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上下)》试读:战奴
战奴
中原之外相去万里,有群峰拔地而起,连绵聚合,高可摩云,峭拔如渊,名渊山。传说为神魔所踞,凡人不得其径,终年雾气环绕,雪域之中别有洞天,唯飞鸟可窥胜景。渊山之外戈壁茫茫,黄沙绿洲之间小国林立,言语风俗各有不同,大异于中原,其中以北狄、沙勒、善若、休墨、卫渠、乌昌、遮兰等国为盛,国与国间或有商旅,或有婚姻,或有侵掠,或有战争,争歧暗斗从无间断,合称三十六国。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只能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腥气。
凶狠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下,他们的体力几乎耗尽,连最简单的站立都很难支撑。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强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教官任意践踏着生命,不允许一丁点儿的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笞。鞭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会溃烂,足足能痛上十余日。
这是渊山深处的秘境,也是魔教的本营。要是死在这里,真成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已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他禁不住开始怀疑,真的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被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武林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卑微如蚁。
数日魔鬼般的训练之下,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这里崇敬的仅有一人,层层制辖之上,教王如神一般睥睨众生,至尊至威。
而他此刻所处的,不过是魔教筛选可用沙砾的训练场。不同的区域中,无数少年在隔断的栅栏里受训,其中不知多少是幼年即已在此,日复一日地承受击打,眼神中没有一丝人的感情,整日麻木而机械地搏杀,听凭号令,迅速攻击成为一种本能。
震慑四方、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紧了紧臂上裹伤的布条,一个冷峻少年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仅剩三名,与两百九十七个自小在战奴营训练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他们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地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才有资格正式成为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则跻身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老都不敢小视。
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仆服侍,拥有恣意享乐的权力及被教众尊崇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尽是来自于此。无须耕种劳作即能安乐富足,举目所见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数不胜数,像是极尽繁华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存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欢愉。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被驱策虐打,在臆想中全数忘却。比起杀场外的天堂,此间的残酷只能用地狱来形容。听着耳边对未来的憧憬,他合上眼沉息吐纳,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一地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满脸于思的塞外大汉缓缓踱步,行过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如同审视一把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面谒教王,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杀手。你们应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但这也意味着,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试试看,谁能活到最后。”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一起受训的时日不短,众人都清楚彼此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人。
他想起了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噬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练。
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使用从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如泉水般在训场横流。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可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少了大半,多年的训练让少年们长于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滑过,臂上又添了一道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睡意。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做声,对方比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压低的声音透着倦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向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也差不多。”
虽惊异于对方的坦白,他仍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质疑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寻找可以合作的人,唯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等了半晌,没有回答,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了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对手的颈项,他能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肌肉蓦地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厮杀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彼此已有了些许默契。那个少年果然解决了对手,正扯下衣襟裹伤,脚步微微有些虚浮,看来受伤不轻。此人出招迅捷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第六日的黄昏,场中还剩下四人。
夕阳如血,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教官背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更改的规则。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对面的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配合大不相同,鹿死谁手并不难猜。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暇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对面二人目光尖锐,满是挑衅,已用上了攻心之术,
“不算实力,伤势也比我们重得多。”
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唇,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生机是你们互相厮杀,看谁运气好,反正你们也只是暂时联手。”明白了同伴的心思,另一人配合道:“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两人都会死;互相厮杀反而会有一人存活。你们自己也明白如何抉择活下来的胜算大,不管谁赢,我们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原本陌生的人,并不会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理智分析局势后均是一清二楚。是命运捉弄吧,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狭路为仇。又是什么样的权力欲望,让那些人冷冷地旁观,只为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这两日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看着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已挖好了墓穴,早凋的生命将被一应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化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地被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了视线,身边的少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龇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觉得有些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地选择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哑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养伤时的待遇和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创伤药简直神效,也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角微勾。生死患难,又在同一间房养伤,两人已亲如兄弟。
他瞥了一眼,新衣材料的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营。”
“弑杀营?”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为他讲解:
“魔教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掌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处置触犯教规者从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三十六国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营,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的总称。七杀为弑杀营精英,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营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细细琢磨,“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均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营也一样。”少年枕着手臂,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难以计数,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还以为你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你是哪一国人?”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一时竟看不出是哪一族。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这儿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被人捉过来的。”
“谁捉的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怕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比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眼下内力被禁,功力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仿佛觉得伙伴戒备的神态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劝你死了这条心,渊山的防卫比你所见还要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儿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慈爱的母亲,亲厚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才,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指向其中一个少年。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营,而另一个……是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游戏般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地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
“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身边的同伴悄悄递来的眼色隐忧重重,他的手心丝丝沁汗。或许未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面。
“迦夜参见教王。”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掠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微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赏。”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教王轻笑一声,“七杀之中,唯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杀手,给你做影卫,可好?”
“谢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淡淡的语气,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尽管随意,莫要再像上一个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光,无端叫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凝住的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是按捺住不耐。
他震惊地僵住,恐怕渊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竟是……年约十三岁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