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开出的花》试读:碧海青天夜夜心,烟雨江南谢玉岑

碧海青天夜夜心,烟雨江南谢玉岑 这款款情深男子的影子,投在了青瓦镂窗老屋的走廊上。对于爱情的感悟,纳兰性德以后,仅谢玉岑先生一人而已。 断肠才送别,有携泪,客中行。换瘦影春衫,回潮单舸,梦里平生。他乡乍惊花烂,掷流光,不信便清明。笛愁心欲碎,钿车广陌初尘。 帘旌,梁庑与追寻。人海剩飘零。算余生担得,青山埋骨,白日招魂。 夜台钗燕,蹴筝弦、眉样可成春。百岁几经回首,长宵开眼从今。 这是我读清末民初的一点文字之时,无意间得的一首《木兰花慢》词。词的作者乃烟雨江南中诗书画俱佳的一代才子谢玉岑先生。 他当时新丧爱妻。 那是在他把相濡以沫十数年的爱侣钱素蕖夫人亲自归葬于常州祖坟后,正寂寥无趣地返还上海的途中。忽然,一阵扑簌如粉的细雨而来。若泪,亦是春事阑珊时节的花自飘零水自流。恍惚之间的才子谢玉岑瞿然而悟。原来,此刻恰是追悼亡灵的清明时节。谢玉岑的心底忍不住又是一阵大恸,乃和泪写下了这首追悼亡人的沉痛凄婉之词。是词的迷离伤感之清韵,也可追得上意趣高远的唐、五代的词风了。 为此,我试着又读了一点与谢玉岑有关的文字。 我发现,这也是一个才高运蹇、有情有义的薄命好男子。他的身世至今读来,仍令人欷不已。 涉及过中国人文历史的人,大抵对于烟雨江南的人文气氛都不会陌生。而曾有“八邑名都”之称的常州,乃是葱郁江南水乡间的一颗洁净的美玉。 南朝的“诗人皇帝”梁武帝萧衍,以及他才艺双全的昭明太子萧统,开创了常州后来兴旺的文气。至明清一代,常州人文的鼎盛,已俨然成长为当年学界的一种气候了。明朝时无锡人顾宪成成立了赫赫有名的东林书院,钱一本、薛敷教等常州人氏一时跻身于“东林八君子”之例。进入清朝乾隆、嘉庆年间,主张“经世致用”的常州学子更是卓然自成一家。青史留名的有今文经学的开创者庄存与,以及稍后的刘逢禄与庄述祖诸位。至于龚自珍、魏源等辈,则对于晚清及后世的政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以,常州籍的龚自珍曾自矜地讲:“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 谢玉岑的家族亦曾经是邑中“然粹然”的书香望族。其高祖谢梦、谢玉阶,祖父谢祖芳,父亲谢仁湛,伯父谢仁卿,皆工诗善文,有着深厚的经学古文的底子。流传到谢玉岑这一代,兄弟姐妹数人都算是一时的彦才俊杰之士。 可是,谢玉岑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格局剧变的大时代。 谢玉岑的父亲、伯父不堪于飘摇时局之煎熬,相继撒手人寰。适时,谢家的长者只剩下了祖母、伯母、母亲三位柔弱的女子。而作为家中长子的谢玉岑,虽年仅十三岁,就俨然要直面这残酷的人生了。 当时,常州的地面上,除谢家之外,另有一户遐迩闻名的书香门第大家——钱氏家族。钱氏家庭中的长者正是晚清的著名学者、诗人钱名山。谢、钱两家世代往来,从前就有着姻亲的通谊之好。谢玉岑的祖母钱蕙荪老夫人乃是钱名山的二姑。 年轻时代的钱名山,也曾是逊清赐榜进士出身的官宦人士。他的才识曾得晚清时浸然坐大的汉族文官集团赏识,使他一度羁绊京城为官。后来,钱名山见时局纷乱、颓败,已然是一种不可为的无奈之状态,便于光绪末年悄然弃官回到了家乡。 常州地方上经过明清数代学者的人文浸润,讲学的风气素来是浓郁的。 钱名山挟饱学之士的誉声从京师归里,声名传扬于外。最初,他不过是为一些好学的族中子弟讲学娱日而已,后来从学者日众,钱先生遂移教于寄园之中。此时,钱名山已成为常州地面上颇负盛名的私人教育家了。 钱名山与谢玉岑之间有着舅甥的情分。对于失去父怙却灵慧过人的谢玉岑,钱名山是心怀爱怜的。所以,在谢玉岑到了启蒙开课的年龄,钱名山利用了一切的机会,把谢玉岑接到自己的私宅,亲自给谢玉岑讲授学问。后来,征得钱蕙荪老夫人的同意,钱名山将谢玉岑收入门下成为正式弟子。在三年多的时间中,谢玉岑寸步不离地求学于钱名山。钱先生赞叹他是:“三年尽通经史,为文章下笔瑰异,篆分书追秦汉,不同凡近。” 时光荏苒,谢玉岑渐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饱学青年。钱名山对聪颖的谢玉岑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分,于是他专门跑到谢府去与自己的姑母计议,想把自己的长女素蕖许配给玉岑为妻。当时,钱先生的儿子也还未婚配,玉岑的妹妹刚过及笄,也正当山花烂漫的年龄。钱蕙荪老夫人颇为内侄的一片诚心所感动,于是两家的大人从长计议,不仅规划了谢玉岑与钱素蕖的婚姻,也给玉岑之妹与名山先生之子钱小山定下了百年婚约。这在当年的书香大户之间,也是一种常用的世谊通婚方式。 家中的女性长辈将通婚的议事询求于谢玉岑本人。谢玉岑对于这一从天而降的金玉良缘,可以说是心怀喜悦的。在亦舅亦师的钱名山府上寄居三年,谢玉岑对自己那位冰雪聪明的表妹,应该是心生好感的。有时,在绿色柔和的春天的黄昏,谢玉岑与同学们坐于廊下听先生讲学。斜投进来的薄暮留在廊间有着一种缥缈般的梦幻,就在这梦幻之中,谢玉岑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钱素蕖走过的身影,那婀娜的身影恰似一朵微风间走过的雨云,又像是廊间飘过来的一抹轻盈的雾霭,真是美极了。后来,同学们听说了玉岑与素蕖之间的婚约,也觉得他们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都为他们高兴。 可是,在他们的议婚进程间,也不是没有过波折。双方长辈的议婚程式虽然走过了,但传统的中国婚姻都想要走得完满,两个人的婚配还是要讲究天命。于是,钱蕙荪老夫人将玉岑与素蕖的生辰八字送到了东林寺的高僧那里,诚恐诚惶地请他参详一番两人的婚姻命象。高僧安然闭目拈指一批两人的命运,眉宇间的两条长长的寿眉就不由得紧皱了。他讲,男孩的命象大恶,女孩的命象也似乎不善,犯忌中官。这样的运象走在一起,恐怕是有伤寿永的。当时,是钱名山陪着老姑母去寺庙的,他在旁边忍不住插话:“可是,玉岑这孩子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伯父与父亲,还有什么运气会比这更乖舛的呢?” 大和尚是得道之高僧,对于无可确定的命运也不肯妄说。只是不予回应钱先生的疑问,仍闭目捻动手中的佛珠,开始念念有词地吟诵经书了。 从寺院返回来的钱蕙荪姑侄,各自沉吟再三,均不得其要领,对于这桩运象不合的姻缘,双方的长辈也滋生了动摇的心绪。钱名山曾以退婚的话题去试探自己的爱女素蕖。素蕖小姐当即羞得粉泪盈盈,她坚决地表态:婚姻不是儿戏,岂能朝议而暮改呢?现在我与玉岑的婚约已然在常州地方上传开了,今生有缘我是谢家的人,若是无缘恐怕也只能遁入空门了,岂敢另适人家招摇于世?而钱蕙荪老夫人传递来的信息也是玉岑此生非素蕖表妹不娶的誓言。两家大人只好打消了中途畏难退婚的情绪。 可是,就在玉岑与素蕖婚约议定的是年腊冬,谢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令二人的婚议再受冲击。此前,虽遇伯父、父亲过早殂没,但谢玉岑一家凭着祖上数代的财资荫泽,居住于常州城内高屋深院连垣的天皇堂弄,伊始的日子尚是可以将就的。那年年末,谢家上下正在准备着拜祖祭祀的辞旧迎新事宜。忽然间,深宅中的厢房里腾起了一把大火,火呈燎原之势呈现出一种摧枯拉朽的汹涌,谢家上下人等一筹莫展。通透的烈火很快就把谢氏院宅烧成了一片废墟,谢氏自高祖谢梦公、谢玉阶公、谢香谷公以降,数世积聚收藏的珍奇图书金石文房之类均荡然无存。谢家由是彻底地衰落了。 这样的一场大祸,让钱蕙荪老夫人与钱名山在无奈之余,竟又是暗地吁了一口长气。他们觉得高僧的预言果然是不虚的,运象不合,大劫终来。经此大劫以后,双方老人倒塌下心来,如果玉岑与素蕖的婚姻就此走上了坦途,这也未尝不是应了“祸兮福所倚”的谶言。 “祸兮福所倚”,这是一种待世的通明与雍容。所以后来,囊中羞涩的谢家常常是辗转赁居于常州城的,像青云坊、观子巷这样仄促的巷道之间,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但谢氏的三位长辈,钱蕙荪老夫人、母傅湘纫夫人及玉岑的伯母,表情从来都是淡定自如的。世代书香的涵养,使她们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道理。只要现世的子孙们安好如画,则这人世间的一切皆好。 1919年的12月,天空飘起了片片如玉的轻盈雪花。 那正是江南纤细、优雅、体贴的冬之季节,二十岁的谢玉岑正式与心爱的女子钱素蕖共结连理之枝。 讲起来像钱素蕖那样的女子,真的应该算是一位聪颖好学古典雅致的明媚女子。受乃父学识的熏陶,她本人是颇擅书法的。据说,她“生之日,庭中白莲花”,因此,钱名山才为其取名为“素蕖”。 虽然,他们婚姻的伊始,已然有了蓬门牖户人家淡淡忧虑的情味。 他们的新婚,只是清淡,并无飘逸;只是人生的随遇而安,并无人生的有余富足。并非自在的生活之表象,似乎也只是常州城冬天巷道般的惆怅无奇而已。可是,因为他们的两颗心是相互深深渗透的,所以,他们的感情生活就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愉悦与美丽。 玉岑在婚姻的最初,仍然是随着岳父钱名山研习中国传统的文化。素蕖因此也留在母家主持中馈。 玉岑是一位读起书来很上心的男子,有时,到夜半月上蕉窗的时节,谢玉岑仍然是在燃烧的汽灯下,手捧一本书看得入神。素蕖后来就用心了,她会在打理晚餐的时候,特意为夫君留出一碗小粥,待得玉芩三更腹饥之际乃进呈。 有一次,在谢玉岑的夜膳之际,微凉的夜风轻轻穿过院落的竹丛。新娘素蕖看着款款而食的玉岑,瞳仁中写出了无限的柔情。玉岑看着觉得心旌摇动,忍不住放下了箸筷,握起素蕖柔若无骨的小手。空气中刹那间涌起一种暖尖滑腻的感觉,令新婚的夫妻当时有一种恍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陶然。恰在此时,内弟钱小山贸然地走了进来。他看见玉岑正在吃粥,当时就拍手笑开了:“呀,家姐是这厢一嫁,就把心偏向了自己的小夫婿呢,弟弟是没有夜浓情浓进香粥的福分。” 钱素蕖顿时大窘。虽然只是小弟一时无心的笑语,素蕖仍然是羞涩的。以后,素蕖在夫妻相处的一些细节上,都宁可保持相敬如宾的态度。只有在夫妻相处的暗室,素蕖才肯像是月色下露水浓重季节的一朵海棠花,对着心爱的夫君,沁渗出一种迷离的芬芳。 也正因为爱妻素蕖的人,看上去仿佛是月上林梢时分一朵巧笑嫣然的水莲花,玉岑也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封了一个别致的字号“白菡萏室主”。其意正是彰明他是上天在亿万万的人群间、经过了亿万万年的光阴流转,方选定了的派在可人儿身边的一位纯粹的护花使者。 1920年以后,玉岑和素蕖的女儿荷钱及长子伯子相继出世。这时的玉岑已在外面教学,以维持日渐增多的家用。这期间,出门在外的谢玉芩经历了军阀的齐卢混战。这场混战中,沪宁铁路中断五十余日,乱兵劫掠了常州地方。这时节,素蕖的一颗柔弱无依的心,无时不为奔波在外的夫君忧忡着。虽然是桃李成芳的三月阳春,待在家中的钱素蕖却时常会恍若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孤单鸳鸯,恹然之意使天地的万物都仿佛失去了原本的春意。 这样的愀然相思之情,其实是在渐次地损伤素蕖秉性孱弱的身体。 1925年,谢玉岑南游到了温州的第十中学执教。在这里,玉岑认识了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挚友夏承焘。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伊始于诗词的,两人的唱和答谢之作,后来成为一时的佳话。二公也由是结成了终生的莫逆之交。 多年以后,夏承焘成为中国著名大学的一流教授,在文学界,也有人将夏承焘与唐圭璋两位老先生并称“当代词学大师”。后来的人们,间或会忍不住地遐想:玉岑的人倘若不是天妒英华,过早的殁没,后来的他是不是也可以攀登绚丽的学术之峰峦呢? 且说当年。 因为对老祖母钱蕙荪以及娇妻稚子的牵挂不下,远游在外的谢玉岑不久就回到了离家较近的上海南洋中学执教。当时的校长王培孙先生颇为欣赏才学过人的谢玉岑,他给予了玉岑较大的私人空间。谢玉岑正是从这时开始,与上海的艺苑名人张善子、张大千、谢公展、王师子、郑午昌、陆丹林等有了来往的酬谢。当时,宏图待展的张大千与玉岑恰巧同赁居于上海的西门路,两人比邻而居。才子间的同声相应,使张大千与玉岑结为莫逆之交。俨然有词名的玉岑不惮其烦地为大千先生的画作题句,这样,大千先生的绘画,就因为玉岑的题词而更加声名于外了。 后来的郑逸梅,在回忆起这一段似水流年时,曾经讲道:“我与玉岑相识,尚在吴中枣墅赵眠云家。既而我在上海主《金刚钻报》笔政,玉岑为撰《墨林新语》及《清诗话》,连篇累牍,报刊为之生色。之后玉岑与张大千、朱其石、张聿光、马万里等组织艺海回澜社,设于报社楼上。因此我与玉岑几乎每天晤叙。”这一段日子,夏承焘与玉岑的友谊也是坚固不破的,玉岑开始着手为夏的著作《唐宋词人年谱》搜集资料。 可是,玉岑的身体始终都是疾频生。他应该是遗传了父辈羸弱的基因,加上迫于生计连年奔波在外,不久后玉岑便患上了缠绵难愈的肺病。他后来就时断时续地回家养病。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医生建议他应该有一个长时间的休养生息时期。可是,家庭捉襟见肘的生活现状,总是迫使着他,一俟身子有所好转,即踏上了教书养家的路途。 即使是这样,谢玉岑因病滞留在常州观子巷19号养病的一段日子,亦成就了他们夫妻婚后相处的黄金岁月。 中国人过日子,无论是民间的百姓,或是高岸的士族,当晓得了一种局面暂时不可为之时,大家便会放低了从前的人生理想,而安心地过眼下柴米油盐的日子。养病时的谢玉岑,也有着这样的豁然。 从前的玉岑,一场婚礼之后,虽说是幸运地抱归了意中人,可他是家中的长子,整个家庭的重荷都压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咀嚼婚姻的甜美与润然。而今,身体的疾患迫使他放慢了生活的步子,反而有了闲散的时日,来品味这场婚姻的清嘉与圆满。 谢家在常州观子巷的宅子院窄墙高,家居装饰并无可取之处。可是绿树浓荫的巷陌间,微风吹拂而来之时,仍是可以感觉到季节颤动的流光之美。 初夏的傍晚,蝉声不绝于耳,四处幽暗的虫声也悠然响起。钱素蕖会为玉岑设一张竹榻于清风习习的院子中。在醺然的月色下,玉岑可喝少量的酒。然后是稚子幼女的凉鞋蕉扇,大家围坐在半卧于竹榻的父亲身边,听玉岑讲中国既往岁月间有过的传奇故事。 素蕖经常是要在孩子们倦怠睡去的夜深时分,才可能小鸟依人地眷恋在假寐的玉岑身边。 有时,夜半。一轮幢幢然的巨大圆月赫然地悬挂于常州城的上空,常州城外河水波光粼粼,间或有在草木间明灭的万点萤光,误飞入城市的饮食人家。这样的时候,素蕖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螓首深深地拱在玉岑的怀中,闭目梦呓般地讲:“好想就这样天长地久地待在一起呵。只是不晓得明年的今天,我们是否还可以亲临今天的情境呢?” 未几,更漏月沉,两人相拥入室而眠。但是,素蕖是在他们夫妻共度良辰美景之际,就有了好花不常的隐忧。这实在是一位夭寿的聪颖女子,对于无常之命运作出的忧患反应啊。 玉岑夫妇的另一种共同爱好是插花。 钱素蕖最喜欢的花是花中的君子兰花。她是真的喜爱兰花的幽香雅正,对于幽兰的剪裁自有心得。她所心仪的兰花,必须要有中国古典女子般的雅正,要有肩平心静、茎细瓣白的羞然而放,只有这样的兰,方可得素蕖夫人的垂青。有一回,一株颜如玉、凝若胭脂的兰花无端地萎死了。为此素蕖的心底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吓得玉岑以后都不肯在家中再养植幽兰。 玉岑的插花则没有花色品种上的严格选择。他讲究的是一种意境。他常说,在家中随机地摆上三五种花色,有时可能美过一百枝的刻意堆砌着的花丛。又讲,花的美丽多半在于欲放未放的幽静时刻。对于玉岑的这一种想法,素蕖其实也是赞同的。 有一次,张大千特意从上海去常州,探访病中的挚友谢玉岑。大千先生也爱插花,且是好酒食的,还能亲自下厨。那一次,为迎大千先生,谢玉岑特意在古色的景德镇青藏色花瓶中插上了数枝用水濡湿的白山茶花,顾影自怜的花朵仿佛是春睡中醒来的女孩,显得异常美丽。大千见了大喜,乃亲自为玉岑夫妻调制了一种叫做桃浆的饮品。此种饮品非普通饮品,原料必须是夭桃之膏,色如琥珀,味如银耳,和着橘瓢煮之,才可清醇如饮甘露。所以,口福十分难得。当时的玉岑夫妇与大千先生围坐而尝之,朵颐之快,竟栩栩然有庄生化身为蝴蝶的幽趣了。 1931年春,日暖风和,万物更生。自觉身子一点点好起来的谢玉岑,曾一度携带爱妻与子女,去上海求寻发展事业的机会。然而,由于连年不已的战乱,当时的上海民生经济呈现出萧条冷落的景象。求职不顺的玉岑,只能于是年的11月,将怀孕的素蕖夫人与子女们送回了常州家中。此后,心怀不甘的谢玉岑立马又回到了上海,在纷乱的时局间沉浮。 在夫妻离别前夜,恩爱的一对人儿只是闲闲地讲着一些家常话。素蕖一边不停手地做着针黹之活,一边珍重地叮嘱着孱弱的玉岑:人在外面万事以身子为重。随后素蕖慵松地伸了一个懒腰,脸上溢满了一种母性的圣洁之光,讲:“等你下次返家时,腹中的小人儿也该降临人世了。” 第二天,将出远门的谢玉岑起了一个大早。而当他起来时,素蕖已然挺着孕身在厨房为他准备着暖粥了。夫妻间讲起当初新婚的试粥,被小弟钱小山撞破时,素蕖的万种娇羞。现在的小山也已经是儿女成行了。有这样的回忆,人生的感觉真的是轻快呢。记得当时,两人的身子是挨得很近的,两人脸对脸地看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想从对方的瞳仁间找出一个深情的自己。谁能料想,红花易衰,生命无常,夫妻间的悄然一别,竟然酿成了天人永隔的巨变,不久之后,素蕖竟永诀了这个她深爱着的男子! 1932年,玉岑三十三岁。中日两国间的摩擦再起,引起上海的“一·二八”事变。谢玉岑被羁绊在沪。 这时,从纷乱战火的间隙中传递过来的家信,已经有了素蕖不好的消息。 2月的时候,玉岑之妹心急火燎地匆忙写信道:嫂子钱素蕖产一女婴,生产过程很不顺利。女婴产下不久乃夭折,嫂子钱素蕖因此竟沉病于床。妹妹催促玉岑赶快回到家中。 但是,战火中的上海断绝了一切的交通。纵然是归心似箭,谢玉岑也只能是热锅上的蚂蚁,困居于孤岛般的上海。3月初的时候,家中的屡次急电已然报告了素蕖夫人的病危。谢玉岑煞费周折,经朋友大力帮忙,方勉强走水路绕道回到了常州。 此时,素蕖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堕入了弥留的状态。 依照江南乡间的习俗,挚爱亲人的眼泪是不可以滴落于垂死之人的身体上的,否则,会影响亡者后来的灵魂升腾入天堂。玉岑强忍着从心底一阵阵涌上来的悲伤,哽咽无泪地坐在了素蕖的身边,听着素蕖的临终遗言。 素蕖讲:自她嫁入谢家为妇,十数年的时光,真的是承蒙了夫君的错爱。玉岑对于蒲柳之质的她,始终都是呵爱有加。她的今生,能结得玉岑这样的知己夫君,应该说是此生无憾了。 说着,素蕖即气喘如牛。 她望着戚容惨淡的玉岑,又勉力为笑地讲:“人生百年,其实到头都不免是一个死字。我死后夫君切不可悲伤过度。我想,我们夫妻之间,虽然讲是葛衣粗粮,可是我们夫妻的相处,竟然是没有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的。过于高格的情事总是有伤于万物的造化之功。俗语也讲,恩爱夫妻不到头。如此讲来,我的死,我们夫妻的劳燕分飞,也是命中注定的了。” 素蕖最后叮嘱玉岑今后一定要继娶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一则安抚堂上春秋已高的祖母、伯母、母亲诸位老人,二则遗子尚幼小,也是真的需要母爱的呵护。说着,素蕖的口舌间已是噤固着不能发音了。她试图奋力地睁大眼睛,深情地再望一眼跟前这个风雨同舟的夫君。然而,她已是不能了。 玉岑焦灼地轻唤着她的名字:“素蕖,哦,素蕖????”她的留恋的泪水终于涔涔地从眼角流了下来。泪水尚未掉落,素蕖的一缕香魂已然玉殒在了走向天国的途中! 3月10日,素蕖病故。3月28日,乃将素蕖夫人的灵柩厝置于祖坟之中。在治丧仪式的过程中,谢玉岑的神志始终是恍恍惚惚的。 后来,将素蕖夫人的丧事料理完毕,玉岑返回上海,在途中恍然忆起已是清明时节,谢玉岑的感情才慢慢地回到了现实的人间。一种痛失人世唯一知己的大悲愤,迅速地把他淹没。玉岑乃和泪写下了那字字皆是伤心血泪的《木兰花慢》一词。 后来,遵照亡者的遗愿,岳父钱名山曾经郑重其事地跟谢玉岑提到过续弦一事。玉岑口气坚定地回答:“欲报我师,唯有读书;欲报我妻,唯有不娶。” 感情这东西有时就是这样的。有的男人枕前发遍千般愿,可他们却天生的七孔玲珑心,旧爱未去,新爱的愉悦已然堆上眉头。而有些月白风清的男子呢,是管它溺水三千,也只娶自己中意的那一个。爱去了,他们的心门就锁上了。后一种的男子如诗如酒又如三月阳春,他们是男人中的极品。 从此,自誓不再婚娶的谢玉岑自号为“孤鸾”。他的《孤鸾词》,有许多都是怀念亲密爱人素蕖的感人之作。 很长一段时间,谢玉岑在夜深人静之时,总是难以入眠。他闭目即看见他心爱的女子素蕖,宛若美好夏日里一枝晚含而晓放的芙蓉花,亭亭玉立。痴情的他深信自己深爱过的女子已羽化成了天国的芙蓉仙子。于是,玉岑请好友张大千绘制了百幅之多的荷花图,又请画师郑午昌绘成了《天长地久图》的长卷。挚友夏承焘也理解玉岑这样性情中人的丧妻之痛,特意赋《踏荷行》一词。这样或可稍减玉岑的丧偶之大恸。 谢玉岑自己曾心境萧瑟地题诗于《天长地久图》: 百年真见海扬尘,独往空惜江湖心。风鬟雾鬓夸绝世,玉箫吹断红楼春。还当移棹入银汉,乞取天荒地老身。 诗意空灵凄清,自有一种非人间的飘逸。玉岑仙逝之后,亲朋们再回首,才发现这样的诗句中已然埋藏了寿命不宁的谶言。 当然,谢玉岑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都仍然是挣扎着向前走的。这期间,为了舒展玉岑胸臆间的忧闷,友人曾殷勤地招罗他任职于财政部的苏浙皖区统税局,后又兼国立上海商学院文书主任之事。但是,伊人已去,索然一袖的清风,玉岑那般情重的男子终是难以释怀。 1934年的5月,这尘世间最疼爱他的长者、老祖母钱蕙荪老夫人溘然长逝了。 玉岑的人,再经历如此一番的痛楚,精神就委顿成了落花时节纷纷扬扬飘零的春红。后来,谢玉岑常常在恍惚间似与爱妻素蕖的亡灵相见。7月17日,素蕖报梦于玉岑,玉岑从哭泣中梦醒,作《玉楼春》。稍后复撰《亡妻行略》,聊解相思。 这样渗透进了骨肉的清冷的相思,自然是会无情地侵蚀玉岑羸弱的身子的。他积年的肺病再一次凶险地复发了。而且,这一回,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的谢玉岑,因为自己内心的了无生趣,在挨过了1935年他三十六周岁之后,他的人,就已然是奄然西山的沉沉暮日了。 据说,在谢玉岑生命的最后阶段,已是食少畏寒,在身上盖了八张衾被犹觉寒凉。生性喜爱进食水果的他,却已不胜其寒只能望之而思了。为了慰藉好友的思食水果之情,大千先生乃为玉岑绘画了果品的册页相慰。玉岑的弥留之际,大千先生从苏州的网师园赶到玉岑病榻之前,玉岑临终托孤,嘱咐有聋哑暗疾的长子谢伯子,在病榻前向大千先生行拜师礼,希望大千收他为大风堂的门人。谢伯子后来的画作果然是深得大千先生的神韵,成为当代著名山水画家。 1935年的3月18日,一生际遇坎坷的谢玉岑,寂然病逝于常州家中。张大千亲自书写了“江南词人谢君玉岑之墓”的墓碑,并为亡友扶柩送葬。后来,在抗战期间,漂泊到了四川的大千先生,仍然记挂着滞留在上海的谢家老小。他专门寄了五百大洋给谢玉岑的家人,以作抚孤费用。谢玉岑的岳父钱名山对此颇有感慨。他曾写诗:“远寄成都卖卜金,玉郎当日有知音。世人解爱张爰画,未识高贤万古心。”赞赏大千先生之不忘故人情的高风亮节。 谢玉岑的遽而不永其年,让民国年间的许多名士骚客为之扼腕叹息。 民国时期,曾有过一本《玉岑词人悼感录》。其间收集有谢玉岑多位好友的哀思诗文,把那些人的名字抄录在这里,估计抵得上大半部的中国现代文化史了。夏承焘的挽联是:“冰雪过江人,旷代谪仙怜谢;苍茫思旧赋,他生灵运识东山。”夏先生不愧为玉岑的知己相交,这样的结论用之于玉岑先生,应该都是中肯的。 苏仲翔是谢玉岑的学生,他谈起自己的先师时曾经说:“词人谢玉岑名觐虞,风神秀朗,今之六朝人也。工倚声,出入玉田、白石。尤善钟鼎文字,识者谓不在缶翁下。偶临甲骨坠简,下及晋帖,亦复清隽可善。砚余作画,格致奇绝,在石涛、八大之间。张大千谓:外行画海内推玉岑第一。” 张大千在玉岑亡过数年,依然有过殷殷然的回忆:“玉岑之殁,在乙亥三月十八日。时予客吴门网师园,其时午夜,先太夫人闻园中双鹤频唳,惊风动竹,若有物过其处,意必玉岑魂魄来相过我。后数月,予有北游,车中梦与玉岑遇荒园中,坐棠梨树下,相与咏黄水仙花诗。时寒风飒飒,玉岑畏缩,意颇不乐,予问所苦,逡巡不答。数年来时相梦见梦中谈笑如平生欢,岂知有幽明之隔。”那样一份情比金石幽兰的真情,就不是现在的趋附利势之徒所可以想见的了。 我无意间在朋友那儿,见过一本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谢玉岑诗词小集。这本书可来之不易,因为不是公开版本,只是玉岑先生的后人自费印刷,赠送亲友的小诗册,数量少,也就显得颇为金贵。其中,有玉岑先生的一首《苏武慢·春日过菱溪作》,吟咏再三,颇觉其妙,抄录如下: 烟约郊长,风欺侧帽,车外疏林慵透。 银笺陌上,翠楫横塘,不是那时携手。 故黛落鬟,一梦云屏,几禁回首? 枉教人传说,青梅赌笑,红墙横斗。 也准备、百不思量,思量况在、地老天荒时候。 长波掩市,迸入离畅,一样醉春如酒。 珍重旧家,只有枝禽,许他厮守。 剩寒香薄幸,还傍绮窗暗透。 是多么款款情深的一个男子啊。我仿佛又见得了云鬓横陈的素蕖夫人,从青瓦镂窗老屋的走廊上碎步而过的影子。这样的男子,纳兰性德以后,仅谢玉岑先生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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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开出的花
作者: 郭厚英
副标题: 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isbn: 7563391630
书名: 尘埃里开出的花
页数: 281
定价: 25.00元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