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是书生》试读:“进军西北”:创立一个研究所的故事

1943年6月,李约瑟(Joseph Needham)来到了四川南溪县李庄。在战火连天的时代,这里是一群读书人--以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和社会科学研究所(以下简称“社科所”;1945年易名为“社会研究所”)为主——可以潜心于学术世界的“桃花源”。李约瑟很兴奋地和这群书生分享学术心得,他并赞誉道,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之后,“那里的学者是我迄今会面的人中最杰出的”。李约瑟身为中研院动植物研究所(1944年分为动物与植物两研究所)的通信研究员,发表了公开演讲,济济多士,云集一处,如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社科所所长陶孟和、考古学家李济,等等,俨然学术盛会。 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却在演讲将始前一刻上演:出席者之一梁思成,突然把正处于好似“冷战”状态下的陶孟和、傅斯年拉到一起,要他们友好地握握手。在场的学界精英,眼见两人终于伸出友谊之手,纷纷在心里喝彩,李济更特地走上前去和梁思成握了手,还私下说道应该要把诺贝尔和平奖颁给梁思成。本来,陶孟和与傅斯年,都是北京大学出身的。不过,当陶孟和已经是北大的教授时,傅斯年还只是活跃的学生领袖,严格来说,傅算是学生辈的后进。只是,两人之间,既有如梁思成、林徽因等共同的朋友,又同在中研院任职,公务私交均密,情谊实在师友之间。可惜,就在1943年上半年的时候,陶、傅之间的关系却是紧张之至;梁思成的举动,显然让这两位学术领导人,从此重修旧好。 具体来说,陶、傅失和,是外在政治大环境逼压的结果,但和中研院本身的发展前景,也脱离不了关系。这个故事,得从蒋介石委员长开始讲起。 1942年8月,蒋介石委员长为了处理新疆事变,赴西北各省视察,并且提出了“西南是抗战根据地,西北是建国的根据地”的主张,自此,议论中国西北地区的开发问题,又是甚嚣尘上。1943年2月,罗家伦奉命担任西北建设考察团团长,即是蒋委员长个人意志的反映。当时的中研院代理院长朱家骅,本来就是关心重视中国“边疆”问题的人,在此之前,他便曾鼓动科学工作者“到西北去开辟一个科学的新天地”(《西北建设问题与科学化运动》,1941年10月12日);同时还身兼国民党组织部部长的朱家骅,亦在国民党组织部成立了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自兼主任委员,请史学名家顾颉刚任副主任委员(后来,顾颉刚转请韩儒林任之,细节不详述),凡此均可想见朱家骅对于“边疆”事务的热心。此刻,出于自己本身的关怀,又有蒋介石的一席言,加上时任行政院政务处长的蒋廷黻的鼓吹,朱家骅显然不愿让中研院在这波逐“西北”之浪的队伍里缺席,于是,社科所便成为这波意欲让学术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的行动的先锋部队,用陶孟和自己的话来说,“当此之时,有可服务国家之处,当决然担任”。 然而,在战争期间要让社科所扮演好这个“服务国家”的角色,又得与“最高当局”的个人意志相配合,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涉及相关事务实在繁杂困难之至。首先,既然蒋介石委员长喊出了“西北是建国的根据地”,陶孟和就拟了计划,打算把社科所搬到兰州去,专就经济及文化接触两项进行研究,请蒋廷黻转给蒋委员长,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蒋介石同意了,却批示要社科所迁到兰州“以西”的地方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蒋廷黻告诉陶孟和,“无以介公批了迁兰州以西而失望。若干工作仍可在兰州做,止是牌子推于兰州以西云云”。实际上,在李庄的社科所,根本不打算搬,“名义上是迁,实际上是添”,此后,社科所应当又多兰州一个据点了。不料,“天威难测”,“最高当局”最后指示,所谓兰州“以西”的地方,居然是酒泉。这下子麻烦就来了,据傅斯年提供给朱家骅的意见: ……此事大可发愁,酒泉严格说仅一油栈,如何设社会所?其中既无经济可以研究,亦无文化接触可以研究(研究文化接触最好在西宁),社会所如在西北设分所,必以兰州为宜,酒泉切切不可,此点若不改,后患无穷。若名称上在酒泉挂社会所之牌,必为空洞。以介公之热心西北,夏、秋未必不去,一看其为空洞,非真迁也,恐本院整个蒙不良之影响……本院似不当把社会所实际上放在李庄,分店在兰(按:兰州),牌子却挂在酒泉,而谓不在兰州也…… 只是,最初傅斯年虽不以社科所此举为然,却因此事并“不关史语所,亦未注意也”,所以还对陶孟和直接“引当时报上一名词云‘阳奉阴违,贻误要公’,以为笑谑”。不料,等到社科所因之而要广聘人才之际,傅斯年顿觉苗头不对,开始忧心社科所和史语所的工作范围恐将有重复之病矣。原来,他早与陶孟和有“君子之约”,主要内容是“近一百年史,即鸦片战争起,由社会所办,其设备亦由社会所”,因此,史语所的全汉升“昔有志治近代一问题”,就被他阻止了。现在,陶孟和想聘用的李安宅、费孝通与韩儒林等人的工作主题或范围,正是史语所原来成员各有专精者。如此一来,傅斯年以为“恐有大规模之重复在后,未便再颟顸下去”,便与陶孟和开始交涉。遗憾的是,双方沟通不良,终至以函件相征伐,在纸上“兵戎相见”。 陶孟和生气的是,自己“受命进行西北工作”,计划进行并不顺遂,没想到傅斯年居然还来干涉社科所想要聘的人,难不成是说自己没资格主持这件事吗?他在信里对傅斯年这么说: ……今又遭一再鞭扑,且警告以所请之人不得任为研究员(实际上现仅有一人),弟行能无似,如足下承认弟无资格进行西北工作,或须完全退出中研院,尚祈坦白告我为幸。 他在另一封信里的一句“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则更可能让傅斯年的血压升高不少,因而回信痛责道: “伎俩”一词,其connotations在中国虽无标准字典,然试看《聊斋》《西游》《儿女英雄传》《封神榜》等书,完全是一句骂人很重的话,意为“小小阴谋”之类或英语之treacherous……此等骂人话,最好盼望我公收回,即是说,下次来信,声明收回“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十个大字,除非我公认为不必再作朋友的话。 双方言语里的火气,既已至此,友谊决裂,自是意料中事。最后,只好“公事公办”,诉诸中研院的最高领导当局朱家骅。陶孟和致函朱家骅,言明道:“请其设西北研究所,集合院中各所力量,内包括贵所之历史、考古、语言、民族四门,此所另请高明主持,至于社会所则仅担任经济、行政两门……” 傅斯年一样写信给朱家骅,主张社科所和史语所“两所工作之分界,提交院务会议”,并倡议“另由全院办一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其计划另呈”(按:傅斯年此一“西北工作站计划”,未见)。 面对着“西北研究所”与“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两项提案,朱家骅当时究竟做出什么抉择,他又如何化解陶、傅之间的冲突,目前尚不得而详(不过,就目前可以接触到的史料判断,“西北研究所”或是“西北工作站”并未曾成为中研院的建制。傅斯年之争,显然确有其实效)。然而,如果没有梁思成那个可以得到诺贝尔和平奖的动作,陶、傅友谊的裂痕,恐怕难以弥合吧。 在国难当头的时代背景下,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不愿在象牙塔里孜孜不倦,理有必然。特别是,来自政府和院方的“最高当局”的鼓动,人文社会科学居然“有可服务国家之处”的“实用”价值,研究者之雄心勃勃,意欲另辟天地,也不让人意外。可惜的是,陶孟和领导社科所“进军西北”的行动,“挂空牌于酒泉”,用傅斯年的话来说,却是“近于蒙蔽政府之事”。况且,这是“院务之大事”,应该“闻之院务会议,一商其各种可能之利害”;并不是院长和某位所长说好了,就可以算数,就应该执行。中研院的发展前景,该如何擘拟,实在不容许“黑箱作业”。 相对的,傅斯年最后之大义凛然地主张将此事“闻之院务会议”,并另起炉灶,提出“由全院办一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却又是他忧心社科所和史语所的工作范围将有重复的“本位主义”的展现。用陶孟和的话,社科所和史语所的工作有所重复之处,实并无可忧:“退一步讲,中国学术工作,以至近于学术之工作如此幼稚,研究之处女领土如此之大,‘重复’……又有何妨。” 唯在傅斯年看来,他不能同意各所的研究范围有重复之处,故与陶孟和早有“君子之约”。偏偏,陶孟和拟聘用的新进研究人员,正违背了前此的约定,如费孝通就与凌纯声的科目重复,韩儒林之治学范围则恰如向达。傅斯年之争,显然是要对自己所里的成员有所交代。傅斯年之“争”,也并不是绝对“大公无私”的行动。不过,经此一“争”,朱、陶推动中研院“进军西北”的雄图,应该就此烟消云散矣。 必须承认,在“中研院”这个学术社群的发展道路上,往哪个方向上走,朝什么样的学术领域迈进,有时并不完全仰仗学术自身的逻辑而运作。即如彼时研究院想要“进军西北”的动力,日后“三民主义”也得成为一个学术课题/领域,并可在研究院(与各大学)安寨扎营,成立研究所,显然都并不是学术社群自身酝酿出来的;政府和院方的“最高当局”,才是带领“开拓”学术道路的火车头。 那么,远离战争岁月之后,学术社群还必须扮演同现实需要相呼应的角色吗?当代“产/官/学”三位一体的结合景象,对这个问题已然做出了解答。因此,从历史的宏观视野来看,傅斯年与陶孟和的争执,更终究只是场“茶杯风暴”而已。在“中研院”里,各式学术建制的“存在理由”,各有讲不完的故事。面对着“中研院”未来学术建制的兴废工程,述说这些故事,应该可以带给我们一些思考的灵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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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是书生
作者: 潘光哲
副标题: 一个现代学术社群的故事
isbn: 7563392157
书名: 何妨是书生
页数: 228
定价: 26.00元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9.12
装帧: 平装
出品方: 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