反光，我的目光，仿佛跟雨水一起被次郎的身体吸收了一般。次郎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我脑海中又响起了巴洛克的音乐，感觉只有时间和音乐在流动，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好想永远跟次郎一起听卡农！我把伞一扔，向它飞奔过去。 “你会一直都关注着我吧……”见证了数十万人青春的名曲咖啡厅，宣告它历史性终结的瞬间已经迫近。最后一天，结束一天工作的员工们都齐聚在大门前，一遍遍地抬头望着这栋五层建筑，要将熟悉亲切的职场牢牢地印在脑海中……然后大家相互道别，一个一个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直到最后，都留在后门的楼道口。手里拿着一张老唱片。 店长说店员每人可以拿一张自己喜欢的唱片，肖邦、贝多芬、舒伯特、柴可夫斯基……大家都选了店内大受欢迎的或者很难弄到手的珍贵唱片，没有人注意到这张连音源和封套都擦伤了的、画有城堡的唱片……我却毫不犹豫地选了它。 我觉得，只要听到这首曲子，想起那个雨夜柴犬的眼睛，自己就不会再迷失方向，可以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八点钟的卡农，次郎，都在背后默默地推着我前进……手里拿着陈旧的唱片套子，来到没有任何人的后门，在这个老地方，像往常一样，我站在柴犬面前低头看着它。打开从仓库里拿出来的手提式留声机的盖子，将唱针放在唱片上。管风琴的低音就像后门的声音，令梧桐叶枯黄乱舞的寒风，同时也送来了咖啡豆的清香。 我抱着次郎，次郎用温热的舌头舔着我的额头。在裸露的灯泡下，人与狗的身影一动不动，无言地静待着时间的流逝。 次郎嗅着我的味道，我也深深地将次郎的味道吸入鼻腔内。现在，我在自己的事务所前俯视着来来往往拥挤的学生群，桌上的ＣＤ机里放着巴洛克的音乐。身旁的某张ＣＤ封套上画着一座城堡，那是我第一次为ＣＤ封套画的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