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开出的花》试读:自古文人爱美人,天下谁人真识君?

自古文人爱美人,天下谁人真识君? 醇酒,书籍,女人。黄侃生命中的最爱。 醇酒,书籍,女人。 黄侃(字季刚)不长的、却热情燃烧的生命间,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 黄侃亦是被时论称为民国学问界鼎鼎大名的“三大疯人”之一。 我们且看看这三大怪杰的序次。老大章太炎,因为性格的落拓不羁,被黄兴、袁世凯笑骂为“害了神经病”,而得了一个“章疯子”的绰号。老二刘师培,一生高调地提倡“三不生活方式”:衣履不要整洁、不要洗脸、也不要理发。只这一条就体现出他已俨然是一位卓尔不群的文疯子了。年轻气盛的黄侃则成名于1911年的盛夏。他于某日午睡后行走于杨柳流苏的树荫间,忽然有了一种“大梦我先觉”的醍醐灌顶般的妙感。他立即赶往《大江报》,信誓旦旦地撰文说:“大乱者,实今日救中国之妙药也。”由是,黄侃也一举荣登上了“三疯子”的宝座。 我们身处现代进程中的今天,回眸再看民国年间那些笑骂两由之的大师们,切不可因了他们行事的怪异,而小瞧了他们的胸壑。当年,冲淡平和的周作人先生,在谈起自己的同辈时,曾经以敬畏的语气提到了黄侃。周先生讲,如果要谈起北大的名人旧事,黄侃是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因为他不但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而且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倒也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 周作人的讲法,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据说,当初,尚是弱冠之年的黄侃,便因其聪明早慧,得到了与一代宗师王运先生晤见的机会。王大师对于小黄侃诗文中透出的灵气很是赞赏,乃感叹:“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钝犬啊。”中国一般的读书士子,在得到长辈如此的赏识之后,最初的反应大抵都是谦逊的。讵料,少年黄侃在听罢大师的赞叹之后,忽发狂傲之性,竟然睥眼对王先生说道:“你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你的儿子!”好在王运先生也经历过此种狂傲不羁的少年时期,听罢黄侃的狂言,只是微然一笑,并未与他计较。 初次谋面便遭受无理冲撞的王运,最终还是倾尽全力地帮助了黄侃。 1906年,在王运老先生的荐举下,黄侃受到了当时“清流派”领袖张之洞的欣赏。在他刚刚二十岁之时,就被选送去了日本东京的早稻田大学求学。当年,民国的政界、学术界的一些精英人物,许多都有过这样一段求学经历。 历史在有些时候,真的是善解人意的。 此一去东京,黄侃与学识浑厚的章太炎恰巧住在了同一个寓所。只是当时的黄侃占据了楼上的高位,章太炎则住在楼下。伊始的两人像两条并行不悖的平行线,很久未得相识。 某年的一个春夜,应该是日本的樱花散淡了清香的静美时分,黄侃读书上了瘾,膀胱间涌起一阵阵尿意,他都懒得去打理。后来,内急到了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张时分,紧张到黄侃都已经来不及跑去厕所了。于是,通达洒脱的黄侃便忙不迭地爬上了书桌边的窗口,舒畅肆意地往下面抛出弧线型液体。 大抵名士夜读自古便是一种风行不衰的嗜好。当时,楼下的章太炎也在读书,并且章大师的夜读也进入到了一种曲径通幽、山花烂漫的呵护微妙的痒处。蓦然,窗外幽明的静物间自上往下地挂了一股瀑布般流泻的水流,一股浓郁非凡的臊臭之气味扑鼻而来。这打断了章先生的雅趣。他烦躁地冲出屋外寻找水流来源。此时的黄侃尚骑立于自己的窗台,摆弄着胯间的东西,进行着收敛的程序。章太炎一见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当时就指着黄侃咬文嚼字地泼骂起来。 一般的人,在这般理亏的情形之下,都会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可黄侃是什么人?他是正牌的名门贵公子出身,且正值“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年轻踞世的时期,还有他的为人本来就是盛气凌人的,这章太炎有板有节的叫骂陡然激起了他好斗的旧性。所以,当时的黄侃不但不认错,还不甘示弱,也报之以骂。 这一回,是章大疯子恰巧遇见黄小疯子了。 于是,章、黄两人在清幽的月色下,一个倚窗而立于楼上窗口,一个叉腰站定在楼下甬道,开始了一场引经据典、有板有眼的国骂,所谓的“有板有眼”指的是两人出口便是对仗,你来我往,骂得出口成章。这一场骂,使得两人都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淋漓之感。他们疾缓舒纡有致的国骂,引得了当年许多留学生的围观。骂到后来,两人都渐由惬意转向疲倦,心底却涌上来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骂到最后,两个人便在骀荡的春风间惬意地相对微然而笑起来。恰在此时,有围观的好事者代为通名报姓,两人这才恍若有悟,知道了一个是成名的国学大师,另一个便是隐然间已有了自己的国学气候的黄侃。 两人由是成为了朝夕相处探讨学问的同道中人。 由此说,黄侃的为人一世,自有众多耿介畅快之事。而他的最是惹我怜爱之处,却在于他的偏爱佳肴。 他天生就是一个美食家。 他的美食爱好,涉足了川菜、粤菜、闽菜、苏菜、苏州船菜、回族菜、湘菜、东洋菜、法国菜、俄国菜、德国菜,诸如这般囊括了人间美味的庞杂的菜系。倘若是有一种新奇别致的菜肴上市了,只要被黄侃知晓,他总是要绞尽脑汁用了世上一切的法子,想着去尝鲜一口。 这竟然是与我等小女子喜爱美食的心思相通的。 爱美的女子总是有着千般万般的好处。女为悦己者容。 可是,现代的一些女子为了美丽的容颜,却甘愿放弃了人世间的一些美味佳肴,我觉得这也是有违于一个女子活在红尘的生趣的。 季刚先生从不肯放弃品尝各色佳酿佳肴的机会。据说,有一次,是黄侃在武汉的“同和居”酒楼请人吃饭。主宾落座以后,黄侃忽然听见隔壁的房间有人在很大声地讲话。黄侃探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学生,他的心底就颇为不悦了。在民国的诸多大学者间,黄侃的师道尊严是出名的。眼尖的弟子也发现了自己的师长,他晓得自己的喧哗孟浪惹恼了老师,就赶紧跑过去问好。黄侃当然是板着脸,对他大加训斥,而且话题似乎有言之不尽的意思。时间一长,感觉不妙的弟子忽然心生一计,他把跑堂叫来,当着先生的面讲:“我不是讲过我先生要在这里请客吗,为什么不上十年的花雕醇酒呢?今天请客的钱记在我的账上。”黄侃一听有陈年的醇酒,训斥之声立即戛然而止。当年黄季刚的众多弟子中,有孙世扬(字鹰若)、曾缄(字慎言)者,两人也是喜好游玩、喜好美食的,因此深得季刚先生的宠爱。时人戏称孙、曾为“黄门侍郎”。 黄侃的一生都是能饮酒的。 也能吸烟。喝极浓的茶。王森然先生讲黄侃大师,每饮茶,“其色几黑如漆”。 据说,后来,他在南京九华村筑建的爱巢“量守庐”中,种植有四时的花卉植物。他的起居习惯完全是率性而为。当年文人雅士的爱好多有手谈围棋的。黄侃的《日记》中就多有与挚友“手谈至夜”、“手谈殊乐”的记载。偶尔他也是玩麻将的。虽然他的技巧与运气都不能说好,他却仍然有与梁任公先生豪赌竟夜的记录。他看书的时候,喜欢一支接一支地点燃淡青袅娜的香烟,夹在微黄的手指间。他的些微的红粉知己,时常是在宁静的春花之夜,看了黄侃手持香烟寡淡寥落的样子,暗暗地出神。 宁静、高远的秋之季节。空气中飘着了一种沉寂、温和与慈祥的气息。这时节,太阳的光线,有着一种进入到生殖期女子的柔美与喜悦。 黄侃是喜欢这个季节的。他喜欢这个季节的黄酒,黄花,肥蟹,以及风韵自成的女子。黄侃曾经用近乎梦呓般的语气叹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在这样的季节黄侃喜欢把酒临风,而且是每酒必醉。 当然,黄侃是晓得“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道理的。 就像他对这世上妖娆的女子的喜欢,他不是不晓得人家骂他轻薄。喝酒也是这样的。黄侃经常在一些公开的场合劝解朋友们不要饮酒过量,酒是一把伤人的利斧。林公箨“自温州至,下火车时以过醉坠于地,伤胸,状似狼跋”。季刚先生甚至是常常用了这样的事例来告诫他人。可是,在饮酒这样的生活细节上,季刚先生却始终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他因为烟酒过度,在生命的后期,溃疡病已是一发再发,不可收拾了。他不是没有尝试为了爱侣戒酒戒烟,可是戒了再吃,病发又戒,在这样的过程中,甚至是季刚先生自己都觉得有一点迷惘了。 黄侃的骨子里,还是颇有几分崇尚魏晋人士之风度的。 可是,中国传统的文人,既不能跻身于庙堂间,又有谁不曾崇尚过魏晋的三分傲骨呢? 1935年的重阳时节,满地黄花摇曳。黄侃与友人登高北极阁,持蟹赏菊。清风徐来,流水悠悠。黄侃一时兴起,数杯浊酒引动了万丈的豪情。他当时即饮酒过量,回到家中吐血半盂。两日后终是不治而亡。太炎先生讲他:“断送一生唯有酒,焉知非福????”这却使我联想到了另外两句千古流传的诗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只要是真心地呵爱着、喜欢过黄侃的人,大抵都不会怀疑他的至情至性。后来,太炎先生在耋耄之年,谈到黄侃,他依然是谆谆地告诫世人:“恐世人忘其闳美而以绳墨格之,则斯人或无以自解也。”他这样讲当然是用心良苦的。太炎先生是生怕后世的人们会因了黄侃曾经的风流自娱,而忘却了他曾经的壮美与阔大啊。 黄侃的另一爱好是这世上黑发飘飘的女子。 黄侃不是圣人。我们毋须为长者讳。 在黄侃并不漫长的生涯中,曾经有过九次婚姻。当年,曾经有专以揭秘名人隐私为乐事的小报,谈及黄季刚时,有“黄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的攻讦之语。黄侃阅之,仅淡然一笑而已。 我不想将他的九次婚姻一一展开评述,那样的文字似乎流俗于下品。在黄侃的婚姻旅程中,他的发妻王氏,应该是一位传统家庭出身的旧式女子,她的一生,都应该是囿于湖北蕲春的地方上的。少见识、心胸相对狭窄,使王氏那一代的旧式女子,面对她们雄姿英发的夫君,像茫茫草原上惊慌失措的麋鹿。她们的一生,都是需要仰面望着他们的,这些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男子。 男人出走到了外面的绚丽天空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仍然坚忍地固守于中国的传统乡间。她们的婚姻是鲜有善终的。黄侃的发妻王氏当然最终也是难逃被离弃的结局。 黄侃在他的个人情感上,真的像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 他生前曾经语调轻佻地写过: 沧波泪溅,算留得、闲愁未断。 凭曲栏,讶瘦杨如我,难招莺燕。 谁也不晓得有过多少闲情惹动了黄侃水光滟滟的闲愁。在黄侃的心目中,但凡是高岳、深山、瀑布,涧水,甚或是田野中葱绿的树木,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勾起他对于美妙女子的追忆。当然,在黄季刚芜杂的情史间,有两位黄姓的女子,一个为黄绍兰,一个为黄菊英,令人们的印象颇深。前者是一位被黄季刚深深辜负过的女子,后者则与黄季刚先生一起,成就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 我们都知道,季刚先生与他的发妻王氏是聚少离多的。有一段时间,黄季刚在武昌高师任教时,百无聊赖的他曾经做过同乡兼同族女孩黄绍兰的塾师。 我们已不能考证黄季刚伊始独居于武昌时那份寂寥的心境了。当秋天到来的时候,武昌街头的树叶纷纷簌簌地飘落,从长江上吹过的秋风都令羁旅于外面的人们心生寂寞。黄绍兰应该是一位相当有质感的女孩子。黄季刚有时是在夜间补课后回去,月亮从黑亮的云层中出来,月色把大地泼得一片雪白。黄季刚投在地上的身影就有了一种忽长忽短的隐匿。黄绍兰心境清澈地站在自己门房的暗处,她望着外面与月光浑然相融成一体的季刚先生的影子,心底就涌上了一种温暖、深邃,以及女性的体贴入微的心绪。 后来,大约是春天来临的季节,黄绍兰从北京女师肄业,去上海开办博文女校。黄侃沉吟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良久,还是决定放弃手中的工作去上海追求黄绍兰。当时,黄侃的发妻王氏尚未下堂,黄侃在民气初开的民国已经有着重婚的罪名了。黄侃为了与爱侣走到一起,心生一计,用李姓的假名与黄绍兰办理了结婚手续。黄侃的讲法是:“因你也明知我家有发妻。如用我真名,则我犯重婚罪。同时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负责任。”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疯狂爱情。 可惜这一段爱情好景不长。黄绍兰知书识礼,她应该是有女性的优雅情调的。她的纤细娇弱与彬彬有礼,仿佛初夏的郁郁葱葱间绽开的一朵栀子花,是如许的多愁善感。 可是,季刚先生的心底仍然是不能满足的。也许天底下许多成就过一番事业的男人,都不会满足于只与一个女子相爱吧?黄季刚去了北京的女师大教书,他的心又在骀荡的春色撩人间摇摆不定了。他很快就又与一苏州籍的彭姓女学生相好同居。此事被黄绍兰女士侦知,她是真正的欲哭无泪了。因为黄绍兰手握的乃是一纸虚无的婚纸。婚书上黄侃的姓名不符,黄绍兰很难捍卫自己的基本权益。此时,黄绍兰已经与黄侃生有一女,黄绍兰之父深恨女儿辱没了他清白的家风,盛怒之下,父女间也是恩断义绝。后来,是太炎先生的夫人汤国梨女士,收留了走投无路的黄绍兰。可是她女性柔弱的感官中,仍然是摆脱不了黄侃带给她的过度的悲伤。她后来还是疯掉了。她把自己吊起在屋子的横梁之上,径自悄然奔赴清净虚无的死亡境界。 后来,汤国梨在《太炎先生轶事简述》一文中,对于黄季刚糜烂的私生活尤是激愤。她讲黄季刚是“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是“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这样的话语,对于已然成为了国学大家的黄季刚来说,也只有季刚先生的师母才可以讲出来。 如果我们把泛滥的情欲,讲成是一种不洁的、愚蠢的、有罪的东西,那么,我们所爱着的季刚先生的一生,是否一直都是彷徨无依地迷茫于情欲之门呢? 其实,季刚先生间或也上演过轰轰烈烈的爱情。 他另外还有一首词: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这是季刚先生款款情深地书赠给他的学生兼亲密无间的爱人黄菊英女士的。那时节,就读于武昌高师的黄菊英是黄侃大女儿的同窗好友。夏末初秋的假期,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又白又冰凉的寂静的情绪。黄菊英经常到季刚先生的家中,与他的大女儿并坐一处闲谈。黄菊英对于季刚先生在学术界的声名,是有所耳闻的。她对于黄季刚恭敬地事以父师之礼。黄季刚的心情也是愉悦的,他只要看见年轻女孩子干净、美丽的脸,心底就会油然而生出一声叹息:真是美极了。 后来,黄季刚讲,黄菊英是武汉三镇所有年轻女孩子中的美人。他一颗中年漪动的心,从黄菊英天真无邪的瞳仁中,又看见了年轻女孩的曲线美、洁净美。他感觉黄菊英一缕缕在微风中飘动的黑发,恍若天空中美丽的云霞。 这一回,沧海横流的黄季刚偶然遇上了年轻女孩子的一颗纯真喜悦的心。他流露出一种等到了望眼欲穿的终身伴侣的欢欣。后来,当黄季刚突然宣布二人结婚的消息之时,朋友们再次以“人言可畏”劝他。季刚先生泰然闲静地回答:怕什么?难道怕人家闲话,就不过日子了吗?这一回,各色娱乐小报上,对于季刚先生的人身攻击连篇累牍。黄季刚何尝是一位怕人谩骂的角色?这一次,他干脆让学生把骂自己的小报收集起来,以供蜜月消遣。 上面的这一首《采桑子》之词,应该是他在高压的环境之下,写给黄菊英的表白之词。黄菊英一读之下,心旌动摇得不能自已。她的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了清新的夜色之中。 自古美妇爱高士。一个女子可以嫁给一个举足轻重的才子,那是前世修行五百年都不一定可以得到的福分。女人是为爱扑火的灯蛾,哪怕前面是万劫不回的死亡,都会毅然前行。因此,黄菊英毅然地决裂于家庭,与黄侃共结连理之枝。这一次,黄菊英的选择是对的,她陪着季刚先生走过了人生的终点。后来,黄菊英女士回忆说:“我虽是季刚的妻子和学生,但学无专长,对于他的学术文章,我是在宫墙之外。每当重阅他细心批点的古籍,复诵他情文并茂的诗作,辄使我以他的好学精神自勉。”她把自己放在了一种幽静微凉的低处,这样,她女性的和熙如春反而深深渗透进了季刚先生的心灵。 有浪迹天涯的诗人曾经写过: 人生浮沉本是梦,烟雨江山美人心。今朝丁香花尽谢,明日白菊笑意频。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段子。日本的犬养毅曾经问孙中山先生:您最喜欢什么?中山先生回答:革命!推翻清王朝。犬养毅继续问:除此,还喜欢什么呢?孙中山注视着美丽的犬养毅夫人,含笑不语。犬养毅仍催之:姑且答之吧。孙中山回答:女人。还有就是书。 从郁达夫、郭沫若、顾城,再到国外的画家毕加索、英国诗人拜伦、德国诗人歌德,这个世界曾经有过太多的伟岸男子风流的故事,也就有着太多的痴心女子,在那些负心汉子飘逸走过的身影之后,流不尽的伤心之泪。这样的故事从来不曾断绝过,今后仍然可能发生。有时,在我们现实的生活中,一种阳春白雪般的美妙,间或都是与些微病态的、丑陋的东西奇怪地纠葛在了一起,这使得我们对于不断向前的人生,既产生了一种喜悦的心境,也产生了一种无可排解的深深的悲哀。 黄侃的一生,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师大、东南大学、武昌高等师范、金陵大学等校的教授。与章太炎、刘师培、胡适之诸人亦官亦学的杂沓经历相比较,黄侃的本色仍然是一位书生,他当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者。黄侃自号为“量守居士”,出典于陶渊明的诗:“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他做人的大节上是提倡量力守法度的。 我看过亡者季刚先生的一张相片。 照片中的他,身穿一领蓝缎团花的长袍,黑缎马褂衬底,头戴着一顶黑绒瓜皮帽,腰间露出一条白绸带。他跷着二郎腿,闲静兼正经地坐在一把椅子中,与我们印象中疯劲十足的黄侃迥然有异。 那样的感觉,带给人的是一种雨静花闲过后的岁月悠然。 他读书,据说是有如神助的。 他很早就信步于国学的奥堂之中了,其中清雅绮丽的风光尽收于季刚先生的眼中。他的音韵训诂与诗词文章也是当年的时选。他治学主张“师古而不为所囿,趋新而不失其规”,他文字、音韵、训诂等诸多方面的学问都深入到了发前人所未能发的幽暗之处。所以,黄侃的先生章太炎将黄侃与李详相提并重,他以为自己的弟子开创了研究古典文论的新风气。 黄侃的治学,曾经进入过一种痴绝的状态。所以,他的论学就留下了许多至理的名言。例如,黄侃曾讲:“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又云:“凡古今名人学术之成,皆由辛苦,鲜由天才;其成就早者,不走错路而已。”“学问最高者,语言最简。”黄侃眼中,真正的读书人都应该是“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这样一些精彩的论断,倘使今日的一些浮躁不安的治学者可以宁静地温习,都不啻为一味苦口良药。 今天的国学界,对于陆宗达的名字,应该都不会陌生。他早年就对训诂一学有着浓郁的情趣,曾兴致勃勃地去拜黄侃为师。目光如炬的黄侃对于这位好学青年非常满意。可黄侃什么多余的话都未说,他让陆宗达先买一部白文本的《说文解字》点完再说。陆宗达花费了近一年半的漫长时间才点完此书。黄侃不动声色地让陆宗达把点完了的书留在他那里,另外再买一部书,接着再点。如是者,反复多次,黄侃现场考陆宗达《说文解字》里的字意,陆此时已经可以滚瓜烂熟地解释出任何一个字的字意。黄侃方首肯将陆收为门下弟子。 后来,陆先生成为了继黄侃之后的训诂学权威。 据说,黄季刚的一生,都是慎于下笔的。他对于江永的“年五十岁后为一书”的讲法深以为然。他以为作文章是一种流芳千古的事业,不到水到渠成的成熟境界,不可妄自动笔。黄侃的述而不作,是真的急坏了恩师太炎先生。章太炎批评他:“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黄侃信誓旦旦地回答:“年五十当著纸笔矣。” 1935年的3月,是黄侃的五十岁生辰,太炎先生精心准备了一副对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韦编三绝”取的是孔子穷研《易》经,致使竹简的韦绳多次磨断。以此赞赏季刚五十余年的勤奋苦读,是贴切的。“黄绢初裁”源于蔡邕题词曹娥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杨修当年的破题是:“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太炎先生仍然寄厚望于已年过半百的黄侃,潜心于著述,写出“绝妙好辞”。 谁知,太炎先生苦心为弟子而作的对联却暗藏了玄机。联中无意间嵌着的“绝”、“命”、“黄”三字,即象征了黄季刚的寿命不永。黄侃的为人一向都是迷信谶语的。他展开寿联,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他的脸色骤然大变。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内心都是忐忑不安的。后来,竟然是一联成谶,季刚先生于是年的九月,醉酒不起。这样的结局自然是令人黯然神伤的。 季刚先生的弟子们制作了《季刚师得病始末》一文,其中详细地记录了大师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历程。 逝世的前日,季刚先生的出血已然是不可抑制了。晨曦初起,黄侃即在呕血,他仍坚持着“伏案点《唐文粹补编》,力疾将末二卷圈点讫,甫搁笔,又大吐,皆淤血,趋就床卧,晕眩少愈。适订购《宛委别藏》寄至,又取《桐江集》五册披览一过”。 医生闻讯匆匆而至。面对汹涌吐血的季刚大师,医生已是回天乏术了。医生只能给黄侃注射安眠止血的药剂,借以减轻他最后的苦痛。后来,是大师的弥留之际,他的人已经讲不出话了,他的手却牢牢地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籍。弟子们急忙把书放到了季刚大师的眼前,他点着大家翻到的那一页,头颅往旁边轻轻地一侧,即已经仙逝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弟子们含悲地翻看到先师指定的那一页书。 弟子们的心底顿然觉得有千万的雷电激荡而过。雷电之后,他们的心田仿佛有着九天绝美的仙子,飘洒着纷纷扬扬、绚丽多彩的天花。原来,那是弟子们数日前争执不下的一个学术问题,当时的季刚大师为了启迪弟子们的心志,没有邃然作答。现在大师要撒手人寰了,他仍然放心不下未解的学术问题。大师最后手指的,正是问题的最佳答案。 已然故去的程千帆教授在谈到他的恩师黄季刚先生时,曾经满含深情地讲:“如果将我国整个古代学术比做十项全能运动,那么黄侃除了保持一两项世界纪录以外,其他项目的平均积分也是很高的。” 作为一代鸿儒的黄侃大师,我们不管他生前有过怎样的宠辱毁誉,他的中道而殂,于当时或后来的国学界而言,均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虽然,黄季刚所处的时代,可能是一个纷乱的动荡时代。 但他的人,不应该说是生不逢时的。 他的学术思想尽可以得到当时社会的承认和尊崇。 黄侃生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乃是“死而不亡者寿。学有传人,亦属死而不亡”。他的深邃、丰富、博大、宏伟,以及严谨不苟的学术精髓,都受到了此后数十年间众多弟子的无限敬仰。他死于人生正往上走的途中,实属天命。从这个角度去品评,黄季刚似乎又应该说是幸运的。 记得是鲁迅先生讲过的:中国向来少真人,多的是纸人、泥人、兵马俑、阉人。 黄侃大师无论是他的做人,抑或是他的见识,在中国现代学术的群雄之间,都应该算是一个难得的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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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开出的花
作者: 郭厚英
副标题: 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isbn: 7563391630
书名: 尘埃里开出的花
页数: 281
定价: 25.00元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