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试读:治 鲁

公元前501年,鲁定公九年冬,鲁国都城曲阜。 雪后的天空依然灰蒙蒙,树枝上的残雪,在阳光下闪出一丝丝光亮。 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个行人匆匆走过。 远处一辆牛车蹒跚着向鲁宫城驶来,而后在宫门前缓缓停下,随从的军士护卫随即立在两旁,颜回立刻从车后拿出一条红漆长凳,小 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老者走下车来。 他就是孔子。 季氏宗墓。 墓地中矗立着一方巨大的石碑,上书篆体:“鲁世卿季氏族公墓”。 这是一座新墓,墓门洞开着。 四匹健马拉着一套华丽的棺椁向墓穴深处冲去。四个侏儒手举着 火把,手托着托盘走进墓室,他们在一排排枕木撑起的、绘有精致的 伏羲和女娲交尾彩绘的墓壁下面停了下来,随即开始吃力地搬运青铜 灯、金漆屏风、玉琮、铜鼎、玉编磬等陪葬品。 一个侏儒不禁感慨:“这,这可是非礼啊!只有天子才能用四匹 马随葬啊!” 003 另一个侏儒点燃了一盏豆油灯,小心翼翼地捧到了墙壁上早已挖 好的灯槽里,压低嗓门:“嗨,如今礼崩乐坏,还不是谁爱怎么着就 怎么着……关你什么事!” 突然,一声刺耳的嘶鸣声传了过来,侏儒们回头望去,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武士将一块黑布蒙在白马的头上,快速抽出腰刀,向马颈刺 去,血光四溅,白马随即栽倒……转眼之间,四匹马都已经躺在了殉 牲坑中。奴隶和军士们把它们搬放整齐。 侏儒们迅速将刚刚搬入墓室的随葬物品摆放到土砌的棺椁平台 上。随着一声号响,侏儒们互相招呼,“快走,时辰快到了,可别把 咱们闷死在里边!”四个人赶忙从台子上齐刷刷地蹦下。 墓室出口外,一排乐师扬起牛角号,鼓手用力擂鼓,声音震天响起。 驱鬼的方相氏站在土台上,指挥着身后的一排武士执锤、斧跳 舞、打鬼。 土路上,孟孙何忌两兄弟和其他十名各府执事,身着铠甲步行护 送棺木。 一个相者为前导举着篆书大牌:故鲁国国相大司徒大司寇季孙意 如平子神位。 一辆马车拉着死者季平子的木偶像紧随其后。 季孙斯面色哀伤,眼睛红肿,一身粗麻斩衰(cuU)丧服,脚穿草 鞋、手执黑色孝杖领头走在最前面,其子季孙肥和叔孙氏等亲属紧随 在丧车之后,哭嚎着向土台前涌来。 仪仗后面,军士们驱赶着一队牛车,一路尘土飞扬地向前驶来。 车上满载着半裸着身体的奴隶,他们双手被紧紧地捆绑着。有一辆牛 车上面是准备陪葬的女奴,全部蒙着面纱。 004 治 鲁 一排排的号角对天吹鸣。 台上冲天的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两个人木然地抬着一个木人 俑,扔进火里,顷刻之间火苗四起。 方相氏们口中念念有词。 墓室出口前,乡甲们遍布各处,参加祭礼的百姓有万人之众。 白幡像一朵朵浮云,在风中无力地飘拂着。 送葬的队伍在墓室的出口处停了下来。 葬礼即将开始。 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阴云笼罩下的祭台幡旗飘扬,哀乐奏起,主 祭的宗主是权倾鲁国的新任大司徒季孙斯,他哀恸地捶胸顿足,悲痛 不已。 冲天的火焰前,陪葬的人群被武士们用长鞭驱赶着、哭嚎着来到 土台前跪下,男奴在前,女奴在后。绝望的亲眷们也嚎哭成片。 人群后面费邑大夫公山狃(niL)驾单车飞奔而来,在葬礼台前翻身 踩着人背下马,把缰绳丢给身边的军士,一转身走进人群。他走到季孙 斯的身后,耳语道:“大司徒,君上说他今日要召见中都宰孔丘,就不来 参加平子大人的葬礼了!” 主祭季孙斯没有说话,抬眼望向了慢慢走近的殉葬人群。 二 孔子在一名宦者的带领下向宫内走去。来到宫殿的大台阶下,宦 者看到孔子准备要在堂下行跪拜之礼,赶忙说:“孔大夫,你可上堂 再拜。大夫们现在都这么做!” 孔子并未作答,屈身拜行完整的叩见礼。宫人和迎上来的内监在 台阶上站住,回身互相看看,忍不住用衣袖捂嘴窃笑。 孔子进入殿堂,脱靴着布袜行至殿中,双手一揖,屈膝俯身对着 空空的国君座位再行上殿大礼。 侧壁廊间,随着一阵玉佩撞击的叮当之声,鲁定公慢悠悠走上殿 来,对孔子摆了摆手,“孔丘,你来了……免礼,免礼。” 孔子行礼之后,才在鲁定公的正面跪了下来,“微臣孔丘拜见君上!” 鲁定公笑了笑,“孔丘,知道寡人为什么从中都把你叫回来吗?” 孔子抬头摇了摇,“微臣不知……” 鲁定公身子微微前倾,满脸笑意地望着孔子,“孔丘,寡人听说,你遵照周礼治理中都,不过一年,就把中都治理得井然有序,面貌大变,国人 纷纷称赞呢!寡人还听说你扩建了乡校,门下有数千弟子。” 孔子垂下头,双手一揖,缓缓答道:“君上,小臣曾说过:只要 以礼治国,一年可有小成,三年必有大成。” 006 治 鲁 鲁定公点点头,“你果然有超凡的才能,难怪先君在你儿子出生 时会特意送去一条大鲤鱼道喜呢……”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下 台阶,指着殿外安放的一尊大鼎,问道:“孔丘,依你之见,鲁国要 想强大可否效法齐国呢?” “君上,齐国的老百姓不犯法是因为他们害怕刑罚,但如果人们不 犯法是因为他们讲礼义、知廉耻、有品格,那不是更好吗?选贤能, 修信用,贼不作,谋不用。人不但爱护自己的父母子女,也爱护别人 的;男人安本分,女人有归宿;不论是孤儿寡母、老弱病残,都能得 到照顾和供养—这样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才是治平之道啊!” 鲁定公哈哈大笑,“好啊!孔丘,说得好!寡人希望你能将自己 的主张推向整个鲁国,而不只是一个小小的中都!” 孔子想了想,试探着道:“当今之鲁国,只有强公室抑私门,才能得民心!” “说得对!寡人支持你!” 孔子没有说话。 鲁定公见孔子沉默不语,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孔子顿了片刻,直言道:“臣在洛阳访学时,曾听到王室君臣议 论鲁国,他们说,自桓公去世以后,鲁国早已没有国君,只有季孙 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贵卿。” 鲁定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唉!是啊,这三家贵卿也都是寡人之同宗,是寡人先祖桓公之后代,所以称他们为‘三桓’。” 孔子紧锁眉头,略加思索后说:“以小臣区区一介布衣,要削弱他们,只怕势力不相敌啊!何况,小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嗯……这个倒也不难嘛!寡人给你必要的名位就是了!” 007 孔子再次沉默。 鲁定公一脸严肃地说道:“孔丘,寡人不是在说笑。季平子大夫 活着的时候,身兼三任:国相、大司徒、大司寇。他死后,国相、大 司徒已由嫡子季孙斯继任,但大司寇的位置还空着。‘三桓’都想推 举自己的人担当,寡人倒是希望这个重任由你来担当……” 孔子一惊,赶忙一揖,“大司寇一职原为叔孙氏世袭,乃国家最 高司法长官,掌管刑狱、纠察之要职,小人德薄才浅,愧难胜任!” “孔丘,寡人做你的后盾!让你和你的弟子重整鲁国,推行礼 制,改变你所说的君不君、臣不臣的现状……你敢吗?”鲁定公定眼 望着孔子。 “臣的梦想就是八个字:‘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君应是君, 臣应是臣,父应像父,子应像子,百姓安居乐业。故虽不能进致于大 同,但也要渐臻于小康。” “好!寡人支持你!孔丘,你是知道的,昭公曾被‘三桓’驱逐出国 门,流亡十几年至死不能回国。寡人新登君位不久,虽高坐在君位之上,但 无奈势单力薄。寡人听说,你的弟子中多有来自四方的英才,寡人需要你们的支持啊!” 孔子听了鲁定公的话,不禁回想起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当年季平子专政,鲁昭公很讨厌他。恰巧季平子和另一个贵族郈(hHu)昭 伯因斗鸡发生纠纷,季平子便借机强占了郈家的封地。郈昭伯向鲁昭公诉苦,鲁昭公以此为借口讨伐季平子。谁想,季平子联合孟孙氏、 叔孙氏反击,鲁昭公反而被打败,逃亡到齐国。而自己也是在那时离 开鲁国,到了齐国…… 想到这,孔子心中一阵酸楚,感慨道:“天下有道,政权不会落 008 治 鲁 在私门手中!鲁公室失去政权已经有五代了,政权执掌于‘三桓’之 手也已经四代了。为了民生百姓计,也到了该削弱‘三桓’权力的时 候了!” “好!孔丘,来日早朝,?便向文武百官宣明,由你来担任鲁国 大司寇,并主持冬祭。” 孔子感激并无畏地凝视着鲁定公,再行跪拜之礼,起身出宫。 三 葬礼上的人们仍然在狂舞,冲天的哀怨的号角声里透着阵阵阴森 恐怖。 军士们上前撕掉女奴们的面纱,开始将陪葬人群向墓穴出口拖 拽。女奴不愿前行,死命抱住身边的石头,嚎啕大哭。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童,未被缚紧,被人群裹挟着向前跌跌撞撞 地走去。他叫漆思弓,是季氏家的一名小奴隶。 陪葬人群的情绪渐渐失控,他们不断地四散冲撞,拼命地想要逃 离。伴随着瘆人的号角声、鼓声、哭声和混乱的人群,小奴隶漆思弓 突然感到害怕了。他拼命地来回扭动着被绑住的双手,小手已经被麻 绳磨得鲜血淋淋,但求生的欲望使他根本顾不上钻心的疼痛,他的小 手终于从带血的麻绳中挣脱出来。他甩掉麻绳,一头钻进了嘈杂的人 群中,死命向前跑去! 人群掀起了一阵骚动。武士们涌上前来镇压,驱赶着奴隶们向墓 室走去…… 已跑进人群的孩子,在混乱的人流中不断地钻着、爬着,不时惊 慌失措地回头看去。 010 治 鲁 一名家臣气喘吁吁地向季孙斯报告:“报宗主,陪葬的小奴逃 走了!” “什么,哪个小奴?”季孙斯大声地问道。 “就是平子大人平日最喜爱的那个贴身小奴—漆思弓。” 季孙斯恼怒地喝道:“啊,原来是那个小家伙!父亲临死前专门 嘱托我,一定要让这个小奴陪葬,赶快去找,给我追回来!” “那么,葬礼封穴是否需要暂停呢?”公山狃问。 季孙斯怒斥道:“那怎么能停?!继续进行!你立刻派人到周边 去搜,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小奴给我抓回来!” 尽管四下里都是追逐的武士,但漆思弓还是逃过了他们的搜寻, 在墓穴外的人群中到处乱钻,他渐渐远离了人群,躲过了追兵。接着 又转头朝山上爬去,他像猴子一般机灵,爬得飞快。 乡甲们到处搜查,终于发现这孩子已经爬上山跑远了,立刻吆喝 着匆匆追了上去…… 逆光的墓室口,尘土飞扬。 军士在前面,扬鞭驱赶着那一群被捆绑着的哀伤而麻木的奴隶涌 下墓道…… 第三层棺椁的盖子重重地盖上了。 武士们开始抽剑,刺向陪葬的奴仆,奴仆们惨叫着纷纷跪地扑 倒,血流如注。 一场残忍的杀戮开始了! 墓室中有的奴隶惊慌失措地向外跑去,身后的武士立刻弯弓射 011 箭,奴仆倒地而亡。有的奴仆回身要逃,被军士一刀拦腰砍断。一个 女奴怀抱着小女孩企图躲藏到无人之处,却被武士发现,她连连磕头 求饶,武士根本不理,冷酷地将剑刺入女奴的腹中,女奴怀抱着小女 孩倒在地上,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漆思弓翻过山,逃进了一片庄稼地。他拼命地向前跑着,还不时 地回头看一下后面追上来的乡甲,突然,他灵机一动转变了方向,钻 出了麦田,跑向一片密林。穷追不舍的乡甲也紧跟着冲进了密林。 祭台下带孝的季孙斯、季孙肥跪在地上。 公山狃跪在季孙斯身后,与叔孙武并排,刚好是一文一武。 孟氏兄弟在一旁表情肃穆地跪着,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墓室洞开,上悬巨型石门,开关就是被一根粗绳缚系的罗盘。粗 绳穿过若干滑轮组,到达一根祭桩处,中间插着一根销子。祭桩边上 站立着一个武士,手执雪亮斧钺。 再一次响起号角。 死者连同战车一同留在了洞开的墓室里,护卫的军士仪仗和提着 带血刀剑的杀戮武士们有序地退出。 疯狂逃命的孩子跑进集市街道,穿过走在街心的羊群,东倒西 撞,已经累得疲惫至极。 乡甲在不远处也冲入集市,发现了前面的孩子。乡甲弯弓射箭, 正中孩子左臂。 漆思弓强忍着疼痛,死命地向前跑。他钻进了一个卖假肢的铺 012 治 鲁 子,一头撞倒了支撑整个铺子棚顶的木桩,木桩倒下带翻了铺子的棚 顶,几个无腿的残疾人被压在棚底下惨叫着。 乡甲们一阵混乱,孩子又一次逃脱了。 孩子飞快地又钻过一个水果摊,回头一看,季氏乡甲又追了过来!慌 乱中他脚下一软,一下子扑倒在一名佩剑的壮士脚下。漆思弓左肩疼痛难 忍,鲜血顺着袖口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他实在无力再跑了,对壮士苦苦 哀求道:“……救救我吧……叔叔!叔叔……救救我!” 壮士一把将孩子抄进怀里。 乡甲们持刀携棍地冲上来就要抢孩子。 壮士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缓缓拔出长剑,直指冲上来的乡甲…… 墓室口,季氏乡甲扑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小人失职! 小人失职!” 季孙斯怒不可遏,喊道:“岂有此理— ”气极败坏的他,发 狠地一抡手站起身,“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那小奴给我抓回来,烧 了!献祭!” 墓室外的机关处,武士挥起板斧猛力一砍!轰隆隆的传导声中, 切断的绳索如游蛇一样迅速松开,穿过一个个折转的小滑轮,最终传 导到石门上方,触动了机关。 土工们开始用巨石封填洞口。 “砰”地一声巨响,石门轰然下落。 照进墓室里的光忽然间减弱了,在微弱的油灯下,小女孩从一动不动 的母亲怀中挣扎着爬起来,看着满地身首异处的奴隶,浑身战栗,惊恐地 013 大声喊着:“娘!娘!” 小女孩转身看到墓室的石门快要落下,不顾一切地冲向洞口,疯狂地 挥手拍打着石门,大声呼救,“啊……啊……开门啊!开门啊!……” 小女孩纤弱的身体渐渐滑到地上,两只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 黑暗中唯一一盏还燃着的豆油灯。 周围一片死寂漆黑,孤独的火苗没有生气地残喘着,直到最后 熄灭…… 执行人殉的武士们身染鲜血,列队纵马向山外奔去。 忽然,他们惊愕地发现前面山路中间横卧着四具侏儒的尸体,四 人全部中箭身亡。 武士们赶忙向山上看去,不等他们看清,黑压压的箭已向他们袭 来,武士们栽落马下。 屠杀是瞬间完成的。四个侏儒、一队武士的尸体和倒地的马,留 在原地。 几匹活着的马沿着山路嘶鸣着飞奔而去…… 四 黄昏时,孔子和颜回乘着牛车缓缓地从鲁国宫城返回阙里学舍。孔子 面色怡然,正身坐在牛车上,目视远方,回首幕幕往事:低贱的身世,坎坷 的经历,鲁国的衰微,卿士的争斗,黎民的苦难……一路走来,受到多少 讥笑嘲讽,而又得到多少称颂赞扬,连自己也记不清了。 “夫子,君上将要任命您为大司寇,夫子终于有机会能按照自己 的理想去治理鲁国,一改鲁君世代受人摆布的局面,回真替夫子高 兴。”坐在一边的颜回突然发话,打断了孔子的思绪。 孔子回神点点头,心中暗想,颜回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深 沉、内敛,从不随便乱发议论,看起来有些愚笨的样子,其实他的话 总是能够一语中的,参透本质,也唯有他最能了解自己的心思。 不知不觉牛车已来到学舍门外,弟子们欢呼雀跃,簇拥着孔子沿 着长廊快步走进学舍。 孔子在竹帘后面带笑意地和弟子们打着招呼,匆匆走过。 学舍的火灶前,妻子 (jU)官氏正往灶里放进一块劈柴,起身 打开冒着蒸汽的锅盖,从里面盛出一碗米饭,对站在一旁的女儿孔娆 说:“你父亲回来了……” 015 女儿孔娆一边熟练地摆放好托盘,一边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官氏端起一碗汤,“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一定想不到我带着 你来看他了……” 学舍内,弟子们在曾点的带领下齐声诵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 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 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比孔子小九岁、身形魁梧、腰佩长剑的子路,低着头,正在背书。看见 孔子走进门来,赶忙迎上去打招呼。 学舍里的简册堆得满满的。 孔子正准备脱下官服,听到身后一阵细软的脚步声,便扭头看 去,只见妻子和女儿托着托盘走进屋来。 女儿将物什放在案几上,“父亲……您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叫 我和母亲好等!” 孔子对于妻女的到来着实有些意外,不禁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肩 膀。 官氏对孔子微笑着施礼,起身走到孔子面前,一边帮他脱换衣 服,一边问:“你还没吃饭吧?一定饿了……” 忽然,角落里传来声响,大家循声望去,屋角摞着的竹简塌落下 来,一只小手从竹简堆中伸出。 孔子上前伸手一拉,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一个小孩摔倒在地, 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卫护着自己受伤的左肩。 孔子怜爱地看着他,小声问道:“娃娃,别怕,告诉我你是谁?” “我,我是……我是漆思弓。”他气息微弱地答道。 016 治 鲁 “漆思弓?” 孔子话音未落,小男孩竟然晕倒了。孔子一把抱住了他,手中一 股凉气袭来,拉开孩子的衣襟一看,袖子浸满了血水,左肩已经淤肿 变形,箭头还赫然插在上面! 子路等弟子闻声从门外走进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子路扑通一声 跪倒在地,“对不起,夫子。”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孔子问道。 子路低着头,“夫子,他是季平子大殓被选作陪葬的小奴!入葬 前从墓口逃跑了。我在集市上,看到季氏乡甲在追杀这孩子,就把他 救下来了……” 孔子听了子路的一番解释,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愤愤地说:“以 血食为祭,以人殉葬,不仁啊!此是殷商旧礼,早应废止!季氏竟然 还这么干!鲁国还是礼仪之邦吗?” 站立一旁的公伯寮不安地说:“夫子,留下这孩子,怕是会得罪 季氏而惹出祸端……” 孔子沉默不语。 子路上前几步,抱起孩子,“季氏现正在到处搜捕他,夫子,要 不这样吧,我先把他送到卫国我妻兄那里,以免连累大家。” 孔子抚摸着孩子的脸,“不,仲由,有教无类,我愿收他为弟 子。你们赶紧请个医师来,看看他的胳膊,千万别保不住了!” 子路和身后的众弟子愕然相视。 这时,漆思弓已经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嘟囔着,“不,不要留 下我,让我自己逃命去吧……不然,季氏找上门可怎么办呢?” 孔子转过身,对子路坚定地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君子当仁 017 不让!仲由,你做得对!” 子路抬起头,充满敬意地看着老师。 忽然,学舍门口一阵骚乱,十几个季氏乡甲提着刀剑气势汹汹地 闯进门来。 曾点转身站起来,跑到门口大声喝道:“站住!你们想要干什么?!” 这十几个人根本不理会曾点,四处搜寻,到处乱翻,不一会儿便 与被冲撞的几个弟子吵了起来。 子路闻声按剑冲了出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他见众人 当中站着一位盛气凌人的将领,问道:“你是谁?” 公山狃冷冷地看着他,一把推开曾点,走上前,“我是费邑司马 公山狃,你就是子路了?” 子路不答。 公山狃冷视道:“有人报,说你们这里藏着一个小奴,那是我季 氏家的。季宗主命我来要人,给我搜!” 子路下意识地按住剑柄,乡甲们也都横剑立目。 公山狃越过子路直奔内室。 换过衣服的孔子正从屋里走出,立在他面前,正色道:“公山大人!” 公山狃抬头见是孔子,不怀好意地冷笑着,“孔丘啊!久违了, 如今你发迹了,当了中都大夫啊!你以为你现在有实力了,就可以和 季氏对抗了吗?” “你带人来扰我学舍,所为何事?”孔子淡淡地反问。 公山狃板起脸,厉声道:“有人报,大司徒家的逃奴就藏在你这 里!” 孔子不怒而威,“胡说!这里乃是斯文之地,不容尔等放肆!” 018 治 鲁 “你虽然也是大夫,但若不交出小奴,只怕日后见了大司徒你也 不好交代吧!”公山狃大喊。 孔子不屑地望了公山狃一眼,“你想怎样?” 弟子们纷纷出来,挡在孔子身前。几名中都甲士也执剑过来卫 护。季氏乡甲欲举剑格斗。 公山狃不愿把事情闹大,他几步走上前去,将孔子拉到一边, “来来来,孔大夫,请借一步说话,我跟你讲几句贴心话。孔大夫, 其实我也厌恶‘三桓’的跋扈!我今天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孔大夫,我们为何不能化敌为友?我早就钦佩你的本领,你何不到我 主管的费邑来?我们联手合作,驱逐‘三桓’,掌控鲁国,你看怎么 样?希望孔大夫不要再拒绝我哦!” 孔子冷冷地看着他。 公山狃看看身后的士兵,不耐烦但又不得不低声问道:“行与不 行,你倒是给个话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时候已经不早了,大人还是请回吧!”孔 子言语中透露着决绝。 “孔丘,中都离费邑并不远,有空来费邑看看吧!”公山狃错愕 之下,无奈地招呼众人悻然而去。 五 晚饭后,叔孙武的车乘飞快地行驶着,在季氏府邸门前停下。他 从车上走了下来,整整衣冠快步走进府邸。季孙斯正在殿堂里驯他那 只两眼赤红、桀骜不驯的野鹰;公山狃和季孙肥坐在堂内闲谈。 季孙斯见叔孙武来了,又想起今天的葬礼,不满地说:“我们的 君上不去我父亲的葬礼,却召请中都宰孔丘进宫!还谈了一整天,他 们到底想干什么?” 叔孙武走到季孙斯面前,“我此次前来正为这事,听宫里的管事 说,君上是向孔丘问礼的。” “噢?只是问礼?”季孙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叔孙武。 “当然不是,宫里人说冬十月要到了,就要举行冬祭大 (sTu)阅兵 之礼,君上想委任孔丘主持冬祭。” “孔丘?他有什么资格?!”季孙斯一边说,一边冲着奴隶招招 手,独眼奴隶双手托着一盘鲜肉,走到季孙斯的身边开始喂鹰。 公山狃又添油加醋地说:“我听说君上还想让孔丘当大司寇,位 列上卿!” 季孙肥一脸的不服气,“孔丘!他不过是一介庶民匹夫,君上已 经提拔他做邑大夫还不够,还要给他更高的职位?” 020 治 鲁 叔孙武挑衅地说:“孟氏家长孟僖子临死前承认孔丘是出身殷商 王族,是宋国公室的后裔……” 未等叔孙武把话说完,季孙肥便不屑地啐道:“呸!宋公室有孔 丘的谱牒吗?谁能保证他不是伪托假冒的?我听说,孔丘是叔梁纥在 六十多岁的时候,和二十岁的颜徵在野合而生,他可是一个出身不明 的贱民之子啊!” 叔孙武听了拍手称道:“公子高见!我还记得,几十年前,已故 季伯举行‘飨士’之宴,孔丘那小子的母亲刚去世,还在居丧,他居 然穿着孝服就跑去了,被季伯家总管阳虎给轰了出去!如今孔丘身边 聚集了一群出身贫贱的庶民,孔丘教他们读书识字,还公然传授先王 政典,这一伙人怕是大有野心啊!” 独眼奴隶突然口吃地叫起来:“它,它……它它……” 季孙斯凶狠地回过头,“它什么它……再结巴我就剁掉你的双 脚,割了你的舌头!” 独眼奴隶被吓得满头大汗,不停地颤抖着,“……它又不吃食了。” 季孙斯一愣,看了看那只鹰,一脚踢开奴隶,“滚下去!”转身 对叔孙武说:“我要对君上讲,让你接掌大司寇。” 叔孙武难掩兴奋之情,深深一拜,“小侄敬谢季伯!” 独眼奴隶走到门口胆怯地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迅速消失在他们面前。 第二天早朝,季孙斯傲慢地一路穿廊过室,直奔鲁定公的内殿, 腰间的佩剑铿锵作响。 内殿里,鲁定公正与叔孙武、孟孙何忌商谈,看到季孙斯走进 来,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啊!国相到,寡人正与叔孙大夫、 021 孟孙大夫商讨今年冬祭之礼的安排……” 季孙斯没等鲁定公把话说完,便冷笑道:“听说有人推举孔丘做 大司寇,还想让他主持冬祭?” 鲁定公迟疑了一下,“啊—是有此议。” “为社稷,为生民着想,我不得不奉劝君上一句,此议不可!” “哦?为什么……” “国之大政,莫过于祭祀与军事。自宣公以来,鲁国大政和重大 人事任命必须由我们三家议决。这是……成例,不是吗?” 鲁定公顿时张口结舌。 叔孙武走了过来,对着季孙斯一阵耳语,季孙斯听后大惊,“噢,竟然 出了此等怪事?”便不再说话。 只见孟孙何忌摇摇头,“是啊,发生了这种怪事,恐为不祥之 兆,要找龟人筮人来占卜,问一下神意。” 早知事由的鲁定公小心地说:“这事的确很怪,依寡人看,不如请国 中长老、大夫们来廷上议议,看冬祭是否暂缓举行。你们看可好?” 大家看了看他,却没人回应,鲁定公面色僵硬,不自然地笑了笑。 鲁国议事堂内,鼓乐齐鸣。一班衣冠整洁的白衣学者循序而入, 孔子和几个弟子都在其中。又一班身着华服的长老、卿大夫红衣紫袍 鱼贯而入,“三桓”走在最前面。 以孔子为代表的学者和以公山狃为代表的大夫对峙而坐,人人神情 肃穆。鲁定公端坐上位,叔孙武、孟孙何忌倨傲地坐于鲁定公身旁。 季孙 斯站在大厅正中,首先发话:“各位耆宿、长老、大夫,眼看就 要举行冬祭大典了,可是,在冬祭之前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昨天管雉人来 022 治 鲁 报,准备献祭的那十只雄雉中,有一只作为首献的长尾雉竟然啄光了自 己的雉尾。吉凶难定。所以,今日想听听各位长老、大夫们的高见。” 说着,一名侍臣举起几枝雉尾毛给大家传看,众席中一阵骚动。 雉尾毛在众人手中传观着。 孔子在旁闭目静坐。 季孙斯问道:“这是什么征兆?为什么?这只待献祭的?雉为什么要 这样做?是否昭示某种天意?是否有必要让这次祭祀停止或延期?” 这时,两名宦者合力从殿外抬进了一只精美的木制笼子,笼内盛 着那只秃了尾翼的雄雉。大家见状反应迥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叔孙武站起身来,“我有话要说!” 季孙斯招招手,“叔孙武,你说——” 叔孙武起身走至大厅中间,“我以为,冬祭乃一年终了的国家大 祭,不能延期,也不能停止!但是,雄雉乃通灵之禽,它啄光了自己 的尾巴,当然预兆着一种天意,所以不应再以此雉为献,否则就是对 神灵的大不敬!我认为,应该遵从天意,放生这只雄雉!” 鲁定公看向孔子,问道:“孔丘,你看呢?” 孔子跪拜,“君上,微臣极为赞同叔孙大夫的意见。” 鲁定公面朝众长老问道:“那—各位长老呢?” 众长老皆躬身,“卑臣等也赞成两位大夫的意见。” 季孙斯高声道:“既然各位长老、大夫都这么说,那么好!这只 雄雉,就把它放归山林去吧。” 众人都长嘘一口气。孔子突然说:“君上、各位大夫,微臣还有 几句话要讲。” 鲁定公和季孙斯听孔子这么说,都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023 只见孔子起身走向大厅中间,“君上,微臣请求从此在我鲁国彻 底废止以活人陪葬的恶俗!” 鲁定公看着孔子疑惑地问:“孔丘,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雄雉既然都可以放养山林,那,微臣今日还想在此为一个小奴 请命!”孔子说。 “什么小奴?”鲁定公问道。 孔子转身一指,“就是他!”只见子路从外殿拉着小奴漆思弓走 进堂内,漆思弓浑身战栗,低着头不敢向前。此时他面色惨白,已经 成了独臂,左臂的衣袖已然空空地晃动着。 季孙斯一把抓过小漆思弓,看清他的脸后勃然大怒,高声喝道: “孔丘!这小东西是我家的逃奴!你竟敢私自收留,你找死!”接 着,他恶狠狠地把漆思弓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孔子脚边。漆思弓怯懦 地躲到孔子身后,脸贴着地跪着,身子在不停地发抖。 孔子面不改色,一揖,“请季大人暂息雷霆之怒!”接着,孔子 跪下身说:“季宗主,微臣冒死为这个小孩子向宗主请命,请宗主赦 免了他吧,不要用这个小孩子为已故平子大人殉葬。” 季孙斯一脸怒气地说:“孔丘!以人为殉原是古礼。你不是一向 主张恢复古礼的吗?” “季大司徒,依周公所制之《周礼》,以人牲陪葬的恶礼已经废 止二百多年了。仁者爱人!为礼而杀人,则非礼也!”孔子转过头, 对叔孙武说道:“叔孙大夫,你能仁慈地对待一只雄雉,孔丘拜请你 也为这个被伤成独臂的小孩子讲几句话吧!” 叔孙武推脱道:“孔丘,我们今天谈的只是关于冬祭之雉的问 题!这与人殉之礼是没有关系的!” 024 治 鲁 “错!叔孙大夫,大有关系!《礼经》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以人殉 葬,是殷商的陋俗。本朝自文武周公以来,早已废止。文王之陵,不封不 树,崇尚简朴。我鲁国乃周公故里,礼仪之邦,诸贵卿同是周公之后裔, 郁郁乎文哉,礼当从周!” “君上,各位宗主、长老,孔丘在此冒死请求各位,一起请求季 孙大人赦免了这个小孩子吧,免其遭受殉葬活埋之厄!” 鲁定公沉默良久,一言不发,众大夫、长老议论纷纷。 公山狃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声说道:“孔丘,季平子大人临终前 有遗言,要求以生前所爱者为殉。让这小奴殉葬,并非残忍,而正是 出于季氏大人对父亲的孝心和爱心。” 众人闻此,纷纷附和。 孔子直视公山狃说道:“公山大人!鄙人听说,公山大人作为家 臣侍奉季平子宗主多年。故季平子宗主临死之前,命你取代叛臣阳虎 而作了费邑司马,以酬谢你的功劳,可见他对你恩重如山。鄙人还听 说,季平子宗主生前常对人说,他是最离不开你公山狃大夫的。” “是啊,没错,那又怎么样!”公山狃快速回应道。 “那么,既然你与已故季宗主情深义厚,季宗主在九泉之下岂能 缺少你的陪伴?如果公山大人愿陪季宗主同行,那么孔丘就赞成让这 个小奴随行殉葬。” 堂内鸦雀无声,众人一齐看向公山狃。“给个话吧?大人!”孔 子紧逼道。公山狃的脸憋得通红,紧张地说:“孔丘!你胡说!你, 你荒谬!你……” “看来大人并不愿意去做这个陪葬者。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 人!君上,微臣的话讲完了。”说着,孔子转身退下。孔子的弟子们 025 热烈地鼓起掌来。 公山狃被孔子驳得哑口无言,火冒三丈,正要起身大骂。季孙斯 却微笑着站起来,摆摆手,走到笼前,仔细地观察那只雉,“这只雉 很漂亮啊!”奴隶赶忙打开笼,将雉小心地抱出—季孙斯突然退后 几步,挺身拔剑,挥剑斩去雉首—血光四溅。季孙斯收剑入匣,昂 首而去。 堂内的喧哗声传到了堂外,两名宫廷守卫忍不住向内窥看,小声 议论着,“这些儒生,为了一只野鸡也值得这么吵?” “你懂什么?这只野鸡的学问可深了去了。” 子路领着漆思弓走出殿门,殿内传来一阵笑声。 当晚,孔子学舍内,炭火烧得正旺,学舍的?堂围满了弟子。 孔子一身便服,端庄地坐在席上。 漆思弓身着新衣,单手擎着贽礼—十条干肉,从门外迈着规整的步 子,恭恭敬敬地来到孔子面前站定。 自告奋勇地当了漆思弓入门介绍人的子路,清清嗓子,字正腔圆 地高声喊道:“孔门弟子仲由,介绍漆思弓入门拜师。” 漆思弓躬下身子,单手把十条干肉举过头顶,颜回见他单手举不 稳,半蹲在一旁帮他扶着。漆思弓激动地按照早先颜回所教说道: “漆思弓幸得夫子相救,愿委贽行礼,请为弟子。”说着上前呈上十 条干肉。 孔子微笑着接过干肉,慈祥地说:“漆思弓自此可为孔门弟子, 起来吧,娃娃!” 颜回扶着漆思弓抬起头来,谁知这孩子已然是满脸的泪水。 026 治 鲁 子路最见不得别人流泪了,见此情景,不禁泪盈于眶。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他们全都是你的兄长,都会帮助你的。” 孔子拍了拍漆思弓的肩膀。 漆思弓点点头,“我知道,夫子,我不是哭……我是高兴的……” 孔子笑了,“好了,好了,今天难得如此高兴,大家喝一点酒 吧。仲由!拿酒来。” 子路听孔子说要喝酒,便兴奋地和两三个年轻弟子去取酒了。 颜回情绪高涨地说:“夫子,真没想到,君上竟然接受了您的 倡议!” “是啊!‘三桓’都已经同意以后在鲁国废止人殉,改用人俑陪 葬了!”曾点开心地附和道。 子路抱着一坛子酒跑了进来,一边为孔子倒酒,一边说:“不过夫子, 您百年之后,我原本还想随您一起去地下……这下可没有机会了!” 颜回正在给师兄弟们分酒,一听子路又开始胡说,拍打着子路, “你这张臭嘴!都胡说些什么呀!” 子路急忙将酒坛放下,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请夫子恕弟子不 敬!”弟子们见此状笑作一团。 孔子端起酒杯,“来……”却发现身边的子路没拿碗,笑着问: “你呢?” 子路举起酒壶:“我拿这个。”众人大笑,“好啊,来,喝。” 漆思弓,小小年纪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吐着舌头只嚷道: “啊!不好喝啊!” 屋外的雪花静静地飘落,学舍内闪动着温暖的火光,弟子们的歌 声和笑声传向远方…… 027 在孔子学舍内,这是欢乐、温馨的一夜,可在季氏府邸,季孙斯 却为孔子的事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一早,他连早饭都没 心情吃,就坐在池塘边钓鱼,那只东夷长尾雉和鹰都立在不远处的架 子上。 叔孙武和公山狃一大早都跑到季府。叔孙武蹲在季孙斯身旁,不 安地看着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的季孙斯。 公山狃愤恨地说:“大人昨天在堂上为什么不发个令,斩了孔 丘,灭此小人?” “是呀,这个孔丘和他的那一群弟子,以周礼为要挟,不可小觑 啊!”孙叔武在一旁搭腔。 季孙斯沉默了片刻说道:“要杀孔丘还不容易?但他有上千的忠实弟 子,必会作乱。何况,孔丘早已名声在外,传到各诸侯那里,我‘三桓’落下 一个杀害贤人的恶名,岂不是平白给人家寻衅伐鲁找借口!” 叔孙武咬牙切齿道:“我早就说过,孔丘就是用一个‘礼’字, 要一步一步地削夺我们三家之权!” 季孙斯缓缓起身,见鱼已上钩,轻轻一拉鱼竿,嘴角露出一丝冷 冷的笑意,“难道你们以为,一只野鸡只要能爬到竿子上,就不再是 野鸡了?” 他慢慢地把小鱼从钩上摘下,丢给架子上的鹰。鹰迅速俯身飞 下,一下子便把鱼叼在口中。 季孙斯看着鹰,“瞧!鹰飞得再低,还是鹰。野鸡爬得再高,还 是只野鸡!这个孔丘嘛,就先让他当这个大司寇!” 说着把鱼竿狠狠一甩,等着下条鱼上钩。 六 乍暖还寒的初春,孔子带领着子路、子贡等几个弟子查访民情。 沿途听说有一个羊贩子沈犹氏总是坑害百姓。 第二天,孔子带着弟子们来到集市上,一个身材矮小、油光满面 的商人引起了他们师徒的注意。只见那商人不停地高声叫卖:“看看 我这羊,只只都是膘肥体壮……”在他身旁,有一群山羊,每个肚子 都是圆滚滚的。 子贡认定此人就是沈犹氏,于是快速挤到人群中,断然问道: “你的这些羊,肚子怎么会每个都这么大呢?” 沈犹氏不由地一怔,听出他话里有话,没好气地说:“这说明我 的羊膘满肉肥,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啊!” 子贡跨前一步,高声道:“我们这些外行人只能看见羊的毛皮, 谁知它的里面到底是什么货色!” 沈犹氏暴跳如雷,不打自招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 在活羊体内掺水不成?!” “那就要看你的良心了,里面到底有没有假,一试便知。”子贡 步步紧逼。 正巧这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哭哭啼啼地挤到前面,手里还牵 029 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二人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老妇人看到 有人在质疑沈犹氏所贩卖的羊,便在一旁哭诉道:“我们祖孙二人省吃 俭用,好不容易攒了一些钱,前几天,在这里买了一只羊,本想着让孙子 把它养大,产下小羊,换些零用钱,谁能想到这羊买回家后,不吃不喝, 两天就死了,剖开羊肚子一看,一肠胃的水!我们穷苦人家,买只羊多不 容易啊……”说着,又呜呜地哭上了。 沈犹氏眼看自己的老底被揭穿,便立刻摆出平日里欺行霸市的面 孔,“你这老妇,休要诬赖于我,成交时,这羊可是欢蹦乱跳的,回 到你家死了,与我何干!快滚,快滚!老子没功夫跟你啰嗦!” 孔子不动声色地命子路掏出一袋钱币,放在沈犹氏面前,当众说 道:“诸位父老乡亲,我听说沈犹氏这些羊吃的饲料,全是用盐拌过 的,羊吃完饲料后,必然会口喝,就会使劲喝水,所以体内有水,一 只羊一夜之间便可增重十多斤。现在,我想当众验证一下,任选一 只,当场宰剥,这样也可以证明这位老人家所言是否属实。” “好!快看看,快看看……”围观的百姓们都高声附和着。 沈犹氏一听孔子要当场验证,慌了手脚,摩拳擦掌,要动武。子 路见状,一把扭住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 孔子继续问众人道:“不知哪位乡亲愿意帮忙一试呢?” “我来!”只见一位壮汉跑到肉市借来一把宰刀,又从羊群中提起一 只羊,过了秤,随即麻利地把羊给宰割了,没等提上案板,羊肚子里的水已 经顺着肠胃往外淌。大约半个时辰后再过秤,竟然少了七八斤的重量。 众人哗然,斥责声,叫骂声,混成一片。 突然,人群中有人认出孔子,高声道:“这位夫子就是大司寇孔 丘,孔大人啊!” 030 治 鲁 “啊!原来他就是孔子啊,这下可好啦!” “请孔夫子评理!” “请大司寇发落!” 沈犹氏目瞪口呆,躬身走到孔子面前,双膝跪地,一边磕头,一 边求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孔子面对围观的百姓说道:“沈犹氏多年来一直贩卖活羊,以方 便百姓,本是一件利民的好事,怎奈他竟用盐水拌饲料喂羊,以致羊 体内充水,坑害了很多无辜百姓,他图财而行不义,如不严厉惩处, 不足以纠正商贾欺民害民、欺行霸市之风!现令其退回老妇人羊钱, 罚重款以责其过,并通告全国以彰其咎,诲其同类。” 百姓们不约而同地鼓掌叫好。 一日,春意融融,孔子带领着颜回、子路、子贡出城游春。走过 十几里路,来至一座山下,孔子举目远望,但见两峰对峙,有刀劈剑 削之势,山脚下,泉水汇流一处,河流清澈见底,不禁自语道:“真 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子路卸下车,拴好马,来到河岸边,和师兄弟们一起围坐在孔子 身边,欣赏着无边的春色,神情怡然。 孔子望着眼前的秀丽河山,兴奋地说:“我每次出游,心情都格 外舒畅,出游可以使人心胸开阔、视野宽广。面对眼前这如画的风 光,你们何不谈一谈自己的志向呢?” 子路总是抢先回答:“仲由愿挥动着长枪,冲杀于三军阵前,像 有老虎在后边追赶着。仇敌在前面堵截着一样,毫无顾虑地勇往直 前,奋勇挺进,去拯救两国交兵的患难。” 031 孔子听了,笑着说:“仲由,你真是个勇士啊!” 子贡想了想说:“如果有两国结仇,造成祸端,壮士们排列着上 战场,互相攻击,尘土弥漫直上云霄,我不需要拿着尺长的兵器,也 不用带一斗粮食,就能排解两国的患难。只要他们能采纳我的主张就 能获得生存,不采纳就会灭亡。” 孔子点点头说:“端木赐,好一个辩士呀!” 轮到颜回了,颜回则摇摇头,不愿再谈,孔子问:“为什么不愿 谈呢?各抒己见嘛!” “他们二人都已经谈了自己的志愿,既有武的,也有文的,所以 回不敢再谈我的志愿了。” “志愿各有不同,回,谈谈你的志愿,我可以开导你啊!” 颜回正襟危坐,缓缓说道:“回希望能够辅佐一个小国,君主要用 原则来制约,臣子以道德去教化,君臣能够同心同德,内外一致,彼此 相应。各国诸侯没有不顺从的,壮年人快步前进,老年人相互扶持。教化 实行在百姓之中,仁德广施于四方少数民族,大家都放下兵器,聚集在 四门。天下都能得到永久的安宁,自然界一切大小事物,都能得以自由 发展,满足本性要求。人们推荐贤良,各尽其职,各显其能。于是,国君 便能安适地居于上位,臣子在下边也能十分和谐,国君垂衣拱手不去妄 为,臣下一举一动都符合道义,一言一行均合于礼节。讲说仁义的,就加 以奖赏;谈论争斗的,便处以刑罚。那么,仲由将到何处去救助?端木赐 又将解什么难呢?” 孔子非常赞赏,“回,好啊!大人出现,小人就藏匿了;圣者兴起,贤 者便隐伏了。颜回如能参与执政,那仲由和端木赐该到何处去施展他们 的才能啊!”说完,孔子望着众弟子,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032 治 鲁 师徒几人一边欣赏着春日美景,一边谈论着治国之道,山谷间不时 传来欢歌笑语之声…… 七 阳春三月的一天,齐国国都临淄的宫殿内,齐景公在内殿里踱来 踱去。 “君上,该上早朝了,大臣们都已在大殿内恭候!”一个侍者快 步上前,轻声说道。 齐景公整整朝服,叹了口气,向大殿走去。 朝堂上,大夫黎 (chP)说:“君上,孔丘在鲁国得到重用,鲁国将 很快得治。听说中都被孔丘治理一年,竟然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 度。现在,各国都在纷纷效法。照此下去,鲁国用不了三年就能强盛起来, 各路诸侯都要对他们另眼相看了,那时势必要威胁到齐国。” 齐景公点了点头,“是啊!鲁强必为齐患!百年以来,我历代先 君的梦想,就是吞并鲁国,打开齐国西进中原的通道。不知黎大夫有 何高见啊?” 黎 便献上一计,“孔丘治鲁,初有成效。我们何不设一会盟, 以祝贺鲁国礼治为名,邀鲁君到齐鲁边境上的夹谷赴会?夹谷是莱夷 旧地,可在席间让野人献舞,趁机劫持鲁君为人质,我们再居中调 解,要挟鲁君和‘三桓’从此听命于齐国。” 齐景公闻言,心中大喜,脱口称赞:“好主意!鲁君如若不肯赴 034 治 鲁 约,寡人出兵伐鲁也不再是师出无名了。黎大夫,你尽快修国书一 封,邀请鲁君在夹谷举行会盟。” 黎 见齐景公准奏,眉飞色舞,“请君上放心,臣定会将一切安 排妥当!” 鲁定公读了齐侯国书后,便与“三桓”商议对策。 叔孙武担忧地说:“齐强鲁弱,而且齐国向来诡计多端,突然相 邀,决非善意,贸然赴会,恐为齐国所挟迫。” 孟孙何忌也点头赞同,“君上,此事重大,还须仔细权衡,三思 而后行啊!” 季孙斯却道:“明知齐国有诈,却不能不往,不往既表示鲁国不 愿与齐国盟好,又显得鲁国怯懦与软弱。况且,不去赴会,势必会得 罪齐国,平白招至祸端。” 鲁定公又看了看孔子,“孔丘,你的意见如何?” 孔子一揖,坦然说道:“大司徒所言极是,我们应该以礼相待。” 鲁定公犹豫了片刻,顾虑重重地说:“孔丘,话虽这么说,但寡 人此去前途坎坷,凶多吉少,必须要有一位才能出众,文武双全的人 作相礼,谁能为寡人举荐一人?”其实依照惯例,两君会盟,皆由冢 宰相礼。但鲁定公觉得孔子担当此任最为适合,可他又怕季孙斯不肯 相让,故发此问。 众人都哑然不语。 季孙斯突然打破了沉默,“此去,按惯例应是臣为相礼,但臣才 疏学浅,不懂礼仪,恐辱国辱君。孔大司寇自幼习礼,博学多才,又 为相礼之儒,可担当此任。而且只要官为上卿,均可任相礼。” 035 孔子心里很清楚,季孙斯推脱相礼之职,不仅是为了图清闲,更 是怕担风险,陪国君会盟,稍有不慎,便有丧权辱国的危险。然而, 身为大臣,应以宗庙社稷为念,见义不为无勇也,宁杀身以成仁,而 且这正是重塑鲁国礼仪之邦,实施礼治学说的时机,岂能畏缩却步? 想到此,孔子欣然接受。 郊外山野,马蹄杂沓,梅花鹿惊走。 树影婆娑之间,季孙斯一身戎服与儿子季孙肥进入密林中打猎, 一队武士尾随其后。季氏乡甲由公山狃率领,协助包围野兽。围在林 中惊慌奔逃的鹿群散开来四下逃窜! 季孙斯愤然拉弓射箭,似乎在发泄这段时间他在廷议上的郁闷! 一只奔跑而来的野兔随之中箭! 季孙斯与儿子捡起射中的野兔,徒步观赏山色,春日和煦,微风 拂面,远方巍峨的泰山耸入云端。 季孙斯指点江山,对着儿子感慨道:“看,山有山势,风有风势。你记 住了,必须要懂得审时度势,顺势而变化,才能控鲁国于掌握之中!” 季孙肥点头称是。 季孙斯走到篝火堆前,将野兔架到火上烤了起来,“如今鲁国有 一股新势力跃跃欲试,你看得出来吗?” “不就是孔丘及其弟子们吗?应当在他们成势之前,打压下 去—”季孙肥咬牙切齿地做了个“砍”的手势。 “不,孔丘现在已为大司寇,位列上卿,近日,齐国送来国书欲 与鲁国会盟,我已提议让孔丘担任会盟相礼。” “父亲!不要养虎遗患啊!”季孙肥还未能参透父亲欲擒故纵 036 治 鲁 的心思。 “肥啊!我们家四世三公,树大招风,当今鲁国,我们的对手并不只 是一个孔丘,威胁来自方方面面。所以呀,不如顺势借力,目前反而要重 用孔丘—”季孙斯见叔孙武迎面而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叔孙武看看身边四周,没有闲人了,几步走上前说道:“季伯, 你为什么要举荐孔丘为相礼,与齐国会盟?孔丘,还有他那群弟 子— 不过都是出身低贱的一群村夫、商贩、野人!如今居然俯仰 于朝廷之上!此次孔丘随君上出使,如果成功,则君上势力会日渐增 强,到时候哪里还会有我们三家的立足之地啊?!” 季孙斯将烤好的野兔递给叔孙武一块,自己则取酒壶喝了一口 酒,“三家,三家,名曰‘三桓’,其实一直都是三心二意!你可去 问过孟氏的态度吗?” 季孙肥点点头,“是呀!孟氏老宗主孟孙觉曾经一直为自己陪同 昭公出使郑国,不懂相仪之礼,当众出丑而耿耿于怀。临死前,他让 两个儿子孟孙何忌、南宫敬叔拜孔丘为师学礼。孟南宫还曾向昭公建 议,派他和孔丘一块到周的京城洛阳去拜见老子。只怕孟家并不与我 们两家同心同德。” 季孙斯看了看叔孙武,叔孙武边吃边说:“唉!我这也不只是为 叔氏着想啊!季伯,总之我们不能让此次会盟成功!” 岂料季孙斯勃然大怒,一巴掌把火架子拍翻:“你要知道哪是手 心,哪是手背!齐襄公当年淫戏我高曾祖桓公夫人,齐鲁是不共戴天 的世仇!难道你不是鲁国人吗?” 说完便站起身来,踩着奴隶的背登上了一架马车,季孙肥紧随其 后也上了马车,两辆马车飞奔穿行在山间的土路上…… 八 月明星稀的深夜,曲阜街道一片寂静,灯火渐次熄灭,只有新任 大司寇府中还是灯光点点。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都席地而坐,孔子一言不发,神色严峻。颜 回、子路、子贡、冉求围坐在四周。大家的目光都盯在那张舆图上, 东北方的齐临淄,鲁曲阜、中都、费,西方的卫、郑、宋、晋,南方 的楚…… 孔子正色道:“齐对鲁一直存有异心,现在鲁国稍有振兴,齐不 但不敌视,反而相邀会盟庆贺,岂不反常!?我在齐三年,对齐国君 臣有一些了解,齐君没什么主见,倒是那个黎 ,我与他接触虽然较 为频繁,却一直摸不透他,这次夹谷之会一定是黎 所策划。名为祝 贺与结好,实则暗藏杀机,欲以刀光剑影胁迫君上,以使我鲁国成为 其附庸。” 众弟子的神情一下子都紧张起来。 孔子停顿了一下,“此次会盟是我任大司寇以来的第一件外交大 事,荣辱得失,影响很大。”他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向了颜回,说道: “颜回,君上已同意你任我方司仪,一切仪仗应对要保证两国的地位 对等。” 038 治 鲁 “诺。”颜回坚定地回答。 孔子侧过身对子路说:“仲由,只有你跟端木赐是可以佩剑上台 的人,到时你们要谨慎保护君上,当机立断,以防不测。” “没问题。”子路豪爽地应承着。 “这可是生死存亡之大事,不可不慎,仲由!”孔子放心不下, 又叮嘱了两句。 子路立刻收敛了兴奋之情,“诺。” “冉求,你先行前往夹谷观察盟台附近的山形地势,找几处可以 隐藏的地方。” 正当大家商议之时,公伯寮禀告孔子,左右司马樊迟、申句须到了。 左右司马上前行礼,二人坐定后,孔子分析道:“齐鲁会盟,名曰修 两邦之好,结亲戚之谊,但齐强鲁弱,齐国一直在欺凌我国。此次会盟, 地点是他们定的,你们看,夹谷在两国边境的莱夷山野上。”孔子指着舆 图上齐鲁交界的夹谷,继续说道:“这块山野谷地兵家称之为绝地。齐人 为何选在这里会盟?我担心这背后有名堂。而且讲礼治的人也不能抛弃 武备,两国媾和也必须有兵马做 后盾。所以我想让你们领兵车随行,在 会盟地有所戒备。” 樊迟听此面露难色,“夫子,学生虽任司马,可这营中却没有一 辆兵车。鲁国调动兵车之权,是由季氏家族掌管。而季氏的甲士、农 夫、战车,可都掌控在费邑司马公山狃的手中啊!” “是呀,大司寇,听说大司徒正在费邑和公山狃商讨将要举行的 乡射之礼呢!”申句须补充道。 “好吧,那我现在就起身去拜会这两位大人!”孔子说着起身走 出了大司寇府。 039 孔子带着颜回、子路等弟子,快马加鞭,连夜赶往费邑。到达城 外,已时近正午。正准备入城,几个士兵用戈挡住了孔子的车,高声 说:“鲁国官员一律不许进城!” 子路纵身跳下车,跨步冲到士兵面前,将一块木质书板塞到士兵 手中,“这是大司寇孔丘大人的通关木牒。” 士兵连看都不看,把木牒撇到地上,面无表情地说:“这里是季 氏私邑领地,鲁国的通关木牒在这儿不好使!我费邑司马公山大夫有 令,鲁国官车一律不得入城!官员必须下车,徒步入城。” “费邑难道已经不是鲁国了吗?!”子路忍无可忍地高声吼道, 随即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木牒。 颜回上前拉住子路,强忍着愤怒,客气地说:“有劳通报一下费 邑司马公山大夫。” 士兵斜着眼,看了看颜回,“通报,那是要收费的!” 子路甩开颜回,铁青着脸骂道:“混账东西!” “仲由!休得鲁莽。”孔子走下车来,又回过头交代冉求,“你且留在 城外照看车辆。我们进城去去就来。”他招呼着弟子们遵命而行。 颜回、子路、子贡伴随在孔子身旁,四人跟着进城的人走入城 门。在护城池桥前,士兵一一搜身。搜到孔子时,他们低头看到孔子 脚上穿着的那双开了口的破靴子,不禁低头窃笑,心中暗想:“哪有 这般寒酸的大司寇!” 子路被强行搜完身,一脸的不高兴,冷笑道:“原来这费邑已经 改姓了,一不姓鲁,二不姓姬,三不姓季,只姓公山了!夫子,您先 前竟然还考虑来此与他合作呢!” 孔子脸色一沉,对着子路愤怒地说:“我来,是想兴复周礼,不 040 治 鲁 是跟他一起作乱!昔日,文王武王尝以丰镐之弹丸之地而有天下,难 道我就不能以费邑为中心而于东方复兴文武之道吗?” 颜回见子路又挑起孔子的伤心事,转而说道:“现在,除了曲 阜,费邑是鲁国武士农夫最多、税赋最富的城邑了。” 孔子注视着面前高大的城墙和厚重的城门,自语道:“诸侯贵卿, 采邑城墙,不应高过八尺。”孔子伸出手比划个“八”,指向城墙,摇了摇 头,“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如今到处 都是陪臣执国命啊!” 子路很是不平地问:“夫子,上次在学舍,那公山狃既是请您来 这里,他怎么也不关照一下?竟让我们受此之辱!” 颜回马上答道:“子路,你好天真呀!他让夫子来这里就是想要 显显威风啊!” 孔子一行刚刚走进城门,就见上百名蓬头垢面、赤身裸体的农夫 被拴成长长一排,这些农夫们被赶到城下的空场上跪地晾晒着。七八 个差人一边呵骂,一边抽打着他们。 孔子打发子路去探问。 子路回来禀告:“邑人说,公山狃今日率武士去曲阜为乡射之礼 作准备去了,不在费邑。” 孔子点点头一指,“哦!那这些罪人是怎么回事?” “公山狃最近又在加征丘甲兵赋,这些农夫缴纳不起,就被抓起来 在城下跪地晾晒示众。如若还不能按时缴纳,就要被砍掉一条腿。” 孔子愤愤地说道:“公山狃居然设立如此私刑!让我这大司寇也 只能瞠目结舌了!看来鲁国已经没有法啦!” 他们一行人来到费邑市集,市集上冷冷清清。一家家卖鞋的皮匠 041 铺中,传来的却都是嚓嚓的削木之声。 子路上前问道:“老兄,你这不做皮匠,怎么改做木匠了?” 皮匠师傅头也不抬,只顾用刀削弄着手上的一截木头,“你要买 什么?也要买木腿吗?要多大号的?去挑吧!”回头用手指指后面的 铺子。 子路指了指孔子,“是这位夫子要买双皮履。” 皮匠头也不抬地摇摇手,“我这铺子现在早就不做皮履了。” “你挂着鞋铺招牌,为什么不卖鞋了?”孔子问道。 皮匠苦笑道:“费邑的男人,腿都快被砍完了,谁还用得着穿鞋 啊!”说着,用刀在木头的底部重重地削去一截,掀开挡在腿上的麻 布,一双木头假腿露了出来。孔子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匠人全然没有理会他们,若无其事地拆下自己的一支假腿,把新 做的木腿绑上,起身试用,走了走,苦笑着说:“呦,削多了,这一 支矮子用合适,给矮子用吧。”说着,匠人掀开挡在壁上的一块毡 布—一排排假腿挂满墙壁,晃动的假腿碰得咣咣作响。 孔子等人被眼前一幕瘆人的景象惊呆了,他接过子路手中的一袋 钱币,放到摊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匠人赶忙起身,对着孔子的背影感激地喊道:“谢谢大人,谢谢 大人,您拿几双草鞋走吧!” 周围许多被截去一条腿的匠人在看到孔子一行人的作为后,他们 纷纷拄着拐,以最快的速度围了上来。孔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破了的靴 子,带着弟子们向前走去。后面的人想跟上来,无奈腿脚不便,只能 是越跟越远,绝望、无助的叫喊声和哭诉声连成一片。 走到土城边,孔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弟子们也急忙住脚。周遭一片寂 042 治 鲁 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这声音让孔子眼前不觉闪过 一幅惨无人道的画面:血光四溅,又一个壮汉的腿被砍断,这腿和着一声 惨叫,瞬间滚落在残肢堆中,鲜血汩汩地冒着,浸透了大地…… 颜回愤恨地说:“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假腿竟然比鞋好买!” 孔子转过身,两行热泪滑落下来,过了半晌才舒出一口气来, “国中到处有国,鲁国,鲁国……国已不国啊……” 九 温暖的早春午后,阳光普照着曲阜乡射礼宴开阔的射艺场,场 上人头攒动,鲁国贵族们正在进行乡射聚会。有人在看斗鸡,有人 在博弈。 孔子和子路刚想要进场,却被站在门前的叔孙武挡住了去路, 他将二人从头打量到脚,一脸轻蔑地说:“呦!是孔大司寇啊,能 来这个场子的都是我鲁国的世家贵族,你是什么出身啊?可没有人 请你来呀!” “我来此是见季大司徒和公山狃大夫的,有重要国事商谈!” 季孙斯、公山狃正在兴致勃勃地射箭。公山狃持弓站立,皮质的 箭靶立在场中,已有一箭中的。公山狃伸手邀请季氏,“宗主,该您 射了!” 季孙斯走到射箭台前,向司射点头示意,司射赶忙给他拿来了弓 箭。季孙斯站定,深吸一口气,拉弓,一箭放出,正中红心,继而, 又从旁边拿起箭再射,这一箭射出却歪了一些。站在一旁的公山狃嘿 嘿地冷笑了两声。 孔子走到季孙斯面前,一揖欲开言。季孙斯伸手挡住,偏身又射 一箭,箭脱靶而去,他看了一眼孔子,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044 治 鲁 孔子微微一笑说道:“射礼,内求心志中正,外求形体正直。大 人身步没站稳,自然无法中的。” 季孙斯斜着眼看着孔子,把弓递给他,“你来!” 孔子推弓谦让,“小人射不好,还请季大人再试!” 季孙斯拿着弓,坚持地说:“你射,你射!” 孔子接过弓,几步跨到射台处,气定神闲,张弓就射,一箭正中 红心,转身拿起一支箭再挂上,又是一箭正中红心,再拿起一支箭挂 上,又中红心。 季孙斯不禁脱口道:“孔大司寇,射得不错嘛!” 公山狃撇撇嘴,阴阳怪气地问:“孔丘,射御乃君子之道,你是 个没爹的人,你的射术,是从何处偷学来的?” 子路一听公山狃竟敢如此辱没孔子,就压不住火了,他跨前一 步,怒道:“孔大人的先父是武士叔梁纥。” 孔子却平静地说:“不错!小人在三岁时,先父就弃世了。少小 贫贱孤苦,所以学到不少生存的本领。小人虽然好学,但并无常师。 君子之六艺,正是小人年轻时,向四方君子学到的。” “好,那咱俩就比试比试!”公山狃挑衅地说道。 孔子谦让地摆了摆手。 公山狃却不依不饶地说:“不行!不行!一定要比!”又喝令奴 隶:“把箭靶向后移一百步!” 子路听罢,立刻转怒为喜,心想,公山狃,这回你可要自取其辱了! 公山狃张弓瞄靶,一箭中靶,但不在靶心。公山狃得意地说: “请吧,孔大夫!” 孔子接过弓调试,摇摇头,转过身对子路说:“把我的劲弓取 045 来!”子路立即从弓套中取出一张大弓递给孔子。孔子调试好劲弓, 跨步射箭,一箭命中红心! 公山狃再发一箭,竟然擦过靶边,不中!全场鸦雀无声,报靶人 把旗垂下。 孔子跨出马步,又一发中的!子路兴奋地一击掌,大声叫道: “好箭法,太棒了!”公山狃见状愤愤地弃弓转身而去。 孔子执弓,向季孙斯行礼,“承大夫礼让了。” 季孙斯接过大弓,欲拉,拉不开,笑着说:“夫子好大力啊!领教。” 二人下阶,季孙斯举杯敬孔子,“干了。”孔子也一饮而尽。 季孙斯端着杯盏点点头,接着说道:“令尊叔梁纥当年就以雄 力见称,听说,曾经在攻入 (fM)阳城时,守城的人把闸门放了下 来,想要把先入城的队伍隔断在城里,是令尊用双手把闸门一掀而 起,才使得先入城的军队完全退出来,真是力大无比呀。你射技不 错,力气又大,不愧为武士之后!” 孔子双手一揖,“承蒙大司徒夸奖,小人来此不是比箭术的,而 是为了一件国事。” 季孙斯看着孔子,“大司寇,请讲。” 孔子拱手道:“齐鲁会盟,乃国之大事。请大司徒令公山狃从费 邑调战车随行护卫君上,以振我鲁国国威。” 季孙斯看了他一眼,沉吟着,“又不是武会大 之礼,为什么还 要出动战车?” 孔子答道:“周公有教:有文事者,必以武事备之;有武事者, 必以文事备之。从前,宋襄公出国,因为没带兵马,结果白白受了楚 国的欺侮。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齐乃虎狼之国,不可不防。” 046 治 鲁 季孙斯想了想,问道:“哦!你想要多少战车?” “五百乘(shFng)。” 季孙斯不语。 “莫非季大人有所为难?” 季孙斯看了看孔子,依旧不语。 孔子淡淡地说:“小人前日先去过费邑,那里好像已经不是鲁国 的辖地了。不知季大夫的令,公山狃会不会听啊!” 季孙斯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挑高了声调,大声说:“那里是 我家的领地,不听我的听谁的?只是我看也不需要那么多吧?可以给 你兵车五十乘?”说罢便拂袖而去,把孔子撇在了身后。 傍晚,季府后院,季孙斯手搭凉棚,眼睛看向即将西沉的落日, 对着天空吹了一声口哨,随着这声清脆的哨响,远处那只鹰自空中盘 旋而至,直落在季孙斯的肩头。独眼的奴隶头顶着一盘鲜肉跪在一 边,季孙斯挑出一块肉,猛地往天上一抛,鹰追随着这条弧线迅猛地 扑了上去,当空把肉叼走。 “太棒了!”季孙斯回头看去,家臣正带着公山狃走进后院。 “宗主,您怎么轻易同意给孔丘出兵车了呢!?” 季孙斯冷冷一笑,“怎么了?” “已接到了您的调兵虎符。为了君上的安全,您何必要调我的武士、 农夫?而且,这五十乘兵车甲士,连粮草费用,也全让我费邑出!?” 季孙斯嗔怒道:“看来,这费邑真的已经不姓季,只姓公山了!” “宗主,不是我舍不得这点兵车,您想过没有,今天这五十乘兵 车调到曲阜,就得交给鲁中军司马樊迟,他可是孔丘的弟子,五十乘 047 兵车虽然不多,但从此,那孔丘也能掌控鲁国的中军兵权了!” 站在一旁的季孙肥听了这话,立刻冲奴隶摆摆手,奴隶屈身退下。 公山狃继续说道:“宗主,您想过没有,一旦会盟成功,孔丘倚 仗君上,腰杆更会硬起来。他现在出任大司寇虽然时间不长,却已然 能够政令通达,还很得民心呢!而且君上自从有了他撑腰,对我们也 一天比一天强势,将来究竟是谁来掌控鲁国呢,还真的很难说啊!” 季孙斯觉得公山狃的话不无道理,“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好按兵不动。” 季孙 斯摇 摇头,“这兵车是一定要去的。只是,你何不亲自领兵而 行?如果孔丘有失礼之处,你就当场向君上请命,取了他的人头嘛!” 公山狃点点头,“那就依宗主所说!”说完便退下了。 这时叔孙武走了过来,“季伯,您真给了孔丘中军兵权了?” 季孙斯神秘一笑,“让他们去斗吧!好事!” 十 山路上,子路驾车,孔子与鲁定公同坐在车上,颜回、子贡等弟 子随行。一行人沿着狭长的沟谷前行,后面仅有仪仗和几个随从。 忽然,冉求从后面驾车一路赶了过来,“夫子—” 孔子听到冉求的声音,示意停车。冉求赶上前来,首先向鲁定公和孔 子行礼。孔子看着冉求,急忙问道:“费邑的兵车出动了没有?” 冉求如实禀告:“出动了。但是,领兵的不是樊迟他们,而是公 山狃!” 孔子立刻觉察到其中一定有问题,马上吩咐冉求,让他带领一批 弟子到附近雇五百头牛,并多准备一些旗帜,先行前往夹谷,把人、 牛和旗帜都伪装隐藏起来。 冉求疑惑地问:“这是做什么?夫子!” 孔子招手命冉求凑过来,附耳低语,随后又说:“此会非善盟。 冉求,你和仲由领着会武的弟子们,一定要依我吩咐有所准备。” 冉求调转马车的方向,“诺!夫子!”说着,便驾着马车沿原路 返回了。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会盟之地。 049 孔子环顾四周,这里是齐鲁交界之处,位于泰山以东的一处狭长 的沟谷地带。谷内千溪万壑,流水淙淙,两坡苍松翠柏,遮天蔽日。 此时满山遍野的野花竞相绽放,五颜六色,一丛丛、一簇簇,分外绚 丽,山风拂过,送来阵阵花香……孔子心中暗想,本是一处美丽怡人 的风景胜地,然而此刻却杀机暗涌,即将迎来的也许是一场大风暴。 山谷里的一大块空地 上矗立着一座依山而建的会盟之台,高台上 是一座巍峨的木质宫殿,飞檐斗拱,四周有高墙围挡,旌旗招展,兵矛林 立。齐侯已在高坛之上等候,罗伞旌旗,飘带生姿。齐大夫黎 与司礼官 等侍从在旁侍立着。齐军千乘战车排成的方阵绵延于夹谷之间。 鲁定公有些胆怯,低声对孔子说:“孔丘啊,齐国带来这么多兵 马,是不是有什么不轨之图啊?” 孔子沉稳地答道:“既来之,则安之!君上请放心,微臣已有所 防备,我会见机行事的。”随后便偕同鲁定公来至台边。 齐国司礼官高声唱道:“齐侯有请鲁君登台—”鲁定公闻声正 欲举步登台,孔子拽拽他的衣袖,示意稍等。 颜回先行登台,从关闭的大门外,可以看到豪华的会盟内宫,云 集的齐国官员正在齐景公的带领下齐步向前走来。颜回稳住了脚步, 向齐景公拱手一揖,高声说道:“齐主鲁客,鲁君远来,有劳齐侯下 台迎迓—” 高殿外正准备走上前来的齐景公被身后的黎 拽住了衣角,齐景公看 了看黎 ,不解其意,黎 低声道:“君上,不可降尊纡贵。” 黎 向齐国司礼官示意,司礼官再次高声唱道:“齐侯有请鲁君 登台。” 颜回看了看台下,坚持地高声道:“鲁为公国,齐为侯国。依周 050 治 鲁 礼,恭请齐侯降台迎迓—” 双方相持不下。 鲁定公看看台下陈列的齐军,战旗猎猎,威势压人,顿时心生怯 意,对孔子说:“要不然,我们先上去吧!” 孔子立刻制止,“君上,不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 言,非礼勿动!”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齐景公觉得有些尴尬,笑着说:“好 吧,好吧!齐国是盟主,寡人岂能怠慢贵客?!”说着便起坐,下 台阶迎接。 黎 不便再次拦阻,只好跟随齐景公一起下了台阶。 齐景公走到台下对鲁定公说:“鲁君远来,车驾劳顿了。”鲁定 公深拜回礼。孔子代为回答:“当年武王周公封齐鲁时,相约两国子 孙世世无相犯,永结盟好。齐鲁乃亲戚之国。鲁君此来愿与齐君携 手,重订兄弟之盟。” 齐景公点头微笑,表示赞同,与鲁定公携手拾级而上。齐相黎 和鲁大司寇孔子并肩登上坛台,齐国司礼官员,孔子弟子和使节从 后。子路、子贡按剑随护在鲁定公左右。 谒者推开宫殿的大门,粲然豪华的大殿展现在眼前,远比曲阜宫 室气派、华美。两位国君手牵手步入大殿,走至堂中对拜,分别步入 尊榻,再行对拜后,按齐为东道主,鲁为西宾坐定。孔子、黎 分别 在各自国君身侧就座。两方官员在阶下,子路、颜回等弟子和两国文 官分别列坐。列坐后,颜回奉上大雁向齐献礼,齐司礼官同样报以大 雁作为见面礼。 黎 代表东道主齐景公,以盟主的身份首先讲话,“齐鲁两国, 051 唇齿相依,世代友好,且历有姻亲。齐国国君今欣闻鲁国大治,兴国 安邦,不胜欢愉,特举办此次盟会,深表庆贺,并愿永结盟好。” 黎 讲完,两国相礼便开始引导国君正式举行仪式。 齐大夫黎 挥手示意,两位侍者各自端着盛有活雁和酒器的盘子 庄严肃穆地登上祭坛。一位侍者用牛耳尖刀直刺大雁颈部,并向两 杯酒中各滴了几滴鲜血,退于一旁?黎 双手捧起一杯血酒递与齐景 公,齐景公起身离座,向鲁定公双手举杯。孔子双手捧起另一杯血酒 递与鲁定公,鲁定公也起身接过酒杯,双手举杯还礼,二人肩并肩站 于一处,举起酒杯向天地各洒少许,然后一饮而尽,歃血为盟。 礼仪完毕,鲁定公高兴地说:“鲁国愿与齐国以礼相待,永息 干戈。” 黎 更是热情,“当然,当然,齐鲁虽然是异姓诸侯,毕竟是亲 戚之邦,下臣唯愿此次会盟以后,两国合体无间如同一国。” 孔子听后,心中不禁一悸。齐国早有吞并鲁国之意,齐国虽是太 公姜尚的封国,但与鲁国不同,鲁国乃是天子嫡亲封国。这“如同一 国”,实在是不合“礼”,便依礼坦言道:“黎大夫所言微妙!四海 之内,莫非王土,都是周天子所封,本为一体!只是鲁君与齐君,都 有为周天子各守其土之责!” 黎 又说道:“两君在上!卑臣还有一个提议:此次会盟之后, 即使两国不能合为一邦,也应结为同盟之邦,有互助之义务。如果齐 国与第三国发生战事,鲁国须以兵车五百乘加盟作战!” 齐景公兴奋地说:“嗯!好,好,好!此议不错。” 鲁定公为难地看着孔子。 孔子立刻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两君在上,微臣 052 治 鲁 也有一个提议。此次会盟之后,齐鲁既已结为盟邦,齐国过去占领了 不少鲁国土地,因此,微臣先请齐国归还三十年前齐军占领的郓、汶 阳、龟阴这汶上三田的鲁国故土。” 齐景公先是一愣,然后尴尬地举起酒杯,附和道:“是啊,是 啊!此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嘛!” 孔子马上持酒敬齐景公,“君侯,君子无戏言。言必信,行必果。” 鲁定公见势也顺阶而上,举杯对齐景公说:“啊……来来,干杯!” 齐景公更显尴尬,进退两难,只能连连点头,举杯回礼,“对! 对!是……是。” 黎 见第一回合孔丘已经明显占了上风,赶紧实施自己的既定计 划,他站起身来说道:“臣还有一个提议,今日两君相会,不能无舞 乐。夹谷乃莱夷荒野。司礼官,请本地莱酋登台,为鲁君献舞!” 司礼官随即答道:“诺!请莱酋献舞乐为鲁国君臣助兴——” 孔子、鲁定公等人一齐向大门口看去。一群山野之人袒胸露臂, 头戴牛首或狰狞面具,身披兽皮,手持盾牌、剑戟,奏起蛮乐,自二 层平台鼓噪而上。他们咿咿呀呀,狂欢乱舞,有的莱人在舞动中逐渐 逼近孔子和鲁定公,吓得鲁定公面如土灰、魂不附体,浑身颤抖…… 黎 见状,暗中把酒杯挑翻,以此为号。莱酋舞者会意,点起火 把,喷酒吹火,直逼鲁定公,手中的斧钺刀枪在鲁定公面前摇来晃 去。鲁定公不停地狼狈躲闪,引得齐人一阵狂笑。 孔子见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面向前护住鲁定公,一面示意子 路、子贡。子路、子贡会意,拔剑而起,“我们二人也愿献君子之剑 舞,为齐国君臣助兴!”不等回应,二人上前舞剑遮挡住莱夷人,在 舞动中一面机警地护卫鲁定公和孔子,一面暗暗瞄着黎 和齐景公。 053 突然,领舞的莱酋出刀砍向鲁定公。子路即刻迎上,用剑挡住莱 酋之刀,两人格斗在一起,子路一剑将莱酋刺倒,莱人大乱。子贡大 步流星冲向齐景公,一剑直抵咽喉。 孔子怒目圆睁,大步走到齐景公和黎 面前大声喝道:“黎大 夫,两国君主盟会,谁人安排这班野人行此蛮野之舞,请问成何体 统?!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景公看到子贡执剑瞄在自己身旁,也害怕起来,一拍几案,斥 道:“确实不成体统,都快给我滚下去!”莱酋舞者纷纷退下。 孔子愤然道:“齐乃泱泱大国,竟然如此失礼,臣窃为齐侯耻 之!”齐景公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 黎 闻言大怒,“孔丘,我看你们君臣今日是不想回去了! 看!”说着向坛下举起了令麾。 齐战车见麾而动,从盟台两旁倾泻而出,迅速向鲁国的五十辆战车围 了过来。公山狃眼见战车被围,大惊失色,连声喊道:“糟了!糟了!” 孔子快步走上前,从台上往台下看去,齐战车转眼间已全部占领 了夹谷,鲁国仅有的五十乘战车也已被齐兵团团围住。 颜回怀抱令麾看着孔子。孔子向颜回使了一个眼色,颜回见势也 举起了令麾。台下的冉求向天空射出了早已备好的狼烟响箭…… 这时的鲁定公已经面无血色,四肢冰凉。 孔子走到齐景公面前,对齐景公揖手,“君侯在上,此次我鲁国 君上应约前来盟会,是为了和平而来,所以只带来五十乘战车。但鲁 君为戒护盟地平安,在前方山林下也备有千乘兵车随护,是否有必要 召他们驰到台下竞技一骋?”孔子挥手向后一指,“你们看!” 齐景公、黎 随着孔子手指的方向,向山林看去,他们惊讶地看 054 治 鲁 到山林后尘土飞扬,车影驰动,战旗飘舞,山谷中远远传来士兵震天 的吼杀之声。 宫殿大门处,齐景公面露恐惧,对黎 怒目而视,高声喝道: “黎大夫,难道你想让这峡谷成为厮杀的战场吗?!” 孔子揖拜,“君侯,兵临盟台,何以称为兄弟?作为盟主如此对 待盟友,将来还有哪个诸侯敢相信齐国呢?” 齐景公显得有些慌乱,怒斥黎 ,“还不快快命他们退下去!” 黎 沮丧地、无可奈何地举起退兵绿旗。齐军见旗收阵,解开对 鲁军车的重重包围,兵车纷纷撤退。 一阵尘土飞扬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齐景公起身,执杯走向鲁定公,“敬请鲁君恕我下臣违命之罪!” 鲁定公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的荣耀!转过身来,对齐景公一揖, “愿齐鲁两国永结盟好。” 夕阳西下。 子羔、漆思弓、曾点、公西赤、公伯寮以及孔门众弟子都如土人 一般,一边扛着树枝和棍子,一边赶着尾巴上捆着大把树枝的五百头 牛涌出树林。一行人蓬头垢面,齐声高唱着走出了峡谷外的森林。 子羔心悦诚服地说:“夫子这回真是出了个奇招!” “是呀,是呀,兵以正合,以奇胜。夫子可就是这么讲的啊!” 曾点高兴地边走边说。 公西赤兴奋地大声喊着:“快走啊!回去喝酒啦!” 众弟子在落日余晖中地谈笑而归…… 十一 夏日午后的卫国宫苑外,清澈的小溪倒映着白云,一片鸟语花 香。后山的一棵大槐树上,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倚靠在枝条上看书, 时而摘下一朵槐花放进嘴里,时而目望远方。 此时风轻云淡,她的身后是蓝天白云下的草场,映衬得她越发 清丽脱俗。书简中的文字世界令她心驰神往,她的思绪也一起飘向 了远方…… 忽然,远处传来宫婢的叫喊声:“君夫人—君夫人—”她仿 佛从梦中被唤醒一般,不慌不忙地拨开散落在身上的浓密槐花,如水 的明眸望向小溪对面的草场。 只见几个宫婢在溪边草场上一边跑,一边冲入密林大喊:“君 夫人!” 迎面一位骑马放牧的军士正怡然自得地向她们走来,“怎么?君 夫人又不见了?” 宫婢焦急地禀告:“是呀,大人,太子闯进了寝宫,又和君上争 执起来了,夫人她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看见了吗?” “没有,君夫人没来我这边啊!” 几个宫婢寻了半天也没见人影,便又匆匆到其他地方寻找去了。 056 治 鲁 女子见宫婢离去,抓着树枝,麻利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她就是那 些宫婢口中的卫国君夫人—南子。 身为一国之君的夫人,南子常常躲开宫婢,享受一个人的自在。 她赤足向远处跑去,脚踝上戴着的那串雅致的小饰,碰撞出清脆的丁 零声。南子提着裙子,光着腿脚涉水跑过了小溪,穿过碧绿的牧马 场,她自由奔放的身影轻盈的掠过广阔的草场。 南子跑向远处宫殿后门的马厩栅栏门前,翻身跳了过去,穿过被 洗刷、梳理完好的马群,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华丽的后宫门前。 卫国宫苑的寝宫,七十岁的卫灵公穿着便服,老态龙钟地坐在 榻上,本来美美的午觉,却被太子蒯聩(kuaJ kuK)喋喋不休的纠 缠给打扰了。 太子蒯聩不停地抱怨着:“君父,岂能这样糊涂呢?总是要‘看 南子怎么说,看南子怎么说……’您是一国之君,作个决定嘛!” 卫灵公目光游移,没有回应,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太子蒯聩加重了语气说:“君父,让我摄政吧!三年之内,我保 证能让卫国称霸中原!” 卫灵公敷衍地摇摇手,“啊,我刚才没睡好,还迷迷糊糊的,晚 一点再谈吧。”说着又准备躺下了。 太子蒯聩惋叹道:“唉!君父啊!我快四十岁了,做太子都做了 二十年了!您已经如此苍老,卫国也是暮气沉沉,难道您还舍不得撒 手?难道您想做对不起祖宗的罪人?鲁国的孔丘有一句名言:‘唯女 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国事,怎么能让女人插嘴,由一个女人来操 持?这岂不是……” 057 太子话里话外直指南子,卫灵公已是不悦,正想转身教训太子, 却看见南子回来了,立刻转怒为喜,笑脸相迎,“哈哈,哈哈哈…… 夫人,回来了?” 南子在门口伫立,盛装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人,宫服华丽、妆饰辉 煌,举止雍容华贵。 太子对她倨傲地施礼。 南子脸色一沉,抢先说:“跪下。” 太子愣了,看看父亲卫灵公。 南子目光犀利地瞪着他,说道:“你竟敢擅闯君父寝宫,按罪应 当砍掉你的双脚,还不跪下?” 太子委屈地跪下,“我有要事要与君父商谈……” 南子转过身来,轻声细语地对卫灵公说:“君上,太子有何要 事,这样唐突求见呢?” 太子赶忙说:“鲁国的公山狃托人带话……” 南子厉声呵斥道:“不是问你。”温柔地看着老君。 卫灵公说:“噢,就是鲁国季氏家宰公山狃不知何故,想投靠我 们卫国,差人来探探口风。” “哦?莫非我们卫国就是个收破烂的?”南子不屑地反问道。 “唉……所以,我才没有答应嘛!” 太子不服气地辩解道:“公山狃准备来投,以报效我卫国,为什 么我们不肯收留他?” 南子昂着头,走到太子面前,“收留公山狃,对卫国的将来不会 有好处。公山狃侍奉鲁国季氏多年,季平子待他不薄,给了他费邑不 说,还免了他多年的税赋。如今他竟然私下结交异邦,背叛旧主,如 058 治 鲁 此反复小人,谁敢用他?” 太子得意地答道:“我已经和他谈好条件,完全可以驾驭他!” “你先驾驭好自己再说吧。”南子瞪了太子一眼,继续说道: “鲁卫两国一向相依相存,如果我们收留公山狃,不就得罪鲁国了 吗?你有没有想过,西有强大的晋国,南有称王的楚国,我们处于四 战之地,失去友邦孤立无援了,该怎么办呢?” 太子哑口无言。 南子冷冷地说:“出去!” 卫灵公倒抽了一口冷气:“下一次可别再……” 南子咄咄逼人地喝道:“再有下一次,你就不是太子了。” 太子紧盯着南子,心里暗暗思忖,“哼!我早晚得除了你!”他 悻悻然深拜,起身退出。 卫灵公失望地摇摇头,“唉!太子连这层利害关系都看不透,寡 人怎么能放心让他摄政呢?” 南子沉思了一下,转换话题说:“把孔子请来吧,让他辅教诸 位公子,卫国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君上,写份国书,礼聘孔子 吧!” “那孔子肯来吗?” 南子站起来走到窗帘处,凝视自语:“孔子一直怀才不遇,在鲁 国受到‘三桓’制约,也是障碍重重。这聘书表示我们重视他。他来 最好,不来,鲁国也会重用他,鲁国强大,可以制衡齐、晋,对我们 卫国也不坏!” 南子语气平和,但她那急切的眼神流露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倾慕。 十二 鲁国宫门前的立鼓,被宫人擂得响声震天。 鲁定公坐于大殿之上,颇为自豪地对满朝文武官员说:“这次夹 谷会盟,孔丘不费一兵一卒便争讨回失陷多年的汶上三田。寡人提议 在龟阴之田兴建一座新城,就赐名为‘谢城’吧,以志鲁人永远记住 孔丘,感谢他在此次会盟中为鲁国立下的不朽功勋。” “三桓”面面相觑,未置可否。 鲁定公又差人将卫国国书送至季孙斯面前。 “这是什么?”季孙斯没有看国书,目光直逼鲁定公。 “卫国和齐国都送来了国书,如果我们再不重用孔丘,别人就要 用他啦!只是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啊?”鲁定公不无担忧地说道。 季孙斯未作反应。叔孙武拦下国书,看后怒骂起来:“这个庶子 孔丘!”骂罢,将国书顺手丢到一边,直盯着鲁定公,“君上,你在 一年之内把他由一介布衣,先提拔为中都大夫,再提拔为大司寇,居 然位列鲁国上卿。现在还要重用,君上还打算把他抬上天吗?” 鲁定公大为尴尬,连忙赔笑,走下台去说:“此次齐鲁会盟,孔丘收复 失地,扬我国威,一洗三代以来齐人欺我、侮我之耻,举国上下无不传颂, 孔丘虽出身庶子,但很有一套以礼治国的施政理想……” 060 治 鲁 季孙斯不等鲁定公把话讲完,便发话道:“好吧!好吧!先父是 国相、大司徒、大司寇。先父去世后,大司寇已经让孔丘做了。那鄙 人就再把这个国相,也让他代理代理吧!如果他真做得好,他日奏报 洛阳天子予以正式承认。目前,我只留大司徒一职吧!” 鲁定公喜上眉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大司徒能够如此让 贤,乃鲁国万民之幸啊!当此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 不仅孔丘,其一班弟子中,也大有可用之才。只是不知你们两位爱卿 尊意如何?” 孟氏悻悻地点点头,叔孙武“哼”了一声,生气地别过脸去。 公元前498年,鲁定公十二年,孔子出任鲁国代理国相。 夏夜的孔子学舍,夜灯下,孔妻调着黑漆说:“仲尼,这是我为 你新调制的黑漆,绝对不怕水的,你试试……” “嗯!不错。”说完孔子又埋头撰写公文,案上摆放着一张卷轴 舆图,上面分布了三家封邑郈、费、成的所在位置。这几天,孔子一 直在考虑该如何逐步实行他那套仁政的主张,就鲁国而言,首要的任 务就是要尽快改变定公虚位、三卿擅权、家臣跋扈的混乱局面。 公伯寮困倦地端水过来,看到孔子已书写完毕,正着衣准备入 朝,问道:“夫子,都这么晚了,还要入朝啊?” 孔子随声应承着:“嗯……有急事,让他们备车。” 公伯寮张口打着哈欠,懒懒地走出门去。孔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无奈地摇摇头,便起身穿着朝服走到学舍门外。等了片刻,马车还没 有到,便步行朝前走去。走出一程,马车才远远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061 孔子来到鲁国大殿,屈身拜行完整的周礼。谒者高唱着:“代国 相孔丘见国君—” 鲁定公正了正身子,眯着眼睛看孔子手上高举奏呈,碎步而来, 问道:“孔丘,你深夜闯宫,有什么急事吗?” 孔子奏道:“君上,下臣得到密报,费邑宰公山狃、郈邑司马侯 凡近日与蛰伏在边境阳关的阳虎密通往来,可能是在策划叛变,要将 郈邑、费邑献给齐国。” “啊?”鲁定公听到密报,顿时困意全无,诧异地问道:“郈邑是叔 孙家采邑,费邑是季孙家采邑。季孙大夫、叔孙大夫可知此事吗?” “他们目前还不知此事。我的弟子驷赤在郈邑做工正,他派人星 夜来报的。” 鲁定公为难地说:“那,这可怎么办呢?这都是‘三桓’的采 邑,寡人早就管不了了。” “下臣有一策,只是必须得到君上的授权。” “孔丘,你要什么授权,只要有利于国家,你就放手去做吧!” “明日朝会,下臣要提出‘堕(huU)三都’之议。” “‘堕三都’!什么叫‘堕三都’?”鲁定公不解地问道。 “我周朝开国时订有礼制,诸侯贵卿的采邑所建城墙不能高过八尺, 就是为了防止邑宰日后拥城自大。但是近几十年来,随着三卿势力不断扩 张,城墙也越修越高。因此,下臣提议削掉这三邑的高城。” 鲁定公先是一怔,随后面露难色地说:“兹事体大!这可是剂猛 药呢!只怕三卿不同意啊!” “下臣认为,依照目前的时势,他们会同意的!” “你有胜算吗?万一失败,鲁国可要惹出大乱啊!”鲁定公甚 062 治 鲁 是担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臣来时占卜,得卦,象辞‘群龙无首’。 群龙无首,变卦则是上吉。要强公室,就必须抑大夫、贬家臣,让他 们群龙无首。” 鲁定公准奏了。尽管他还不能十分理解“堕三都”的意义所在, 孔子也没有将始末原委全部挑明,但鲁定公认定,孔子的任何主张, 都不会损害公室的利益。 孔子驾车回到学舍,看到公伯寮如猪一般睡倒在一旁,呼噜打得 山响,旁边散落着一地的酒具。 见孔子回来,子路赶忙踢踢他,“嗨!快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 公伯寮迷迷糊糊地说:“别闹了,夫子又不在家!”接着又酣睡 过去。 孔子摆摆手,“由他睡去吧!” 颜回给孔子递上一条洗脸巾,看着孔子疲惫的神色,关切地问 道:“夫子与国君谈了一整夜,一会儿还要入朝朝会,太累了吧?” 孔子一边擦脸,一边神情严肃地说:“要拆除三家城墙,非得周 密策划不可。” 颜回听说要拆除三家城墙,焦虑不安地问:“夫子,您刚上任代 理国相,就下令拆除城墙,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会不会激使三城 反叛,变生不测啊?” “势在必行,早晚也是要破的。”孔子坚定地说。 冉求在一边搭腔:“夫子,我也觉得这样做太过冒险了。” 孔子看到弟子们都在为“堕三都”之议而担心,闭目凝神,沉思 了片刻,严肃地说:“弟子们,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我们 063 现在要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眼前的成败……” 颜回领悟了孔子的意思,担忧之心一扫而光,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睡在一旁的公伯寮恍惚间听到要拆除三家的城墙,瞬间酒醒了, 但不敢吱声,只是眯着眼睛装睡,仔细地窃听着。公伯寮头靠在几 上,脑后便是那宗写有“堕三都”计划的竹简,心里正在盘算着该如 何把这宗竹简交到季孙斯的手上。 季氏府邸,叔孙武正和季孙斯议事。 叔孙武在大堂内踱来踱去,“你怎么能视而不见呢!孔丘到底要干 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削弱我们三家之权,加强鲁定公的势力!我 们可要有所防范啊!……不然他一旦做大,我们可就悔之无地了!” 季孙斯不置可否。 这时,季孙肥带着公伯寮走了进来,公伯寮一进门便将一份竹简 递了上去。季孙斯接过竹简看完后递给叔孙武,叔孙武读后,把竹简 狠狠地摔到地上,大怒道:“你看,你看,说来就来了吧?好狠呢! 堕三都!孔丘竟然要削夺我们三家的采邑封地!拆城墙,这可是要挖 咱们的老根呢!” 季孙斯招招手,示意仆役过来把公伯寮带下去,并吩咐要好酒好肉 地招待他这位小侄。公伯寮千恩万谢,笑嘻嘻地跟着仆役走出了房门。 季孙斯回过头来对叔孙武说:“你说我们三家的封地?我问你, 我们还有封地吗?除了孟家的成邑现在还姓孟,你叔家的封地姓叔, 还是姓侯?费邑城还是我的吗?公山狃已经有多年不曾缴纳田赋了, 前天我派公差去催,他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将催赋的公差给杀了,这 一刀明摆着是砍在我的脖颈上的。他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一直 064 治 鲁 就有铲除公山狃之意,无奈费邑兵强马壮、坚如磐石,实在是无能为 力。他孔丘要拆?好啊!那是在帮我们把封地收回来啊!” 叔孙武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又想起现在统管自家封邑的侯凡虽然只 是马正出身的庶子,但仗着自己身高力大,射艺超群,素为郈人所畏服,又 野心勃勃,一心总想着要挟持自己,控制“三桓”,总揽鲁国大权。想到这 里,叔孙武迫不及待地问:“那季伯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呢?” 季孙斯冷笑道:“老聃有教:‘将欲取 之,必先予之。’支持孔丘, ‘堕三都’!” 十三 季孙斯、鲁定公和孔子登武子台观望,台上立着一面巨大的战 鼓,后面是一片平地直通后山,可以停车。 季孙斯颇为得意地说:“国都中以我家这座台为最高。这座武子 台是我的曾祖父季武子,为了阅兵借山势而造,明碉暗堡,地道相 连,武备精良,进可攻,退可守。你们看,从这里俯瞰,君上的宫城 也就在脚下。” 孔子听了,捋着胡须,点头说道:“曲阜城墙年久失修,护城河 也堵塞已久。一旦遇到战事,这座台就会有用武之地了……” 一日午后,鲁宫议事堂内正在举行斗鸡宴会。 两只鸡斗得正凶,其中一只鸡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对方,脚 还没有站稳,突然趁对方不备,张开翅膀抖动着全身的羽毛一跃向对 方扑去,狠狠咬住另一只鸡的鸡冠,不肯松口,引得满堂喝彩。 鲁定公拿着酒杯,高声叫喊着:“斗!斗!……使劲咬!使劲咬!……哈 哈,寡人要赢啦!” 忽 见 有 兵 士 踏 水 而 过 。 紧 接 着 , 传 来 高 颂 之 声 , “ 郈 邑 急 报— ”军报士兵穿廊急跑而来。闻声,正凭栏而坐的孔子、季孙 066 治 鲁 斯、孟孙何忌、鲁定公都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 军报将报简呈送给季孙斯,季孙斯拿起军报,迟疑了片刻又放下 了,示意军报将报简传给孔子。 军报赶 忙在孔子身边 跪下,孔子接 过报简,看后对鲁定公说:“ 君 上,叔孙武、冉求率甲士已到达郈邑。郈邑工正驷赤在接到君上堕城诏 令后,即率邑人把邑宰侯凡逐出郈邑!‘堕三都’的第一座城,只等一声 令下,即可全数拆除。” 鲁定公听后立即起身道:“好!成功了!这般突袭,打他个措手 不及!” 季孙斯也举起杯说:“鄙人祝贺代国相施政马到成功,干杯!今 天,咱们要喝个一醉方休!” 孔子却面色凝重地说:“且慢!事情还没有完,侯凡这么一跑, 必有后患。” “国相,那就快让叔孙武、冉求拆城吧,防止叛贼卷土重来!” 孟孙何忌在一边说道。 这时,有侍者传报,子路在门外求见孔子。孔子起身,向在座深 揖一礼,“君上,臣去看看就来。” 孟孙何忌望着季孙斯说:“不知去拆费邑的仲由那边是否也能如 此顺利?你那费邑可不是郈邑。你先世几代把那城墙也修得太高太结 实了,这下可好,只怕成全了公山狃。那城池高大,不是一时半会儿 能攻得去的啊……” 话音未落,孔子走进议事堂,匆匆跪礼,“君上,各位大人!仲 由来报,侯凡已逃往费邑,很可能与公山狃联手作乱。微臣要立即部 署防御,请准微臣先辞一步!”

>孔子

孔子
作者: 胡玫
isbn: 7101067484
书名: 孔子
页数: 223
定价: 20.00元
出版社: 中华书局
装帧: 16开 平装
出版年: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