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道路》试读:光荣道路

1892年7月19日 星期二 圣比斯,坎布里亚郡 如果你问乔治,为什么要去那块礁石那里,他一定说不上来。为了走到那里,他必须得走进海水里,他甚至都不会游泳,但乔治对这一切似乎都毫不在意。 那天早上,海滩上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个六岁小男孩的举止。雷·马洛里牧师合上他的《泰晤士报》,放在脚边的沙滩上。他没有惊动旁边沙滩椅上的妻子,她正躺在那里闭目养神,享受斑驳的阳光,对大儿子面临的险境毫无察觉。他知道,如果安妮看到这一幕,将会惊恐万分。就像上次母亲联盟会上那样,这孩子爬上了乡村大厅的屋顶,把安妮吓得半死。 牧师迅速地扫了一眼另外三个孩子,他们正开心地在水边玩耍,对哥哥的处境漠不关心。阿维依和玛丽正快乐地捡着早潮推上岸边的贝壳,最小的儿子特拉福德专心致志地往小罐头桶里装沙子。马洛里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长子身上,那孩子还在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块礁石走去。他还是不怎么担心,那孩子最后一定会意识到他不得不回头。海浪开始慢慢地淹没男孩的短裤,这时,父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现在,乔治几乎寸步难行了,就在这时,他够到了嶙峋的礁石,灵敏地从海水中翻身上去,然后在礁石间辗转跳跃,很快就到了岩顶。他在岩顶坐下来,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尽管他的历史课成绩非常棒,但肯定没有人跟他说过克努特大帝①的故事。 海浪在岩石周围汹涌地咆哮着,漫不经心地拍打着岩石。父亲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孩子,他耐心地等着儿子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险境,然后回头求救,但那孩子没有。浪花第一次抚上孩子的脚趾时,马洛里牧师开始慢慢地向水边走去,走过小儿子身边时,他咕哝了一声“很好,我的儿子”,小儿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堆沙堡。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儿子,海浪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脚踝,可孩子还是没有回头。马洛里牧师纵身跳入大海,开始向那块礁石游去。军式蛙泳的每一次纵身,都让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实际距离比他估计的要远得多。 他终于游到儿子跟前,从海中爬上岩石。他笨拙地攀上岩顶时,腿上划伤了好几处,一点儿都没有儿子之前所展示的利落。他走到儿子跟前,努力掩饰着自己气喘吁吁的窘迫和身体的极度不适。 就在这时,他听到妻子的尖叫,他回过头,看到安妮站在水边拼命地大叫:“乔治!乔治!” “也许咱们该回去了,孩子,”牧师尽量用轻松的口气建议道,“咱们并不想让你妈妈担心,是不是?” “再等一会会儿,爸爸。”乔治哀求道,他依然专注地注视着海面。但父亲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小心地将儿子拽下岩石。 到达岸边的安全地带耗费了他们俩更长的时间,因为牧师将儿子抱在怀中,不得不仰泳返回,而且只能靠着两条腿往前游。乔治第一次意识到,返程比来时远得多。 乔治的父亲终于爬上海滩,他的母亲立刻冲到跟前,跪倒在地,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全然无暇顾及筋疲力尽的丈夫。乔治的两个妹妹站在海浪的几步之外,静静地啜泣着,最小的弟弟还在摆弄他的沙堡,这孩子还太小,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 终于,马洛里牧师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时,那块礁石已经看不到了,但儿子还是出神地望着海面。他第一次承认,这孩子看上去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也从不认为有什么危险。 医生、哲学家甚至连史学家们都认为,遗传对下一代的成败有着或多或少的影响。但如果哪位史学家去研究乔治·马洛里的父母,他将无从解释他们儿子身上罕见的天资禀赋和天生的漂亮仪表。 乔治的父母认为自己是中上阶层,完全不顾物质的匮乏让他们自命不凡的姿态难以为继。马洛里牧师在柴郡莫伯利教区的居民认为,这位牧师是位高教会派--固执守旧、思想狭隘;教民们还一致认为,他的妻子是个势利女人。至于乔治,他们断定,这孩子肯定是从某个远亲那里继承了卓越的天赋。他的父亲非常清楚,长子是个卓尔不群的孩子,为了让乔治到南部一所主流的私立小学格林古斯接受教育,他非常乐意做出必要的牺牲。 乔治经常听到父亲说:“如果以后特瑞福德也跟你一样,我们只好勒紧裤腰带。”他听了后去问母亲,英格兰有没有妹妹们可以上的私立小学。 “哎呀,没有,”她轻蔑地回答道,“那不是浪费钱嘛,再说了,那有什么用啊?” “首先,这意味着阿维依和玛丽也可以享有跟我们一样的机会。”乔治说道。 母亲嘲笑道:“干嘛要让女孩子们受那种苦,学两个字母又不会让她们更容易找到好丈夫。” “那有可能,”乔治问,“丈夫选择与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结婚,然后从中受益,是不是?” “那可是男人最不喜欢的事了,”他的母亲答道,“你很快就会明白,大多数丈夫只要妻子为他们传宗接代、操持家庭。” 乔治不甘心,他决心等有机会再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 1896年的暑假,马洛里一家没有到圣比斯海滩游泳度假,而是去马尔文丘陵徒步旅行。大家很快就发现,没人能跟得上乔治,父亲至少还勇敢地尝试着跟他一起攀登更高的山坡,而其他人都心甘情愿地在山谷里漫步。 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落在他身后几码远的地方,乔治又提出让妹妹们接受教育的难题:“为什么女孩子不能跟男孩子享有同等的机会?” “那不符合自然秩序,我的儿子。”父亲气喘吁吁地说。 “那是谁决定了自然秩序?” “上帝,”马洛里牧师答道,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更安全的支撑点,“是上帝规定了男人应该为家人的一切衣食住行打拼,而他的配偶应该留在家里照料子女。” “但他应该注意到了,女人常常比男人更睿智。他肯定知道阿维依比我和特瑞福德聪明得多。” 马洛里牧师被噎住了,他需要一点时间想想儿子的理论,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应该怎么反击。“男人天生就比女人强,”他想了半天说道,但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说服力,于是又磕磕绊绊加了一句:“我们不应该试图扰乱天性。” “如果是这样,爸爸,那维多利亚女王又怎么能成功统治了六十多年?” “纯粹是因为当时没有男继承人继承王位。”父亲答道,他觉得自己正陷入深浅莫测的未知水域。 “幸亏伊丽莎白女王继位时也没有男继承人,英格兰可真是幸运。”乔治说道,“也许男女平等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女孩也可以和男孩一样在世界上有所作为。” “永远都不会!”父亲激动地说,“这样的做法会颠倒社会的自然秩序。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你妈上哪儿去找厨师或帮厨啊?” “让男人去做不就行了。”乔治坦率地说。 “天哪!乔治,我觉得你快变成一个自由思想者了,你是不是听了萧伯纳那家伙的胡言乱语?” “没有,爸爸,不过我看了他的宣传册。” 父母觉得孩子可能比他们聪明是司空见惯的事。但马洛里牧师不愿意承认,刚过完十岁生日的小乔治就已经比他更有见地了。乔治正准备接着发难,却发现父亲落在身后越来越远。如果说到攀登,就连马洛里牧师也早就承认他跟儿子不可同日而语。 乔治被父母送去私立小学时没哭。不是他不想哭,而是车上另一个男孩穿着跟他一样的红色运动夹克和灰色短裤,正在拼了命地哇哇大哭。 盖伊·布洛克来自不同的世界。尽管他说不上来他父亲到底以什么为生,但不管是什么,肯定与乔治父亲大相径庭,“工业”这个字眼不断地从他嘴巴里冒出来--乔治觉得母亲对此肯定会不以为然。盖伊还告诉他,他们一家在比利牛斯山度假,那另一点也显而易见了:这孩子肯定从来没听过“我们只好勒紧裤腰带”这样的话。就算是这样,那天下午他们到达伊斯特本车站时,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 低年级的集体宿舍里,两个男孩睡在相邻的床铺上;教室里,他们坐在相邻的位子上;在格林古斯的最后一年,毫不为怪,他俩住同一个宿舍。尽管在他们所涉足的所有领域里,乔治都比盖伊强,但盖伊似乎从未心存嫉恨,不仅如此,他看上去对朋友的成功还深感自豪,甚至当乔治被认命为足球队长时,当乔治赢得温彻斯特公学的奖学金时,他都乐见其成,并为朋友深感骄傲。盖伊告诉父亲,如果不是跟乔治同一个宿舍,他就不会考上温彻斯特了,因为是乔治激励着他不断努力。 盖伊查看学校公告板上张贴的期末考试成绩榜时,乔治却更关注底下的一条告示:化学老师迪肯先生邀请毕业生与他一起到苏格兰登山度假。盖伊对登山没什么兴趣,但是乔治在报名表写上自己的名字后,他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下面。 可能因为化学学得不怎么样,乔治从来都不是迪肯先生喜欢的好学生,他对本生灯和石蕊试纸一点都不感冒,跟他的登山热情比起来,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于是乔治只好决定勉强与迪肯先生相处。不管怎样,乔治对盖伊说,如果那个该死的人肯费心思组织年度登山度假,他也还算不错。 从踏上贫瘠的苏格兰高地那一刻起,乔治就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白天,他在漫山遍野的欧洲蕨石南花丛中悠然散步,晚上,在帐篷里摇曳的烛光下畅读《化身博士》,然后依依不舍地进入梦乡。 每次迪肯先生向一座新的小山进发时,乔治都磨磨蹭蹭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琢磨着老师挑选的路线。偶尔一两次,他也会快步走到前面,建议迪肯先生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其他路线。但迪肯先生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还提醒乔治,过去18年来一直都是他带队到苏格兰登山,也许马洛里应该尊重一下经验的宝贵价值。乔治只能退回到队列中,继续跟着他的老师走上大家常走的小路。 每次晚饭时分,从乔治品尝第一口姜汁啤酒和三文鱼开始,迪肯先生就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第二天的计划,今天也一样。 “明天,”他宣布,“我们将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但是,经过苏格兰高地十多天的攀登训练,我相信你们已经为这次挑战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十二张年轻的面孔充满期待地看着迪肯先生,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将尝试攀登苏格兰最高峰。” 乔治说:“本尼维斯山,”他从未没见过这座山峰,但还是接着补充道,“4,409英尺。” “马洛里说得没错。”迪肯先生恼怒地说,显然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插话甚是不满,“爬上山顶后--我们这些登山者称之为峰顶,或者峰巅--午饭时你们就可以欣赏到不列颠群岛最美的景色。我们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回来。而下山通常是攀登中最艰难的部分,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在7点前报到吃早餐,我们8点准时出发。” 盖伊答应明天早上6点就叫醒乔治,因为他的朋友经常睡过头吃不到早餐。而迪肯先生决不会为此推迟他军事行动一样的计划。但是,乔治一想到要攀登苏格兰最的高峰就激动得睡不着了,所以第二天早上反而是他叫醒了盖伊。他是第一批跟迪肯先生去吃早餐的,早早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地在帐篷外等着部队出发。 迪肯先生看了看手表,8点差1分,他迈开轻松的步伐向山脚下出发了。“口哨训练!”大约走出一英里后,他喊了声口令。所有的孩子都拿出口哨使劲儿吹,这代表他们遇到了危险,需要帮助。但有一个孩子例外,当迪肯先生发现是哪一个没能执行他的口令后,简直无法掩饰唇边幸灾乐祸的笑意:“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马洛里先生,你是不是把口哨落在后面了?” “是的,老师。”乔治答道,他很沮丧让迪肯先生抓到机会占了上风。 “那你只好马上返回营地找回口哨,然后在我们开始攀登前跟上来。” 乔治没有浪费时间提出抗议,他朝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一到营地,就手脚并用爬进帐篷,口哨就在睡袋上。他诅咒了一声,一把抓起口哨就往回跑,希望能在开始攀登前赶上他的朋友们。他跑到山脚下的时候,小登山队已经鱼贯而上、开始攀登了。盖伊·布洛克落在最后,扮演着断后英雄的角色。他不停地回头看,希望能看到他的朋友。一直到他远远看到乔治朝着他们跑来才松了口气,然后使劲朝乔治挥手,乔治也挥手回应。队列继续缓慢地往山上爬去。 乔治听到迪肯先生最后说了声“沿着路走”,他们就转过弯不见了。乔治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山峰,高耸入云的山峰沐浴在薄雾的阳光中,云雾缭绕,明亮耀眼的岩石和晦暗幽深的山谷之间看上去有成千上百条通往峰顶的路,迪肯先生和他忠实的部队亦步亦趋地沿着旅行指南推荐的小路徐徐缓行,对其他的路径统统视而不见。 乔治的目光落在山脉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上,那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河床。一年中的九个月里,潺潺溪流都傍山而下,涓涓流淌,但现在水源已经枯竭。他走下那条小路,对指示牌和箭头的指向视而不见,径直朝着山底走去。他不假思索地跃上第一个山脊,身手像体操运动员的上杠动作一样稳健利落,接着,他开始敏捷地往上爬,从立足处到山棱再到突出的岩层,不曾有过丝毫踟蹰,也不曾往下看过一眼.他一口气爬上了1,000英尺,直到一块嶙峋的巨石前才停住脚步,然后花了几分钟时间研究了一下地形,重新确定了一下路线,就又出发了。他的脚偶尔会在别人踩踏过的凹处稍事休息,但大多时候,他都在搜寻处女之路。他一鼓作气爬到半山腰才又歇了一会儿,看看表:9点零7分,心下暗想,不知迪肯先生和其他人走到哪块标识牌了。 现在,前面只能勉强分辨出朦朦胧胧的路径,只有老练的登山家或动物们攀爬过的迹象。他沿着这条小路一路往上爬,直到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板挡住去路,这扇紧闭的大门将没有钥匙的人拒之门外,不让他们登上峰顶。他考虑了一会儿,知道眼下只有几种选择:要么折回去,要么绕过石板走远路。不管怎么做,都会让他回到公众路径的安全地带;但不管怎么做,都会耗费大量的时间。这时,一头卧在上方峭壁沿上的绵羊受了惊扰,咩咩地哀叫了几声,跳跃着离开了,无意间暴露了让人侵入的路线,这让乔治喜出望外。 乔治看了看能够手攀脚踩的浅凹口,然后开始上攀。他眼睛搜寻着指抓点或手指能抓住的小凸点,贴着陡峭的岩壁慢慢往上爬,一眼都没往下看。找到手指可以抓住的地方手就努力往上伸,脚再跟着上来。岩石的高度可能不会超过50英尺,但足足20分钟后,乔治才挺身爬上岩顶,第一次近距离地望着本尼维斯山的峰顶。艰辛的奋斗立刻就得到了回报: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直通峰顶的缓坡。 他沿着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碎步跑上峰顶,觉得自己简直是站到了世界之巅。不出所料,迪肯先生和其他人都还没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山顶上,纵览脚下延绵不绝的村庄。一个小时后,迪肯先生才带着他忠实的小分队到达峰顶,孩子们看到峰顶上遗世孤立的身影,禁不住为他欢呼鼓掌,而此时,这位教师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气急败坏。 迪肯先生大步走到他跟前质问:“你是怎么超过我们的,马洛里?” “我没有超过你们,老师,”乔治答道,“我只是找到了其他的路。” 迪肯先生的表情告诉学生们,他根本不愿相信那男孩的话。“我告诉你很多次了,马洛里,下山比上山难得多,特别是因为上山已经耗费了很多体力。新手们通常对此都不以为然,但是,”迪肯先生停顿了一下以强调训话的重要性,然后才接着说,“这会让他们吃到苦头的。”乔治一言未发,“所以,下山的时候一定要跟大家走在一起。” 孩子们刚刚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餐盒饭,迪肯先生就让他们排好队准备出发。他站到队前,直到看见乔治站在队列里跟他的朋友布洛克窃窃私语时才下令出发。但如果他听到乔治的私语“营地见,盖伊”,他一定会命令乔治和他一起走的。 有一件事证明迪肯先生是正确的:下山的路不仅比上山更难走而且更危险,并且,像他说的一样,要耗费多得多的时间。黄昏时分,迪肯先生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营地,身后跟着他拖拖沓沓、疲惫不堪的部队。他们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乔治·马洛里盘着腿坐在地上,正喝着姜汁啤酒看书。 盖伊·布洛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是迪肯先生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他叫乔治立正,然后就登山安全的重要性开始训话。结束斥骂后,他命令乔治脱了裤子弯下腰,迪肯先生手头没有鞭子,就抽出拴着卡其布短裤的皮带,在那孩子的光屁股上打了六下,可乔治没像绵羊那样咩咩地哀叫。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迪肯先生就把乔治送到最近的车站,给他买了一张票,并交给他一封信,叫他一到莫伯利就交给他的父亲。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乔治的父亲惊讶地问。 乔治没说话,把那封信交给他。马洛里牧师撕开信封,抽出迪肯先生的信,他抿紧嘴唇忍住笑意,对儿子摇着手指说:“记住,我的孩子,以后要机灵些,尽量不要让比你年长、比你厉害的人觉得尴尬。” 1905年4月3日 星期一 在女仆拿着清晨的邮件走进来的时候,乔治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旁吃早餐。她把一小堆信件和一把银制开信刀一块放到马洛里牧师那边--这是她每天早上的例行仪式。 乔治的父亲故意对那仪式置之不理,他又拿了一片吐司,慢条斯理地抹着黄油。他很清楚,这些天儿子正在等他的期末考试成绩单。乔治对此同样假装漠不关心,跟弟弟聊着美国莱特兄弟的最新事迹。 “要我说,”母亲突然插嘴道,“这一点都不符合自然规律。上帝是叫鸟去飞,不是叫人去飞。把你的胳膊从桌子上拿开,乔治!” 女孩们没说话,她们知道,只要她们不同意妈妈的意见,她就会说: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而这规矩对男孩子们似乎无效。 乔治的父亲一言未发,他正筛选信件,想要判断一下哪一封比较重要,哪一封可以先放在一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零售店的催款信肯定在这座小山的底下,很多天都没打开过。 马洛里牧师最后断定,有两封信值得他马上开启:一封盖着温彻斯特的邮戳,另一封背面印有盾形纹章浮雕。他呷了一口茶,对着长子微笑,那孩子还假装对桌子这一端发生的事无动于衷。 终于,他拿起开信刀,把其中那封薄的割开,打开来自切斯特主教的信。尊贵的主教答应,如果时间能安排得过来,他很乐意来莫伯利教区教堂布道。乔治的父亲把信交给妻子,她看到信笺上的宫廷饰物,脸上闪过笑意。 马洛里牧师打开那封更厚的信,假装没注意到饭桌上的谈话这时已经戛然而止。他取出一本成绩册,看完目录后慢慢地翻到相应的页码。他一会儿微微笑一下,一会儿又奇怪地皱皱眉,过了许久,他还是一言未发。餐厅里这样的情景对他来说难得一见,他想多享受几分钟。 终于,他抬起头看着乔治说:“历史,86分,第2名,”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成绩册,“这半学期学习努力,成绩优秀,有关吉朋的文章写得很不错。希望他能考虑在大学选修本学科。”他微笑着翻开下一页,“英语,74分,第5名。有关鲍斯威尔的文章写得不错,但需要在弥尔顿和莎士比亚身上多下点功夫,而在斯蒂文森身上稍微少花点时间。”这次轮到乔治微笑了。“拉丁语,69分,第7名。奥维德翻译优异,远远超出了牛津和剑桥的录取分数线。数学,56分,第14名,只超过分数线1分。”他的父亲停了下来,皱了皱眉,继续念道:“化学,第29名。”马洛里牧师抬起头,问:“你们班上有多少个学生?” “30个。”乔治答道,知道他父亲其实早就知道了。 “你的朋友盖伊·布洛克,毫无疑问,为你垫底了。”他接着读,“26分。对做实验毫无兴趣,如果他要上大学,建议放弃本学科。” 乔治没说话,父亲打开随附的信。这次,他没让大家久等:“你的舍监欧文先生认为,你应该在米迦勒节时接到剑桥的通知书。”他停顿了一下,“剑桥在我看来是个很意外的选择,”接着又说:“我可记得它是在郊区最平坦的一块土地上。” “爸爸,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这个夏天你能让我去法国,好让我继续我的后续教育。” “去巴黎?”马洛里牧师说,扬起眉问道,“你想干什么,我亲爱的儿子,红磨坊吗?” 马洛里太太瞪了丈夫一眼,很明显地提醒他,她反对在女孩子面前用这种伤风败俗的字眼。 “不,爸爸,不是去什么磨坊,”乔治说,“去白朗,准确地说,是白朗峰。” “那不是很危险吗?”母亲担忧地问。 “还没红磨坊的一半危险。”他父亲说道。 “别杞人忧天,妈妈。”乔治大笑,“我的舍监欧文先生会一直陪着我的。他既不是阿尔卑斯高山俱乐部的成员,也不是把我介绍给问题女郎的同伴。” 乔治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他从来不当着孩子们的面讨论费用问题,尽管乔治拿到温彻斯特公学的奖学金后,每年200英镑的学费已经有170英镑有了着落,他还是无法摆脱拮据的困窘。钱的问题一直盘桓在他大脑里,但这个话题不应出现在早餐桌上。 “什么时候去剑桥面试?”他最后问道。 “下周四,爸爸。” “那下周五让你知道我的决定。” 1905年4月13日 星期四 尽管盖伊按时叫醒了乔治,但他的朋友还是磨蹭到吃早餐时又迟到。他诅咒着还得剃须,这项技能他还不太熟练呢。 “你今天不是要去剑桥面试吗?”乔治开始吃第二份麦片的时候,舍监问他。 “是的,老师。”乔治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欧文先生看了看表,接着说,“你去伦敦的火车还有不到半小时就要出发了。如果其他考生已经在站台上等车了,我丝毫都不觉得惊讶。” “营养不良,言语无趣。”乔治咧嘴笑着说。 “我不这么认为,”欧文先生说,“一大早吃早餐时我就跟他们讲,绝对不能在面试时迟到,我认为这至关重要。如果你认为我太坚持守时,马洛里,等着瞧,见到班森先生你就知道什么叫恪守时间了。” 乔治把麦片推给盖伊,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走出餐厅,似乎对整个世界都漫不经心。可他突然记起来还没整理准备过夜的行李,于是像正在参加奥林匹克百米冲刺一样,从院子冲进宿舍楼,一次跨上三个台阶,一口气跑上顶楼。但他一冲进房间就乐了,他的小皮箱已经扣上皮带放在门口了,肯定是盖伊料到他会像往常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最后一分钟做,所以就帮他收拾好了。 “谢啦,盖伊!”乔治大声喊道,希望他的朋友正在享受他应得的第二碗麦片。他抓起手提箱,一次跳下两个台阶,从院子一路冲到门房。 “学校的马车在哪里,西姆金斯?”他心急火燎地问。 “15分钟前就走了,先生。” “该死!”乔治低低地诅咒了一声就冲上大街,往车站的方向跑去,应该还可以赶得上火车吧。 他沿着大街一路狂奔,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但不管落下什么,他都没时间回去拿了。快到希尔车站的时候,他看见空中喷出一股灰色的浓烟。火车到站了?还是发车了?他加快脚步,撞上一个惊呆了的检票员,停都没停就冲上了月台。只看见警卫挥舞着绿旗,爬上后车厢的台阶,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 火车启动了,乔治在后面拼命飞奔,跟火车同时跑到月台的尽头。火车开始提速,警卫冲他同情地笑了笑,火车就在烟雾中疾驰而去了。 “该死!”乔治又骂了一声。回过身发现检票员冲他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出示您的票,先生。” 这时,乔治才记起来他到底忘带什么了。他把手提箱放在月台上,假装在衣服里翻找车票,其实他知道票还躺在床边的桌子上呢。 “下一趟到伦敦的火车什么时候发车?”他若无其事地问。 “一小时后,每小时一班。”人家马上答复他。 “该死!”乔治第三次诅咒了一声,他知道再也不能错过下一班火车了。“我肯定是把票落在学校了。”他无奈地说。 “那您只能再买一张。”检票员说。 绝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带钱了吗?他在外套口袋里摸了半天,找到了圣诞节时妈妈给他的半克朗,终于松了口气,之前他还奇怪这半克朗到哪儿去了呢。他温顺地跟在检票员身后来到售票处,花了1先令6便士,买了一张从温彻斯特到伦敦的三等往返车票。他时常想,为什么火车没有二等车厢,不过现在可不是问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乔治给检票员剪了票就立刻返回月台,又花1先令从报摊上买了一张《泰晤士报》,在长木凳上坐下来,打开报纸,看看这个世界正在干什么。 阿瑟·贝尔福首相为新的英法友好协议欢呼,他对英国人民承诺,未来英法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好。乔治翻过这一页,开始阅读关于西奥多·罗斯福的一篇文章,他刚刚举行了第二任期美国总统的就职典礼。头版的分类广告五花八门,从洗发水到大礼帽无所不有,乔治正埋头研究时,9点钟开往伦敦的火车鸣着汽笛开进车站。火车准点到站,他松了口气;到滑铁卢时还提前了几分钟,他更放心了。他跳下火车,跑下月台,冲到路上,没等国王十字车站的有轨电车,而是雇了一部马车,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果父亲知道肯定会反对,认为这简直是奢侈浪费。但如果他错过了班森先生的面试而没能考进剑桥,父亲会更生气的。 “国王十字车站。”乔治爬上马车说。 车夫轻轻挥动鞭子,疲惫的老马慢吞吞地穿过伦敦。乔治每隔几分钟就看看表,觉得他应该还能准时赶上莫德林学院资深导师班森先生3点钟的面试预约。 到国王十字车站后他发现,下一班到剑桥的车15分钟后才出发,那天他第一次松了口气。可他没想到,火车从芬斯伯里公园到斯蒂夫尼奇,每站都停,最后火车喘着粗气挨到剑桥的时候,车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两点37分。乔治第一个跳下火车,一剪完票就跑去找两轮马车,但到处都没有。他沿着市中心的标识牌的指示飞奔,不知道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几次停下来问路人往莫德林学院该怎么走,没一个人说得清楚,直到遇到一个穿黑色短学袍、戴学位帽的年轻人,才弄明白到底该怎么走。他匆忙致谢后又赶快跑去找康桥,等他筋疲力尽地跑过那座桥的时候,远处的钟敲了三下。他释然地笑了:最多迟到几分钟。 在康桥的另一侧,有一扇黑色的橡木大门,他转动把手,推了推门,大门纹丝不动。他扣了两下门环,等了一会儿,没人应门,看看表:3点零4分。 他又扣了几下,还是没人应答。他想,他们不会因为他仅仅迟到了几分钟就把他拒之门外吧。 第三次,他不停地用力拍门,直到听到钥匙在锁孔内转动的声音才停下来。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里面一个矮个的驼背伸出头来,他身穿黑色长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只简单地说了句:“学院关门了,先生。” “可我3点钟要参加本森先生的面试啊。”乔治恳求道。 “导师让我必须在3点钟锁上大门,3点过后,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可我--”乔治的话还没完,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又一次听到了钥匙在锁孔内转动的声音。 他用拳头使劲擂门。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帮他了,他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人家问他面试怎么样的时候,他该怎么说?晚上回学校见到欧文先生,他又该怎么讲?他该怎么面对盖伊?他下周面试一定不会迟到。他知道父亲会怎么说:马洛里四代家族中第一次有人没考上剑桥受到教育;至于妈妈,他还有脸回家吗? 他双眉紧锁,看着沉重的橡木大门,就是它把他拒之门外的。他想再敲敲门,但也知道没什么用了。他暗自思忖,也许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进入学院呢。可是,康河像条护城河,沿着学院的南边静静地流淌,除了大门,再也没有其他入口了,除非……乔治抬头望着高高的院墙,沿着人行道走来走去,像研究岩壁一样仔细地搜寻着450年的风霜雨雪和炎炎烈日在墙上留下的凹口和裂缝,然后确定了可以攀爬的路线。 大门上方有个石拱门楣,门楣离窗沿只有一臂之距,而窗沿上可以落脚,再往上,又有一个小点儿的窗子和窗沿,踩上去就可以够到斜瓦屋顶了,据他猜测,墙的另一侧应该也是一样的造型。 他把行李箱放到人行道上--攀登时永远都不要带多余的东西--抬起右脚放到离地8英寸高的一个小裂口里,左脚用力蹬离地面,抓住突起的边棱,使劲一拉,离门楣更近了。几个行人驻足围观,等他爬上墙顶,他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乔治花了几分钟时间研究墙体的另一侧,下降永远都要比上攀难得多。他双手抓着屋檐,左腿试探着往下伸,寻找落脚的地方,当他觉得脚趾探到了窗沿,就松开一只手,这时,一只鞋子掉了下去,另一只手紧抓着的突起点也脱落了。他违反了保持三点固定的金科玉律。 乔治知道自己要跌下去了,虽然他经常在学校体育馆的高单杠上做这样的跌落训练,可单杠可没这么高。听天由命了,最后他摔在了潮湿的花床上并且翻滚了下来,这是那天交到的第一个好运。 他站起身来,看到一位老先生正在盯着他看。这可怜的人该不会认为他看到了光着脚的窃贼吧?乔治心想。 “需要帮忙吗,年轻人?”他问道。 “谢谢您,先生,”乔治说,“我跟班森先生有个预约。” “这个时间,你应该能在班森先生的书房找到他。” “不好意思,先生,可我不知道他的书房在哪儿。”乔治说道。 “穿过研究员拱道,”他指着草坪的另一边说,“左边的第二个走廊,你会看到门上写着他的名字。” “谢谢您了,先生。”乔治说着弯下腰系上鞋带。 “不用谢。”老先生说着绕过他,向院长公寓走去。 乔治穿过研究员草坪,从拱门门廊走进壮丽的伊丽莎白庭院。走到第二条走廊的时候,他停下来去看指示板上的名字:亚瑟·克里斯多夫·班森,资深导师,三楼。他一口气冲上三楼,在班森先生的房间外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进来。”有人应道。乔治打开门,走进这位资深导师的地盘。一位脸色红润、胡须浓密的矮胖男人抬起头来,他身穿浅色格子西装,礼服里面扎着黄点的领结,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满是皮革包边的书和学生的作业。“找我有事吗?”他拉了拉礼服的翻领,看着乔治问道。 “我叫乔治·马洛里,先生,我跟您有预约。” “是有过预约吧,马洛里。你本该3点钟到这里的。我说过,超过3点任何考生不得入内,我不得不问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爬墙进来的,先生。” “你什么?”班森先生慢慢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跟我来,马洛里。” 乔治没说话,跟在班森先生后面下了楼梯,穿过庭院到了传达室。看门人看到资深导师来了,马上站起身来。 “哈里,”班森先生说,“3点后你有没有放这个考生进来?” “没有,先生,绝对没有。”看门人盯着乔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班森先生转过身对着乔治说:“给我看看,你是怎么进来的,马洛里。” 乔治领着他们两人回到研究员花园,把花床上他的脚印指给他们看。这位资深导师还是不怎么相信,而看门人一言未发。 “如果确实如你所说,马洛里,你能爬得进来,想必就一定能爬得出去。”班森先生后退了几步,双臂交叉。 乔治慢慢地沿着小路走来走去,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墙壁,终于确定了攀登路线,然后敏捷地一口气爬上墙顶,骑在上面。导师和看门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可以下来了吗,先生?”乔治伤心地问。 “当然可以,年轻人,”班森先生毫不迟疑地说,“显然,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进入这所学院。” 1905年7月1日 星期六 乔治告诉父亲他没打算去红磨坊,确实如此。其实,马洛里牧师已经收到了欧文先生的信,信里详尽地阐述了阿尔卑斯的行程安排,按照行程安排,他们不会在巴黎停留。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在乔治救了欧文先生一命、又因扰乱治安被抓到监狱里待了一夜之后,一切都乱套了。 乔治每次出门去登山,母亲都无法掩饰她的焦虑不安,但她经常往他的口袋里塞上5英镑的纸币,并小声叮嘱他不要告诉父亲。 乔治、盖伊和欧文先生三人在南安普顿会合,然后坐船去利物浦。四小时后,他们在法国港口上岸,去马蒂尼的火车已经到了。旅途中,乔治大多数时间都在盯着窗外出神。他们一下火车就看到马拉游览车正在等他们,乔治知道这归功于欧文先生对守时的坚持不懈。马车夫的鞭子猛抽一声,小游览团便欢快地朝着山脉出发了,现在,乔治可以更近距离地研究他即将面对的伟大挑战了。 他们三人赶到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圣皮埃尔堡入住莱恩德旅馆时,天都黑了。晚饭后,欧文先生把地图铺到桌子上,重新把后面14天的计划复习了一遍,并标注他们将要攀登的山脉:大圣伯纳德山口(8,101英尺)、维兰峰 (12,353 英尺) 和大孔班山(14,153 英尺)。如果他们能成功征服这三座山,就可以去爬罗萨峰(15,217英尺)了。 乔治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地图,急不可耐地等着日出,盖伊一言未发。众所周知,欧文先生只在他的学生中选择最有潜质的登山者跟他一起参加阿尔卑斯年度登山活动。即便如此,盖伊还是心存疑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来。 而乔治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第二天到达圣伯纳德山口峰顶时,他们打破了攀登记录,甚至连欧文先生都大吃一惊。傍晚晚餐时,乔治问欧文先生,去爬维兰峰的时候是否可以由他领攀。欧文先生意识到,乔治是他所遇到的最有造诣的学生登山家,比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师还更有天赋。 这可是第一次有学生要求领着他攀登,而且还是要求第二天就领攀的。 “我同意让你在维兰峰的矮坡上领攀,”欧文先生让步了,“但是超过5,000英尺,我就换下你。” 第二天,欧文先生没换下乔治,因为他在领攀中果断老练,甚至还找出欧文先生从没未发现的新路径。两天后攀登大孔班山(14,153英尺)时,他们比欧文先生以前的用时都短,老师变成了学生。现在,乔治所有的兴趣似乎都在征服白朗峰上。 “现在还不到时间,”欧文先生说,“没有专业领攀者,连我都不敢去尝试。等你今年秋天去剑桥的时候,我会给你写封介绍信,把你介绍给杰弗里·杨,他是英国经验最丰富的登山家,他会决定你什么时候可以接近那位挑剔的女士。” 欧文先生确信他们已经足以攀登罗萨峰了。还是乔治领攀,尽管盖伊有时会有点跟不上,但上山时他们一点岔子都没出,顺利到达峰顶,意外发生在下山时。也许是因为欧文先生有点太大意了--犯了登山者的大忌--以为胜利登顶之后就万事大吉了。 乔治跟往常一样,果断稳健地领着大家下山,走到一个非常陡峭的峡谷时,他想起盖伊在上山途中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好对付,于是就放慢速度。就在他快要走过峡谷时,传来一声尖叫。多亏了他的快速反应,他们三个人才得以获救。他一听到叫声,就迅速把冰镐的柄尖插进厚厚的积雪,把绳子捆在镐柄上,用靴子牢牢地踩紧镐头,另一只手抓紧绳子。乔治眼睁睁地看着盖伊从身边飞落而下,本以为欧文先生也会像他一样采取同样的安全措施,这样,盖伊的下落势头就会减缓,而后在他们中间停下。但他的舍监反应没他那么迅速,尽管他也把冰镐戳进雪地里,但已经来不及套绳索了。顷刻之后,他也从乔治身边飞落下去。乔治没往下看,只是用脚使劲楔住镐头,拼命保持平衡。乔治孤零零地站在半山坡,而光溜溜的山坡到谷底还有600多英尺。 乔治紧紧抓着绳子,直到他们两人都停在半空中,开始来回摇摆。不知道绳子会不会被拉断,一旦绳子断开,两个同伴就没命了。还没来得及祷告,他的问题似乎就有了答案,手中的绳子依然紧绷着,当然,也许只是暂时的。危险还是没有过去,他还得想办法把那两个人安全拉回山上。 乔治往下看了看,他们两人死死抓着绳子,面如雪色,一片惨白。他用在学校健身馆练习了无数遍的技巧,把两个同伴慢慢地荡来荡去,直到欧文先生在山侧找到立足处。乔治待在原地坚守岗位,欧文也同样把盖伊慢慢地荡来荡去,直到盖伊安全着陆。过了好久他们才能动弹。等到欧文先生和盖伊完全回过神来,乔治才把冰镐拔出来。他带着两个浑身颤抖的登山者一寸寸地、一点点地爬到下面30英尺处的宽阔边缘。他们三人歇息了将近一个小时,欧文先生换过乔治,把他们领到更安全的山麓上。 晚餐时谁都没说话,但他们三个都知道,如果明天早上不返回那座山峰,盖伊此后可能再也不会登山了。第二天,欧文先生领着他的两个学生回到罗萨峰,从一条比较远但没那么难走的路上山。等到傍晚回到旅馆时,乔治和盖伊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前一天,三个登山者从命系一发到安全获救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然而,其中的每一分钟都要掰成60秒来计算,而每一秒钟都将在他们的人生中定格。 为了庆祝一下他们的好运,欧文先生提议到法国首都去度过旅程的最后一天,乔治和盖伊求之不得。到巴黎后他们发现,欧文先生对这个城市一点都不陌生,乔治和盖伊很高兴地让欧文先生带路。欧文先生在一家家庭式小旅馆里定了房间,这座小旅馆坐落于七区一个风景如画的庭院里。中午吃过快餐,欧文带他们去参观巴黎: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凯旋门。然而,最吸引乔治的,是那座为庆祝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而于1889年世界博览会修建的埃菲尔铁塔。 “想都别想。”欧文先生看到他的学生心驰神往地仰望着那座高达1,062英尺的大铁架的顶部,马上出言警告。 欧文先生花了6法郎买了三张票,带着他们坐上电梯,慢慢升到塔顶。 “我们甚至都没到白朗峰的山麓呢。”乔治从电梯里往外看着巴黎,悻悻地说。 欧文先生微笑着没有说话,就算是征服白朗峰,乔治·马洛里也不会满足的。 换好衣服后,欧文先生带着男孩们到左岸的一家小饭馆去吃晚餐。他们在那儿吃到了美味的鹅肝,随附小杯的法国冰白葡萄酒,然后是红葡萄酒煮牛肉,比他们两个吃过的任何焖牛肉都好吃,接着是熟布里奶酪,跟学校的饭菜大不相同。每道菜之间都可以喝到上好的勃艮第,乔治觉得这是他度过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天。但到此为止,这些都还只是序幕而已。他们开怀畅饮,喝完柯纳克白兰地之后,欧文先生带他两个学生回到旅馆。午夜过后,他跟他们互道晚安,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乔治开始脱衣服,盖伊坐在他床边一动不动,“走吧,咱们出去逛逛再溜回来。” “溜回来?”乔治嘀咕了一声。 “对,”盖伊说,他很高兴能做一次领头的,“来了巴黎不去红磨坊,那不是白来了吗?” 乔治开始解衬衫的扣子,“我答应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盖伊嘲笑他,“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想征服白朗峰的人不想探查巴黎人的夜生活?” 乔治磨磨蹭蹭地扣上衬衫,盖伊关上灯打开门悄悄往外看:很好,欧文先生已经上床去看他的《三怪客泛舟记》了。他走出房间,乔治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轻轻带上房门。 他们走进前厅,盖伊就迅速跳上大街。乔治还没来得及犹豫,盖伊已经雇好了马车。 “红磨坊。”盖伊果断地说,在什么山上都没看到过他这么果断。马车夫欢快地出发了。 “希望欧文先生现在能看到咱们。”盖伊说着,打开一个乔治从来没见过的银烟盒。 马车带着他们穿越塞纳河经过蒙马特--欧文先生的日程上没安排这座山,然后在红磨坊外停了下来。那些狂欢者大都精心装扮--甚至还有些人是穿着晚礼服进去的,乔治觉得人家肯定不会让他们走进这家迷人的夜总会。又是盖伊领头:他付了车钱后,又从钱包掏出10法郎纸币递给门童,门童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他们,但还是把钱揣起来,放他们进去了。 进去后,盖伊又花了10法郎,但领班对他们这两个年轻人却很冷淡。年轻的侍者把他们带到房间后面的一张小桌子旁,把菜单拿给他们。乔治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卖烟女孩的大腿上移开,盖伊意识到他的钱所剩不多了,点了酒单上价格排在倒数第二的酒。不一会儿,侍者回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塞米雍,灯光暗了下来。 十二名女郎穿着耀眼的红装,露出里面的白衬裙,开始跳康康舞,乔治坐得笔直。每当她们穿着黑丝袜的腿踢到空中,就引起一阵喧嚣,男看客们大声喝彩:“好棒!”尽管乔治跟两个妹妹一起长大,可就算是在圣比斯游泳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皮肤裸露出来。盖伊又叫了一瓶酒,乔治开始猜测,这可能不是好友第一次来夜总会了,毕竟,盖伊在切尔西而不是在柴郡长大。 帷幕落了下去,灯光亮了起来,侍者又出现了,把账单拿给他们看,上面的价格跟酒单上的标价天差地别。盖伊掏空了钱包也不够付账,乔治拿出救急的5英镑纸币才救了场。侍者看到外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把它塞进口袋,完全没有找钱的意思--为巴尔弗先生的“友好协议”做了奉献。 “噢,我的天哪!”盖伊说道。 “我也觉得,”乔治说,“我从来没想到两瓶酒会那么贵。” “不,不!”盖伊没有看他的朋友,他说,“我说的不是账单。”他指了指舞台边的桌子说。 他们的舍监坐在一个穿着火辣的女人身边,手臂搭在她肩膀上,乔治大吃一惊。 “我想咱们该悄悄撤退了。”盖伊说道。 “同意!”乔治答道。 他们从位子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刚踏上人行道,就有一个女人溜达到他们跟前,身上的裙子比红磨坊里卖烟女招待的还要短。 “Messieurs?(法语:先生们?)”她轻声问,“Besoin de compagnie?(法语:需要陪伴吗?)” “Non, merci, madame.(法语:不要,谢谢,女士。)”乔治说。 “Ah, Anglais.(法语:哦,英国人。)”她说,“Juste prix pour tous les deux?(法语:两个一起来更便宜。)” “正常情况下,我很乐意,”盖伊插嘴道,“可是很不幸,我们刚刚被你的同胞敲了竹杠。” 那女人疑惑不解地看着盖伊,乔治把他朋友的话翻译给她听。她耸了耸肩,向夜总会出来的其他男人推销去了。 “希望你知道回旅馆的路,”盖伊说,有点趔趄了,“因为我没钱雇马车了。” “我也不知道,”乔治说,“不过有疑惑时,可以先确定你所知道的标志,它会指引你到目的地。” “对,没错。”盖伊说着,跟上乔治。 乔治开始清醒了,他们穿过塞纳河,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选中的参照物。 盖伊安静地跟在他后面。40分钟后,他们走到了那座许多巴黎人声称恨之入骨的纪念塔底下,巴黎人说,巴不得等到它20年的保护期一过,就看着它被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拆散,一根支架一根支架地分解。 “我想,咱们的旅馆就在那边儿了。”盖伊指着一条狭长的小巷子说,可他回过头看到乔治着了魔似的盯着埃菲尔铁塔出神。 “在深夜更有挑战性了啊。”乔治目不转睛地盯着铁塔说道。 “你不会是玩儿真的吧。”盖伊看到他的朋友朝着塔底座的三角架走去。盖伊抗议着追过去想要抓住他,可他已经蹿上了铁架开始往上爬。 盖伊拼命地大叫,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敏捷地从一根支架爬到另一根支架。乔治一直没往下看,如果他回头看看,就会看到已经有一群夜猫子围在底下,迫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乔治还没爬到一半,盖伊就听到警哨响了。他转身看到一辆警车开进广场,在塔底停了下来。六个穿警服的人跳下车,向一位警官跑去。显然,这位警官站在这边就是在等这些人,而盖伊一直都没注意他。警官带着他们冲进电梯,乘着缓缓上升。盖伊抬头看看乔治,他离塔顶只有200英尺了,看上去对追他的人毫无察觉。几分钟后,电梯门打开了,一个警察试探着走上那根最近的铁架,仅仅几秒钟他就缩回脚躲进电梯。警官开始恳求“恶棍”,让他赶快下来,而他假装听不懂警官的话。 乔治仍然决心要爬到塔顶,然而,好言相劝他可以装作不懂,接下来的厉声斥骂不管说的是哪国话都能明白了。他无奈地爬下铁塔,走进电梯。警察带着猎获物回到地面,底下的人群围成了一条通往警车的通道,一路为那个年轻人鼓掌。 “好样的!” “精神损害!” “噢--” “好棒!” 那天晚上乔治第二次听到人群叫嚷“好棒!”他找到人群中的盖伊,冲他大喊:“去找欧文先生,他会知道怎么做的。”警察把他塞进车里,警车一溜烟开走了,天知道他们会把他带到哪儿去。 盖伊一路跑回旅馆,搭电梯到三楼,去敲欧文先生的门,没人应。他只好回到底楼,坐在台阶上等他的舍监回来。他甚至想要跑回红磨坊去找他,可是想来想去,觉得那可能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只好作罢。 旅馆的钟敲了六下,一辆马车载着欧文先生在前门停了下来,那个穿着火辣的女郎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看到盖伊坐在台阶上吓了一跳,等弄明白他为什么坐在这里后,更是大吃一惊。 旅馆经理只打了几个电话,就搞清楚乔治被抓到哪个警察局了。欧文先生费尽口舌,掏空钱包,并一再向检察官保证,他们“立刻”“马上”离开这个国家,警察才答应把那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放出来。 在回南安普顿的船上,欧文先生对两个年轻人说,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们的父母。 “我也还没想好,”盖伊针锋相对,“要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你昨晚带我们去的那家夜总会叫什么名字。” 1905年10月9日 星期一 开学第一天,乔治赶到莫德琳学院时看到大门还开着,终于放下心来。他走到门房,放下行李,对坐在柜台后面的熟人说:“我叫--” “马洛里先生,”看门人向他脱帽致礼,“我应该不会记错。”他对乔治亲切地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册,接着说:“你的房间在佩皮斯大楼的第七个楼梯间,先生。一般来说,开学第一天我都会把新生带过去,但你似乎永远都能找到自己的路。”乔治笑了。 “穿过第一庭院,走过拱廊就到了。” “谢谢您。”乔治说着拎起手提箱朝门外走去。 “先生,等等!”乔治转过身,看门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他说:“这是你的吧。”他递给乔治一个手提箱,侧面用黑色的字写着“GLM”,“还有,别忘了6点钟的预约,记得准时赴约噢。” “6点钟的预约?” “是的,先生,你要去参加院长在公寓办的酒会。他喜欢在开学第一天跟新生们认识认识。” “多谢提醒,”乔治说,“顺便问一声,我的朋友盖伊·布洛克来了吗?” “来了,先生。”看门人又去看他的花名册,“布洛克先生到了两个多小时了,他在你楼上。” “这才是首要的。”乔治扭头走了。 乔治朝第一庭院走去,草坪看上去刚修剪过,他尽量不往上踩。路上遇到几个学生,有的穿着长学袍,是公费生;还有的穿着短学袍,像他一样,是获得奖学金的新生;而其他的人没穿学袍,只戴着学士帽,他们时不时地彼此脱帽致礼。 乔治走过去的时候,没谁多看他一眼,当然也没谁向他脱帽致礼,这让他想起了第一天到温彻斯特的情景。路过班森先生的楼梯口时,他忍不住笑了。他们会面后第二天,导师发电报通知他上历史示范课。在后来的一封信中,他告诉乔治,他会亲自教他。 乔治穿过拱廊走进第二庭院,佩皮斯楼就在这里了。他一直走到标着“7”的狭长走廊,把箱子拎上木楼梯的二楼,门上用银色的字母写着“GL(乔治·雷)马洛里”,他浮想联翩,不知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多少名字曾出现在这扇门上。 他走进房间,这房间不比他在温彻斯特的宿舍大多少,但这么小的空间至少不用再和盖伊分享了。他还没打开行李就听到敲门声,盖伊没等他答话就走进房间。 两个年轻人郑重其事地握握手,好像刚刚认识,然后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着抱了抱对方。 “我在你楼上。”盖伊说。 “我对你这荒唐的念头早就很清楚了。”乔治回答。 盖伊笑着看乔治把那张熟悉的表格贴到书桌上方的墙上。 本尼维斯   4,409ft?菁 圣伯纳山   8,101ft?菁 维兰峰    12,353ft?菁 大孔班山   14,153ft?菁 罗萨峰    15,217ft?菁 白朗峰    15,774ft? “你好像忘了蒙马特,”他说,“还有埃菲尔铁塔。” “埃菲尔铁塔只有1,062英尺高,”乔治答道,“而且,好像是你忘了,我都没爬到顶上呢。” 盖伊看了看手表:“我们最好马上出发了,不然会迟到的。” “没错。”乔治说着迅速套上学袍。 两个年轻的学生穿过第二庭院,向院长公寓走去。乔治问盖伊对院长了解多少:“只有欧文先生告诉我的那些。他从英国外交部退休前呆待在柏林,是我们的人,他让德国人很头痛,并因此名声斐然。据欧文说,甚至连恺撒也怕他三分呢。” 乔治拉了拉领结,随着人流穿过院长的花园,向院子里巍然耸立的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的房子走去。白衣黑裤的学院仆人拿着名册向他们致意。 “我叫布洛克,这位是马洛里,”盖伊说道。仆人勾出他们的名字,又抬头看看乔治,然后告诉他们:“院长在一楼的客厅。”乔治跑上楼梯--楼梯对他来说,都是用来跑的--走进一间雄伟壮丽、装饰优雅的房间,房间里站满了学生和老师,古典的油画装饰着墙壁。又走来一个仆人,一人拿给他们一杯雪利酒。乔治认出一位熟人,便向他走过去。 “晚上好,先生。”他说。 “马洛里,我很高兴你准时赴约。”导师完全没有取笑他的意思,“提醒你们二位新生一下,我第一节课是明天早上9点钟。你现在已经住进学校里了,不需要再靠爬墙才能准时进来上课了吧,马洛里?” “不会了,先生。”乔治啜了一小口雪利酒,答道。 “我还是不怎么相信。”盖伊说道。 “这位是我的朋友,盖伊·布洛克。”乔治说,“您不用担心他,他从来都很准时。” 房间里唯一没有穿学袍的人从学院仆人那边向他们走过来。 “噢,大卫爵士,”导师说,“我想您可能不认识布洛克先生,但我知道,您对今年前些时候掉在您花园里的马洛里先生应该很熟悉了。” 乔治扭头看到院长:“噢,上帝!”他惊叫了一声。 大卫爵士微笑着看着这位新生说:“不,不,马洛里先生,叫我‘院长’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盖伊千方百计督促乔治准时去上班森先生的第一节课。即使是这样,乔治也一直磨蹭到最后几分钟。资深导师一开场就告诉大家,每周的作业必须在星期四的5点之前交上来,如果有人上课迟到,只好吃闭门羹。乔治庆幸他的房间离班森先生的教室只有几百码远,庆幸妈妈帮他买了一个闹钟。 严格的纪律声明后,接下来的课程比乔治期待的还要精彩得多。早在那天晚上的酒会上乔治就发现,资深导师跟他一样喜欢鲍斯威尔、拜伦和华兹华斯,还曾经是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密友,他简直高兴坏了。 班森先生明确地告诉乔治新生第一年需要做什么,提醒他说,大学一个学期只有八个星期那么长,所以假期他也同样需要努力。走的时候班森先生说:“记得参加星期日的新生招募会,马洛里先生,否则你就不知道这所大学会提供多少活动。比如说,”他笑着说,“你可以考虑参加戏剧社。” 9 盖伊敲了敲乔治的门,没人应门。他看看表:10点过5分了。乔治不可能在餐厅吃早餐,食堂周日早上9点就结束供餐了,更不可能不叫他就一个人跑去新生招募会。他要不就是还没起床,要不就在洗澡。盖伊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应门。他推开门往里一看:床铺没叠--一如既往,一本翻开的书丢在枕头上,报纸散落在书桌上,乔治不在,他肯定是在洗澡。 盖伊坐在床边耐心地等着,朋友对手表功能的熟视无睹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但乔治的很多熟人对此都很是厌烦,他们不断地用温彻斯特的座右铭提醒他--“态度决定一切”。盖伊对朋友的缺点熟知于心,但他对乔治的卓尔不群也了然于胸。造化弄人,命运让他们在去私立小学的路上上了同一辆车,这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有时别人认为乔治不通世故、甚至傲慢自大,可是如果他们能成为乔治的知己,就会发现其实他同样善良大方、幽默亲切。 盖伊捡起枕头上的书,是福斯特的一本小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作者。刚翻了几页,乔治就走了进来,毛巾围在腰间,头发还在滴水。 “已经10点了吗?”他从腰间解下毛巾去擦头发。 “过10分了。”盖伊说道,“班森先生建议我加入戏剧社,咱们在那儿有机会遇到几个女孩呢。” “我认为班森先生感兴趣的不是女孩吧,”乔治转过身,“你不会是说……” “你没注意到吗?”盖伊看着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的朋友说,“不仅是女孩们会多看你两眼哦。” “那你喜欢哪个?”乔治用毛巾抽了他一下。 “放心,和我在一起你很安全。”盖伊告诉他,“现在能出发了吗?再不走,咱们还没到那里,大家就收拾东西散场了。” 乔治像往常一样,快步走过庭院,而盖伊总是有点跟不上。 “你要加入哪些俱乐部?”盖伊几乎在他身边一路小跑。 “不要你的那些。”乔治咧嘴笑着说,“我应该会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他们汇入往新生招募会去的人流,速度慢了下来。远远就听到乐队的演奏、合唱队的歌声、欢闹的笑声,一声更比一声高,都想把别人的声音压下去。大片的草坪上满是摊位,摊位上挤满了嘈杂的学生,他们像街上的小贩一样吆喝着。乔治和盖伊走上第一条过道,感觉呼吸有点困难。盖伊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身穿曲棍球服、手拿球拍和曲棍球的人,这身打扮在秋天看来有些不合时宜,他问他们:“玩曲棍球吗?”盖伊说:“我代表温彻斯特参加过比赛。” “那你就来对地方了。”拿着球拍的人说,“我叫迪克·杨。” 盖伊认出叫这个名字的人代表英格兰打过曲棍球、还踢过足球,他微微鞠了一躬。 “你的朋友呢?”迪克问。 “你不用为他浪费时间,”盖伊说,“他眼界更高,虽然他要找的人也叫杨。我待会儿去找你,乔治。” 乔治点点头,穿过人群,没理会身边的叫声:“你唱歌吗?我们在找一名男高音。” “给我5镑我就干。”旁边的人开玩笑说。 “下棋吗?今年我们一定要打败牛津。” “弹奏乐器吗?”仍然有人不死心地问,“铙钹也行啊。” 乔治看到过道的尽头有个凉棚,写着“费边社,成立于1884年”,他站住脚步。一个人正在挥舞着宣传册叫嚷“人人平等”!乔治朝他走去,那人问道:“愿意加入我们的小团体吗?或者,你是固执守旧的保守党?” “当然不是,”乔治说,“我一直都信奉昆塔斯·费边·马克西姆斯的学说,‘如果你能不开一枪就赢得战役,你就是真正的胜利者。’” “太好了,”那个年轻人隔着桌子推过来一张表格,“在这儿签字,下周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乔治·萧伯纳先生会来演讲。顺便说一声,我叫鲁珀特·布鲁克,”他伸出手接着说,“是社团秘书。” 乔治热情地跟布鲁克握握手,填完表格交了回去。布鲁克看看签名:“我说,伙计,那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传言?”乔治问。 “你从学院的院墙爬进这所大学。” 乔治刚要说话,有人在他后面抢着说:“然后他被要求爬回到墙上,那可是最难的。” “那是为什么?”布鲁克不解地问。 “很简单,”乔治还没来得及答话,盖伊就接着说,“你往上爬的时候,手离眼睛不过几英寸,可下来的时候,脚底下离你起码超过5英尺,也就是说,如果你朝下看,就会失去平衡掉下来,明白了吗?” 乔治大笑:“别理我朋友,他不光是固执守旧的保守党,还是资本主义体制的走卒。” “确实如此。”盖伊丝毫不觉得赧然。 “那你加入了什么团体?”布鲁克的注意力转移到盖伊身上。 “除了曲棍球,还有工会、迪斯雷利协会、军官训练团。”盖伊答道。 “天哪,”布鲁克说,“这人没戏了吗?” “彻底没戏了。”盖伊答道,然后扭头对乔治说,“但我至少找到你要找的了,所以这次轮到你跟我来了。” 乔治对布鲁克脱帽致敬,布鲁克也脱帽还礼。盖伊带着乔治来到另一排摊位前,得意地指着一顶白色凉棚让乔治看,上面写着“CUMC,成立于1904年”。乔治拍了拍朋友的背,他认真地看着大学生们站在大圣伯纳德山口、维兰峰和罗萨峰的照片,有现在的也有以前的。台子另一边的布告上贴着一幅白朗峰的巨照,上面写着“如果你想要避易就难,明年和我们一起去意大利吧”。 “怎么加入?”乔治问一个结实的矮个儿,他身边站着一个拿冰镐的高个儿。 “你不能加入登山俱乐部,老弟,”他答道,“你只能被选入。” “那要怎么做才能入选?” “很简单,你在这儿登记一下,来参加俱乐部的潘溢山口登山活动,到时候我们会判断你到底是登山家还是个周末漫步者。” “我想告诉你,”盖伊打断他的话,“我的朋友--” “--很乐意登记。”乔治抢在盖伊的前面说道。 乔治和盖伊都登记了周末去威尔士的申请表,并把它交回给站在台子前的高个儿。 “我叫索马威尔,”他说,“这位是奥代尔,地质学家,所以他喜欢研究岩石胜过攀登岩石。站在后面的那位,”索马威尔接着说,“叫杰弗里·温思罗普·杨,是我们的名誉主席。” “英格兰最有造诣的登山家。”乔治说道。 杨看着乔治的申请表笑了笑:“格雷厄姆·欧文喜欢夸大其词,他写信告诉我你最近去阿尔卑斯旅行的事。到潘溢山口你就可以一展身手了,让我们看你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么优秀。” “他甚至更强呢,”盖伊说,“欧文肯定没说我们去巴黎的事儿,那次……啊--”他大叫起来--乔治在用脚后跟踢他的小腿。 “明年夏天我有没有机会跟你们一起去爬白朗峰?”乔治问道。 “不太可能,”杨说道,“已经有一两个会员希望入选那次游览了。”索马威尔和奥代尔现在对莫德林学院的这个新生更感兴趣了。这两个年轻人相差太多了:奥代尔只有5英尺高、淡茶色的头发、红润的肤色、水汪汪的蓝色眼睛,他看上去很小,一点都不像大学生,但讲话比实际年龄老成。索马威尔恰恰相反,足足超过6英尺,桀骜不驯的黑发看上去没怎么梳理过,海盗般的黑眼睛。但有人问他的话时候,他就会低下头轻声细语,不是冷淡,而是因为害羞。乔治本能地觉得,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将会成为他一生的朋友。 1906年6月23日 星期六 如果有人问乔治,他第一年在剑桥有什么收获--他父亲确实也这么问了--他会说,除了期末考试获得三等奖学金外,他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 “是不是课外活动占用了你太多精力?”父亲告诫他,“等你面临就业时,不管什么课外活动都不会有任何帮助。”乔治没想过这些。“不用我提醒你,儿子,”--但他确实提醒了--“我没那么多钱让你无所事事地度过余生。”从乔治去私立学校的第一天,马洛里牧师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尽管盖伊勉强也才获得三等奖,但乔治想他父亲绝对不会这么跟他说。乔治被杰弗里·杨的阿尔卑斯登山队选中,今年夏天就要去意大利。他暗想,现在可不是告诉爸爸的好时机。 其实,乔治跟盖伊不一样,他拿三等奖是有点委屈的:班森先生告诉他,他就是二等奖与三等奖的分界线,还说,如果以后两年他稍微努力一点,期终考试会拿到二等奖的--而且,如果他愿意做出一些牺牲,他甚至可能拿到一等奖。 乔治开始考虑班森先生所说的牺牲是指什么。毕竟,他已经被推选为费边社团的委员了,在社团里,他跟萧伯纳和詹姆士·拉姆齐·麦克唐纳一起共进晚餐。晚上,他经常和鲁珀特·布鲁克、利顿·斯特雷奇、杰弗里、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卡·考克斯待在一起,而班森先生对他们都是非常欣赏的。他甚至在布鲁克改编自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一片中扮演教皇--尽管乔治毫不讳言,并不是所有的评论都那么动听。而且,他也开始写关于鲍斯威尔的论文,他希望能及时出版。但所有的这些比起当选阿尔卑斯俱乐部成员来说,都是次要的。班森先生是不是想让他牺牲所有的这些来换取令人垂涎的一等奖? 乔治·马洛里在攀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直到他认识乔治·芬奇。在米迦勒节假日期间,乔治到威尔士去找杰弗里·杨,参加剑桥登山俱乐部在潘溢山口的活动。杨每天都会选择晨攀训练小组,很快,乔治就为奥代尔和索马威尔所折服,他们不仅是优秀的陪伴者,在更艰难的攀登中还能跟得上他。 星期四早晨,乔治与芬奇一组,攀登克利布科奇(Crib Goch)、克利布-伊-戴斯戈(Crib-y-Ddysgl)①, 斯诺登峰(Snowdon)和利维德(Lliwedd)②的山脊。两人上下斯诺登峰,常常不得不手脚并用,乔治很痛苦地发现,只要有人紧跟在身后,这个年轻的澳大利亚人就永远都不休息。 “这不是比赛。”所有的登山者都落在后面的时候,乔治提醒他说。 “噢,这是比赛。”芬奇一点都没放慢速度,“你没注意到吗?杨只邀请了两个牛津和剑桥之外的人参加这次的运动。”他喘了口气,忿忿地说:“而另外一个是女的。” “我没注意到。”乔治老实说。 “如果我想今年夏天跟杨一起去阿尔卑斯,”芬奇咬紧牙关说,“我就必须毫无悬念地证明给他看,所有的这些候选人当中,谁才是最棒的攀登者。” “是这样吗?”乔治加快速度,超过了他的第一个对手。 到达斯诺登峰马蹄湾的时候,芬奇与他并肩而回。两个人几乎是一路慢跑下山,现在都已经气喘吁吁了。快到潘溢山口旅馆的时候,乔治慢了下来,让芬奇超过他。 “你很棒,马洛里,但是,是不是足够棒呢?”乔治已经点了两品脱的苦味酒,他们边喝边聊。奥代尔和索马威尔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喝第二品脱。 在康沃尔待了几个月后,两个对手的攀登技巧精进许多。每次有人问杨谁是更好的登山者,他都不愿回答。但是,乔治暗想,一旦他们今年夏天踏上阿尔卑斯意大利山麓,杨就必须做出决定由谁陪他进入库马约尔谷,一起挑战登顶白朗峰。 在那些时常到威尔士和康沃尔探险的登山者中间,他最喜欢和一个叫克迪·桑德斯的人在一起,她父亲是一个富有的工业家,如果不是母亲反对,她肯定会考进剑桥。乔治、盖伊和克迪晨练时常常组成三人攀登组。但他们每次在稍矮的坡上吃完午饭后,杨都会坚持让乔治离开他们,与芬奇、索马威尔、奥代尔一起参加更艰苦的午后登山训练。 用传统的眼光看,克迪可能不算漂亮,但乔治很少这么喜欢跟女性待在一起。她只有5英尺1英寸,如果说她有令人愉快的风姿,是因为她会利用休闲外套和短马靴的装扮来掩饰这点不足。她脸上有雀斑、棕色卷发,看上去像个男孩。但这些都不是吸引乔治的原因。 乔治的父亲在早上布道时中经常会提到“内在美”,而每当这时,乔治都坐在前面的长凳上不以为然地嘲笑这种荒唐的说法。但遇到克迪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他没注意到,她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里都有一小团火焰在燃烧。盖伊问她是不是爱上乔治了,她只说:“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他吗?” 每当盖伊提起这个话题,乔治总说,他只把她当朋友,再没有其他想法。 “你觉得乔治·芬奇怎么样?”有一天他们坐在岩顶上吃午餐的时候克迪问他。 “怎么会想问这个?”乔治把三明治从防油纸包装中取出来。 “父亲告诉我,只有政客才会用问题对付问题。” 乔治笑了,“我承认芬奇是个很棒的登山者,但是如果非要一整天都跟他待在一起,就有点难受了。” “对我来说,10分钟就够难受了。”克迪说。 “什么意思?”乔治点燃烟斗问道。 “有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试图吻我。” “也许他爱上你了吧。”乔治尽量让自己对此毫不在乎。 “我不这么想,乔治,”她说,“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但他如果想要吻你,肯定是觉得你很有魅力吧?” “不过是因为我是50里内唯一的女孩。” “30里,亲爱的,”乔治说着大笑,他在岩石上磕了磕烟斗,“我看到我们尊敬的领导走过来了。”他把克迪拉起来。 杨没有带领大家沿着陡峭的岩石垛下山,那条路看上去相当有趣,乔治对此很失望。走了一段后,他懊恼地发现他把烟斗忘在上面了,只得返回峰顶去把它取回来。克迪同意陪他一起去,可等他们走到岩石垛底下的时候,乔治让她在那儿等着,他无法忍受再绕过这个巨大的障碍物了,于是径直爬上陡峭的岩壁,攀到岩顶抓起烟斗放进口袋,又沿着原路直直下来,整个过程中他都毫无惧色,克迪看着他上下岩石,大惊失色。 晚饭时克迪告诉大家她下午看到乔治是怎么爬山的,他们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显然,没人相信她。 乔治·芬奇甚至突然大笑起来,对杰弗里·杨耳语道:“她认为他是格拉海德爵士(Sir Galahad)① 呢。” 杨没有笑,他在想,也许乔治·马洛里是陪他完成顶级任务--就连皇家地理协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攀登任务--的理想人选。 一个月后,杨给七位登山者写信,邀请他们参加意大利阿尔卑斯暑假聚会。他明确地告诉大家,只有看到哪两个最适应那里危险的环境,他才会做出最终决定,选择他们两人跟他一起从库马约尔开始挑战白朗峰。 盖伊·布洛克和克迪·桑德斯没有接到邀请,因为杨认为,他们的出现将会是个消遣。 小组在南安普顿集合的时候,他宣称:“你们在威尔士消磨周末时光时,消遣不算什么坏事。但是,当你进入库马约尔,试图攀登欧洲最凶险的山峰时,消遣绝不是什么好事。” 1906年7月14日 星期六 他们像两个深夜入室盗窃的盗贼,胳膊底下夹着赃物,悄悄溜出旅馆,穿过黑漆漆的公路,消失在森林中。他们知道,同伴们正在换衣服准备吃晚餐,要过一会儿才会有人想起他们。 前几天都很顺利,星期五他们在库马约尔搭起了帐篷,发现天气非常适合攀登。一周之后,若昂峰(Aiguille du Chardonnet), 格瑞潘(Grepon) 和穆迪峰(Mont Maudit),用杰弗里·杨的口头禅说就是,统统被“吞进肚子了”。他们都为最后的挑战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假如好天气能一直持续下去的话。 旅馆的落地大钟敲了七下,CUMC的名誉主席用汤匙轻敲杯沿准备发号施令,委员们安静了下来。 “第一项,”杰弗里·杨看了一眼他的议程,“新委员的选举。乔治·雷·马洛里先生,由索马威尔先生提议,奥代尔先生支持。” 他抬头看看:“同意的请举手。”五只手都举了起来。“一致通过。”杨说,噼噼啪啪的掌声响了起来--以前他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我宣布,乔治·雷·马洛里当选CUMC委员。” “也许该有人去找找他,”奥代尔说,“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如果要找马洛里,你最好穿上登山靴。”杨说。 “我知道乔治·芬奇不是剑桥人,”索马威尔说,“但我提议我们邀请他当选俱乐部的名誉委员,他毕竟是个很棒的登山者。” 没人支持。 乔治划了根火柴,点燃普利茅斯炉(一种便携式小煤油炉)。帐篷里的两个人盘腿相对而坐。他们哈着手等水烧开,在半山腰烧开水是个漫长的过程。乔治把两个马克杯放到地上,芬奇撕掉一块肯德尔薄荷饼的外包装,把薄荷饼掰成两半,递给同伴一块。 昨天,他们两人站在穆迪峰顶仰望只剩2,000英尺高的白朗峰,心下暗想,不知明天会不会站在它的峰顶俯瞰众山。 乔治看了看表:7点35分。现在,杰弗里·杨应该正在跟攀登队其他人讨论明天的计划,告诉他们谁将会跟他一起登顶。这时,水开了。 “这将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攀登周,”杨继续说,“我甚至想说,这是我攀登生涯中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周,因此,要决定明天陪我一起冲顶的人选,更是难上加难。我非常难过,你们中有些人等了数年才有这样的机会,但是,你们不止一个人会失望。你们都很清楚,到达白朗峰的峰顶对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来说,并不存在技术上的难度--当然,除非他选择从库马约尔路线尝试登顶。”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登山队将由五人组成:我、索马威尔、奥代尔、马洛里和芬奇。我们明早4点出发,尽快登上15,400英尺,然后在那儿休息两个小时。如果任性善变的天气允许,最后的三人组将尝试攀登峰顶。奥代尔和索马威尔下降到13,400英尺的大穆勒(Grand Mulets)棚屋,索马威尔在棚屋等我们回来。” 索马威尔和奥代尔都没入选最后的冲顶分队,他们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挫败感,但索马威尔还是很真诚地说了句:“凯旋归来!” “希望如此!”杨说,“我知道,没能入选登山队,你们大家都很失落,但是不要忘记,没有后备队的协助,就不可能征服任何山脉,队里每一位成员都需要恪尽职守。如果明天登顶失败,我将邀请奥代尔和索马威尔和我一道,在这周的晚些时候再次尝试登顶。” 两人苦涩地笑了笑,这种感觉就像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拿了银牌一样。“我只是通知大家我决定和谁一起冲顶,其他没什么事了。” 乔治摘下手套,拧开保卫尔牛肉汁罐头,往马克杯里各舀了一勺浓稠的褐色液体。芬奇加了热水来回搅拌,直到杯底再没残留物,然后递了一杯给乔治。乔治掰开第二块肯德尔薄荷饼,把大的那块递给芬奇。两人都没说话,他们在享受着他们的大餐。 乔治最后打破沉默:“不知道杨会选择谁。” “你肯定会入选,”芬奇在杯子上暖着手,“就是不知道另一个是谁:奥代尔、索马威尔还是我?如果他选最出色的登山者,那应该是我。” “他干嘛不选最出色的登山者?” “可我不是牛津或者剑桥的,老弟。”芬奇模仿着同伴的口音说道。 “杨不是个势利鬼,”乔治说道,“他不会让这点影响他的决定。” “当然,我们可以先发制人。”芬奇咧嘴笑着说。 乔治满脸疑惑:“你想干吗?” “我们明天早上先出发,然后等着看看他们当中谁跟我们一起去。” “那种胜利得不偿失。”乔治喝着饮料说。 “胜利就是胜利,”芬奇说,“你去问问伊庇鲁斯人,他对‘得不偿失’这个词有什么感觉?” 乔治一言未发,爬进自己的睡袋;芬奇解开纽扣,从帐篷溜出去。 他抬头仰望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白朗峰,甚至暗想,也许他可以独自攀上峰顶。等他回到帐篷的时候,乔治已经睡熟了。 “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奥代尔走过去跟他的同伴们一起吃晚餐,“我到处都找遍了。” “他们明天将迎来重要的一天,所以要好好休息。”杨说道,一碗清炖肉汤放在他的面前。“但是,在气温低于20度的地方很难睡着,我不得不把明天的计划做一个小小的调整。”围桌而坐的人都停了下来,扭头看着他。“奥代尔,索马威尔和我,加上赫尔福德。” “那马洛里和芬奇呢?”奥代尔问道。 “我有种感觉,他们两个会坐在穆迪峰上等我们。” 杨带着队员赶到穆迪峰棚屋的时候,马洛里和芬奇已经吃完午餐了。他们两个谁都没说话,想看看探险领队对他们放肆的举止会怎么处理。 “你们已经试过登顶了吗?”杨问道。 “我本来想试试,”芬奇跟着杨进入棚屋,“可马洛里不同意。” “马洛里这个机灵鬼。”杨说着打开羊皮纸地图,铺在桌子上,把最后2,200英尺的路线从头到尾详细地说给他们听。 他说:“这是我第七次从库马约尔路线尝试登顶,如果我们成功,这才是第三次,成功几率还不到一半。”杨叠好地图,装进帆布背包。他跟索马威尔、赫尔福德、奥代尔握了握手,说:“谢谢你们,先生们。我们将尽一切努力争取5点钟回来,最迟不超过5点半,煮上伯爵茶等着,我们绝不会迟到的。”他抬头看看巍峨壮观的山峰、令人望而生畏的峰顶,扭头对他选出的同伴说:“该绑上绳子了,先生们。我可以告诉你们:有这么一位女士,天黑后你就不会想要和她待在外面。” 一小时后,他们三人走在狭窄的山脊上,步伐稳健,离峰顶还有不到1,000英尺。到达巴恩塔之前乔治还在想,哪里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巴恩塔,一座巨大的冰塔矗立在中央,陡峭的岩石像书档一样横亘两旁。也有更好走的、比较远的路线通往峰顶,不过,正如杨所说,那是给老弱妇孺走的。 杨坐在巴恩塔脚下又看了看地图:“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周末时间都用来练习攀岩技巧了吧。” 乔治目不转睛地盯着巴恩塔,试图从冰壁上寻找那些登山者踏过的裂缝和凹口。他试探着把一只脚踩进一个小裂缝里。 “不可以,”杨坚定地说,他走过来领攀,“等明年吧,也许。” 杨缓慢地在巨大的悬空冰塔上Z形攀登,时隐时现。他们三人都知道,拴在一起就好像被脐带相连,不管谁出一点差错,他们都会一起滚下山。 芬奇抬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杨的身影了,只能看到乔治正消失在山棱上的两只靴子的后跟。逐寸逐寸地、一点一点地,马洛里和芬奇小心翼翼地跟在杨后面,万一判断出错,巴恩塔就会迎面扑来,只消几秒钟,他们就不知葬身何处了。 一点一点地…… 穆迪峰上,奥代尔站在炉火边烤着面包,赫尔福德烧了一壶水泡茶。 “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了。”奥代尔说。 “我打赌他们正在寻找开启巴恩塔的金匙。”索马威尔说。 “我该回去了。”奥代尔说,“待会儿可以从旅馆的望远镜去看看他们走到哪儿了,等他们回到你们这里,我就安排晚餐。” “记得准备一瓶香槟。”索马威尔建议。 杨竭力攀上巴恩塔的边缘,没等多久,两个乔治就跟了上来。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就连芬奇也没有假装轻松。白朗峰的峰顶在仅剩的800英尺中若隐若现。 “不要把它当作800英尺,”杨说,“比2,000英里还难走,你每走1英尺都将踏入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他看了看手表,“来吧,别让女士久等。” 尽管碎石地面看上去比巴恩塔好走得多,攀登还是很危险:张着嘴的裂缝、结冰的石块和突兀不平的岩石覆盖在薄薄的积雪下,静候着他们失手翻落。峰顶让人急不可待,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但那不过是那位女士捉弄人的噱头。 又过了两小时,杨终于一脚踏上峰顶。 马洛里第一次站在阿尔卑斯的最高峰极目眺望:勃朗女神那延绵不绝的山峦,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让他叹为观止:“太伟大了!”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攀登的讽刺之一就是,”杨感叹道,“为了一次攀登,人们心甘情愿地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筹备、花上几周的时间训练攀登技巧、再花上至少一天的时间攀爬登顶,可是,一旦到达目标,他们只花几分钟时间与一两个同伴体验成功的喜悦。而同伴之间,除了想要再次一起攀登更高的山峰外,几乎再无任何共同之处。”乔治点了点头,芬奇没说话。 “下山之前我还得做件事,先生们。”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伏下身放到脚边的雪地上。 马洛里和芬奇好奇地望着这场小小的仪式,沉静而痴迷。 “英格兰之王在此致敬,妈妈,”杨说,“希望您保佑他谦卑的子民安全返回家乡。” 奥代尔4点过几分就回到了旅馆,他一进门就要了一大瓶的热水果宾汁,然后走到阳台就位。他从那架高大的望远镜看过去,一只兔子蹦蹦跳跳进了森林。他把镜头对准山峰的高处,集中精力搜索登山队。其实他也知道,尽管晴空万里,跟蚂蚁差不多大的登山队根本就找不到。奥代尔把望远镜调低,对准穆迪峰棚屋。他似乎看到有两个身影站在外面,但辨认不出哪个是索马威尔哪个是赫尔福德。穿着白上衣的侍者走到他身边,给他倒了一杯热宾汁。奥代尔仰靠在椅背上,热饮顺着他焦渴的咽喉淌下去,这种美妙的滋味让他回味无穷。他闭上双眼,幻想着爬过巴恩塔、站在白朗峰上的感觉。 尽管奥代尔估计5点之前穆迪峰上不会有什么动静,但几分钟后,他还是回到望远镜跟前。杨是个非常可靠的家伙,他一定会准时回来的。一旦登山队重现穆迪峰,他就会冰上一瓶香槟,等着与凯旋而归的队友分享胜利的喜悦。大厅的落地钟敲响了一下,4点半了。他再次把望远镜对准穆迪峰,说不定登山队会提前回来,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把望远镜慢慢地往山上调,希望能在镜头里看到三个小黑点。 “天哪!不!”他惊叫道,这时,刚好侍者走过来给他倒第二杯宾汁。 “Una problema, signore?(意大利语:有什么问题吗,先生?)”侍者问道。 “雪崩!”奥代尔回答。13 乔治清晰地听到身后一声咆哮,但已经没有时间转身了。雪,像巨浪一样扑面而来,所到之处,一扫而空。他按照安全手册的指导,竭力以正确的方法保持蛙泳的姿势,好在面前留下一团空气,争取一点儿时间;但第二波巨浪接着打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第三波也是最后一波巨浪席卷而下的时候,他便像松动的鹅卵石滚啊滚啊一路滚下去。 最后闪现的念头里,首先出现的是妈妈,每当此刻她都会惊恐万分;然后是爸爸,从来都不把他的恐惧说出口;最后,是他的弟弟妹妹,他们都会比他长寿的。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是地狱吗?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告诉自己还活着。他开始观察当前的环境:他落在一个冰隙的底部,像被掷进阿拉丁的冰洞里,换作任何时候,他都会欣赏这晶莹剔透的美丽。手册上怎么说来着?迅速找出哪条路是往上的、哪条路是往下的,这样你才能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看到头顶上大约三、四十英尺的地方一把镐柄闪着灰黑色的亮光。 他记起手册的另一条规则: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他伸了伸右手,五指都还在。左手很冷,但至少也还能动。伸伸右腿,试着抬离地面,他有一条腿了;再举一举左腿--两条。用手撑地,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手指快要冻僵了,手套到处都找不到,肯定是跌落的时候弄丢了。 冰洞里布满了冰棱尖,从两边凸出来,形成天然的阶梯,直通洞顶。但是,它们靠得住吗?他爬过松软的积雪,离得远一点儿,用穿着钉靴的脚趾去踢地上的坚冰,一点痕迹都没踢出来。这坚冰历经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会变得这么厚实坚硬,轻易不会被撼动半分,乔治更有信心了。但他循规蹈矩,不急不躁,不轻率冒进,慎重考虑每一步该踏上哪一个梯级,直到找出爬出冰洞的最佳路线,才开始手脚并用爬回到冰梯底下,踏上第一个梯级。他祷告了一下--身处险境时,你需要相信上帝的存在。 他试探着把脚放在高出地面几英寸的冰棱尖上,接着,用冻僵了的手指紧抓住另一块冰棱尖,慢慢地从洞底往上攀。他试探将全身的重量放在矮一点的冰尖上,一旦冰尖断裂,掉下去的时候也不会太高,就算掉进松软的雪堆里也不会摔得太厉害。冰尖没断,他更放心地登上他“雅各布天梯”的下一个梯级,去看看到底是通向天使还是他的人类伙伴。 快到一半了,他一阶一阶越来越放心,就在这时,抓在手中的一块冰尖突然断了,接着,双脚从底下的冰棱上滑脱了,只剩一只手抓着冰尖,身体吊在半空中,离地面有30英尺高。乔治在零下40度的冰隙里大汗淋漓,看来,上帝只是决定把他的生命延长几分钟而已。紧紧抓在手中的冰块随时都可能会断裂。这时,他的一只脚终于探到了一个支撑点,紧接着,另一只脚也找到了立足点。他屏住呼吸,右手的手指几乎已经粘在上面的冰块上了,体力也快耗光了。再爬三阶,他就可以从透着一丝亮光的小裂缝中爬出去了。一阶,又一阶,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终于,能从上方的裂缝中往外打出一拳了。他真想欢呼,可是,最后一缕阳光马上就要消失在顶峰的背后了,刻不容缓。 乔治从洞中探出头,四下环顾。不用手册指导他也知道,如果想找一块岩石或一片坚硬的地方,得先清除身边的积雪。 他赤手扫开雪堆,雪崩中被掩埋的一块岩石板露了出来。他竭尽全力把身体从洞中拖出来,爬到岩石边缘,一秒都没耽搁,像只螃蟹一样四肢并用地快速爬过冰面,唯恐从结冰的岩石上再次滑落到冰隙里。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唱“华尔兹马蒂尔达”,不用猜也知道这位独唱者是谁。乔治痛苦地穿越雪地继续向前爬,直到歌声越来越清晰。芬奇坐得笔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合唱部分。显然,他不知道这首歌的下一段歌词。“是你吗,乔治?”芬奇对着在飘舞的雪花中爬过来的身影大声叫道。 这是芬奇第一次叫他的教名。“是我!”乔治大声叫着,爬到他身边,“你没事吧?” “我还好,”芬奇说道,“除了一条腿断了,左腿脚趾冻僵了。肯定把靴子丢到路上哪儿去了,你怎么样?” “好得不能再好了,老伙计。”乔治说。 “该死的英国人,”芬奇说道,“咱们要想走出这儿,你得找到我的手电筒。” “到哪儿找?” “我最后一眼看到它,是在高点儿的山坡上。” 乔治出发了,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手脚并用,边爬边找,就快要绝望时,看到前面几码远的雪堆里躺着一件黑色的物什,他欢呼了一声,接着诅咒了一声。原来是芬奇丢失的靴子。他继续努力奋战,终于看到杵在雪堆里的手电筒。他抓住手电筒,又祷告了一次,拧亮灯光,一束光晕在黄昏中缓缓亮了起来。“谢天谢地。”他低语了一声,转身下山去找芬奇。 乔治刚到芬奇身边,他们两个就听到一声呻吟。“肯定是杨,”芬奇说道,“你最好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不过拜托先关掉电筒,太阳完全落山再打开。如果奥代尔在旅馆看到雪崩,搜救组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但他们到这里起码要好几小时。” 乔治关掉手电筒,朝发出呻吟声的地方爬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具躯体,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右腿蜷在左大腿底下。 “华尔兹马蒂尔达,华尔兹马蒂尔达,谁来和我跳华尔兹……” 乔治赶快擦掉杨嘴边的雪,但没敢移动他。 “坚持住,老朋友,”他在他耳边轻声说,“索马威尔和奥代尔应该已经上路了,很快就会到了。”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话。他握着杨的一只手,开始揉搓,想让血液恢复循环,又伸出手去不停地把纷纷落下的飞雪扫走。 “华尔兹马蒂尔达,华尔兹马蒂尔达,谁来和我跳华尔兹,马蒂尔达……” 奥代尔从旅馆前门飞速奔上车道,按响古老的高音喇叭,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笛声,向索马威尔和赫尔福德报警。 “华尔兹马蒂尔达,华尔兹马蒂尔达,谁来和我跳华尔兹,马蒂尔达,他唱着歌他……” 乔治想,安全手册上没写一个澳大利亚人唱歌走调的时候该怎么办,他躺在雪地上,昏昏欲睡,死亡不是什么坏事…… “你来和我跳华尔兹,马蒂尔达,和我……” 乔治醒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更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他看到一个护士,接着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索马威尔站在床边对着他亲切地微笑:“欢迎归来。” “我昏睡多久了?” “两三天吧。不过医生说他们会在一周内让你痊愈的。” “芬奇怎么样了?” “一条腿打着石膏,正在享受丰盛的早餐,还在唱‘华尔兹马蒂尔达’,只要哪个愿意听,他就一直唱。” “杨呢?”乔治问道,最担心的还是要问出口的。 “他还没醒过来,体温很低,胳膊断了,医院正在全力以赴地抢救他,如果他们能救得了他的命,他应该要感谢你。” “谢我?”乔治问道。 “如果不是你的手电筒,我们根本找不到你们。” “那不是我的,”乔治说道,“是芬奇的。” 乔治又睡着了。 1907年7月9日 星期二 “一旦你曾经与死亡相遇,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于以前了,”杨说道,“死亡让你遗世孤立。” 乔治给他的客人倒了杯茶。 “我来看看你,马洛里,看是不是那次可怕的经历让你再也不登山了。” “当然不是了,”乔治说道,“另有原因,我的导师曾警告我,除非我能拿到一等奖学金,否则无法读博。” “有多大的机会?伙计。” “我好像是分界线,我不能仅仅因为自己不够努力而失败。” “可以理解,”杨说,“但是只工作不玩耍①……” “我宁可成为乏味的成功者,也不愿成为灿烂的失败者。”乔治反驳道。 “那考试结束后你会考虑明年夏天和我一起去阿尔卑斯吗,马洛里?” “当然会,”乔治微笑着说,“如果说还有比拿不到一等奖更让我害怕的事,就是让芬奇站在越来越高的山峰上唱‘华尔兹马蒂尔达’。” “他的成绩刚刚出来。”杨说道。 “嗯,怎么样?” 临近期末考试了,乔治的勤奋刻苦让盖伊大跌眼镜。春季假期他一天都没出去,连潘溢山口和康沃尔都没去,更别说阿尔卑斯了。他仅剩的伙伴就是国王们、独裁者们和统治者们,唯一的远足就是遥远大地上的沙场。他手不释卷,夜以继日地努力学习,直到考试的那天早上才罢休。 经过五天的奋笔疾书,交了十一份不同的考卷,乔治不知道自己做得怎么样。只有考得最好的和考得最差的才知道。他交了考卷,走出考室,盖伊正在学校的台阶上等他:一手拿瓶香槟,一手拿两只杯子。乔治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什么都别问。”盖伊拔掉软木塞的盖子。 接下来的十天,考生们忐忑不安地等着考官宣布成绩,这决定着他们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尽管班森先生一再告诉他的学生,他的成绩仅仅以微弱劣势败北,可不管再怎么说,乔治·雷·马洛里只拿到二等奖,因此不能在米迦勒节学期返回莫德琳学院攻读博士。资深导师说:“当你知道自己失败了的时候,就优雅地放弃。”但这一点也不能让他觉得好受。尽管杰弗里·杨邀请他夏季一起到阿尔卑斯待上一个月,但他还是收拾行囊,坐车回伯肯黑德了。如果有人问他,他会把那之后的四个星期描述成反省期,尽管父亲频繁地把它当作否定词使用,而母亲在卧室私底下把儿子漫无目的的消沉当作闷闷不乐。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她说道,“必须自己决定以后想要做什么。” 又过了一周,马洛里牧师不顾妻子苦口婆心的规劝,专门找时间直接去跟儿子谈他的将来。 “我考虑了一下我的几种选择,”乔治告诉他,“我想当作家,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写一本关于鲍斯威尔的书了。” “也许很有创意,但是,”父亲回答道,“我想你不会愿意住在阁楼上靠开水面包过活。”对父亲这种说法乔治无法反驳。 “想过到军队谋职吗?你绝对会是一名出色的士兵。” “我从来都不善于顺从权威。”乔治答道。 “考虑过圣职吗?” “没有,恐怕我对此有不可逾越的障碍。” “你是指什么?” “我不信上帝。”乔治简短地回答。 “这并不妨碍我一些优秀的同事们穿上教袍。”他的父亲说。 乔治大笑:“您是个老愤世嫉俗者呢,爸爸。” 马洛里牧师对儿子的评价置若罔闻:“也许你应该考虑去做政治家,孩子。我相信你会找到一个教区,乐于接受你做他们的议员。” “如果我知道自己到底支持哪个党派倒是可以考虑。”乔治说道,“再说了,议员也没有工资,政治不过是有钱人的业余爱好。” “登山也一样。”父亲扬起眉毛。 “是的,”乔治承认,“所以我会去找一份工作,赚钱追求自己的爱好。” “那就这样定下来了,”马洛里牧师说,“你会成为一名教师。” 尽管乔治对父亲最后的提议不置可否,但是他一回到房间就坐下来给以前的舍监写信,问他温彻斯特是否还招聘历史教师。欧文先生一周内就回信说,学校本来还在考虑招一位古典文学教师,但是最近已经有一位历史导师来就职了。乔治已经后悔那一个月的反省了。“但是,”欧文先生接着写道,“听说卡尔特公学正在招一位历史老师,如果你愿意去,我非常乐意做你的介绍人。” 几天后,乔治去萨里郡接受卡特尔校长杰拉尔德·兰道尔教士的面试,欧文先生告诉过乔治,在他历经温彻斯特和剑桥的辉煌之后,这所学校的一切都会让他大失所望,但乔治对这次探访还是喜出望外。他从四个求职者中脱颖而出,校长邀请他加入教职员行列,这让他很开心,也松了口气。乔治写信给杰拉尔德接受这份工作时根本没料到,改变他命运的,不是这所学校,而是学校的一位董事。 “我需要两位一流的登山者和我一起发起最后的冲顶。”杰弗里·杨答道。 “有人选吗?”皇家地理协会的秘书问道。 “有。”杨非常肯定地回答,暂时还不想泄露他们的姓名。 “那你最好先跟他们两个说一声。”希克斯说道,“要绝对保密,因为如果达赖喇嘛不同意的话,我们连西藏的边境都进不去。” “今天晚上我给他们两个写信。”杨说。 “我建议你什么都别写。”秘书说道。 杨点点头说:“我也需要你帮个小忙,斯科特上尉……” 卡特尔公学一切都很顺利,只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碰到一个小问题:如果他不穿学袍不戴学位帽,经常会有人把他当学生。在学校第一年,他过得很快乐,尽管五年级都是捣蛋生,在他的课堂也专门捣乱,但一切都比他预期的好得多。让乔治出乎意料的是,同样是这些孩子们,在六年级最后一年返回学校时,性情大变,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考大学上。乔治废寝忘食地协助他们实现这个目标,而且乐此不疲。 暑假时,父亲问他,让他最有成就感的是什么,他说起了冬季训练11人的雄马足球队,说起了春季训练14人的曲棍球队,但是,最开心的,还是夏季带着孩子们去爬山。 “还意外地发现一个出色的男孩,”他说,“他天赋异禀,有强烈的好奇心,将来肯定会闻名世界。” “你碰到了这么一个典范?”父亲问道。 “是的。”乔治没再多说什么。 一个温暖的夏日傍晚,乔治坐上火车去伦敦,到梅菲尔萨维尔街23号和杰弗里·杨共进晚餐。门童将他带到会员酒吧间,乔治看到主人正在跟一群年长的登山者闲聊,他们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吹嘘自己爬过多高的山峰。杨看到客人走进房间,就走过去把他带到大厅,边走边说:“恐怕这些老家伙们现在最高只能爬上条凳喽。” 吃过布朗温莎羹、牛排腰子馅饼和香草冰激凌,杨和乔治把阿尔卑斯之旅的计划讨论了一遍,但乔治觉得,主人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因为今年夏天的登山计划他在信里都已经说得非常详细了。直到他们开始去藏书室喝咖啡和白兰地的时候,乔治才知道杨邀请他的真实目的。 他们坐在房间偏僻的角落里,杨开口说道:“马洛里,下周四晚上你愿意作为我的客人来RGS(皇家地理协会)吗?斯科特上尉将以即将成行的南极考察为题发表演讲。” 乔治差点把咖啡洒出来,有幸聆听无畏的探险者讲述他们的发现之旅让他激动万分,特别是《泰晤士报》最近报道,协会刚宣布发表年度纪念演讲的嘉宾,演讲票在一个小时内就被一抢而空。 “你是怎么……”乔治刚想问。 “作为阿尔卑斯俱乐部委员,我能从RGS秘书那里搞到两张票。当然,作为回报,他也会要我们帮他做点事。” 乔治一下子想到两个问题,但是显然,杨已经料到他的问题:“当然,你会想知道我的另一位客人是谁。”乔治点点头,“不出你的意料,因为我邀请的是唯一一个跟你同样出色的登山家。”杨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我想,RGS秘书的请求绝对会出乎你的意料。” 乔治把咖啡杯放在靠墙的桌子上,双臂交叉等着杨继续说下去。 “其实很简单,”杨说,“斯科特上尉演讲结束邀请提问时,秘书希望你举手。” 乔治很少能准时,这是仅有的几次当中的一次。他坐上从戈达明出发的火车,途中反复排练着他要提出的问题,他认为自己肯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RGS秘书想要让他来提问。 乔治早些日子从《泰晤士报》上看到,一位叫罗伯特·皮尔里的美国人--而不是英国人--第一个到达北极,这令他很失望。但斯科特上尉的演讲题目是“尚未征服的南极区”,也许像杰弗里·杨所说,这位伟大的探险家会发起第二次尝试,以弥补缺憾。 火车在滑铁卢停车了,乔治跳下车跑上月台,剪完票就冲去找观光马车。杨曾经警告他,斯科特声名卓著,大多数的座位在演讲开始前一个小时就会一抢而空。 等乔治赶到RGS的门口出示请柬时,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乔治夹在嘈杂的人群中走进一楼的演讲大厅。 刚刚建成的演讲大厅雄伟壮丽,让乔治惊叹不已。橡木板的墙壁上挂满了历届RGS主席的油画像,黑色镶花地板上至少放置了五百多张红色的豪华座椅。大厅前面高高的演讲台上,国王乔治五世的全身像威严耸立。 乔治沿着座椅逐排搜寻,远远看到杰弗里·杨坐在芬奇旁边,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到杨身边坐下。 “我都等不及了。”杨咧嘴笑着说。 “抱歉。”乔治说着,伏身过去跟芬奇握握手。他四下观望,看看是否还有他认识的人:索马威尔、赫尔福德和奥代尔坐在后排。让乔治最为惊讶的是,大厅中央没有一个女人。他也知道,女人不能成为RGS的会员,但她们为什么不能作为客人旁听?他很好奇,如果杰弗里·杨邀请克迪·桑德斯会怎样?他们会不会让她坐到最前排没人坐的位子上?他看了一眼楼座上的旁听席,几个打扮优雅的女士坐在上面,她们穿着长裙、披着披肩,他皱了皱眉头。再去看演讲台上,有两个人正在升起巨大的银幕。还有一个在中间的过道上检查放映机里的幻灯片,来回摇动着光闸。 演讲厅很快就人满为患了,许多会员和客人不得不站在走廊上或大厅后面,又过了许久,楼座底下的钟才敲响了八声,委员们踩着第八声钟声鱼贯而入,在最前排坐下来。一位优雅的矮个绅士大步走上演讲台,下面掌声雷动。他身穿燕尾服,戴着白色领结,像要烤火似的举起双手,掌声马上停了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他开始讲话,“我叫弗朗西斯·杨哈斯本德,很荣幸,今晚我是诸位的主席。我相信,今晚的演讲,将是本协会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最精彩的演讲之一。RGS在两个不尽相同又不无关联的领域里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我们为此而深感自豪:其一,对未知地域进行测量并制作版图;其二,对白人从未涉足的、遥远而危险的领域进行勘探。本协会的法规之一,就是要我们去支持、鼓励那些冒着生命危险、一心到地球的四面八方为大英帝国奉献的人们。” “而我们今晚的演讲嘉宾就是其中之一,毫无疑问,”弗莱西斯爵士看了一眼国王的肖像,继续说道,“我们会听到他进行第二次探险尝试的计划,他将成为陛下第一位到达南极的子民。俗话说,演讲者无需介绍,但我猜想,此人的名字在我们这个国度早已家喻户晓,他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海军上尉!” 一个身穿海军军装的人从侧厅大步流星走出来,他身材矮壮、有一双锐利的蓝眼睛。观众们一看到他就马上全体起立。他在演讲台中间坐下,两条腿岔开分立两旁,让人觉得他准备在那儿待上一阵子。他看着大家,面露微笑,并不打算像弗朗西斯爵士那样平息观众的热情。斯科特一开口,乔治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斯科特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手稿看都没看一眼,投影在他身后银幕上的幻灯片重现了他上次在“探索号”上的南极探险,使他的描述栩栩如生。他不时被阵阵热烈的掌声打断。 观众们明白了斯科特上尉挑选团队成员的原则:首先,需要具有忠诚勇敢、无条件遵守纪律等优秀品质,而这些还只是前提条件。他接着解释,如果成员们想要在南极的艰苦跋涉中活上四个月,穿越400英里荒凉的冰原到达极点,他们就必须甘愿忍受艰难困苦、不计得失。 乔治难以置信地看着斯科特上次考察中同伴们的照片,有的人在严重的冻伤中失去了手指、脚趾,有的人甚至失去了耳朵、鼻子。其中一张幻灯片让一个女人晕了过去。斯科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与我一同奔赴这项事业的人,如果最终还想站着到达南极,都必须做好承受这些痛苦的准备。永远不要忘记,我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保证我所有的人都能安全返回家园。” 乔治多希望自己也在斯科特的邀请之列,可他知道,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教师,自己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征服白朗峰,根本就不可能入上尉的法眼。 最后,斯科特总结说,感谢RGS、感谢RGS委员会和RGS委员们一如既往的支持,没有他们的大力支持,他甚至都无法想象从蒂尔伯里扬帆起航,更不敢想象能全副武装地进驻麦克默多湾,启动这项雄心勃勃的事业。演讲结束了,灯光亮了起来,斯科特微微鞠了一躬,观众们全体起立,向国家英雄致敬。乔治心想,不知道站在舞台上受众人敬仰是什么样的滋味,更重要的是,要承担什么样的期望才不负众望所归的热情。 掌声渐歇,观众们坐下后,斯科特再次致谢,并邀请大家提问。 前排一位绅士站了起来。 “那是亚瑟·希克斯,”杰弗里·杨低声跟他们说,“他刚刚被任命为RGS的秘书。” “先生,”希克斯问道,“风闻盛传挪威人在阿蒙森的带领下,也在计划向南极进发,您会为此感到担心吗?” “不,不会的,希克斯先生,”斯科特答道,“我非常肯定地告诉您以及协会的会员们,最先到达南极的将会是英国人,而不是北欧海盗。”这样的豪情壮志再次迎来了热烈的掌声。 在众多举手的人中间,斯科特又叫了一个坐在第三排的人,那人礼服的左胸别着一排战功奖章。 “先生,今天早上《泰晤士报》道,挪威人将会在探险中使用机器雪橇和狗拉雪橇,以确保他们可以捷足先登,赶在您前面到达南极极点。” “无耻!”几声斥骂从大厅的观众席传来。 “我想问,您将怎么对待这种无视业余爱好规则的无耻行径?”芬奇难以置信地看着提问者。 “我对此只会不屑一顾,将军,”斯科特答道,“我的事业是人类超越自然的挑战,我完全相信我的团队,这些绅士面对这样的挑战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好,好!”大厅里每个角落里都传来了喝彩声,但芬奇没随声叫好。 “请让我多说一句,”斯科特接着说,“我希望是自己是到达南极点的第一人,而不是第一狗。”他停顿了一下,“当然,除非是斗牛犬①。” 观众大笑,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踊跃发问,乔治也跟着举起了手。斯科特又回答了三个问题,然后指着乔治的方向:“第五排排尾的那个年轻人,他展示了我挑选队员时所要求的坚定决心,来,让我们听听,他想说什么。” 乔治慢慢从位子上站起来,他的腿有点哆嗦,觉得五百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看。“先生,”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一旦您到达南极点,那还有什么留给英国人去征服的?”他向后倒在椅背上坐下,观众们有的大笑有的鼓掌。芬奇面露狐疑:马洛里为什么要问一个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英国人下一项伟大的挑战,”斯科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登上世界最高峰,喜马拉雅的埃佛勒斯峰①。它海拔高达29,000英尺--这大概有5英里半那么高呢,小伙子--我们不知道,人体在这么高的海拔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还从来没人超过22,000英尺。此外,你还要考虑,气温会降到零下华氏40度,强风会把你的皮肤撕裂。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狗拉雪橇和机械雪橇在那儿可能没什么用。”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乔治说:“但是,不管是谁历尽艰辛第一个成功登顶,都将是站在世界屋脊的第一人,我会很羡慕他。无论如何,希望他是个英国人。”斯科特说完后,扭头看着坐在楼座第一排座位上的一位女士说:“我已经答应妻子,我会把这项挑战留给更年轻的人去做。”斯科特回过头来看着乔治,观众席又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掌声。 芬奇马上举起手,斯科特点点头。“您认为自己是业余爱好者还是专业人士,先生?” 斯科特倒抽一口冷气,大厅里安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芬奇咄咄逼人地盯着演讲者。 斯科特看着芬奇,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是业余爱好者。”他最后说:“一名周围都是专业人士的业余爱好者,我的医生、司机、甚至厨师都非常专业,如果你把他们说成业余者,他们会蒙羞。但是,如果你说他们参加探险是为了挣钱,他们更会蒙受奇耻大辱。” 这次的回答迎来当晚最热烈的掌声,淹没了芬奇的声音:“如果他真的相信这点,他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斯科特又回答了两三个问题,提问时间结束了,他再次感谢RGS主办这次演讲,感谢他们对他最新事业真挚热情的支持。随后,希克斯先生代表协会对斯科特致以衷心感谢,全体观众们起立立正,志气昂扬地齐唱国歌。杨和芬奇随着人流离开演讲厅的时候,乔治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斯科特刚才站过的演讲台:有朝一日,他也要站在这上面对着RGS的听众发表演讲。芬奇回头看到依依不舍的马洛里咧嘴笑了,他扭头对杨说:“等轮到我来这里发表年度演讲时,他还会坐在那儿,像现在一样专心致志地听讲。” 杨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笑了:“那我冒昧问问,你的演讲题目会是什么?” “征服埃佛勒斯峰,”芬奇答道,“因为他们--”芬奇手臂在空中扫了一圈--“不会让我站在这个台子上的,除非我第一个爬上峰顶。” 1914年2月9日 星期一 “1558年伊丽莎白继承英国王位时,宫廷和平民大众都不欢迎她,不接受她做他们的君主。然而,45年之后的1603年,这位处女女王去世的时候,像她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一样深受爱戴。” “老师,老师!”坐在前排的一个男孩高高地举起了手。 “说吧,小卡特。”乔治示意道。 “什么是处女?” 乔治不理会底下的窃笑,而把它当作严肃的问题来回答:“处女就是virgo intacta(拉丁语:未遭玷污保持童贞的处子、童女),小卡特。我希望你的拉丁语能达到理解这个词义的水平。如果不能,你可以查找一下《路加福音》第1章的27小节,--‘到一个童女那里,是已经许配大卫家的一个人,名叫约瑟,童女的名字叫马利亚。’还是来说说伊丽莎白时期吧,那是莎士比亚和马洛、德雷克和雷利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代,英国不仅击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还平息了埃塞克斯伯爵领导的平民暴乱。有一些历史学家曾认为,埃塞克斯伯爵是女王的情人。” 果然,有几只手举起来了。 “韦恩赖特。”乔治有气无力地叫了声,他要提什么问题,乔治再清楚不过了。 “什么是情人,老师?” 乔治笑了:“情人就是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没结婚。” “那么,情人就不可能是virgo intacta(处女),对不对,老师?”韦恩赖特得意地笑了。 “你说得很对,韦恩赖特,我想伊丽莎白从来没有情人,因为这样会对她的统治权威带来困扰。” 又一只手举了起来,“但是宫廷和平民宁可要埃塞克斯伯爵那样的男人继承王位,也不要女人来统治。” 乔治又笑了,班上只有几个男孩除了嬉戏玩耍,还更喜欢课堂,格雷夫斯便是其中之一,他不会问无聊轻浮的问题。“格雷夫斯,那时就连伊丽莎白原来的诋毁者都更喜欢她而不是埃塞克斯伯爵了。何况,300多年以后,这位女性毫无疑问可以与英国帝王中任何一位男性先贤相提并论。”乔治总结道。远处教堂钟声响了,乔治环顾四周,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再没一个人举手了。他叹了口气,说:“那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但是,先生们,”他提高嗓门,“你们的作业:亨利八世与安妮·博林婚姻的宗教意义和政治意义,记得星期四中午之前一定要交到我的办公桌上。” 五年级生在一片呻吟声中收拾了他们的课本,走出教室。乔治拿起黑板擦,擦掉亨利六位王后的姓名和结婚日期,转身看到格雷夫斯还坐在位子上。 “你能说出这六位王后的名字吗,罗伯特?还有,她们是哪一年成为王后的?”他问道。 “阿拉贡的凯瑟琳,1509年;安妮·博林,1533年;简·西摩尔,1536年;克里维斯的安妮,1540年;凯瑟琳·霍华德,1540年;凯瑟琳·帕尔,1543年。” “下周我会教你们一个用来记忆她们命运的简单方法。” “离婚、砍头、死亡、离婚、砍头、幸存,您上周都已经教过我们了,老师。” “是吗?”乔治把黑板擦放到桌子上。粉笔灰纷纷扬扬落到他的袍子上,他似乎毫未察觉。 乔治跟在格雷夫斯后面走出教室,和同事们一起享受早间休息时间。尽管他在大多数师生中间深受欢迎,但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同事都喜欢他,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说他放任自由,甚至有一两个公开提出他的课堂缺乏纪律性,这削弱了他们的权威,如果跟他同一天给五年级上课,课堂秩序更是糟糕。 兰道尔博士决定跟马洛里私下谈谈这个问题,但马洛里告诉校长,他信奉个性表现,否则孩子们怎么能充分发挥他们的潜能?校长不知道这个“个性表现”到底指什么,他决定不理会这个问题了。毕竟,他本学年年底就要退休了,到时候,这就是其他人的责任了。 乔治在同事中只交到一个真正的朋友,叫安德鲁·奥沙利文,是乔治在剑桥时的校友,可之前他们并不认识。他读地理专业,在菲茨威廉学院时赢得过拳击蓝绶带(剑桥拳击比赛中较高的荣誉)。尽管他对登山毫无兴趣,也不信仰昆塔斯·费边·马克西马斯,但他和乔治很快就发现,他们喜欢跟对方待在一起。 乔治走进公共休息室,看到安德鲁陷在窗边一张舒服的皮椅里看报纸。乔治倒了杯茶端着走到朋友跟前。 “今天早上看《泰晤士报》了吗?”安德鲁问道。 “没有,”乔治把茶杯和茶托放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桌子上,说道,“我习惯在晚课以后看新闻。” “德里通讯社的记者报道说,”安德鲁说道,“寇松总督与达赖喇嘛达成一项协议,允许指定的登山队进入……” 乔治马上探身过去,连同事的茶杯都打翻了。“抱歉,安德鲁。”他说着抢过了报纸。 安德鲁觉得很有趣,他朋友很少会失礼。安德鲁等乔治把报纸递还给他才说:“RGS邀请有意者报名,亲爱的马洛里,你或许就是所谓的有意者喽?” 乔治不想马上回答,他还需要再想想。这时,铃声响了,提醒教师们早间休息5分钟内马上结束,这替他解了围。“好吧,”安德鲁从椅子上站起身,“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那我问你一个比较容易的。星期四晚上你除了要看《泰晤士报》,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批改五年级关于无敌舰队的作业,”乔治说道,“我相信那帮家伙会在重写历史中找到虐待狂的乐趣。韦恩赖特甚至认为是西班牙赢了那场战争,而德雷克死于塔防战争。” 安德鲁大笑:“我们学校的一位董事,撒克里·特纳先生,邀请我星期四晚上和他共进晚餐,问我要不要带个朋友一起去。” “谢谢你邀请我,安德鲁,”他们一起走出公共休息室,走进院子,“但我觉得特纳先生指的是女性朋友吧。” “我不觉得,”安德鲁说,“至少现在不是,他还有三个女儿待字闺中呢。” 1914年2月12日 星期四 乔治用粉笔擦了擦杆尾,第一眼看到撒克里·特纳,乔治就喜欢上了他:坦诚率直、正直开朗、可能有一点点守旧,永远都在挑战你的斗志。 安德鲁在去特纳家的路上告诉乔治,特纳是一名建筑师。乔治走进两扇雄伟的大铁门,穿过一条长长的酸橙树林荫道,第一次看到栖息在萨里山麓的西溪山庄,山庄环绕在花坛、草坪和水中花园中央,可想而知建筑师特纳为什么会那么成功了。 他们还没踏上最后一阶,管家已经为他们打开前门。他静静地带着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特纳正在台球室等他们,外套挂在旁边的椅背上。乔治猜他肯定是准备打一局。 “小姐们还没下楼,现在是游戏时间。”这是特纳对客人说的第一句话。主人在拉维利的全身像挂在壁炉上方,19世纪的水彩画装饰着墙壁--其中有一位画家与主人同名--他赞赏地看了几眼,然后脱下外套,卷起袖子。 三个球一放在绿色的台面上,乔治就发现了主人性格的另一面:特纳先生喜欢赢,甚至老想赢。他没想到的是,乔治也不喜欢输给人家。乔治不知道安德鲁是真的不擅长台球,还是想逗老头儿开心。不管是哪种,乔治都不想如主人所愿。 “轮到你了,伙计。”特纳一杆打了11分。 乔治想了一会儿该怎样击球才开始,他把杆交给安德鲁时打了14分。显然,特纳棋逢对手了,他决定调整战术。 “奥沙利文告诉我你有点激进,马洛里。” 乔治笑了,他不会让特纳占他的上风,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如果您指的是我对普选权的支持,那您说对了先生。” 安德鲁皱了皱眉头:“只有3分。”他说着把分数加到他可怜的积分里去。 特纳走回桌边,没再说话,他打出12分。乔治弯下腰瞄准时,他接着说:“那你会给女人投票是吗?” 乔治站起身来,擦了擦杆尾。“很有可能,先生。”他答道,又一次瞄准。“但她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能担当大任,”特纳说,“况且,怎么可能期待女人会做出理智的判断。” 乔治又一次伏在桌上,这次他打了21分,然后把球杆交给安德鲁,安德鲁一分都没得。 “有个很简单的弥补办法。”乔治说道。 “什么办法?”特纳审视着台面上的局势,思忖着该怎么出杆。 “让女人从最开始就得到适当的教育,然后她们就可以考进大学,并跟男人获得同样的学位。” “据推测牛津和剑桥应该不会这么做吧?” “恰恰相反,”乔治说道,“牛津和剑桥应该带头这么做,只有这样,其他的学校才会效仿。” 特纳嗤之以鼻:“女人拿学位,不可想象!”他伏身去击球,但撞歪了,白球滚入离得最近的袋里,乔治极力克制住笑意。“看看我是否能理解你的主张,马洛里,”特纳把杆递给客人,“你认为,从牛津和剑桥获得学位的聪明女人应该得到投票?” “不,先生,这不是我的主张,”乔治说道,“我认为,男人的规则应该同样适用于女人。愚蠢的女人也同样有权获得投票。” 比赛开始后特纳的唇边第一次浮现笑意:“我看议会不会同意的,毕竟火鸡们通常不会投票支持圣诞。” “直到其中一只竭尽全力为参加下一次选举而奋斗,”乔治说着,成功一击,红球落袋,他站起身来笑着说:“我想是我赢了,先生。” 特纳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穿上外套,这时,管家轻轻地敲了敲门走进来:“晚餐准备好了,先生。” “谢谢你,阿特金斯。”主人说道。阿特金斯刚走出房间,特纳就轻声说:“我用一年的收入打赌阿特金斯绝不会给女人投票。” “我用一年的收入打赌你从来没问过他。”话一出口乔治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安德鲁什么都没说,他看上去很尴尬。 “对不起,先生,”乔治说,“我刚才的话简直不可饶恕,而且--” “没关系,孩子,”特纳说,“妻子去世后我变得有点--时髦的词怎么说来着--老古板。咱们该跟小姐们共进晚餐了。”穿过大厅时,他又说道:“打得很好啊,马洛里。我等着再跟你较量一次,趁你就工人的权利发表高见时扳回一局。” 管家给特纳和客人们打开门,让他们走进餐厅。橡木墙壁的房间中央高耸着一张巨大的橡木桌,看上去更像伊丽莎白时期的风格而不像维多利亚时期的造型。六个位子已经准备好了,摆放着最好的餐具、亚麻餐布和瓷器。 乔治走进去,屏息而立,就算站在山巅也没这么紧张。特纳先生的三个女儿:玛乔里、露丝和米尔德里德正在等着介绍,乔治目不转睛地盯着露丝,看得她脸都红了,目光飘向别处。 “别光站在那儿啊,马洛里,”特纳注意到乔治还站在门口,“她们又不会咬你。而且,估计她们比我更赞同你的观点呢。” 乔治走上前,跟三位年轻的小姐一一握手。主人把他安排在玛乔里和米尔德里德中间,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两个女佣上了第一道菜:一盘冷冻三文鱼和莳萝。管家给特纳倒了一杯桑赛尔白葡萄酒让他品尝。这是几周以来乔治看到的最开胃的菜,但他为了偷看露丝两眼,对此仿佛熟视无睹。她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看上去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他凝视着她白皙的皮肤、瓷器蓝的眼睛、茂密的红棕色头发,喃喃地说:波提切利。①他拿起刀叉,又说了一遍:波提切利。“真的吗,马洛里先生?”大姐玛乔里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您认识乔治·萧伯纳先生?” “是的,特纳小姐,这位伟人在剑桥演讲费边主义后,我有幸和他共进晚餐。” “称他伟人是胡扯,”特纳说道,“他不过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以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为乐。那家伙甚至都不是英国人。” 玛乔里和蔼地对父亲笑了笑,接着对乔治说:“《泰晤士报》的戏剧评论家认为,茶花女不仅妙语连珠,而且发人深省。” “他可能也是个社会主义者。”特纳边吃边说。 “您看那部戏了吗,特纳小姐?”乔治转向露丝问道。 “没有,马洛里先生,我没看,”露丝答道,“我们最近一次看戏剧是在乡村会堂,看《查理的姑妈》,教区牧师读了一段《不可儿戏》后才开始。” “一个爱尔兰人写的,”特纳说道,“上流社会不该提及他的名字,同意我的说法吗,马洛里?”第一道菜撤下了,乔治一箸未动的三文鱼看上去似乎还能去游泳呢。“如果说上流社会不能谈论当代最有天赋的两位戏剧家,那么,是的,先生,我同意您的说法。”这时,一直未开口的米尔德里德倾身过来,轻声说:“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马洛里先生。” “你呢,奥沙利文,”特纳问道,“你也同意马洛里的观点吗?” “我很少同意乔治说的任何事情,”安德鲁答道,“这就是我们两个能和睦相处的原因。”大家都被逗笑了。这时,管家把牛里脊放在餐柜上,征得主人同意后开始切割。 乔治趁大家不注意,目光又一次掠过桌子另一端,露丝正在对安德鲁微笑。 “老实说,”安德鲁说道,“我从来没看过这两位绅士的戏剧。” “我可以向你保证,奥沙利文,”特纳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他们俩谁都不是绅士。”乔治刚要说话,米尔德里德插嘴说:“别理他,马洛里先生,这才是最让我爸爸无法忍受的。” 乔治笑了,接下去,他温文尔雅地跟玛乔里谈论方平组织的编制,直到菜全部撤掉。尽管他不时地朝桌子的另一端偷偷瞟上几眼,可露丝似乎一点都没察觉。 “好吧,先生们,”特纳说着叠上餐巾,“希望你们今晚总结经验。” “您是指什么,先生?”安德鲁问道。 “确定你们不会跟我的三个女儿就此告别,特别是马洛里,他不看到她们全部进入大学并被授予学位是不会罢休的。” “非常好的提议,马洛里先生,”米尔德里德说道,“如果能有机会学爸爸做一名建筑师,我会非常开心的。” 那天晚上,特纳先生第一次被噎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过来,提议说:“也许我们大家该移步到客厅喝杯咖啡?”这次轮到女孩们大吃一惊,爸爸竟然打破了传统:通常,他会先和男客们喝杯白兰地抽根雪茄,才会考虑要不要让女士们一起来聊聊天。 “有纪念意义的胜利,马洛里先生。”乔治为玛乔里移开椅子时,她轻声耳语道。乔治等三姐妹都离开餐厅后才走。他很高兴地看到,安德鲁和老头儿谈兴正浓。 露丝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乔治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露丝没说话,似乎在看安德鲁,安德鲁跟玛乔里坐在一起。图谋得逞了,乔治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露丝给他解了围。 “马洛里先生,您是不是在台球桌上击败了我爸爸?”她终于主动开口。 “是的,特纳小姐。”乔治说道。这时,阿特金斯走过来把一杯咖啡放在她旁边。 “难怪他晚餐时那么好辩。”她抿了一小口咖啡接着说,“如果他下次邀请您,马洛里先生,也许您应该圆滑些让他赢。” “恐怕我永远不会同意的,特纳小姐。” “可是为什么,马洛里先生?” “因为那将会让她看到我性格中的弱点。” “她?”露丝问道,着实疑惑。 “珠穆朗玛,地球母亲之神。” “可父亲告诉我,您想征服的是埃佛勒斯峰啊。” “埃佛勒斯峰是英国人强加于她的称呼,其实她不叫这个名字。” “您的咖啡要冷了,马洛里先生。”露丝说着目光扫过客厅。 “谢谢,特纳小姐。”他说着抿了一口。 “您还想与这位女神更亲近吗?”她问道。 “迟早的事,特纳小姐,但先要有一位或两位小姐落入我的股掌。” 她戏谑地看着他问:“哪位啊?” “马特洪峰,”他答道,“复活节假期我打算去那里走走,留下我的名片。” 他又抿了一小口咖啡,问道:“复活节您打算去那里度假,特纳小姐?” “爸爸四月份会带我们到威尼斯。我猜您对这个城市不怎么感冒,马洛里先生,它海拔只有区区几英尺高。” “不仅仅在于海拔,特纳小姐,‘卧在白昼蓝色目光下的是,那海洋哺育的养子威尼斯--墙壁众多人烟稠密的迷宫,那安菲特里忒①命定的殿庭。’②(Underneath day‘s azure eyes, ocean’s nursling, Venice lies, a peopled labyrinth of walls, Amphitrite‘s destined halls)。” “您喜欢雪莱。”露丝说着把她的空杯子放回到靠墙的桌子上。 乔治刚要答话,壁炉架上方的钟敲响了一下,现在已经半点了。安德鲁站起身,对主人说:“真是个非常愉快的晚上,先生,但我们该走了。” 乔治看看手表,10点30分。他一点儿都不想离开这里,但特纳已经站起来,玛乔里向他走来,朝他亲切地笑笑说:“希望您很快就会再来看我们,马洛里先生。” “我也希望如此。”乔治看着露丝的方向说道。 特纳先生笑了,他可能没有击败马洛里,但他的一个女儿毫无疑问已经完全征服了他。 1914年2月13日 星期五 乔治不想让安德鲁发现他的心事。露丝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从未邂逅过如此宁静安详的美丽,从未体验过如此愉悦心醉的相处。他幻想与她独处时,深深地凝视着她蓝色的双眸,痴痴地望着她迷人的笑颜。她越是对安德鲁微笑,他就越是失魂落魄,根本无法妙语连珠地侃侃而谈,甚至连彬彬有礼的闲聊寒暄都难以为继。 他多想握住她的手,但米尔德里德一直打扰他,才让露丝一直去看安德鲁。她对他有没有什么意思?安德鲁跟她父亲提过了吗?晚餐时他们两个尽情畅谈,他得问出来他们在说什么。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以前,乔治看到为了爱情神魂颠倒的人经常嗤之以鼻,觉得他们不过是痴迷的傻瓜。而现在,他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甚至更糟的是,他的女神似乎钟情于别人。安德鲁配不上她!乔治睡觉前大声说。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也配不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如果他没有整夜失眠的话--他极力不去想她,静下心准备当天的教案。他甚至不敢想五年级那40分钟的课程,听他们阐述对沃尔特·雷利的看法,听他们分析从弗吉尼亚进口烟草的重大意义何在。如果盖伊没有在世界的另一边当外交官就好了,他就可以问问他接下去该怎么做。 乔治觉得那天早上的第一节课是有史以来最长的40分钟。韦恩赖特差点让他失控,小卡特第一次占了他的上风,谢天谢地,悦耳的铃声终于响了。有什么意义?他暗想。没有一个人知道多恩--或许除了罗伯特·格雷夫斯罢。 乔治慢慢地穿过校园走进公共休息室,他又默念了一遍昨晚复习了无数遍的台词。他必须按照剧本按部就班地演戏,直到找出所有问题的答案,否则,安德鲁就会知道他的心事嘲笑他。换作是几百年前,他会找安德鲁决斗,可他马上就记起来,他们两个中谁得过拳击蓝绶带。 乔治大步流星走进大厅,装着轻松自如,似乎对整个世界毫不在意。打开公共休息室的大门时,他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可是如果安德鲁不在呢?他觉得如果他的一些问题找不出答案,他根本就没心思再去给五年级讲下一节课。 安德鲁坐在他常坐的窗边看晨报,看到乔治笑了笑,乔治端着茶朝他走过去。有个同事刚好走到安德鲁身边走下,唾沫飞溅地讨伐学校计划表的不公。 乔治坐在他们中间的暖气片上,开始想第一个问题,啊,对了…… “昨晚表现不错。”安德鲁说着合上报纸,扭头对乔治说。 “嗯,表现不错。”乔治结结巴巴地说,这句话可不在他的剧本上。 “看上去你玩得很开心啊。” “美好的时光,”乔治说道,“特纳是一个怪人。” “显然他对你很有好感啊。” “噢,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活跃。” “这么说你认识他挺久了嘛?”乔治试探着问道。 “没有,我才去过西溪山庄两次,他几乎都没怎么说话。” “噢,是吗?”乔治的第一个问题有答案了。 “你觉得那些女孩子们怎么样?”安德鲁问道。 “女孩子们?”乔治跟着说。安德鲁问出了他所有的问题,这让他很懊恼。 “是啊,你有没有喜欢上她们哪一个啊?显然,玛乔里一个晚上都在看你。” “我没注意到,”乔治说道,“你呢?” “嗯,坦率地说,你可能会有点吃惊的,伙计。”安德鲁老实回答道。 “有点吃惊?”乔治说道,希望他的声音听上去不会那么紧张。 “是啊,要知道,我觉得她对我可能没什么感觉。” “她?” “露丝。” “露丝?” “是啊,我前两次去,她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昨晚她不停地跟我聊,我想,也许我还有机会。” “有机会?”乔治突然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马洛里?” “当然,我没事,干吗这么问?” “你不停地重复我说的每句话。” “你说的每句话?是吗?”乔治说着又坐回到暖气片上。“这么说,你还会去看露丝吧?”他最后终于开口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嗯,奇怪的是,”安德鲁说道,“刚吃完饭,老头儿就把我叫到一边,邀请我复活节和他们一家去威尼斯度假。” “那你接受邀请了吗?”乔治被这消息吓了一跳。 “唉,我很想去,但有点为难啊。” “有点为难?” “你又这样了。”安德鲁说。 “不好意思,”乔治答道,“你为什么觉得为难?” “我已经答应曲棍球队去参加西南部的巡回比赛了,我是唯一的守门员,不能扔下球队不管。” “当然不能,”乔治差点跳起来,“那太不应该了。” “是啊,”安德鲁说道,“但我觉得也许可以想出折中的办法。” “折中的办法?” “是啊,如果我们最后一场输掉,星期五晚上可以从南安普顿坐上火车,然后换乘轮船,星期日早上就可以到威尼斯了。这样的话,我可以和特纳一家待上整整一星期。” “整整一星期?”乔治说。 “我问过老头儿,他同意了。所以三月份的最后一周我会跟他们一起。” 乔治想知道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他从暖气片上跳下来,裤子的屁股那块都烤焦了。 “你真的没事吗,马洛里?你整个早上看起来都心烦意乱的。” “都怪韦恩赖特。”乔治很乐意借机转移话题。 “韦恩赖特怎么了?”安德鲁问道。 “今天早上我差点对他大发雷霆,他认为,是埃塞克斯伯爵击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而德雷克甚至都不在那儿。” “那肯定是在普利茅斯高地打保龄球呢。” “不,韦恩赖特认为德雷克在汉普顿宫跟伊丽莎白谈恋爱,是他把埃塞克斯伯爵送上偏远的战场。” “我想他是刚好倒过来说的罢。”安德鲁说道。 “希望如此。”乔治说。 1914年3月24日 星期二 登山前两天,芬奇似乎一直心事重重,不像往常那样口无遮拦,但一切都还顺利。第三天,他们被茨姆特山脊半山腰的横岩迷住了,直到这时乔治才知道芬奇为什么如此反常。 “你了解女人吗?”芬奇直截了当地问他,就像他们每天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一样。 “我可不敢说在这个领域里经验丰富。”乔治说着,思绪已经飘向露丝。 “大家都一样。”芬奇说。 “但我一直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你当之无愧挺权威的呢。” “女人不会让任何男人在这个问题上成为权威。”芬奇苦涩地说道。 “恋爱了吗?”乔治问道,芬奇是不是和他一样正在为同样的问题备受折磨? “失恋,”芬奇说,“比恋爱复杂多了。” “我敢说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再找到一个的。” “我担心的,并不是再找一个的问题,”芬奇说道,“我刚发现,她怀孕了。” “那你得和她结婚。”乔治平淡地说。 “这才是我要说的问题,”芬奇说道,“我们已经结婚了。” 上次在白朗峰经历雪崩后,乔治还从来没像现在一样,他差点掉下去。 横岩上露出个脑袋来,“走吧,”杨说道,“这样你们两个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吗?”他们两个都没答话,杨简短地说:“跟上。”一小时后,三个人顽强地爬完最后1,000英尺。直到乔治赶上来,和他们一起站在山顶上,芬奇才又开口说话。他问杨:“那座我们都想踏在脚下的山峰,有什么消息吗?” 尽管乔治不赞成芬奇这么直言不讳的提问方式,但他也希望杨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人到14,686英尺高的马特洪峰山顶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杨环顾了一下山谷,考虑他该透露多少:“我说的话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他最后说道:“外交部起码要两个月以后才会正式宣布。”他沉默了几分钟,这次连芬奇也没说话。“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终于接着说,“阿尔卑斯俱乐部已经与皇家地理协会达成临时协议,建立一个联合机构,就是埃佛勒斯委员会。” “谁当委员?”芬奇问道。 杨又考虑了好久才开口:“弗朗西斯·扬哈斯本德爵士任主席,我任副主席,希克斯先生任秘书。” “没有人能反对扬哈斯本德做主席,”乔治字斟句酌地说,“毕竟,他才是能让埃佛勒斯探险成行的人。” “但希克斯不是,”芬奇说道,他可没有字斟句酌,“有人想要把装腔作势借艺术的名义横行。” “是不是有点难听,老兄?”乔治说道。他想,不管芬奇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震惊了。 “也许你没注意到,斯科特在RGS演讲时,那些女人,包括希克斯和斯科特的老婆,都像货车上的牲口一样被塞在楼座里。” “在这些名流中,传统冥顽不灵。”杨平静地说。 “不要借口传统为装腔作势开脱。”芬奇说,“听着,乔治,如果你入选登山队,希克斯会非常高兴的。毕竟,你读过温彻斯特和剑桥。” “不会的!”杨厉声说。 “很快你们就会发现我是正确的。”芬奇固执己见。 “你不需要为此担心,”杨说道,“我可以告诉你,登山组的成员将由阿尔卑斯俱乐部来挑选,与希克斯无关。” “即使如此,”芬奇不愿屈服,“但最关键的是委员会都有谁?” “七个人,”杨说,“三个是阿尔卑斯俱乐部的成员,不用问,我会邀请索马威尔和赫尔福德。” “再公平不过了。”乔治说道。 “也许吧。”芬奇说,“RGS那边的人选呢?” “希克斯、一个叫雷本的家伙和一个布鲁斯将军,这样,我们人数相等。” “这样的话,扬哈斯本德就有决定票了。” “我对此毫无异议,”杨说,“扬哈斯本德是优秀的RGS主席,他的德高望重有目共睹。” “你真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芬奇说。 杨抿了抿嘴唇,又接着说:“也许我该指出,RGS只负责挑选人员描绘边远地带的详细地图、收集地质标本、采集喜马拉雅独一无二的动植物标本。而阿尔卑斯俱乐部负责挑选登山队队员,并由我们来确定登顶路线。” “那这次探险谁带队?”芬奇寸步不让。 “我想可能是布鲁斯将军,他在印度服役数年,是少数几个对喜马拉雅比较熟悉的英国人之一,还是达赖喇嘛的私人朋友。他是带领我们越过国界线进入西藏的理想人选。等我们到埃佛勒斯脚下并建好大本营后,我将会作为登山队队长全权负责,保证英国人将会是站在世界屋脊的第一人。” “我可是澳大利亚人。”芬奇提醒他。 “欢迎另一个联邦成员国站在我的身边。”杨笑着说,接着又说:“该下山了,先生们,除非你们想在山顶过夜。” 乔治戴好防风镜,杨带来的消息让他精神振奋。他猜,在芬奇的挑拨下,杨透露了比预计更多的消息。 杨在马特洪峰的最高点放了一枚金币,弯腰致敬:“陛下向您致意崇高的敬意,妈妈,希望您能保佑他的子民安全回家。” “还有一个问题。”芬奇说。 “最后一个了。”杨说。 “你知道这次探险计划什么时候出发去西藏吗?” “知道,”杨答道,“不会迟于明年二月份。我们必须在五月份之前建立起大本营,这样才能在季风季节到来之前到达峰顶。” 看上去芬奇对这个答复很满意。乔治暗想,不知道卡尔特学校的新任校长弗莱彻先生听到他的职员要请假六个月会怎么样。 杨带着他们慢慢下山,途中没再说话,直到他们安全下山,酒店映入眼帘,他才最后叮嘱了一句:“我必须提醒你们,先生们,直到外交部正式宣布为止,这件事不能再提了,就算是在我们自己之间议论也不行。” 两人点点头。“但是,”杨接着说,“我希望你们1915年不要有其他安排。” 芬奇穿着敞领衬衫、法兰绒长裤和运动衫去吃晚餐,路上看到马洛里在接待处填写支票。 “我们又要开始冒险了吗?”芬奇看着马洛里脚边的手提箱问道。 马洛里笑了:“是的,但我不得不承认,你不是唯一一个我要超越的男人。” 芬奇看了一眼箱子上的标签,“我记得威尼斯没有什么山啊,看来肯定与另一个女人有关。” 乔治没理他,把支票交给站在柜台后的接待员。 “不出我所料,”芬奇说道,“既然你说我是女性方面的专家,那我警告你,别想着脚踩两只船,即便那两个女人在不同的陆地上也很棘手。” 乔治咧嘴笑着折好收据放进口袋。“亲爱的芬奇,”他说道,“请允许我指出,要先有第一个女人,才会有第二个。”说完他就提起手提箱,对芬奇笑了笑向前门走去。 “等你与珠穆朗玛第一次面对面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这么说了,”芬奇淡淡地说,“我觉得,那位女士将会是位不可饶恕的情妇。” 乔治没有回头。 1914年3月26日 星期四 自从上次在西溪山庄看到她,乔治就情不自禁地一直想着她,甚至在爬山的时候也不能例外。这是不是芬奇能比他先到达马特洪峰峰顶的原因?是不是杨选择索马威尔和赫尔福德和他一起担任埃佛勒斯委员会委员的原因?是不是让芬奇说中了,到时候乔治就不得不在她们两个中间做出选择?乔治想,现在还没有什么选不选择的,两位当事者都故意对他不理不睬。 星期二晚上,乔治从策马特溜走,剩下一两个不太大的山峰留给同伴们解决。他坐上开往洛桑的火车,到菲斯普倒车,一路上他都费尽心机策划着与他们意外邂逅的情景--得先找到她才行,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火车哐当哐当不知疲倦地奔赴向前,乔治坐在车上思绪万千:山峰虽然靠不住,可至少她们还会待在某个地方不动。他从瑞士专门跑到意大利看她,会不会太明显了?他知道有个人马上就会猜出来是怎么回事。 乔治在洛桑下车,买了开往维罗纳的瑞意德列车三等票,然后从维罗纳换乘快车去威尼斯。不用浪费钱去买更贵的票,他只想睡觉而已。他本来是可以睡着的,可他邻座的法国人显然认为他所吃的每道菜都应该加入大蒜,而且一夜鼾声如雷,一心要与引擎声一决高下。 火车到站前,乔治只睡了几分钟。整整一个月来他都把旅行手册带在身边,所以尽管他以前从来没到过威尼斯,但一走出圣卡西亚的月台,他就能说出这个城市每家五星级酒店的确切方向。他甚至知道翡冷翠是欧洲第一家提供独立浴室的酒店。 他在圣马可广场下了水上巴士,去找唯一那家离市中心只有几英里而他又能住得起的酒店。他在顶楼最小的房间住下--这里倒是很适合登山者,就迫不及待地想好好地睡一个晚上。他会像个准备充分的登山者那样在日出前起床,然后实施他的小伎俩。他很有把握,不管特纳一家住在哪家酒店,十点前他们都不会出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这次不怪大蒜,也不怪哐当作响的火车,这家酒店没有弹簧的床垫、最多不超过一把羽毛的枕头,就连卡特尔的学生们也会抱怨的。 他六点起床,半小时后走上叹息桥①,时不时遇到些迟归的通宵狂欢者和上早班的工人们,他从内袋拿出酒店目录,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搜寻行动。 先去鲍尔酒店。他问接待处,特纳一家--一位老绅士和他的三个女儿--是不是住在这里。午夜值班人的手指在长长的名单上上下翻飞,最后摇了摇头。接着去欧洲女王酒店,也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巴格里尼奥酒店有个汤普森,还有个泰勒,就是没有特纳。格雷蒂宫酒店的夜班经理等乔治先付了小费,才考虑回答他的问题,但答复还是一样的。另一个酒店拒绝透露客人的姓名,即使乔治说他是那家人的好朋友也无济于事。 他开始怀疑特纳他们是不是改变了度假计划。直到他遇到圣克莱门特的一个门童领班,这个英国人听到特纳这个名字了然地笑了笑,乔治给了他一张大面额的钞票,他才又笑了笑:“特纳一家,没有住在圣克莱门特,但他们有时候会来这里吃饭,他们曾叫我帮忙订一艘交通汽艇送他们回……”他拿到第二张大面额的钞票,“……他们的酒店。”第三张钞票终于让他说出酒店的名字--西普里亚尼和酒店水上的士停靠下客的码头。 乔治把瘪瘪的钱包放回口袋,马上快步向圣马可广场走去。从那里,他可以看到朱代卡岛,西普里亚尼酒店骄傲地矗立在小岛上。每过20分钟,都会有一辆舷边写着“西普里亚尼”的水上的士停靠过来。他站在拱门巨大的阴影下,每艘船过来送客人上岸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相信一位老先生带着三位年轻小姐很容易看到,何况其中一位在过去的六个星期里一直让他魂牵梦萦。 两个小时过去了,乔治盯着每一位从究玳卡岛水上的士上下来的客人。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开始怀疑特纳是不是换酒店了--很有可能就在那家拒绝透露客人名单的酒店。他四下环顾,周围咖啡馆陆陆续续地坐满了人。现烤胖尼尼、拼盘和热气腾腾的咖啡香气四溢,这时,他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餐。但他又不敢擅离岗位,万一特纳他们刚好在他走开的那会儿上岸怎么办?乔治决定,如果中午他们还不出现,他就只好硬着头皮乘的士到岛上去,甚至住进他们的酒店。但是如果真的碰到他们,他该怎么解释,说他在这里做什么?特纳先生知道,单单是在西普里亚尼住一个晚上,就算再小的房间都要花去他整个月的薪水。 就在这时,乔治看到她了,她比记忆中的更漂亮了:黄色高腰真丝长裙,胸下系着一个宽宽的红色绸结,赤褐色的波浪发搭在肩头,白色的遮阳伞。如果你问他,玛乔里和米尔德里德穿的什么,他却一点儿都说不上来。 特纳先生第一个走上广场,他穿着雅致的淡黄色套装,白色衬衫,打着条纹领带。他伸出手帮女儿们走出船舱。乔治松了口气:没看到安德鲁,他希望安德鲁还在陶顿球赛上守门。 特纳一家向圣马可广场方向走来,毫不迟疑地走向拥挤的咖啡馆,领班马上把他们带到唯一一张空着的桌子旁。他们点了餐,特纳开始看前一天的《泰晤士报》,露丝翻着一本书,肯定是威尼斯的旅行指南,因为她在和姐姐们一起分享着书上的内容,还不时地指点着标志性的建筑。 露丝一度朝他的方向看过来,那一刻乔治暗想,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他了,如果你没在找人,你就很少会去注意谁,尤其是他们还遮在阴影后面。他耐心地等待着,特纳先生付账了,下一步的计划再也不能拖延了。 特纳一家刚离开咖啡馆,他就走出阴凉,朝广场的中心走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露丝,她手中的旅行指南翻开着,家人们兴致勃勃地听她读指南上的内容。乔治希望他现在回到山顶上,哪怕身边只有芬奇一个人陪着。当然,他们看到他的时候,就会明白了。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从一群漫步的游客后面走出来,在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步。 “早上好,先生!”乔治对特纳先生举起草帽,极力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啊!” “哦,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意外,马洛里先生。”特纳说道。 “当然也是惊喜。”玛乔里说道。 “早上好,特纳小姐们。”乔治说着,又一次举起了他的草帽。米尔德里德对他羞涩地笑了笑,露丝还在看她的旅行指南,仿佛乔治的意外出现不过是恼人的烦扰。“教堂五个拱形洞门,”她提高声音说,“静静地矗立在圣马可广场上,拿破仑曾把这个巨大的铺面拱廊广场称作欧洲的客厅。” 乔治继续对她微笑,感觉自己就像马伏里奥,因为她像奥丽维娅一样没有答礼①。他开始觉得自己这次的旅程是枉费心机,从来就不该奢望,哪怕是一会儿……他将悄然离去,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他曾出现在这里。 “那座钟楼,”露丝抬起来头接着说,“高达325英尺,参观者爬421步就可以到达它的护墙。”乔治对特纳先生打了招呼,然后转身准备离去。“您能做到吗,马洛里先生?”露丝问道。 乔治迟疑片刻,“也许吧,”他扭头说,“但必须要考虑天气状况,疾风会增加攀登难度。” “我不明白,马洛里先生,您安全地站在钟楼里面,疾风怎么会增加攀登难度。” “您要知道,特纳小姐。”乔治继续说道,“攀登时最重要的决定就是路线的选择,很少能直线前进,一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只能无功而返。” “真是有趣,马洛里先生。”露丝说道。 “但是如果有更直接的路线就在眼前,永远都应该准备好。” “旅行指南上看不到哪儿有什么更直接的路线。”露丝说道。 这时,乔治决定,就算他要离他们而去,也该潇洒地离去。 “那您的旅行指南再添新篇的时候到了,特纳小姐。”乔治说完,摘下帽子、脱下外套,交给露丝。他又看了一眼那座钟楼,然后朝入口走去,到门口跟游客们一起排队。轮到他了,他溜上十字旋转门,举起手臂抓住门口上方的拱形门楣,撑身爬上壁架。几分钟后,他吊在第一垛护墙上,一群惊呆了的观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停顿了一下考虑接下去该怎么爬,然后把右脚放在一名圣徒--圣托马斯(米尔德里德注)--的雕像上,那尊圣像看上去惊疑不已。 乔治从一个壁架爬到另一个壁架,从一个扶壁攀到另一个扶壁,特纳先生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扭头去看女儿们:米尔德里德对乔治的矫健敏捷甚是痴迷,玛乔里面带敬畏,而露丝的反应最让他吃惊:她面色惨白,全身发抖。乔治只有几英尺就爬上塔顶了,他似乎差点失足,这时,特纳先生觉得他最喜爱的女儿就要晕过去了。 乔治俯瞰拥挤的广场,此时,广场看上去简直像一张杂糅的碎花被面,而露丝不过是上面的一个彩色斑点,根本无法辨认。他两只手稳稳地撑在阳台宽宽的扶手上,翻进钟楼最高的护墙里那些从传统路线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游客中间。 游客们近乎痴迷地看着他,他翻身上来的时候,他们往后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三个人开始对着他拍照,等他们回家后可以证明给大家看,这确实不是他们的杜撰。乔治趴在栏杆上,开始考虑他下去的路线--直到他看到两位骑兵卡宾枪手跑进广场。 如果说有可能被抓进意大利监狱,乔治就不能冒险沿着原路线下去,在他法国的牢狱经历上再添一笔。他冲出楼顶上的主出口,跟石阶上的游客们一起沿着旋转楼梯下楼,超过几个人后他放慢速度,和一群美国人夹杂在一起,他们正在讨论要到哪里吃午饭,显然,他们肯定没看到他刚才的壮举。 走出钟楼回到广场,他们四散开来。乔治挽起一位来自伊利诺斯州的美国老太太的手臂,老太太没表示反对,她抬起头对他笑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一个亲戚是泰坦尼克的演员?” “没有。”乔治答道,这时,两位骑兵走过来搜查没有结伴的人,乔治接着说:“真是有趣。” “是啊,是我姐姐的孩子,罗德里克。你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想过……”但乔治已经不见了。 从拥挤的广场脱身后,他就赶快返回酒店,但又怕引起注意,只敢疾步快走。他只用了15分钟就收拾好行李付过账单--中午过后才退房加收了额外的费用--离开酒店。 他朝叹息桥快步走去,那儿有一艘交通汽艇能把他送到火车站。汽艇慢悠悠地荡过圣马可广场时,他看到一位警官正在盘查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一到桑塔露琪亚车站,他就径直朝售票厅走去,问售票员下一班开往伦敦维多利亚的火车什么时候发车。 “3点,先生。”他答道,“不过恐怕已经没有一等厢的车票了。” “那我只好买三等厢。”乔治说着掏空了他的钱包。 乔治一看到警察就闪到阴影里,月台的铃声迟迟不响,时间似乎都停滞了。动听的月台铃声终于响起,警卫高声叫喊所有的一等厢乘客上车。乔治混入一等厢乘客中,警察最不会怀疑的就是他们了。他甚至想过爬到火车顶上,但觉得那更容易让他暴露。 乔治上火车后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一个声音说:“Il vostro biglietto, signore, per favore.(意大利语:请出示您的车票,先生。)” 乔治扭过头看到一个身穿金色滚边翻领蓝色长外套的人端着皮账簿站在他身后。乔治看看窗外,一个警察正沿着月台走过来,朝车厢的窗内打量。警察走上车,乔治开始装作在翻找车票的样子。 “可能是放到哪儿忘了,”乔治说道,“我马上回售票厅去补--” “不用了,先生,”检票员很轻松就换了语种,“只要告诉我您的名字就可以了。” “马洛里。”乔治乖乖地说道,警察正朝着他走来。 “哦,找到了,”检票员说道,“您在B车厢11号,您的妻子已经到了,先生,我带您过去好吗?” “我妻子?”乔治说着,跟在检票员身后穿过餐车走进下一个车厢,一路上都在想,待会儿等检票员发现弄错了的时候他该怎么狡辩。他们走到11号隔间,隔间的门上写着Riservato(意大利语:保留),管理员推开门,乔治看到他的外套和草帽放在她对面的座位上。 “噢,你来了,亲爱的,”露丝说道,“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赶不上车了呢。” “我还以为你要下周才回英格兰呢。”乔治走到她身边坐下激动地说。 “是啊,”露丝说道,“但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有更直接的路径就在眼前,你要时刻都准备好,当然,除非有疾风。” 乔治哈哈大笑,他开心得想要欢呼雀跃,但又记起来那同样会吓坏意大利警察。“你爸爸知道你在这儿吗?”“我极力让他相信,在新学期就要开学的时候,让学校的教员待在意大利监狱里日渐憔悴,有损学校的名声。” “那安德鲁呢,你是不是说--” 露丝伸出手臂抱住他。 这时,乔治听到他们隔间的门打开了,他不敢回头看。 “当然,答案是’是的‘,亲爱的。”然后她开始吻他。 “Scusi(意大利语:对不起),”警察敬礼致歉,“Mille congratulazioni(意大利语:祝贺您), signore(意大利语:先生)。” 1914年5月1日 星期五 “到你了,我说。”特纳说。 乔治对准白球,击球时腿都在发抖。滑杆了,球在桌上上蹿下跳,从边上的侧垫弹开,在离红球几英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犯规。”特纳说道,“我得4分。” “好的。”乔治叹了口气,主人又回到桌上。 特纳没再说话,接着他又赢了16分。 上个月是乔治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幸福。他一天比一天爱露丝:她是那么聪明、快乐,和她在一起是那么开心。 回英格兰的旅程充满了温馨和浪漫。火车在意大利边界停下时,海关官员认真地查看了他的护照,当时确实让他有点紧张。尽管如此,每一分钟他们都在加深对对方的了解。终于,他们穿过边界进入法国,乔治松了口气,他甚至还花了一会儿工夫想杨和芬奇在策尔马特的攀登进展,但也只有一会儿而已。 晚餐时他跟露丝解释为什么把菜单上的五道菜全都点了,因为自己有三天没吃饭了。当他描述在车上遇到的那位醒着吃大蒜睡着打鼾的人时,露丝被逗得格格直笑。 “那你也有三晚没睡觉了吧。”她说道。 “看起来今晚我也不会睡了,亲爱的。”乔治说道。 “我无法装作想要这样跟所爱的男人度过第一个晚上。”露丝说道,“但我们可以……” 她从桌子上伏身过来,对着乔治耳语了几句,他想了想欣然同意。 几分钟后,露丝离开了餐桌。他们隔间的座位已经变成单人床了。她脱下衣服挂起来,在小脸盆里洗了脸,上床关了灯。乔治还在餐车喝着黑咖啡,直到最后一位滞留的旅客离开,他才回到隔间。 他悄悄把门打开,蹑手蹑脚走进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他能看到被单下露丝苗条的轮廓,很想伸手摸摸她。他脱去外套,解开领带,脱下裤子、衬衫和袜子,把它们丢到地板上,然后爬上床,露丝不知道睡着没有。 “晚安,马洛里先生。”她说道。 “晚安,马洛里夫人。”他答道。三个晚上以来,乔治第一次睡得很香。 乔治弯腰击球时特纳说:“你这周早些天写信给我,马洛里,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谈。” “是的,确实如此。”乔治说,他的主球滚进最近的袋中。 “又犯规。”特纳说道。他返回桌边,得了更多分,这让乔治越来越没信心开口了。 “是的,先生。”他终于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您肯定已经注意到了,我跟您女儿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 “哪一个?”特纳问道,乔治又失误了。 “又犯规,今晚你想不想得分啊,年轻人。” “是,先生,是……” “你想在向露丝求婚前征得我的同意。” “我已经向她求婚了。”乔治老实答道。 “希望如此,马洛里,毕竟你已经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个晚上了。” 那天晚上乔治醒来时漆黑一片,他爬过去把百叶窗推到另一边,看着第一缕阳光抚上地平线--这可是令登山家们赏心悦目的景象。 他轻手轻脚溜下床,从地板上摸到短裤穿上,又找到其他衣服。如果你习惯在小帐篷的微弱烛光里入眠,这就不算什么很难的事。乔治轻轻打开隔间的门走出去,四下打量了一下走廊:谢天谢地,一个人都没有。他很快穿上衬衫、裤子、和袜子,再系上领带、披上外套,向餐车走去。正在餐车里摆桌子准备早餐的服务员看到一等车厢的旅客这么早起来,吃了一惊。 “早上好,先生。”侍者看了看马洛里的裤子,尴尬地说。 “早上好,”乔治说道,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扣子没系。他笑了,系上扣子快步走过餐车去找晨报。 一直走到K车厢才看到一个售报亭,窗子上的牌子写着Chiuso(意大利语:关门),但柜台后面一个年轻人正在解开捆报纸的粗绳子。乔治难以置信地盯着头版:他看到自己的光荣形象就在那些模糊的段落中间,但就算凭着有限的意大利文,他也能看得懂英文标注的标题:警察寻找圣马可教堂的神秘攀登者。 他指着那捆报纸,服务员慢吞吞地打开门。 “你有多少份报纸?” “20份,先生。”他答道。 “我要全部买下来。”乔治说道。 服务员面露狐疑,但乔治把钞票递给他的时候,他还是耸了耸肩膀,把钱放进抽屉。 服务员找钱给他的时候,他正在观赏展示柜上的珠宝。“那个多少钱?”他指着天鹅绒衬垫上的其中一款问道。 “哪种货币先生?” “英镑。”乔治说着拿出支票簿。 后墙上贴着一张卡片,年轻人用手指沿着卡片上的一排数字寻找:“32英镑,先生。”乔治开出一张支票,又花去一个月的薪水,服务员把小礼物包了起来。 乔治接过礼物揣进外套口袋,报纸夹在腋下,往餐车走去。他走进下一个车厢,四下打量了一下走廊。周围还没人。他溜进最近的一间盥洗室,留了一份头版,花了几分钟时间把其他头版全都撕掉,再花了几分钟时间把所有碎屑从盥洗室冲走。直到最后一个标题消失,他才打开门回到走廊,继续向餐车走去,并在每间隔间外的地板上放了一份晨报。 “可是先生,我可以解释那是怎么回事。”乔治不服气地抗议,他的目标球从桌子上跳下来,在地板上滚远了。 “又一次犯规,”特纳说着捡起球放在台面呢上,“我不需要任何解释,马洛里,你财产状况怎么样?” “如您所知,先生,我在卡特尔公学教书,一年有375英镑的收入。” “不够维持我女儿从小到大过惯的生活,”特纳说道,“有什么私人收入吗?” “没有,先生。我父亲是教区教士,要养活四个孩子。” “那我每年给露丝750英镑,送她一栋房子作为结婚礼物。如果有了孩子,我来支付他们的教育开支。” “我决不能和有私人收入的女孩子结婚。”乔治骄傲地说。 “你不能和露丝结婚,如果她没有收入。”特纳说着成功地把红球打进去,结束了战局。 乔治一个人坐在餐车里,边喝咖啡边等露丝。真的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在B11的车厢里睡觉?还是黄粱一梦,醒来发现自己被锁在意大利监狱,甚至都没有欧文先生来救他? 几个旅客陆陆续续出现了。尽管服务员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的晨报没有头版,但他们还是开心地吃着早餐。露丝走进餐车时,乔治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有生之年的每一个早上,我都要和这个女人共进早餐。 “早上好,马洛里夫人。”他站起来走过去接她,伸过手臂让她挽着走过来,“知道我有多爱你了吗?”说完就开始吻她。 一些年老乘客反感地瞪着他们,露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不要在公共场合接吻,乔治。” “你昨天当着警察的面很乐意吻我的啊。”乔治带着她落座时提醒她说。 “那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被抓住。” 服务员走过来迎合地笑着,对在东方快车上蜜月旅行的夫妇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点好餐后,乔治就把晨报的头版从桌子上递给她。“照片拍得不错,马洛里先生,”露丝看了看标题对他耳语道,“如果说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约会就遭受连累还不够糟的话,我现在还在庇护着一个逃亡者。我爸爸最想知道,你是在诚心诚意地追求,还是我不过在做一个罪犯的姘妇?” “这还需要问吗,马洛里夫人?” “只是父亲告诉我,你已经有一位情人,住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你父亲说得没错,我曾经告诉过他,到了法定年龄我就许配给那位女士了。有些人一出生就定了婚约,在西藏称之为包办婚姻--婚前双方从没见过面。” “那你得赶快去见见这位小情妇,”露丝说道,“毫不含糊地告诉她,你现在已经有人了。” “她可不小呢。”乔治咧着嘴笑了,“一旦相关的外交细节问题解决了,我明年一早就出发去探访她,然后告诉她我为什么不能再和她见面了。” “没有女人喜欢听这种话的,”露丝第一次听上去有点严肃,“你可以告诉她,我同意一种折中办法。” 乔治笑了:“折中办法?” “有可能,”露丝说,“你第一次靠近这位女神时,她不会同意见你: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想让你对她保持一如既往的热情,再回过头去向她求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乔治,一旦你征服了你的女神,就立刻回到我身边,再也不去找她。” “怎么这么严肃,亲爱的?”乔治握起她的手问道。 “当我看到你爬上圣马可时,我相信了你对我的爱;但同时我也看到,只要你热切地追求什么,你就愿意全力以赴--冒着什么危险你都在所不惜。所以,我想让你对我承诺,一旦你站到这座恶魔般的山顶上,第一次也将会是最后一次。” “我同意,而且现在我就要证明给你看。”乔治说着放开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礼物,拆开包装,把小小的皮盒放在她面前。露丝打开盖子,一个镶钻的金戒指露了出来。 “愿意嫁给我吗,亲爱的?” 露丝笑了:“我想我们昨天就同意了。”她说着戴上戒指,伏过身来吻了一下她的未婚夫。 “可我想我们还得同意……” 乔治考虑了一下特纳先生的提议,然后说:“谢谢您,先生。”终于打出那天晚上的第一个3分,接着说:“谢谢您的慷慨。” “不多,当然,也不少。你去威尼斯找露丝的时候我就决定好了。”那天晚上乔治第一次笑了。“尽管,”特纳接着说,“你差几分钟就要被抓进监狱了。” “几分钟?” “是啊,”特纳把另一个红球击入袋中接着说,“后来那天下午有意大利警察来找我,他们想知道我是否认识一个叫马洛里的英国人,他以前在巴黎曾因爬上埃菲尔铁塔被捕入狱。” “不是我,先生。”乔治说道。 “对这个流浪汉的描述跟你太像了,马洛里。” “那也不是真的,先生。他们来抓我的时候,起码还有100英尺没爬上去呢。” 特纳哈哈大笑,“马洛里,我只能说,你最好不要计划到法国或意大利度蜜月,除非你想在监狱里度过新婚之夜。告诉你,我查了一下你在威尼斯的犯罪行为,好像你只是违反了条例附则。” “条例附则?” “进入公共纪念塔不买票。”特纳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最高罚金1,000里拉。” 他微笑地看着未来的女婿:“我认为眼下最要紧的事--亲爱的孩子--是我的台球。” 1914年6月2日 星期二 “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必须得开打了,老师?”新学期的第一天韦恩赖特就问道。 “希望不会,韦恩赖特。”乔治答道。 “为什么不,老师,如果是为了正义?毕竟我们应该坚持我们的信仰,过去英国人一向如此。” “但是,如果能跟德国人达成体面的协定,”乔治说,“那不是更好吗?” “不可能跟德国佬达成什么体面的协定,老师。他们从来都不能规规矩矩地信守承诺。” “说不定这次历史会证明你错了。”乔治说道。 “老师,您一直教我们,认真学习过去才能准确预言未来,而那些德国佬……” “德国人,韦恩赖特。” “德国人,老师,纵观历史都是好战的民族。” “也会有人这么说英国人的,只要说法对自己有利。” “不是的,老师。”韦恩赖特说道,“英国只为了正义而战。” “在英国人看来而已。”乔治的话让韦恩赖特陷入了沉默。 “但是如果我们确实不得不开打,”小卡特插进来说,“您会参军吗?” 乔治还没答话,韦恩赖特就插嘴说:“阿根奎斯先生说,如果我们开打,老师免除兵役。” “你的消息好像很灵通啊,韦恩赖特。”乔治说道。 “我老爸是将军,老师。” “幼时的耳濡目染比课堂的所学扎根更牢。”乔治答道。 “这是谁说的?”格雷夫斯问道。 “伯兰特·罗素。”乔治答道。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逃役者。”韦恩赖特插话。 “什么是逃役者?”小卡特问道。 “因良心的是非感(反战)而拒服兵役的人,找各种接口不为他的国家而战。”韦恩赖特说道。 “在面临道德困境时,每个人都有权利听从自己良心的是非感。” “伯兰特·罗素,毫无疑问就是一个。”韦恩赖特说道。 “基督耶稣,其实也是。”乔治说。 韦恩赖特陷入沉默,小卡特又来了:“老师,如果我们真的要打,会不会让您失去攀登埃佛勒斯峰的机会?” 童言无忌……早餐时,露丝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到底应该参军还是应该像她爸爸讽刺的那样:躲在教师学袍的庇护下。 “我的个人信仰……”乔治刚要回答,铃声响了。学生们唯恐错过早间休息,没人再对他的个人信仰感兴趣了。 走向公共休息室的路上,乔治不再考虑任何关于战争的事情,只希望能跟安德鲁和平解决问题,从威尼斯回来后还没见到他。乔治打开公共休息室的门,看到好友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看《泰晤士报》,头也没抬。乔治倒了杯茶,端着慢慢朝他走去,做好了心理较量的充分准备。 “早上好,乔治。”安德鲁头也没抬。 “早上好,安德鲁。”乔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希望你度过了一个像样的假期。”安德鲁放下报纸接着说。 “很愉快。”乔治小心翼翼地说。 “我可不是啊,老兄。” 乔治靠在椅背上,等着他强烈的谴责。 “我想你已经听说过我和露丝了。” “听说过了。”乔治说道。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老兄?” “能宽宏大量吗?”乔治充满希望地提出。 “说得倒很容易老兄,但露丝怎么办?我觉得她不会宽宏大量。” “为什么不会?” “如果我在最后一刻让你失望你会怎么样?” 乔治想不出合适的答复。 “我确确实实想去威尼斯的,你知道吗,”安德鲁接着说,“谁知道我们进了陶顿杯半决赛。” “恭喜。”乔治开始理解安德鲁的意思了。 “伙伴们劝我,说我不应该弃大家于不顾,尤其是他们又没有其他守门员。” “那你一直都没去威尼斯。”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老兄。更糟的是,我们没有夺冠,我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真是糟糕,老兄。”乔治极力掩饰自己的窃喜。 “你觉得她会不会再也不理我了。”安德鲁问道。 “哦,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乔治说道。 安德鲁抬起眼帘,“为什么,老兄?” “我们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1914年7月29日 星期三 “你们见过如此这般的美德典范吗?”奥代尔合上《曼彻斯特卫报》放在身边的椅子上问道。 “没有,”芬奇说道,“但马洛里早早地丢下我们去威尼斯,我早该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了。” “这就是女小说家们描述的旋风式罗曼史吧,”杨说道,“他们才刚刚认识几个月呢。” “对我来说也会觉得太久了呢,”盖伊·布洛克插嘴道,他已经返回英格兰了,“告诉你们,伙计们,她美若天仙,所有以前嫉妒乔治的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都眼红得不得了。” “我等不及要看看乔治爱上的女孩了。”索马威尔咧着嘴笑了。 一个警卫大声喊道:“下一站,戈达明。”这时,杨说道:“该说正事了。” “首先,”杨继续说,“我希望你们全都带着冰镐……” “你愿意接受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合法妻子,按照圣经的教训与她同住,与她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同生活吗?并承诺从今之后无论生病还是健康、富有或贫穷都始终珍爱她、安慰她、尊敬她、照料她、始终忠于她,至死不渝?” 父亲在对乔治宣读誓词时,乔治目不转睛地看着露丝,然后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马洛里牧师转向新娘,微笑着说:“你愿意接受这个男人成为你的合法丈夫,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与他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同生活吗?并承诺从今之后无论生病还是健康、富有或贫穷都始终顺从他、服侍他、珍爱他、尊重他、照料他、始终忠于他,至死不渝?” “我愿意。”露丝羞涩地说,离前排稍远的条凳上没几个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谁将这个女人嫁给这个男人?”马洛里牧师问道。 撒克里·特纳先生走上前来。 乔治的男傧相杰弗里·杨交把一枚纯金婚戒交给马洛里牧师,乔治把它戴到露丝左手的无名指上,说道:“以此婚戒,我与你结合;以吾此身,我敬你重你;以吾珍宝,我尽奉献于你。” 特纳先生欣慰地笑了。 马洛里牧师把新人的手放在一起,喜悦地致辞庆贺:“我宣布,他们结为夫妇,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随着婚礼进行曲第一乐章奏起,乔治第一次吻了他的妻子。 马洛里夫妇慢慢走过通道,乔治看到那么多的朋友都不远千里赶到戈达明来参加他的婚礼,他非常开心:伯特·布鲁克和里顿·斯特拉齐,梅纳德和杰弗里·凯恩斯,还有卡尔·卡克斯,克迪·桑德斯坐在他旁边,对乔治哀怨地笑了笑。真正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他们从教堂走到外面温暖的阳光下时,迎接他们的是由杨、布洛克、赫尔福德、索马威尔、奥代尔、当然还有乔治·芬奇组成的仪仗队。他们高高举起闪闪发光的冰镐,形成一道拱门,新娘新郎从下面走过,抛下的五彩纸屑如纷纷而下的雪花。婚礼上,乔治和露丝跟招呼着每一位来宾。婚礼结束后,这对新婚夫妇坐上特纳先生崭新的圆角莫里斯,去匡托克斯度过为期10天的徒步旅行。 “对于那些陪我去向生命中另一个女人致敬的伙伴们,你怎么看?”车开上一条寂静的蜿蜒小径时,乔治问道。“我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愿意追随杰弗里·杨了,”露丝一边研究膝上的地图,一边答道,“特别是看到他代表伴娘的体贴发言后;而奥代尔和索马威尔,会像贺雷修斯一样站在你的身边支持你;如果赫尔福德被选中最后登顶,他会跟你并驾齐驱。” “那芬奇呢?”乔治看了看他的新娘问道。 露丝迟疑了,连语气都变了:“他会不择手段,乔治,我是说,不择手段地赶在你前面到达峰顶。” “你怎么这么肯定,亲爱的?”乔治有点惊讶地问道。 “我挽着你的手走出教堂时,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还是个单身女人。” “就像婚礼上诸多单身汉一样啊,”乔治说道,“包括安德鲁·奥沙利文。” “不,安德鲁看我的眼神好像希望我还是个单身女人。这完全是天壤之别。”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乔治承认,“但征服任何山峰的最后1,000英尺时,我都宁愿是他在我身边。” “包括挨佛勒斯峰么?” “特别是珠穆朗玛。” 那天马洛里到克鲁肯镇上的小旅馆停车时,已经晚上7点多了。经理已经站在入口处等着接待他们了,等他们登记住宿后--第二次以“马洛里夫妇”的名义签名--就把他们带到新婚套房。 他们打开行李箱,一心想着的那件事倒是谁都没提。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乔治牵着妻子的手陪她下楼去餐厅。一位侍者呈给他们一本大大的菜单,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始点菜。“乔治,我在想,”露丝开口说,“你有没有--” “什么,亲爱的?” 如果那个侍者没有端着两碗滚烫的番茄汤走回来放到他们跟前,露丝已经说完了她要说的话。等侍者走到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她才又接着说道。 “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亲爱的?” “没我一半紧张。”乔治连汤匙都没拿。 露丝低下头,“乔治,我以为你该知道--” “什么?亲爱的?”乔治握住她的手说。 “我从来没见过赤裸的男人,更不要说--” “我告诉过你我去红磨坊的事吗?”乔治问道,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说过很多次了,”露丝笑着说,“那时你唯一感兴趣的女人就是埃菲尔夫人,就连她也嫌弃你。” 乔治大笑,没再说话,他站起来,牵着妻子的手离开餐厅,露丝微微笑着,希望没人问他们为什么一口汤都没喝。 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飞快地跑上三楼。到了房间外,乔治笨拙地摸了半天,终于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走进房间,乔治就把妻子抱在怀里。接着他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慢慢脱下外套摘下领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露丝也朝他微笑着,解开裙子,让它滑落到地板上,露出刚刚及膝的丝质长衬裙,她慢慢地从头顶把衬裙脱掉,和裙子丢在一起。乔治迫不及待地抱住她亲吻,露丝伸手去脱他的裤子,他摸索着解去她的文胸。两人赤裸相对而视,随即滚倒在床上。乔治轻抚她赤褐色的长发,露丝温柔地吻着乔治,他们探索着对方的身体,很快就意识到没什么好紧张的。 做完爱,露丝躺在枕头上说:“现在告诉我,马洛里先生,你更喜欢跟谁过夜,珠穆朗玛还是我?” 乔治放声大笑,露丝不得不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以防被隔壁房间听到。他把她抱在怀里,直到她陷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乔治先醒过来,他开始亲吻露丝的乳房,直到她睁开眼对着他微笑。他把她抱在怀里,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乔治觉得好奇,在这个昨天晚上羞涩得连一口汤都没喝的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第二次做完爱,偷偷地溜到走廊尽头的浴室一起洗澡,两人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浴缸。然后,他坐在床头,腰间系着一条浴巾,看他美丽的妻子穿衣服。 露丝脸羞红了:“你最好快点,不然我们连早餐都会错过的。” “满足我。”乔治说道。 露丝笑着慢慢地解开裙子。 接下来的10天,乔治和露丝都在匡托克漫步,到太阳下山很久后才回酒店。露丝不停地跟乔治玩着关于她情敌的问答游戏,想知道为什么珠穆朗玛能如此深深地吸引他。他还是计划在明年的早些时候去西藏,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要分开六个月。 “你觉得到山顶要几天?”露丝问道,他们正站在利迪尔德山的山顶上。 “无从得知。”乔治承认,“但芬奇认为,随着海拔升高,我们不得不在越来越小的帐篷里睡觉,甚至可能得在海拔27,000英尺的地方过上一夜,然后才能尝试最后登顶。” “那你怎样为这么严峻的考验做准备?”露丝问道,她从海拔2,700英尺的山上俯瞰眺望。 “不知道,”乔治说道,他们手牵手开始下山了。“没人知道人体在超过22,000英尺的地方会有什么反应,更不要说29,000英尺了,气温也将会下降到零下40度。如果顶着风走,10步也才只能走出几英尺。我和芬奇曾在15,000英尺高的一个小帐篷里待过三个晚上,冻得我们整晚都挤在一个睡袋里抱在一起。” “我也想整晚抱着你,”露丝笑了,“这样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能想象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我想你无法在29,000英尺的地方过夜,亲爱的。就算在沙滩上的小帐篷里待上两夜都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你能做到吗,马洛里先生?” “你上次这么问我的时候,马洛里夫人,我差点进监狱呢。” 他们在最近的镇上找到了一家卖露营用品的店,乔治买了一顶小帆布帐篷和一个单人睡袋。在旅馆吃过丰盛的晚餐后,他们溜进夜色里,开车到最近的沙滩。乔治选了一个面向大海可以避风的地方,他们在沙子里钉了很多桩,以免他们的第一个家被风吹走。 他们把桩固定在石头上,以确保帐篷的安全。乔治还待在沙滩上,露丝已经钻进了帐篷。他把衣服脱掉,钻进帐篷,爬进睡袋,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妻子抱在怀里。直到做完爱,露丝还不肯放开丈夫。 “你宁愿离开家,日复一日地像这样睡觉?”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零下40度,空气稀薄,甚至无法呼吸。” “然后抱着其他男人。马洛里先生,你还有几个月可以考虑考虑要不要改变主意。”她充满希望地说。 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了,可他们肯定不会忘记什么时候醒来的。一束手电筒的光芒直射在眼睛上,乔治醒了过来。他坐起来看看露丝,她还是紧紧地抱着他,身上被蚊子叮满了疱。 “请您出来一下,先生。”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 乔治不知道是该继续守护着妻子,还是把妻子赤裸着留在睡袋里。最后他不得不决定要做格拉海德爵士,他慢慢爬出帐篷,以免把妻子吵醒。他一出来就看到两个当地警察部队的警官正拿着手电筒径直照在他的裸体上。 “可以问问您在干什么吗,先生?”第一个发话的警官问道。 乔治想,要不要告诉他们,妻子想体验一下在埃佛勒斯峰过夜的感受?但他最后只说:“我们在度蜜月,警官,只是想在海滩上过夜。” “你们二位最好到警察局去一下,先生。”另一个手电筒后面的人说,“不过也许您和您的妻子最好先穿上衣服。” 乔治爬进帐篷,露丝笑成一团。 “有什么好笑的?”他一边穿裤子一边问道。 “我警告过你,会被抓的。” 总督察半夜被叫到警察局去审问两个可疑者,很快就发现弄错了,他连声道歉。 “你们怎么会认为我们是间谍呢?”乔治问他。 “你在离海军军需库不到100码的地方搭帐篷,”总督察说,“不用多说你们也知道,备战期间首相要求每个人都要高度警觉。” 1914年10月 大家都认为,战争将在圣诞前全面爆发。 乔治和露丝已经度完蜜月回到戈达明,在特纳先生送给女儿的结婚礼物--那栋房子里安顿新家。霍尔特比他们两个预料的好得多,当然,这个好的房子乔治更是不敢奢望。占地10英亩的大房子有个花园,露丝知道她将在这里度过无数的悠闲时光。 没人会怀疑乔治有多爱他的妻子,露丝知道自己所得到的珍视。他们无所奢求,看到他们在一起的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神仙眷属,过着温馨而浪漫的日子。然而,这不过是假象,一切都因为乔治的良知问题。 接下来的几个月,乔治的许多朋友和剑桥的校友、甚至他在卡特尔公学教过的年轻人,都奔赴西部战线,再也没有回来,而与此同时,他只能袖手旁观,所做的唯一牺牲就是把去西藏登山的计划推迟到战争结束。来霍尔特探望他的朋友几乎都穿着军装,这让他心里很难受。布鲁克、杨、索马威尔、奥代尔、赫尔福德、甚至芬奇,去法国之前都顺道来拜访了他们,并在霍尔特过夜。乔治常想,他们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投机取巧逃避责任?尽管他们从来没有没这么说过,恰恰相反,他们还特地强调他工作的重要性,但他还是不能确定。而且,每当校长弗莱彻先生宣读那些为国捐躯的加尔都西会的老会员名单,都会使他更愧疚不安。 老朋友盖伊·布洛克已经从伦敦回来,到战争部就职,乔治决定跟盖伊说说自己的心事。盖伊极力劝慰他,说没有什么使命比教好下一代孩子们更重要的了,因为这些孩子将来必须承担起倒下的那些人的责任。 接着,乔治又去问杰弗里·杨的看法,杨提醒他,如果他决定参军,就得有其他人来接替他的岗位而不能参军,是一样的。他也跟安德鲁·奥沙利文展开过永无休止的辩论,但安德鲁坚信,坚守岗位就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弗莱彻先生甚至更坚定,他说,他不能失去像乔治这么经验丰富的教员。 每次他跟露丝讨论这个问题,她都明确地说出她的感受,这引发了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乔治每晚都在跟自己的良知搏斗,越来越难以入眠。露丝也常醒着,她知道他的左右为难。“你还醒着吗,亲爱的?”有一天晚上她轻轻问道。他靠过来,温柔地在她的唇上印了一吻,伸出手臂去抱她,她把头枕在他肩膀上。“我在考虑我们的未来。”乔治说道。 “已经对我厌倦了是吗,马洛里先生?”她调侃道,“又想着我们才刚结婚几个月而已。” “害怕失去你才比较接近事实。”乔治淡淡地说道,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直了一下。“你比任何人清楚,亲爱的,没有去法国和朋友们并肩作战我有多愧疚。” “有谁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愧疚吗?”她问道。 “没有,谁都没有,”乔治承认,“但这让我更愧疚。” “但他们知道你在以不同的方式为国效忠。” “亲爱的,没有人能逃避良心的谴责。” “就算你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没怎么样,但你知道我做了很崇高的事。” “我就会成寡妇。” “和那些与崇高的男人结婚的许许多多的妻子们一道。” “卡特尔公学的教员有人参军吗?” “对同事们我无法说三道四,”乔治答道,“但我可以说说布鲁克、杨、布洛克、赫尔福德、索马威尔和芬奇,他们是我这一代最优秀的一些人,他们都毫不犹豫地为国效力。” “他们也说得很清楚了,他们理解你的处境。” “也许吧,但他们从来没有投机取巧。” “没有人会指责爬上圣马可大教堂的人会投机取巧。”露丝反驳道。 “但如果同样是这个人,在国家陷入战争时没有到前线和同志们并肩作战,那又怎么说?”乔治抱住了妻子,“我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但也许--” “也许会有所不同,乔治,”她打断他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怀孕了。” 这令人开心的消息确实推迟了乔治做出决定的时间,但女儿克莱尔出生后不久,愧疚感再次涌上乔治的心头。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觉得对下一代有更伟大的责任。战争拖延了下去,乔治继续教书。但每天去学校的路上,经过那些征兵海报,都让他难受。海报上一个小女孩坐在爸爸的膝上问:“爸爸,那场伟大的战争中,你做了什么?”他该怎么告诉克莱尔? 随着他失去的每一位朋友,噩梦再次光临。他曾经从书上看到,就算是最勇敢的人,第一次面临战火超越极限时,都会崩溃。乔治安静地坐在学校教堂里常坐的长凳上时,崩溃了。 校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早礼拜,“让我们祈祷,”他开始了,“为了那些把生命奉献给伟大事业的加尔都西会校友们。”他接着说:“我不得不悲痛地往日益变长的阵亡名单上再添两个名字。英国皇家火枪团彼得·韦恩莱特中尉,在罗斯对敌军岗哨发起进攻时壮烈殉国。让我们永远铭记。” “让我们永远铭记。”会众重复道。 乔治把头埋入手中,眼泪默默地渗了出来,校长接着宣读了第二个名字。 “第二位,西蒙·卡特中尉,我们很多人曾亲热地称之为小卡特,在美索不达米亚为国效忠时牺牲。让我们永远铭记。” 会众们低下头,重复道:“让我们永远铭记。”乔治从位子上站起来,在祭坛前鞠了一躬,大步走出教堂,一直走到戈达明大街上,站在当地征兵办公室外和年轻人们一起排队。 “姓名?”轮到乔治了,征兵士官问道。 “马洛里。” 士官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您应该知道吧,先生?按照新的征兵条例规定,教师免除兵役。” 乔治脱下他黑色的长学袍,摘下他的学位帽,丢进最近的废纸篓。 1916年7月9日 亲爱的露丝: 今天,我们在戈达明阴冷荒凉的车站依依惜别,我很舍不得也很难过。参加完基础训练后,只能和你一起度过短短的一个周末,眨眼就要离别,这确实太残酷太痛苦了,我保证我一定每天写信给你。 为了让我安心,你告诉我你认为我做得很正确,可你的双眸出卖了你的真实感受。 我在多佛受编入团,碰到一些老朋友。还记得齐格弗里德·赫尔福德吗?他父亲是德国人而母亲是英国人,可想而知,他曾面临着多么痛苦的抉择。 第二天,我们坐船去勒阿弗尔。一路上,小船上下颠簸,像只不知疲倦的橡皮鸭;而船底又不停渗水,像只偌大的漏勺。一个伙计说,这肯定是来自恺撒的私人礼物。我们不停地用马口铁(烧水煮饭用的)把水舀回大海。还记得我们上次跨越英吉利海峡的时候吗?我可不是个好水手,但我尽量不在这些人面前呕吐。 我们迎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到达利物浦,没看到法国参战的任何迹象。我和一对军官兄弟在一间小咖啡屋里吃着热牛角卷喝着热咖啡的时候,遇上几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军官,他们建议我们用好这最后一餐,因为我们几个月都不会在桌布上(更不要说奢侈的瓷碟了)用餐了,而且,24小时之后,我们将会坐在截然不同的餐厅里。 我照例肯定是会忘点儿什么东西,这次,忘带你的照片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你的面容,就算是黑白的也行,记得把上次我们在德顿高地被抓前一天我给你拍的那张照片寄给我,我想永远随身携带。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身处众人中间,周围的人们亢奋热烈,耳畔的嘈杂震耳欲聋,可我还是如此孤单寂寞。我只是想换种方式说我爱你。我知道,如果我说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你会取笑我,但现在,对我来说,珠穆朗玛不过是个昔日情人了。 深爱你的丈夫 乔治 乔治把信交给邮递员后,就等着卡车车队开往前线。 方圆几里,再也看不到米勒和莫奈笔下美丽的法国乡村:点点绿色混杂在鲜黄的视野里,牛羊们悠闲地在田野上吃草。现在,俱已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燃烧着的枯萎树木、倒塌的残垣断壁、惨遭杀戮的战马横尸遍野、战争棋盘上孤寂徘徊的平民小卒,断然一幅丑陋不堪的帆布画。 呛鼻的硫磺浓烟滚滚而起,遮云蔽日,震耳欲聋的噪声里,车队不知疲倦地奔赴向前。终于,在离前线3英里远的营地停了下来,这里没有路标,也没有时间,不知何时白天就会变成永恒的夜晚。一群穿着军装的人驻扎在这里,不知道24小时后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乔治吃了一罐咸牛肉、一盘黏在一起的豆子和生了蛆的马铃薯,然后被安排在一个小帐篷里,和三个比他年轻的军官在一起,他们三个服役时限各不相同--一个月、九个星期和七个月,最后的这位埃文斯中尉把自己当老兵。 第二天早上,乔治吞下马口铁锅上的早餐后,就被送到一个离前线400码远的炮兵岗哨,替下已经推迟两周退役的埃文斯。“不算很糟,兄弟,”埃文斯告诉他,“没前线那么危险。想想你前面1/4英里的混蛋们,号角一响他们就要跃出战壕,数月来都被死亡追着跑。我们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简单。37个士兵归你指挥,还有12门几乎从不停火的榴弹炮。有位戴维斯中士,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当了15年兵。布尔战争时他就入伍了,从列兵开始了漫长的军旅生涯。所以,做出任何决定前一定要咨询他的意见。还有个帕金斯下士,这个该死的家伙整天抱怨个不停,但至少他病态的幽默会让大家的注意力从德国佬身上转移。你很快就会认识班上其他人,他们是一群很棒的小伙子,关键时刻绝不会让你失望。”乔治点点头没插话。“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你需要做出最艰难的决定--派三个人到我们的前方岗哨上待七天。他们的任务就是把敌人的动向报告给我们,这样我们才能把炮口对准敌人而不是自己人。我从来没看到有哪三个一起活着回来。” “祝你好运,马洛里。”早上晚些时候,年轻的中尉跟乔治握握手,说道,“如果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就此说永别了。” 1916年9月5日 最亲爱的露丝: 我被安排在离前线很远的地方,所以不用为我太担心。我接管了37个人,他们看上去都是很棒的小伙子,甚至你有可能还会认得其中一个--罗杰斯列兵,他参军前曾是我们的邮递员。你可以告诉他的家人,他还健康地活着,而且在这里表现不错。他说会一直待到战争结束。其他人也很友善,尽管他们知道我才刚刚参军,还是对我很热情。帕布莱特教官曾说过:一个星期的战场生涯教给你的比三个月的培训教程还多,今天早上,我第一次理解了他的话。 我朝思暮想,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你和克莱尔的思念,我亲爱的。我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冥思苦想,没有一刻停止过对这个世界的思考,我不想我的孩子们再经历这样的疯狂。那些政治家说,这次的战争将结束所有的战争,希望他们这次是正确的。 每个人在前线服役一次不会超过三个月,所以,没准等克莱尔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出生时,我能及时赶到家。 乔治停下笔,琢磨着自己的话。他太清楚了,在说到离开时,国王条例从来都是形同虚设,但他需要让露丝保持乐观。至于在索姆省的真实生活,他宁可自己回去后当面告诉她,在此之前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他能体会她的焦灼煎熬,每天都可能会有电报传来,开头写着:“战争部长沉痛地通知您……” 亲爱的,我们一起度过的两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常常在信尾向你倾诉我的思念,我每时每刻都在对你的深深思念中度过。刚收到了你前几个月寄来的几封信,谢谢你告诉我克莱尔的近况和霍尔特发生的一切--但还是没收到你的照片,也许下封信里会有吧。你不知道,我多想有一天能看到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就可以把你紧紧拥在怀里,到那时,你就会知道到我有多想你了。 亲爱的丈夫 乔治 “有什么问题吗,帕金斯?” “没有,中士!” “那为什么你的排炮组用了90秒钟填弹,而其他组才用了不到一分钟?” “我们竭尽全力,中士!” “那你们的全力还不够,帕金斯,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是,中士!” “不要对我’是,中士‘,帕金斯,马上想办法解决!” “是,中士!” “马修斯!” “到!中士!” “在接下来的1200个小时里,我时时刻刻都会检查你的炮,如果它不像刚从我屁股出来的太阳那样闪闪发光,我就把你塞进炮筒向德国佬开炮。我说得够清楚了吗,小家伙?!” “够清楚了,中士!” 战地电话蜂鸣声响了,乔治抓过听筒。 “1英里外炮火猛烈,长官!11点方向!”前方岗哨中的一个声音说道,“可能德国人在计划发起袭击。”电话断了。 “戴维斯中士!”乔治大声叫道,努力使声音盖过轰鸣的炮火声。 “到!” “1英里外,11点方向,德国人进攻!” “是!行动起来,弟兄们,我们要对德国佬致以热烈的欢迎!看看我们谁先站到格里的盔头上①!” 乔治微笑着沿着战壕走来走去,检查每一门炮,庆幸戴维斯中士出生在斯旺西而不是齐格菲防线的另一边。 “干得好!罗杰斯!”戴维斯说道,“又是第一个行动,继续保持下去,很快就会晋升一等兵了。” 甚至连乔治也注意到了下一次晋升人选的蛛丝马迹。 “干得好,帕金斯,更像样了。”戴维斯一分钟后说道,“不用再拆开你的带子了。” “谢谢,中士!” “永远不要谢我,列兵,不想让你觉得我变温柔了。” “没有,中士!” “马修斯,不要告诉我你又是最后一个!” “我的负载弹簧坏了,中士!” “噢,很遗憾啊,马修斯,那你干吗不跑步去弹药库,给自己找一个闪闪发光精致簇新的来--麻利点儿,你这该死的白痴!” “可军需库在战线后方的三英里外啊,中士,我能不能等到早上供应卡车来?” “不,不行,马修斯,如果你现在还不去,等你回来的时候,他妈的德国人--原谅我的法语--将会跟我们共进早餐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是!中士!” “那就跑步出发!” “是!中士!” 1916年10月14日 亲爱的露丝: 又是没完没了的一天,两边都在不停地乱打,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打赢了。一位校官时不时地跑来告诉我们,说我们是一流的,说德国人在撤退了--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们不往前攻呢?毫无疑问,德国的校官也会这样告诉他士兵的。只有一件事比较确定,那就是,他们两个不可能同时正确。 顺便说一句,告诉你爸爸,如果他想再发点财,可以开家助听器厂,等战争结束后,肯定会有大量的需求。 这些信是不是有些唠叨了?对不起,亲爱的。但是有两件事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我对你的爱和我想要把你抱在怀里的渴望。 爱你的丈夫 乔治 乔治抬头看到他的一名下士也在写着什么。 “给妻子写信是吗,帕金斯?” “不是,长官,写遗嘱。” “会不会有点悲观了。” “我不这么想,长官,”帕金斯答道,“以前当老百姓的时候,我是个赌马者,所以我习惯估算机会。前线的人平均活16天,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多月了,所以我不再奢望还有机会能活得更久。” “可是你在这里比前线那些可怜的家伙安全多了,帕金斯。”乔治极力安慰他。 “您是第三个这样告诉我的军官,长官,另外两个已经装进木盒子回家了。” 对这样不经意提及的死亡,乔治都感觉惊心。他想,不知道还有多久他才能变得坚毅起来。 “我是这么看的,长官,”帕金斯接着说道,“战争就像全国越野障碍赛马赛,在起点,有很多马很多骑手,但谁也不知道最后他们谁会胜出。而且,最后只会有一个获胜者。坦白说,长官,获胜者并不一定就是英国老马。” 马修斯列兵点头表示同意,而罗杰斯列兵垂头用油布擦着他的炮筒。 “至少你很快就要走了,马修斯。”乔治说道,他想把话题从那个时刻盘旋在他们脑海中的问题上转移开。 “迫不及待了,长官。”马修斯说着开始卷烟。 “你到家后第一件事做什么?”乔治问道。 “做老婆。”马修斯说道。 帕金斯和罗杰斯大笑起来,“好吧,马修斯,”乔治说道,“那接着呢?” “脱掉靴子,长官。” 1916年12月7日 最亲爱的露丝: 你的照片今天早上刚寄到,现在,我坐在弗莱尔-斯卡斯利特范围外的战壕里给你写信,照片就放在膝盖上。我听到有人说“是个美人儿”,我赞同他的观点。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接下去的三个月我会有抚恤假。如果我不能在生产的时候及时到家,千万别以为我不想你。 我已经在前线待了四个月了。从老家来的新少尉们看上去会更年轻点儿,他们有人把我当作老兵。等到战争结束,我要和你在霍尔特度过余生。 对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约翰…… “对不起,打扰您一下,长官,”戴维斯中士说道,“我们有麻烦了。” 乔治马上跳起来,因为他从来没听戴维斯说过这个词:“什么麻烦?” “我们和前方的岗哨失去联络了。” 乔治知道,戴维斯说失去联络就是三个人都死了。“你看怎么办,中士?”他记得埃文斯的建议。 “必须有人到那儿去,长官,麻利点儿,那样我们才能在该死的德国佬践踏我们之前恢复联络。如果要我说,长官……” “快说,中士!” “我可以带上马修斯和帕金斯一起去看看能干点儿什么,然后再向您汇报。” “不,中士,”乔治说,“不要让马修斯去。他明天就要离开了。”他看看帕金斯,他已经脸色煞白,全身发抖。乔治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回来汇报的几率是多少了。“这次我跟你一起去,中士。” 乔治在温彻斯特运动节上不到一分钟就跑完了1/4英里,气都不喘一下。他不知道和戴维斯、帕金斯跑到前沿阵地花了几分钟,但跳进战壕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依然心有余悸。他现在真实地体验到前线的人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在承受着什么样的折磨。 “低下头,长官。”戴维斯说着用望远镜查看阵地。“岗哨在100码以外,长官,1点钟方向。”他把望远镜递给乔治。 乔治重新对准焦距,一看到岗哨就知道联络为什么会中断了。“没错,继续行动!”他都没时间考虑自己说“继续行动”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跳出战壕,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冲出去,在小水坑和黏稠的黑色泥浆里迂回穿梭,向前方岗哨拼命狂奔。他没往后看,他想戴维斯和帕金斯肯定就跟在他身后。他错了,帕金斯刚跨出十来步就被子弹打中,倒在泥浆中;而戴维斯中枪前跑出了差不多60码远。 离岗哨只有20码了,乔治又跑出了15码,这时,迫击炮弹在他脚边爆炸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骂了声“他妈的”。他倒在地上,想着露丝,脸朝下埋进泥浆里。只不过是又一项统计数据而已。 源源不断的来信突然中断了,这通常是第一个征兆:接下来就是恐怖的电报了。早上,露丝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靠窗的凹室里,双手轻抚日渐见长的小腹,30分钟后,老罗杰斯先生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车道上。他一进入视野,露丝就会从他脸上的表情去揣度:是信?还是电报?她估计在他走到门口之前,她就能猜到答案。她看到罗杰斯先生穿过大门,这时,克莱尔开始哭泣,她还有父亲吗?难道第二个孩子还没出生,乔治就死去了? 罗杰斯先生没再往前骑,他开始刹车,在台阶底下停下,露丝站在门口,罗杰斯先生与往常一样:翻身下车、在邮袋里翻找、抽出信件、走上台阶交给马洛里夫人。今天没什么不同,是吗?罗杰斯先生爬上台阶,抬起头来看着她微笑。今天不是电报日。 “今天两封信,马洛里夫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有一封是您丈夫的。”他说着把一封信递给她,信封上是乔治熟悉的字迹。 “谢谢您。”露丝说着明显松了口气。接着,她记起来不是只有她每天受此煎熬。“您的儿子有消息吗,罗杰斯先生?”她问道。 “还没有,”邮递员答道,“跟您说,我们的唐纳德从来都不怎么写信,所以我们一直在希望中生活。”他走下台阶骑上自行车走远了。 露丝一遍向客厅走去,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乔治的信。她回到窗边的座位上坐下,最开始快速浏览,接着又慢慢品味。 1917年1月12日 我最亲爱的: 我还活着,尽管不那么活蹦乱跳了。别担心,不过是脚踝受伤了。本来可能还会更糟呢。医生告诉我,我非常健康,甚至还能再爬山呢,但他们还是会把我送回家疗养。 露丝盯着窗外远处的萨里山,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始读乔治的信。 不幸的是,戴维斯中士和帕金斯下士在这次的行动中阵亡了。两个好人,跟他们许多的同志一样好。亲爱的,希望你别介意,给你写信前,我觉得我得先给他们的妻子写封信。 事情是这样的,戴维斯中士告诉我,我们有麻烦了…… “我过来是要告诉你,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出院了,马洛里。你会被送回老家,直到完全康复。” “谢谢您,医生。”乔治开心地说道。 “不要谢我,老兄,坦白说,我需要床位。希望等你准备好回去的时候,这该死的战争能结束。” “希望如此啊。”乔治四下打量,阵地帐篷里满满的都是勇士们,他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对了,”医生接着说,“今天早上一位叫罗杰斯的列兵来过,说这个可能是你的。” “没错!”乔治说着,把露丝的照片接了过来,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它了呢。 “很漂亮啊。”医生自言自语说道。 “不止您这么说。”乔治咧着嘴笑了。 “噢,你有位访客。你能见客吗?” “当然,我非常乐意见到罗杰斯。”乔治说道。 “不,不是罗杰斯,是一位杰弗里·杨上尉。” “噢,那我可不确定我能不能。”乔治说着开心地笑了。 护士替乔治松松枕头,把它垫在他背后,他坐起来等着他的登山队长。他从来没把杰弗里·杨当作别的什么人,对他来说,杨就是登山队长。杨一瘸一拐地走进帐篷时,乔治脸上热烈的笑容变成了紧锁的眉头。 “我亲爱的乔治,”杨说道,“一听到这消息我就来了。在救护辅助服务中心的好处之一就是你能知道每个人的去向,还有他们的现状。” 杨拉过来一张小木椅,在乔治床边坐下,这木椅肯定是从法国哪个教室里搬来的。“很多消息啊,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当然从露丝开始说起了,你上次休假的时候有没有去看她?” “去了。我回多佛的路上就去霍尔特探望她了。” “她怎么样?”乔治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迫不及待。 “依然美丽如初啊,看上去已经完全康复了。” “完全康复?” “刚生完你的第二个孩子啊。”杨说道。 “我的第二个孩子?”乔治问。 “你是说还没人告诉你你又当父亲了?”杨想了想说,“我想是个女孩吧。” 乔治对他从来都不信奉的上帝默默祷告了一会儿,“她长什么样儿?”他问道。 “我觉得还行,”杨说,“老实说,我从来都不会辨认婴儿。” “她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不知道,老弟。” “那她头发是金黄色的还是黑色的?” “我想,可能介于两者之间吧,当然,我很有可能搞错了。” “你真是指望不上了。露丝给她起名儿了吗?” “我早就有可怕的预感,知道你可能会问我这个问题的。” “会不会叫伊丽莎白?” “不是吧,比这个更特别。我一会儿就记起来了。” 乔治大笑:“确实是个单身汉。” “你很快就知道了。”杨说道,“医生告诉我,他要送你回家。再也别回来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良心早该得到安抚了,没必要减少自己生存的机会。” 乔治想起那位死去的下士,他一定同意杨的说法。 “还有什么消息?”乔治问道。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恐怕大部分都是坏消息,”乔治静静地等着杨开口,“鲁伯特·布鲁克在去加里波利的路上死于利姆诺斯--他甚至还不曾踏上异国的土地。” 乔治双唇紧闭,他的背包里还有一本布鲁克的诗集,他还曾经猜想,等战争结束后,布鲁克肯定会写不少的纪念诗。乔治没说话,不知道还有什么人的名字会被添加到让他最恐惧的阵亡名单中去。 “齐格弗里德·赫尔福德死于伊普尔,可怜的人,受了三天的非人折磨才断气。”杨叹了口气,“像这样的人,就算非得要死,也不应该在无人荒原的泥泞战场上丧命,而应该在他所征服的伟大山巅上绝世。” “那索马威尔呢?”乔治心惊胆战地问。 “他不得不目击战争带给人类的残酷暴行,可怜的家伙。做前线外科医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他从来都没抱怨过。” “奥代尔呢?” “受了三次伤,战争部知道后把他送回剑桥,他的母校学院授予他研究员职位。有人最后预计,战争结束后,我们将需要最好的智力支持。” “芬奇呢?我打赌他能轻松搞定护士。” “远非如此,”杨说道,“他志愿领导一个排弹组,因此,他的生存机会比前线战士更少。白厅几次给他提供比较安全的工作机会,都被他一一拒绝--他似乎一心求死。” “不是的,”乔治说道,“他才不想死呢。芬奇从来都不认为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将他置于死地,他就是这么一个独立特行的人。还记得吗,他在白朗峰大唱’华尔兹马蒂尔达‘?” 杨小声笑了一下,接着说:“更有甚者,他们要授予他一枚英帝国勋章。” “天哪,”乔治笑道,“现在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了。” “除非是你了,”杨平静地说道,“你的脚踝愈合后,我打赌你们两个还会是站在世界之巅的第一人。” “和你一起,你将一如既往地领先我们一步。” “恐怕再也不能了,老弟。” “为什么?你还很年轻啊。” “是的,”杨说道,“但如果这样的话,也许没那么简单。”他拉起左边的裤脚,露出一截假肢。 “对不起,”乔治惊呆了,“我不知道。” “别担心,老弟,”杨说道,“能活在世上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是,等这场战争结束,不用猜,你也知道我会向埃佛勒斯委员会推荐谁做登山队长。” 露丝坐在客厅的窗前,看到一辆军车开过前门,她猜不出谁在车上,只看出他或她穿着军装。 一位年轻的女司机跳下车打开后门的时候,露丝已经走到外面了。先露出一对拐杖,然后下来两条腿,接着走出她的丈夫。露丝冲下台阶,紧紧抱住他狂吻,如初吻般热烈,这让他们想起了从威尼斯回家时在火车隔间睡觉的情景。司机还在立正待命,看上去微微有些尴尬。 “谢谢你,下士。”乔治微微笑了,她敬了一礼返回车上,开车离去。 露丝终于放开乔治,他不让她帮他上台阶,她陪在他身边一起走进客厅。乔治问道:“我的小女儿呢?” “跟保姆还有克莱尔一起待在婴儿室。我去把她们叫出来。” “她叫什么名字?”乔治在她身后喊道,但露丝已经走上楼梯了。 乔治架着双拐走进客厅,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什么时候这里放了张椅子?这椅子怎么是朝向外面的?他看了看窗外让他深深眷恋的英国乡村,又一次觉得能活着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布鲁克、赫尔福德、韦恩赖特、小卡特、戴维斯、帕金斯…… 他的思绪被女儿久违的叫声打断了,他看到了他的第二个女儿。露丝和保姆带着两个女儿走进房间时,乔治撑起身来。他紧紧抱住克莱尔,过了一会儿,放开大女儿,把小襁褓抱在怀里。 “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说。 “我还以为你都知道了呢,”露丝说道,“没收到我的信吗?” “很遗憾没有啊。只有你的信差,杰弗里·杨,他只记得是个女孩,当然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了。” “太滑稽了,”露丝说道,“我还问他能不能做孩子的教父,他都同意了呢。” “那你肯定不知道她的名字吧,爸爸?”克莱尔雀跃地说。 “嗯,我不知道,”乔治说道,“是叫伊丽莎白吗?” “不对,爸爸,别逗了,她叫贝里奇。”克莱尔大笑着说。 更特别。他想起杰弗里·杨的话,自言自语地说。 在乔治的手臂里待了不到几分钟,贝里奇就开始哭闹,保姆赶快抱了过去。显然,这孩子不喜欢陌生人抱。 “来,我们再生六个吧。”保姆把克莱尔和贝里奇带回婴儿房,乔治就迫不及待地抱住露丝。 “检点点儿,乔治,”露丝笑着说,“记住你已经不是在前线和你的部队在一起了。” “他们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人。”乔治哀伤地说道。 露丝微微笑了:“你会想他们吗?” “不及对你一半的思念。” “现在你已经回来了,亲爱的,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乔治想起他问马修斯列兵同样的问题时马修斯的回答。他笑了,原来军官与士兵没多大区别。 他弯下腰解开鞋带。 1921年6月22日,星期三 那天早上,乔治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 “怎么了?”他坐在桌子的首位上,两个女儿分坐两边。 “我知道我知道,”克莱尔说,“但妈妈不让我告诉你。” “什么事啊,贝里奇?”乔治问道。 “别逗了,爸爸,你知道贝里奇还不会读书看报。” “读书看报?”乔治认真地看着克莱尔说,“福尔摩斯会告诉我们,认字是一条线索。” “谁是福尔摩斯?” “一个大侦探,”乔治说道,“他会环顾房间,看看什么是需要去读的。噢,难道这个秘密在报纸上吗?” “对了对了,”克莱尔拍着手说道,“妈妈说这是你终生的梦想。” “又是一条线索。”乔治说着拿起《泰晤士晨报》,报纸翻开在第11页。他看到标题的时候笑了:“你妈妈说对了。” “快读一下,爸爸,读一下。” “下议院议员南希·阿斯特在下议院就女权发表演讲。” 乔治看着露丝说:“我真想今天早上跟你父亲共进早餐。” “也许吧,”露丝说道,“但夏洛克·福尔摩斯会告诉你,你在浪费时间。亚斯特夫人的演讲还不如一条熏青鱼。” 乔治开始翻页,露丝看到他的手激动地颤抖着,她微微笑了:上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呢…… “快读,爸爸。” 乔治谨遵指令,他开始念道:“弗朗西斯·杨哈斯本德爵士昨晚宣布,皇家地理协会将与阿尔卑斯俱乐部联合组建埃佛勒斯委员会,他任主席,杰弗里·杨任副主席。”他抬起头看到露丝正在对着他微笑。 “接着读,爸爸,接着读。” “委员会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挑选登山队队员,他们将尝试对埃佛勒斯峰的冲顶。” 乔治再次抬起头来,露丝还在微笑。还没等克莱尔出声催促,他又赶快接着读。“记者获悉,登山队队长将在乔治·马洛里先生--卡特尔公学的一位教师,和乔治·芬奇--在伦敦帝国理工学院任教的一位澳大利亚科学家之间产生。” “没人联系我啊。”乔治说道。 露丝还在微笑,她递给他一封跟晨报一起抵达的信件,背面盖着皇家地理协会的饰章。“最基本的办法,我亲爱的华生。”她说道。 “谁是华生?”克莱尔问道。 围桌而坐的五个人对彼此并不是特别有好感,但这不是他们坐在一起的目的。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选为埃佛勒斯委员会的委员。 主席弗朗西斯·杨哈斯本德爵士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接近过埃佛勒斯,当他受命就跨越西藏边界探险的安全问题与达赖喇嘛进行协商时,离埃佛勒斯不过40英里,今年早些时候外交部长寇松勋爵签署的协约里对此有确切的表述。弗朗西斯爵士笔直地坐在首席上,双脚几乎够不到地面,因为他只有5英尺高。他浓密的灰色卷发和皱纹丛生的额头使他看上去年高德劭,而对他的德高望重甚少有人质疑。他左边坐着亚瑟·希克斯,委员会的秘书,他的主要目的就是维护RGS的声誉,因为RGS支付他年薪,而他代表着RGS。他的额头还没有皱纹,行将秃顶的头上稀疏的几绺头发也还没有变灰。在他面前搁着几份文件,还有一本簇新的会议记录簿。一些饶舌的人背后断言,在会议前一天他就已经写好了记录,因为他可以确定每件事都会向他计划的方向发展。 希克斯左边,坐着雷本先生,他一度被认为是一名杰出的登山家。但看看他一只手拿着的雪茄和顶着桌边的大肚子,估计只有那些记忆力良好的人才能记得他曾经的登山时光。 对面坐着阿什克罗夫特中校,他是一位退休的海军军官,经常在会前与希克斯小酌几杯,这样他就知道该怎么投票了。他肯定是因为从不违抗命令才晋升中校的。饱经风霜的脸和雪白的胡子连偶遇者都会很容易看出他在哪里度过了大半辈子时光。他的左边、主席的右边,坐着曾经最有希望第一个登上世界之巅的人,而德国人终结了他的梦想。 房间里一头的落地大钟敲响了六下,弗朗西斯爵士很高兴,他无需维持秩序,在座的这些人习惯了发号施令或听从命令。“先生们,”他说道,“很荣幸由我来召开埃佛勒斯委员会的就职会议。继去年对喜马拉雅边远地区的探险考察成功之后,现在,我们的目标就是寻找一批能够把英国国旗插到地球最高峰峰巅的人。我最近有幸得到陛下的接见--”弗朗西斯爵士看一眼他们庇护人挂在墙上的肖像--“我让陛下相信,他的臣民将会是第一个站在埃佛勒斯峰顶的人。” “好!”雷本和阿什克罗夫特齐声喝彩。 弗朗西斯爵士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希克斯为他准备的笔记,“今晚,我们的第一项议程,就是任命一位领队,由他负责把我们选出的登山队带到喜马拉雅的山脚下,并在海拔17,000英尺的山坡上建起大本营。第二项议程是选出一位登山队长。先生们,多年来,我都期待杰弗里·温斯罗普·杨先生来担负此任,非常遗憾的是,由于在战争中受了伤,他再也无法做我们的登山队长了。然而,鉴于他丰富的攀登经验和专业的攀登知识,我们热烈邀请他担任本委员会的副主席。”杨微微鞠躬示意。“现在我将委托希克斯先生指导我们通过本次会议的议程。” “谢谢您,主席先生。”希克斯摸了摸胡须说,“正如您所说,我们第一项议程就是选出一位探险领队。此人需要有坚毅果断的性格和卓越的领导能力,最好还要有喜马拉雅山的相关经验。他还必须擅长交际,以免跟当地人发生任何摩擦。” “好!”委员会一个委员叫道,杨怎么听都觉得好像他赶着趟来的。 “先生们,”希克斯接着说,“毫无疑问,我们已经找到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人,符合所有的这些要求。他,就是查尔斯·格兰威尔·布鲁斯将军,前第五任皇家廓尔喀族步枪兵中校。将军是阿伯德尔勋爵的小儿子,曾在哈罗和桑德赫斯特陆军学院求学,本委员会对此很感兴趣。” 雷本和阿什克罗夫特马上再次用“好!”声回应。 “因此,我强烈建议委员会,我们应任命布鲁斯将军担任本次行动的领队,并邀请他加入我们委员会。” “听上去很不错,”杨哈斯本德说,“委员会同意由布鲁斯担任领队吗?”他看了看大家,除了一个人之外,所有的人都点头同意。“主席先生,”杨说道,“由谁来领导这次的探险是由RGS决定的,而我没有参与这次评选程序,我想知道,还有其他人选吗?” “或许你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希克斯先生。”杨哈斯本德说道。 “当然,主席先生。”希克斯架上一副半月形的眼镜说道,“有几个名字也曾列入我们的考虑对象,但是坦白说,杨,我们很快就看出,布鲁斯将军显然是这些人选中的佼佼者。” “我希望这能答复你的问题,杨。”弗朗西斯爵士说道。 “我也希望如此,主席先生。”杨说道。 “那现在也许该邀请将军进来加入我们了。”弗朗西斯说道。 希克斯干咳了两声。 “嗯,希克斯先生?”弗朗西斯爵士问道,“我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没有,主席先生。”希克斯说着,从眼镜上方看下来,“但也许我们该先投票表决,然后才让布鲁斯将军当选为委员会委员?” “噢,当然。”弗朗西斯说道,“我建议任命布鲁斯将军为这次探险的领队,并当选本委员会的委员。谁支持这个提议?” 希克斯马上举起手来。 “谁赞成?”弗朗西斯爵士问道。 四只手举了起来。 “谁反对?” 没有人举手。 “有人弃权吗?” 杨举起手来。 “等会儿再做记录,希克斯先生。”杨哈斯本德说道,“杨,你不觉得如果我们给布鲁斯将军个一致通过会更好吗?” “正常情况下我会同意的,主席先生。”杨说道,弗朗西斯爵士笑了。“但是,不管他看起来多胜任,我都对他一无所知,我觉得为自己不认识的人投票很不负责。” “那就算了吧。”弗朗西斯爵士说,“我宣布,此次提议四票赞成,一票弃权,零票反对。” “要我叫布鲁斯将军进来吗?”希克斯说道。 “好的,去吧。”弗朗西斯爵士答道。 希克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个门童马上跳起来把房间尽头的门打开,站在一旁,让希克斯走进候见室,有三个人坐在里面等着委员会召唤。 “布鲁斯将军,请您跟我来好吗?”希克斯看都没看另外两个人。 “谢谢你,希克斯。”将军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在秘书身后慢慢走进会议室。 “欢迎欢迎,布鲁斯将军。”弗朗西斯爵士说,“快过来。”他说着把布鲁斯引到一张空椅子上。“我很高兴地告诉您,”布鲁斯在椅子上坐下后,弗朗西斯爵士说,“委员会投票邀请您领导这次伟大的探险,邀请您担任执行委员会委员。” “主席先生,非常感谢您和委员会对我的信任。”将军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摆弄着他的单片眼镜说,“我一定会拼命干好,不负你们的重托。” “我想,除了杨先生--我们的副主席外,你对委员会每一位委员都很熟悉了。” 杨认真地看了看将军,怀疑他快60岁了。如果让他历尽艰辛到喜马拉雅山脚,恐怕要一头强壮的怪兽把他给弄过去。 “先生们,我们下一项议程,”弗朗西斯爵士说道,“就是选出一位登山队长。跨越西藏边界建起大本营后,由他接替布鲁斯将军负责带领探险行动。当选者负责制定出登山队最终的攀登路线,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最终登山分队将由此攀登路线发起第一次冲顶。”弗朗西斯爵士停顿了一下说:“让我们为我们的当选者祈祷,希望他能成功完成这项高尚的事业。” 杨低下了头,不知道这些在座的人对他们以上帝的名义要求这些年轻勇士们所做的事是否有一点点的概念。弗朗西斯爵士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阿尔卑斯俱乐部推荐了两个人供我们考虑。或许现在我们应该问问我们的副主席想不想再介绍介绍。” “谢谢您,主席先生。”杨说道,“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委员会,这两位候选人是大不列颠群岛最优秀的登山家。本来还有一位,齐格弗里德·赫尔福德,但他不幸在伊普尔阵亡。” “谢谢,”主席说道,“我再重申一遍,如果杨上尉没有在西部战线受伤,就没必要再进行这次面试了。” “非常感谢您这么说,主席先生,但我可以告诉委员会,这两位年轻人都有能力担负此任。” “那我们先见哪位?”弗朗西斯先生问道。 “雷·马洛里先生。”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发话,希克斯就抢着说道。 “是乔治·马洛里,确切地说。”杨说。 “很好,也许我们该邀请马洛里先生进来。”主席说。 希克斯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门童打开通往候客室的门,希克斯看了看坐在玛丽皇后肖像下的两个人,不知道谁是谁,只好说:“马洛里先生,请跟我来。”乔治站了起来。 “祝你好运,马洛里,”芬奇说道,“别忘了,在那儿你只有一个朋友。” 希克斯突然停住脚步,好像要反驳,但迟疑了一会儿,一言未发走回会议室。“马洛里先生,”乔治一走进房间,弗莱西斯爵士就说,“谢谢您抽出时间到这儿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跟候选人握了握手,“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乔治笑了笑。“我想杨先生已经通知您今晚来这里的目的了,所以,麻烦您坐到桌子那头的椅子上,委员会要问您两个问题。” “好的,弗朗西斯爵士。”乔治有点紧张。 “我想先问问,”乔治一坐下弗朗西斯爵士就问道,“您认为这次艰巨的任务我们会不会成功,我是指,征服埃佛勒斯峰。” “没有人能肯定地回答是或否,弗朗西斯爵士。”乔治说道,“只有少数登山家曾攀登过20,000英尺以上的高度。我弟弟特拉福德是皇家空军的飞行员,他曾告诉我,就连飞机也还没有飞到过29,000英尺以上的高空,而这相当于埃佛勒斯峰的海拔。” “但您还是愿意尝试,是吗?”雷本喷出一口烟问道,好像这次刺激的攀登不过是登上俱乐部的台阶。 “当然,我愿意。”乔治热切地说,“但从未有人制作出埃佛勒斯的地图,因此我们不知道到底会有多难,比如说--” “您结婚了吗,马洛里先生?”阿什克罗夫特中校眼睛看着他跟前的一张报纸问道。 “结婚了,先生。” “家里有什么人?” “两个女儿。”乔治答道。他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克莱尔和贝里奇能怎么帮他爬上29,000英尺高的山峰。 “还有什么问题要马洛里先生回答的吗?”弗朗西斯爵士看了看怀表问道。 就这样吗?乔治难以置信地暗想。这群老古板们就根据这些不靠谱的问题在他和芬奇之间进行选择吗?看来芬奇对希克斯和他那群亲信的看法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马洛里先生。”希克斯说道。 乔治笑了,也许是他冤枉这人了。 “您是不是,”希克斯问道,“在温彻斯特公学读过书?” “是的。”乔治答道,再次怀疑这个问题到底跟攀登有什么相关。 “您从那里去剑桥莫德琳学院攻读了历史专业。” “是的。”乔治机械地重复道,他差点忍不住加一句“但我不得不爬过院墙让他们收留我”,但他还是管住了自己的舌头。 “您毕业时拿到了奖学金,然后在卡特尔公学任教。” “对。”乔治说道,他不知道面试还会跑题跑到哪里。 “作为教师,您本来已免除兵役,但您还是自愿参军,作为皇家炮兵的一名军官参加了西方战线的战役,是吗?” “是的。”乔治说道。他求助地看着杨,希望杨能给他一点暗示,但杨看上去同样茫然。 “战争后您回到卡特尔公学,成为一名高级历史讲师。” 乔治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是我对马洛里先生需要了解的全部,谢谢您,马洛里先生。” 乔治又看了看杨,但杨只耸了耸肩膀。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马洛里先生的吗?”弗朗西斯爵士问道,“如果没有,我们是不是可以让他先走了?” 抽着雪茄的那个人举起手来,“好吧,雷本先生?”杨哈斯本德说。 “如果你被选为这次探险的登山队长,马洛里,你愿意自己掏钱购买装备吗?” “我一定设法做到。”马洛里犹豫了一下答道。 “也能支付去印度的费用吗?”阿什克罗夫特问道。 乔治犹豫了,他不知道他的岳父愿意帮他帮到什么程度,于是最终只说:“我希望如此。” “表现不错,马洛里。”弗朗西斯爵士说道,“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代表……”希克斯在一张纸上刷刷刷写了几个字,放在弗朗西斯爵士的鼻子底下。“噢,对了,”弗朗西斯爵士说道,“如果你被选中了,你愿意接受体检吗?” “当然愿意,弗朗西斯爵士。”乔治说道。 “很好,”主席说道,“委员会将于近期与你联系,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乔治从位子上茫然地站起身来,一言未发离开了会议室,门童在他背后关上门。乔治说:“比你预计的还要糟。” “我都警告过你了。”芬奇说道。 “不要说什么让你后悔的话,乔治。” 芬奇知道,一旦马洛里叫他的教名,就非常严肃了。 “你是指什么,老弟?”他问道。 “与他们周旋,不要发火。记住,将来会是你和我站在27,000英尺高的山峰上,准备最后的冲顶,而这帮家伙将待在他们的俱乐部里,坐在火堆前享受他们的白兰地。” “多棒的家伙!”希克斯说道。 “我同意,”雷本说道,“正是我们要找的类型。您同意吗,将军?” “当然,我喜欢那小子的长相,”布鲁斯说道,“但我想,在做出决定前,咱们还得见见另一个。” 杰弗里·杨第一次露出笑容。 “另一个从档案上看,不像同一个级别的啊。”阿什克罗夫特说道。 “你从档案上找不到什么山,中校。”杨说道,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就算这样,”希克斯说道,“但我觉得我必须向委员会指出,芬奇先生是个澳大利亚人。” “我还以为,”雷本说道,“我们只考虑大不列颠群岛的人呢。” “我想您知道,主席先生,”杨说道,“澳大利亚是陛下广大帝国的一隅。” “说得对,”弗朗西斯爵士说道,“也许在做出结论前,我们应该先见见这个人。” 希克斯没有站起来,他只是双臂交叉坐在椅子上,对着门童点点头,门童谦卑地鞠了一躬,把门打开叫道:“芬奇先生!” 30 “芬奇先生!”门童提高嗓门又重复了一遍。 “我去了,老弟。”芬奇笑着加了一句,“等我们离峰顶只剩200英尺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对你说的。” 芬奇走进会议室,还没等弗朗西斯爵士对他表示欢迎,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杨看到芬奇这次面试的装束只能苦笑,他就好像特意要惹火委员会一样:休闲灯芯绒外套、白色法兰绒袋状裤、开领衫、没系领带。 杨给马洛里和芬奇说过一些注意事项,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提醒着装规范。对这个委员会来说,候选人的外表与他们的攀登记录同等重要。现在,他们全部难以置信地盯着芬奇,阿什克罗夫特甚至目瞪口呆。杨靠在椅背上,等着烟火点燃。 “哦,芬奇先生,”弗朗西斯爵士回过神来,说道,“我代表本委员会对你表示欢迎,请问你是否准备好回答问题了?” “当然准备好了,”芬奇说道,“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啊。” “很好,”弗朗西斯爵士说,“那我就开始了,请问,你认为这次伟大的事业是否一定会成功?我是说,你是否相信自己能带队登上埃佛勒斯峰顶?” “是的,我可以做到。”芬奇说道,“但是没人知道在这么高的海拔人体会有什么反应。一位科学家甚至说,我们可能会爆炸。尽管我认为这个想法很愚昧,但至少说明我们对将要面临的境况一无所知。” “我好像没听懂你的意思,老弟。”雷本说道。 “那我来解释一下,雷本先生。”芬奇竟然知道他的名字,这似乎让老绅士吃了一惊。“据我们所知,爬得越高空气就越稀薄,这就意味着登山者越往上爬就越艰难,有可能会倒在路旁。” “也包括你自己吗?”希克斯眼睛没看他。 “确实如此,希克斯先生。”芬奇看着秘书先生说道。 “但即便如此,”雷本说道,“你还是愿意尝试一下是吗?” “是的。”芬奇坚定地答道,“但我要提醒委员会,这次计划的成败,取决于最后2,000英尺对氧气的使用。” “我不太理解你的观点。”弗朗西斯爵士说道。 “我估计在24,000英尺以上,”芬奇答道,“我们会觉得呼吸困难。我曾在15,000英尺的高度做过一些实验,证明在氧气的协助下,继续攀登几乎跟在低海拔攀登一样容易。” “但这不是作弊吗,老弟?”阿什克罗夫特问道,“我们的目的是考验人类在没有机械协助物的情况下对抗自然的能力。” “上次我听到有人公开提出相似论调是斯科特上尉在这栋大楼里发表演讲的时候。先生们,我想不用说你们都也记得那次不幸的探险是什么结局。” 委员会的每个人都惊疑地盯着芬奇,就像他是贝特曼的漫画人物,但他还是肆无忌惮地继续说下去。 “斯科特不仅没能第一个到达南极,”芬奇提醒他们,“还和探险队的队员们一起葬身极地,这你们都非常清楚。阿蒙森不仅仅是先于斯科特到达南极,接着还领导了地球其他未知领域的探险活动。我当然希望能成为站在世界之巅的第一人,但我也希望能返回伦敦在皇家地理协会发表年度演讲。”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问下一个问题。 “我想问问,芬奇先生,”希克斯字斟句酌地说道,“马洛里先生同意你关于使用氧气的观点吗?” “不,他不赞同。”芬奇承认,“他认为没有氧气他也能爬上埃佛勒斯峰。但他是历史学家,希克斯先生,而不是科学家。”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这位候选人吗?”弗朗西斯爵士问道,看起来他已经下定决心,知道委员会该选谁做这次探险的登山队长了。 “是的,主席先生,”希克斯问道,“还有两个问题要问,您看,只是为了完成记录。”弗朗西斯爵士点点头。“芬奇先生,能告诉委员会你在哪里出生,又是在哪里接受教育的吗?”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相关,”芬奇答道,“我不知道阿尔科克先生和布朗先生是在哪接受的教育,但我知道,他们是飞越大西洋的第一人,我还知道,如果没有机械协助物飞机,他们是不可能做到的,希克斯先生。” 杨极力忍住笑意,尽管他已经知道委员会决定选谁做登山队长了。 “尽管如此,”希克斯说道,“我们RGS--” “对不起,打断一下,希克斯先生,但我以为我是在接受埃佛勒斯委员会的面试,”芬奇说道,“而您作为皇家地理协会的秘书对此签署了备忘录。” “确实如此,”希克斯重复了一句,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还是麻烦你回答我一下。” 杨想要出言干涉,但他相信芬奇在会议室可以把握好自己,就如他在山上那样,所以想了想没说话。 “我出生于澳大利亚,在苏黎世接受教育。”芬奇说道,“然后考入日内瓦大学。” 阿什克罗夫特趴在雷本耳边窃窃私语:“我不知道日内瓦还有个大学,我还以为到处都是银行呢。” “还有布谷鸟时钟。”雷本附和。 “你学什么专业?”希克斯问道。 “我是化学家,”芬奇答道,“所以我会知道氧气在高海拔的重要性。” “我一直以为化学是项业余爱好呢。”阿什克罗夫特说道,这次声音挺大,“而不是什么专业。” “只有无知孩童才这么认为,阿什克罗夫特中校。”芬奇盯着他的眼睛说。 “你结婚了吗,芬奇?”雷本弹掉烟灰问道。 “我是个鳏夫。”芬奇说道,这个回答让杨吃了一惊。 希克斯在表格上的婚姻状态一栏底下匆匆画了个问号。 “有孩子吗?”阿什克罗夫特问道。 “有,一个儿子,彼得。” “告诉我,芬奇,”雷本又拿出一支烟,夹掉尾端说,“如果由你来担当重任,你是否愿意支付自己的装备费用。” “除非我不得不这么做,”芬奇说道,“我知道委员会为这次的探险发起募捐并设立了基金,我还以为一部分钱会用来为攀登者配备装备呢。” “那行程费用呢?”阿什克罗夫特接着问。 “完全不可能,”芬奇答道,“如果我参加这次探险,至少有六个月处于失业状态,我不指望会有什么薪水补偿,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出钱。” “那么你不是业余爱好者,老弟?”阿什克罗夫特问道。 “不,先生,我不是。对于所做的每件事我都很专业。” “是吗?”阿什克罗夫特问道。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耽误芬奇先生的时间了,先生们。”弗朗西斯爵士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芬奇先生。”杨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可你不是对芬奇先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吗?”希克斯说道,“你认识这位候选人好几年了吧。” “是的,但委员会的其他人没有,我认为他们听到芬奇对我问题的答复就会明白了。芬奇先生,”杨扭头对候选人说,“你爬过欧洲最高峰白朗峰吗?” “爬了七次。”芬奇答道。 “马特洪峰呢?” “三次。” “有没有爬过阿尔卑斯的其他主要山峰?” “爬过所有的山峰,我每年都去爬阿尔卑斯。” “大不列颠群岛的最高峰呢?” “穿短裤的时候就爬过了。” “这些记录上都有,主席先生。”希克斯说道。 “为了让那些没有费心去看的人知道啊。”杨泰然自若地反驳道,“你在日内瓦读完大学后,到伦敦帝国理工学院进修,是吗?” “对。”芬奇肯定道。 “读什么专业?” “化学。”芬奇答道,决定跟杨一唱一和配合到底。 “荣获几等奖学金?” “一等奖。” 芬奇第一次微笑了。 “你毕业后留在伦敦大学吗?”杨问道。 “是的。”芬奇说道,“我被聘为一名化学讲师。” “战争爆发后,你是继续教书,还是像马洛里先生一样参军入伍?” “我1914年8月参军,那时战争爆发刚刚几天。” “你在哪个部门服役?”杨问道。 “作为一名化学家,”芬奇直视阿什克罗夫特,“我觉得我的专业在排弹班用处很大。” “排弹班,”杨强调了一下这三个字,“能介绍一下吗?” “当然,杨先生。战争部找人拆除未爆炸的炸弹,很有趣。” “那你从来没有见过前线的战争?”希克斯说道。 “没有,希克斯先生,我没见过。我发现德国的炮弹都喜欢落在我们这边,而不是他们那边。” “那你曾被授予过什么勋章吗?”希克斯迅速翻阅着他的记录,问道。 杨笑了,这是希克斯犯的第一个错误。 “我被授予英帝国勋章。”芬奇实事求是地说。 “干得漂亮!”布鲁斯说道,“这可不是按量分配的。” “我可没看到你的档案里有这条。”希克斯色厉内荏地恫吓道,他极力想要恢复常态。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人的出生地、受教育简历、婚姻状态对攀登世界最高峰没什么影响。” 希克斯第一次沉默了。 “好吧,如果没什么问题了,”弗朗西斯爵士说道,“允许我感谢芬奇先生来参加这次会议。”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近期会有人跟您联系。” 芬奇站起身,冲杨点点头,就要离开时,希克斯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像马洛里先生一样参加体检吗?” “当然,我愿意。”芬奇说完离开了会议室。 “真是个怪人,你们说呢?”门童一关上门,雷本就说道。 “但这不妨碍他的攀登能力。”杨说道。 希克斯笑了:“当然,你是正确的,杨,但我们RGS一直都提防攀高枝儿的攀登者。” “你不觉得这么说有点难听吗,希克斯?”弗朗西斯爵士说道。 “想想那家伙的战役记录。”他转过脸问布鲁斯,“您带人冲锋陷阵过,将军,您对他怎么看?” “我希望他在我这边,而不是敌人那边,这是毫无疑问的。”布鲁斯说道,“如果有机会,我想我会把他培养成型的。”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弗朗西斯爵士转过头问希克斯。 “委员们该投票选出登山队长了,主席先生。为了方便起见,我已经准备好了投票用纸,委员们可以在这上面打叉选出他们喜欢的候选人。” 希克斯把小纸条分发给委员们,“选好后交给我。” 过了几分钟票就全部交上来了,希克斯开始数票,每数一票他就笑得愈发开心。最后他把结果递过去给主席看,让他公布最终结果。 “五票赞成马洛里,有一票弃权。”杨哈斯本德说道,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又是我。”杨说。 “但你对两位候选人都了如指掌啊。”弗朗西斯爵士说道,“是你把他们两位推荐给委员会的。” “也许是因为我对他们太了解了,”杨答道,“他们两位都很优秀,是两个不同类型的年轻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分辨出他们两位到底谁更有可能完成登峰伟业,成为站在世界之巅的第一人。” “我对自己更希望谁代表这个国家毫无疑问。”希克斯说道。 有几个地方传来嘀咕声:“没错!” “还有事吗?”杨哈斯本德问道。 “我们只需要确定一下,就正式记录了。”希克斯说道,“我们任命了一位登山队长,对杨先生推荐的其他八位登山队员欣然接受。” “当然了。”弗朗西斯爵士说,“早在跟阿尔卑斯俱乐部成立这个委员会的时候就说定了。” “我希望,”阿什克罗夫特说,“他们中间不要有太多芬奇那家伙一路的货色。” “无需担心,”希克斯看着名单说道,“除了芬奇以外,他们都来自牛津或剑桥。” “好了,该签字了。”弗朗西斯爵士说道。 微笑再次回到希克斯唇边:“主席先生,还有件小事:登山队的所有候选成员都同意参加体检。您大概也想在下个月委员会再次召集之前结束这件事。” “有道理。”弗朗西斯爵士说道,“毫无疑问,由你来处理所有的细节问题,希克斯先生。” “当然,主席先生。” 希克斯独自坐在他的俱乐部里,端着一杯白兰地,静候客人的光临。他知道兰普顿不会迟到的,他需要在那位好医生到达之前花点时间遣词造句。 兰普顿过去曾为RGS做过点事,但他这次要做的事情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希克斯曾参与其中。希克斯想起马基雅维利的名言:“一旦你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而你又能助他一臂之力,他就会为你所用。”他对兰普顿的欲望洞若观火。 门童带兰普顿医生走进藏书室的时候,希克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迎接他。他们走到房间幽静的一隅坐下,省掉了寻常的寒暄,希克斯直接从准备已久的开头说起。 “我看到你的名字被提议为俱乐部的会员,兰普顿。”希克斯说道,这时,侍者走过来把两杯白兰地放在他们中间。 “确实如此,希克斯先生,”兰普顿紧张地拿起杯子摆弄着说,“但是,谁不想成为布托路俱乐部的会员啊?” “而你,应该成为它的一员,亲爱的孩子,”希克斯说道,“其实,我可以告诉你,我在支持你的名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您,希克斯先生。” “我想,不出意外你很快就会成为俱乐部的一员。叫我希克斯。” “谢谢你,希克斯。” 希克斯扫了一眼房间,看看是否有人偷听,“你知道的,老弟,俱乐部的规定之一就是不能在晚餐时说正事。” “这规定棒极了,”兰普顿说道,“我多希望圣托马斯也有这样的规定,我常告诉同事,吃午饭时我最不想讨论的就是医院里发生的事情。” “没错。”希克斯说道,“跟你说,这规定在藏书室不起作用。所以,我要告诉你,协会希望你能以协会的名义,秘密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科学研究。我必须强调一下,需要绝对保密。” “绝对没问题,希克斯。” “非常好。我先给你点背景资料。你可能已经看到《泰晤士报》上的消息了,报上说协会计划选出一个登山队到西藏去尝试登上埃佛勒斯峰。” “天哪!” “这词儿很恰当。”希克斯说道,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为此,我们希望你能对这个登山队十二名入选成员进行一系列的测验,看他们是否适合在29,000英尺的高海拔生存,然后选出九名胜出者。你的专业意见显然就是最重要的依据。” “这是埃佛勒斯峰的高度吗?” “29,002英尺,准确地说。”希克斯说道,“RGS不可能冒险把一个人一路送到那里,让他才爬几步就倒下去。这会浪费协会的时间和金钱。” “没错。”兰普顿附和道,“我有多长时间来进行这项测验?” “三周后我要向委员会汇报,”希克斯说着从衣服内袋取出一张纸,“这上面有阿尔卑斯俱乐部推荐的十二个名字。只有九个能作为登山队成员参加,划掉你认为不达标的三个。”他把纸条交给客人让他仔细看看。 兰普顿看了一眼名单,“不出两周我的报告就会提交到你桌面上。当然,必须所有的登山者都有空。” “他们都有空。”希克斯说道,他再次环顾了一下房间才接着说,“兰普顿,我能不能跟你谈点儿机密。” “当然可以,老兄。” “要知道,如果你发现某个候选人不具备完成这项探险任务的身体素质,委员会将不会介意的。” “我完全明白。”兰普顿说道。 希克斯伏过身来,手指放在名单的第二个名字上。
1人

>光荣道路

光荣道路
作者: [英] 杰弗里·阿切尔
副标题: 原谅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你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原作名: Paths of Glory
isbn: 7503939850
书名: 光荣道路
页数: 366 页
译者: 任小红
定价: 28.00元
出版社: 文化艺术出版社
出版年: 2009-11
装帧: 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