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岛眷村》试读:眷村走透透

文 李俊贤 近年来,眷村被大举拆除或迁建,形成眷村文化的“危机”与“转机”。不论村里村外,愈来愈多关心文化发展的朋友集结成一股力量,以实际的行动来保存眷村文化,不让“眷村”在台湾多元的文化光谱上缺席。“文化”往往要遭逢某种生死存亡临界点才会产生自觉,或是得到异文化眼神的关爱青睐时,方从隐身的角落慢慢浮现出来。 李俊贤,祖籍广西、台湾生长。世新大学图文传播研究所摄影组硕专班。自由影像及文字工作者、眷村影像纪录创作人。文建会2009《眷村的前世今生》作者之一,台北2009听障奥运大会摄影,参与金门“国家公园”2009古厝民宿委托拍摄案。曾参与“消失进行式--台湾眷村照相簿”、“眷村开门”、“空城记忆”等多项摄影展览。 什么是台湾眷村文化?眷村文化就呈现在眷村的餐桌上、窄巷间、广场里,还有居民的言谈举止、价值观。眷村在台湾的“食、衣、住、行、育、乐”等生活点滴,累积一甲子后,逐渐描绘架构出眷村人特有的文化轮廓,在捉襟见肘的眷村里,发展出一套“懂吃穿”的生活哲学。尽管不同军种和地区的眷村样貌互有异同,但对大部分军人和眷属而言,“穷则变、变则通”的克难本质、忠心耿耿的爱国精神、“邻居犹如亲人”的紧密邻里关系,无疑是所有眷村的共同基调。 吃在眷村 台湾的眷村味,集合了大陆各省的美食地图。麻辣够味的辣子鸡丁、外酥内脆的烧饼油条、扎实带劲的山东馒头、酸劲十足的东北酸菜白肉火锅、肥而不腻的东坡肉,当然还有红烧、清炖两相宜的牛肉面,以及饺子、麻辣锅、包子、甜酒酿等不一而足。这些台湾常见的口味,其实大都来自于1949年前后的大陆移民。也许当初只是聊慰思乡之情,或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没料到却创造出精彩丰富的现代台湾饮食。而眷村,正是大陆移民中最具代表性的群居聚落。眷村也就成为大江南北家乡菜的交流集散中心,“南米北面”是饮食的大原则。接下来年轻军人到了适婚年龄,于是在台湾就近嫁娶,让闽南、客家、原住民等的台湾饮食,纷纷加入眷村菜这个大家庭。 以隶属空军的三重市三重一村、台中清水信义新村和银联二村为例,部队迁移到台湾之前,曾长期驻扎四川、贵州一带,来到台湾之后,他们还是吃着麻辣的四川菜,操着四川口音说话,即便他们并不都是四川人,却将口音与川菜都移植了过来。而居民以云南人为主、来自滇缅边境的桃园县忠贞新村,米干、米线是他们的主食,其饮食特色影响了附近平镇、中坜地区,在龙冈圆环一带形成云南美食的大本营。大薄片、豌豆粉、椒麻鸡等正宗云贵小吃,这里全部都可以吃到。 在经济条件不佳、物资匮乏的年代,克难的精神也反映在美食上,家家户户的妈妈们,都练就了就地取材、随机应变的好功夫,这一餐的剩菜剩饭,再稍作加工,又可以饱餐下一顿。眷村的人情味浓厚,与邻居“分享”家里的私房菜,更是所有眷村的生活常态。而村子口常见的面摊或烧饼油条豆浆店,更是眷村人乡愁的一部分。 农历过年该是眷村最精彩的饮食舞台,过年前各家院子开始吊挂广东香肠、湖南腊肉、南京板鸭、金华火腿、猪肝、猪头肉等,种类繁多,各有风味。偶尔出现的冬天阳光,蒸晒出肉品的油脂滴地,腊味随风四溢,年味浓得化不开。年节里,酒也是重要角色,做腊味少不了金门高粱,年夜饭餐桌上更是不能没有它。其他像是马祖老酒、绍兴、红露等也都轮番上阵。许多眷户的客厅都有一面嵌着木头层架的墙,那里就是这些酒展示待命的地方,特别是金门酒厂特殊造型的纪念酒,肯定是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穿在眷村 每个眷村总会发现几个木板小招牌,上头排列着油漆手写字体“修改衣服”、“修改军服”。手巧的眷村妈妈靠着裁缝的手艺,帮客人换拉链、修改裤长、腰身,因为物资缺乏,大家可舍不得轻易丢弃衣物。部队里淘汰的旧军服变成居家服,孩子的衣服则是手足之间一个传一个,妹妹接收姐姐的,弟弟捡哥哥的,要是破了,加上补丁又可以再穿几年。 美援物资也是不少人的衣着来源,“净重五十公斤”的面粉袋内裤,如今早已成为怀想当年的经典笑料。教堂的外国神父提供美国百姓捐赠的旧衣,也陪伴着许多人度过春夏秋冬。一般而言,军人的穿要简单多了,大部分军人都是穿着军服拍结婚纪念照和宴客,休假外出时,也会穿着军服和家人出游。除了省事又拉风之外,坐车、看电影、或是逛动物园,还有军人优待票可买。 严格的外省教育 大部分眷村第二代都在台湾出生。从会说话或识字开始,大陆老家的地址就成为眷村子弟必背的功课,即便有口无心,倒也滚瓜烂熟。也许近在福建、江浙,也许远达内蒙古、东北,当时谁也不知道,背这些地址到底有没有用,亲自踏上父母亲故乡的那一天到底会不会来。但逢年过节时,遥祭大陆列祖列宗的固定仪式绝不能免。晚辈双手拄香在胸前,似懂非懂地听着长辈们操着家乡话喃喃自语。对下一代是家庭教育,对长辈则是刻骨乡愁的自我疗愈。 直到1987年开放大陆探亲,眷村长辈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唯有两鬓飞雪。生离死别几十年,他们大多期待子孙能够一起返乡,见见烽火下残存的亲人,细诉故乡泥土上的童年踪迹。 经年累月因公在外的军人爸爸,大都扮演不擅言词但异常严厉的角色,妈妈则要以外柔内刚的方式身兼父职。木棍、皮带、藤条有可能是各家不约而同的家法,不挨几顿印象深刻的揍,成长路上好像就太平淡了些。由于同村的军人父亲多任职同一单位,放假在家时间大致相同,眷村妈妈们怀孕生产的时间也都相去不远。所以邻居孩子同一年龄、同一班级的几率颇高。 为了方便大批眷村子弟就学,军方陆续成立军人子弟学校。现在的台北市怀生国小、桃园县陈康国小、新竹市载熙国小、台中市省三国小、台中县汝鎏国小、云林县拯民国小等早期都叫空军子弟小学。1967年左右,军方转交地方政府纳入正式教育体系,各校并改以空军英雄的名字作为校名。桃园县杨梅镇埔心地区因为聚集了七八个眷村,地方政府于是成立四维国小以满足学龄儿童的需求,虽然这所小学名义上并不是军人子弟学校,也有少数闽客籍学生,但实际上也相去不远。四维国小的校徽以梅花为底,交错着毛笔和步枪,文武合一的意义与眷村特质颇为契合。 也许在父执辈军人身份的耳濡目染下;也许父亲壮志未酬,所以希望子女克绍箕裘;也许因为父亲在军中有良好发展,官运亨通的他想庇荫子孙;也许受到同辈邻居同学陆续就读军校的气氛影响;也许受制于家无田地财产和社会关系的劣势,“职业军人”成为许多眷村第二代的选择。投身军旅多年的父亲们,对于子女就读军校的态度有两极化现象:有些孩子不爱念书或冥顽不灵,家长强力主导他们念军校,期待严格的军事化教育能重塑性格与人格;但也有些父母坚决反对子女步上后尘,希望他们好好念书,能开创不一样的人生。或许因为戏曲是眷村人的重要精神寄托之一,有不少眷村子弟被送进隶属军方的陆光剧校、海光剧校、复兴剧校、左营豫剧队等,学习“长枪、短打、身段、唱腔”,以及剧情里的忠孝节义,寻找自己“生、旦、净、末、丑”的人生位置。 经历几十年光阴,一般军人家庭的经济状况从拮据到过得去,外省长辈常灌输下一代的观念就是:“读书是唯一翻身的机会,家里没能帮什么,只有靠你自己了!”在六七十年代,一句顺口溜“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清楚点出年轻学子努力的人生目标。这股风潮眷村子弟也没错过,就算念的不是台大,争取到美国留学的意志一样强烈。要留学,没钱哪里动得了!家里头一点黄金首饰能卖的就卖,可以抵押的就抵押,再不然父母就拉下老脸向人借钱,只要能把孩子送出去,哪怕是倾家荡产都愿意。 玩在眷村 在电视还没发明的年代,眷村娱乐似乎有许多的可能性。最简单的消遣莫过于大树下摆起龙门阵,拼凑几张半退休椅子,聊天南地北、发陈年牢骚。眷村的广场可说是个多功能空间,立两座篮球架,白天就是个篮球场;晚上倦鸟归巢,则成了偌大停车场,停放了部队交通车以及后来日渐增加的私家轿车;若在场中央拉起白布幕,不折不扣的露天蚊子电影院迅速完成,观众们自备座椅,准备迎接随剧情起伏的喜怒哀乐。演员李立群曾在《这一夜,谁来说相声》里,描绘出眷村电影布幕不时随风飘动、电影影像随之扭曲变形的生动模样。 “魏龙豪、吴兆南上台一鞠躬!”这句开场白相信眷村人大都耳熟能详。相声大师在段子里抑扬顿挫、说学逗唱,不断抖包袱、添笑料,听众凑着收音机边上竖直耳朵,即使不是每个段子都那么好笑,依然跟着如浪潮般一波波的罐头笑声“穷”开心。也许因为珍惜,因为单纯,所以很简单就得到快乐。神奇的收音机也为大家送来京韵大鼓、数来宝、铁板快书等各种曲艺,还有扣人心弦的广播剧、国台语老歌和京剧。特别是京剧“西皮、二黄”的高亢悠扬、锣鼓钹铙节奏的清脆有力、票友断续清唱着似懂非懂的京剧唱腔,流泻交织在鸡犬相闻的巷子里,彻头彻尾营造出最对味儿的眷村氛围。 评价两极的“麻将”,讨厌的人总把它和嗜赌如命、品行不佳联想在一起;喜欢的人奉它为锻炼脑力的“国粹”,经常高举“预防老人痴呆症”的医生说法为麻将去污名化。即便如此,麻将仍是眷村里的普遍运动,牌友之间常戏称自己是在桌上干游的游泳健将。热中此道者,客厅里大人开大桌、小孩开小桌也不足为奇。麻将洗牌或出牌时声音响亮,把可以消音的羊毛军毯往桌上一铺,多少能减少邻居对麻将噪音的不悦抱怨,避免他们密报宪兵队来抓赌。早年,眷村可是宪兵队的管区,一般警察还无法进来巡逻呢! 眷村空间大不同 “生命会自己找出路”。其实房子如同生命力强韧的植物一样,有时像石缝中冒出的卑微小草,在夹缝中求生存;有时又像气势如山的大树,延伸根茎枝叶,向外开疆辟土。不论哪一种形式的眷村,历经眷户人口结构的变化、人口增加后的空间需求扩张,原本统一规格的眷舍外观,或平行或垂直发展,呈现不规则变化的轮廓。 眷村的建筑型态从最早接收日本人撤台后遗留的“日式宿舍”、到蒋夫人与“妇联会”筹建的大批连栋鱼骨式“克难黑瓦平房”、四或五层楼公寓式的“职务官舍”,以及更新老旧眷舍的十余层楼大型小区式的“××新城”。从“新村”到“新城”,见证了几十年的眷村演变历程。 眷村兴建的地理位置大都与原属部队有地缘关系,比如靠近海岸防线的可能属于“要塞司令部”、“警备总部”;机场附近的村子,不外乎安置飞行员、机场维修人员;军港附近则是大批海军眷村,如左营明德新村、建业新村;湖口装甲兵基地附近的装甲新村;前空军防炮部司令部附近的台北县“三重一村”、“三重二村”;龙潭陆军特种作战部队附近的杨梅“五守新村”等。 众多眷村的命名其实有某些规则可循,依照军种别最容易分辨的如:陆军的“陆光三村”;海军的“海光一村”;空军的“大鹏新村”、“凌云五村”、“蓝天新村”、“空军十一村”;宪兵的“宪光六村”;联勤的“飞驼二村”、“明驼新村”、“四四南村”( 四四兵工厂) 等。“ 妇联会” 筹建的“ 妇联四村”、“慈恩”、“慈安”、“慈仁”、“慈光”、“慈晖”等。依据单位特性而取的村名有:联勤财务单位的“四知七村”(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期许经手人员的清白操守)。根据经费募款来源命名的有:“影剧”、“果贸”、“台贸”、“贸商”、“贸易”、“果协”、“商协”、“工协”、“侨爱”(向海外华侨募款)等。 在诸多眷村中,“黑瓦、竹筋、泥壁、红砖墙、窄巷”的克难平房数量最大,也成为许多人印象里的眷村典型和象征。早期眷舍前后尚有空地,居民以竹篱笆划分各自势力范围,扩张小眷舍之外的使用面积。可能因为以眷村为主题的电影《竹篱笆外的春天》公开上映并广为人知,“竹篱笆”遂又成为眷村的另一代名词。 不论阶级高低,眷户多少都有庭院或空地,特别是巷子头尾两端的住户,更有可供扩张的腹地。 除了增建房间外,早年有人会种些蔬菜为自己加菜,也有人莳花弄草、怡情养性一番。常见的有葡萄、番石榴、木瓜,一兼二顾赏树又采果;花色艳丽的有刺九重葛美观又可作为防盗绿篱;清新不俗的桂花、狂放浓郁的夜来香、隐约淡雅的百里香、花形优美的缅栀花,为眷村增添屡屡飘香的嗅觉记忆,长大离家后,只要一闻到这些熟悉的味道,过往的片刻记忆无不顿时唤起。 其实面对眷村拆迁,眷户的心情是矛盾复杂的。一方面,朋友邻居是老的好,居住几十年的熟悉环境、亲手栽种的花木都令人舍不得;另一方面,捱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既残且破,修不好的漏水叫人困扰不已。每逢台风地震,结构安全性也堪虑。从“新村”走到“新城”,空间从“平面横向”转为“立体垂直”,眷舍原本“各有特色”变成“整齐划一”;住户从“单一军人背景”,产权移转后扩大为“士农工商不拘”。 不论硬件环境、生活圈、朋友交际网络等,无不天差地别。重新适应这些巨大变化,对老人家而言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神。如何整理彰显老眷村文史足迹,以及重新凝聚新旧住户共同的小区意识,应该是“新城”当下首要面对的课题。 经过光阴磨合后,眷村融合成一个大家庭。近年来,迟暮之年丧偶的“老芋仔”再婚,来自东南亚与大陆的配偶进入新眷村,如今,这个融合创新过程仍不断进行。眷村题材也经由文学、电影、相声、戏剧等不同媒介,汲取大时代小人物坚韧的生命历程,淬炼成触动心弦的艺术形式。丰俭由人的眷村味由村子里延伸到村子外餐厅,建立起味觉记忆滩头堡,继续征服大众口舌,开辟饮食疆土。还有建立眷村博物馆、设置眷村文化园区、眷村房舍住户维持现状的活保存,都是维护、延续眷村文化的多元可能。 回首两岸炮声隆隆、硝烟袅绕的动荡年代,身为军人的父执辈们必须背井离乡,枪子儿里来,炮火里去。而作为军人后盾角色的眷属,唯有咬紧牙关、独立坚强地撑起男主人经常性缺席的家。眷村自然形成一股温暖的安定力量,安定前线后方的将士,也安定社会浮动忐忑的人心。大家庭里或许有争吵、打骂、意见不合,住在村里时也许会嫌房舍老旧狭小,但当离开村子,一股向心力却若隐若现凝聚连系着。不论走到哪里、不论眷村拆除与否,眷村早已变成眷村人永远的心灵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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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岛眷村
作者: 张嫱 主编
副标题: 一群临时的过客永远的家
isbn: 7300115837
书名: 宝岛眷村
页数: 213
定价: 38.00元
出版社: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0年1月
装帧: 平装
出品方: 天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