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忧伤》试读：孤单

一 和别人一起走路，我常常被人家撇在后面。 我大概是被路边的一棵柿子树吸引了，每一次路过，我都会深情地看那树几眼，仿佛想要它知道我的心事。我想告诉那树：有一天我会来偷柿子了，我希望它能知会我的意图，主动给我一个又熟又甜的。 可是，我很快就受到大家的嘲笑，因为我偷来的那个柿子还没有长熟。我在那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里写到了这件事：我很奇怪那个柿子，明明我和那树商量好了，我要一个甜柿子，可是摘下来却是涩的。 那篇作文被一个女孩子看到了，她对同桌的女孩说了，那个女孩又对她后面的男生说了，那个男生又对旁边的二蛋说了，这家伙，是个孬种。他欺负我，编我的故事，说我偷柿子给女孩子吃，结果不甜。说完后，他还哈哈笑，流着口水，十分难看。 那个年龄的我，并不懂感情的，理直气壮地和那个女孩子一起找到二蛋，结果那天放学，我被二蛋打哭了。大约哭得真切，十分不体面，女孩子陪着我回家，一边替我拿书包，一边在前面做鬼脸给我看。 一直到多年以后，我对那个女孩子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天。 二 三个孩子中，我最会模仿“瞎子亮”走路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别人都捂着耳朵往家里跑，我却把手放在雪里面，然后等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的，才会取出来，一边打着冷颤，一边猫在“瞎子亮”的身后，趁他不注意，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脖子里。 他就会骂人。 他骂人的话很难听的，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并不在意。他骂一句，我们便回一句，就像电影中的那种对唱。 我后来有一次和别人吵架，有一句就是和瞎子亮学的，那话润滑恶毒，我说得那样顺口，一下子，对方蹲在地上，哭了。 三 我的板凳腿坏了，原因复杂，大抵是后面坐的二蛋捣的鬼，也有可能是同桌，因为，他老是朝我笑，真奇怪。 和别人的凳子比，我的凳子少了一条腿，这是父亲偷懒的结果。那天他下地里割麦子，磨了泡，晚上的时候帮我用钉子制凳子，他忽发奇想，便做了这只三条腿的凳子。这凳子搬到教室里便引起注目，大家都笑话我，这已经让我够自卑的了。可是，这个三条腿的凳子，竟然又坏了一条。 于是，我上课的时候不能举手。 我坐在那里，必须把两只手都放在桌子上，身体才可以平衡。 下课的时候，就会有其他大个子同学过来欺负我。 我那个时候和我的哥哥一个班，可是，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每一次，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他总不在我身边。 那天，上课的时候，老师提了一个非常难的问题，我想，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会回答了。 于是，我举起了手，结果，刚刚被老师看见，我的那个两条腿的凳子一下倒在地上了。 我第一次在课堂上哭了，全班的同学都哈哈大笑，包括我的哥哥，那一会儿，他不像我们家的人。 四 我喜欢背诵课本上短的文章，可是老师偏偏要我们背诵那些长的，我们给老师起外号，叫他长脸驴，他不理睬，照旧要我们背诵长文章。我们便不大佩服他，做些专门和他作对的事情，譬如背诵的时候加入俏皮话，全班同学都笑，他也笑，却并不惩罚我们。只是不再提问我们这些捣蛋鬼。 班里面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很聪明，她总是把我们都背诵不完的长篇东西，一口气都背诵下来。老师喜欢她，每天每天地提问她，哪怕她不举手，也准会叫到她。 班里的男生便都恨她，在背后给她起难听的名字。一开始，我也是加入了的，起劲地想难听的名字，她头发多，叫她小绵羊，又或者她眼睛大，叫她猫头鹰。但后来我也被老师表扬了，说我聪明，和小绵羊或者猫头鹰一样的聪明。我便开始对她好。我当着很多人的面承认，我喜欢她。于是，大家也给我起了个难听的名字。 五 看电影的时候，我和对门的邻居赵四儿一起比赛扔帽子。 那是冬天，我的棉帽子很大，一下砸到了前排坐的孩子，那孩子哭了。 赵四儿说，我们给他买瓜子吃吧，这样，他就不哭了。 于是，我们俩就决定给那个孩子买瓜子吃。可是，我只有一毛钱，递给后街的大娘，她的眼睛不好，问我，乖孩子，这是几毛钱啊。我就说，大娘，是一毛。 于是，大娘就把秤盘里的瓜子去掉了一些。递给我，我用双手捧着，然后倒给赵四儿一些。 赵四儿就说我，怎么能说一毛啊，应该说两毛。 于是，赵四儿就跑回家里偷了他妈一毛钱，他把钱递给我，还让我去买瓜子。 我们两个就一起去，我把钱递给大娘，大娘又问我，还是一毛钱呢。 我想了想，想说这是两毛，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时愣在了那里。 好在赵四儿及时地说，大娘，这回是两毛。 于是，大娘就又抓了一把瓜子放上去，倒给我们。 我们俩边吃瓜子边看电影，小手冻得通红，却幸福无比。 六 我的伞坏了。我就在一棵大树下面避雨。 那树上的雨滴不停地滴在我的身上，一会儿就把我弄湿了。 我看着那些在雨水里打闹的小伙伴，感觉到很沮丧，早知道在树下面也会被淋湿，我也和他们一起打闹了。 因为我的凉鞋很好看，如果刚才那个女生夸奖的是我的鞋子，而不是二江的鞋子，那该有多好。我发誓再也不在那棵树下避雨了。 七 我饿了，找不到吃的东西，决定烤玉米。那是大人们才能完成的复杂工程，要一二三四个环节，五六七八个动作，才能弄完。 我们坐在地头回忆和大人们一起吃烤玉米的情形，第一件事，是要挖一个坑。然后，我们在路上拾了一些晒干了的玉米杆，用两片碎瓷碗不停地打火，竟然把玉米杆点着了。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以前我们只是见大人弄过，却从没有自己动手试过。 于是，我们就从各自的玉米地里掰了一棒玉米，在火上烤。那火是急脾气，一会儿就将嫩玉米烤得黑糊糊的，实在是难看。但吃一口，却是香的，香气从汁液里跳出来，我们大口地吃，嘴角处全是黑的，然后，我们坐在地头边上看着对方，大笑。 赵四的牙齿也染黑了，露出来，像缺了齿，很好笑。我笑他，他也笑我，但最后，我不允许他笑我，我只能笑他。他没有我年纪大，也没有我辈份长，只好听我的。 这一点，他一直耿耿于怀。 八 第二天，我们往我们烤玉米时挖的那个坑里，尿了一泡尿。 九 我在我的文具盒里写下一个女孩的名字。 是的，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我暗地里数过的，班里面，至少有五个男生都喜欢他。 我怕别人知道了，就又用一张纸蘸了胶水盖住了那女生的名字。 有一天，我撕下那张纸来，发现，那个名字被那张纸粘掉了。 我看着那个文具盒，第一次感觉到很失落。 十 我在打麦场里赶外面跑过来的猪。 我跑得很快，那猪低估了我，我一脚踢中了它。 我的力气还小，虽然用了很大的力气，但还是没有踢倒它。 那猪依依不舍地向另一块麦场去了，我继续看我的武侠小说，边看还边用手比划。 一个邻居大婶问我，在比划什么。 我骄傲地说：“这是秘密。” 十一 我找了十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要他们排成一队，要他们整齐地站好了。 然后，我扮演成皇帝的样子。 让个子最小的那个弟弟趴在地上，我从他身上踩过去，然后，我把衣服扔到地上说，好了，我是皇帝了。 他们一个个仍在那里排着队站着，不知道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十二 我们一群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小个子的家伙们爱藏在连生哥家的棉花堆里，大个子的家伙爱藏在大坑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赵四很笨蛋，每次一开始，他就只会藏在树上；国子很是能吃苦，总是一个人躲在自己家的猪圈里，在臭哄哄的栅栏里屏住呼吸，直到我们大家都忘记了他，他才孤单地自己跑出来。 我有时候比他们聪明，大家喊了一声开始，我就回家吃饭了，吃完饭就躺在被窝里看那本泛黄了的《杨家将》，然后就睡觉了。 第二天，他们都说我藏得太严实了，大家都找不到我。 我偷偷地在心里乐，偏不揭晓那谜底。 十三 有一次，赵四儿神秘兮兮地叫我，要我和他一起去看大坑旁边的黑屋子。 大坑边上有一条弯弯的小道，那小路上常有小狗拉的屎。那一定是一些淘气的小狗，它们摆放整齐，像是在下棋。白天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一坨坨的狗屎，我还站在狗屎旁边撒了一泡尿。晚上的时候，我还记着在那些狗屎的位置，那夜晚黑得厉害，伸出手手便被夜晚吃掉了，看不见手指。我凭感觉避开那白天的狗屎坨，结果竟然一点也没有记错。 赵四儿白天的时候也看到了，但他没有记性，一脚就踩上了，他用摸了摸鞋子，说，狗屎真臭。 我们走到大坑的边上的黑屋子的时候，赵四儿停下来解手，我离他两步远，也停下来。我知道，赵四儿的旁边还有一堆小狗拉的屎，但我就是不告诉他。 果然，解完手，赵四儿完全按照着我的预设，又一脚踩上了。 赵四儿说：“顺叔，这堆狗屎没有刚才那一堆臭。” 我在心里暗暗地笑，但没有出声。 十四 我们在那个黑屋子旁边等了好一会儿，感觉夜晚的颜色一点一点变浅。我又伸出手，发现，手正从夜晚往我的身边走，有些隐约。手指动一下，也有约摸的影子。 地上面的狗屎坨也像棋子般地现身了，大概是星星的缘故。抬头能看到几个星星，很微弱的光，但一会儿又不见了，逃了吧，大概。 夜很冷，我将赵四儿拉到一棵树下面，让他把鞋子上的污秽擦干净。这时候，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从那个黑屋里出来。他们点了火烛照路。男的在前面走，查着狗屎坨的数量，女人不声响，在后面厮跟着。 赵四儿小声说，你知道他们在那黑屋里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但我却说，他们大概在里面偷吃东西。 赵四儿却反驳我说，才不会偷吃东西，他们在里面谈恋爱。 赵四儿话音刚落，只听女人“啊”地大叫一声，她踩到了狗屎。男的连忙回转身来，结果一紧张，也踩了一脚狗屎。 我和赵四儿躲在树后面，笑出声来。 十五 井里的青蛙一直叫个不停，赵四儿说，是不是它们在喊救命啊。于是，我们便趴在井口问青蛙，是不是想我们把你救出来啊？如果是想我们救你，你就继续喊。 果然，我们的声音一停，那青蛙就又呱呱叫起来。 我决定把它救上来。 我和赵四儿、军停、国子四个人一起把头伸进那口井里，还把两根树枝扔进去，看到青蛙走动时的漩涡，终于，算是确定了井里的青蛙的位置。 然后，我们找了一个木桶，用很长的绳子绑好，想把那只青蛙给救上来。 可是，我们一共打了将近十桶水，那只青蛙也没有出来。 我们累得实在不行，就对着井口学青蛙的叫声，那青蛙没有听懂，却受了惊吓，不再叫喊。 第二天，下了大雨，我们又去那井边看，发现，又多了一只青蛙。 我猜测是那只青蛙的儿子，他们几个一致认为是青蛙的恋人。于是我们一直争吵，那个时候的我们，很少能想到青蛙也会谈恋爱的。 十六 洗澡的孩子中，我学会游泳的时间较晚。 每一次我们几个到河边玩耍，我都不敢跳进去。这个时候，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就从那河底挖出一大把污泥，强迫地涂到我的脸上。 于是，从远处看，我就像一个小鬼似的。 没有办法，我就只好脱光衣服，跳进河里。然而，洗干净之后，会继续得到他们的袭击，如此反复很多回，便不得不发誓学会游泳，好在水里面报复他们。 等到我学会游泳以后，我依旧用这样的办法对付其他不愿意下河的孩子。 这种锁链式的方法，在我们那里流行得很，据说，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十七 我做梦了，梦到我在一片坟地里来回地走，走不出来，那四周都是乌云，像父亲生气时的表情，麦田里的稻草人穿着花衣服，在我身边来回地跑。 我害怕极了，于是大叫，醒来后竟然发现自己在架子车上。 旁边放着我的碗。 我吃了晚饭，就躺在架子车上休息，大概是白天和几个同伴疯跑得累了。我把那堆草堆在一起当作枕头，头一枕上去就睡了。 家里的人以为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去了，他们不知道，我就睡在架子车上。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揉揉眼睛，看看堂屋里睡着的父母亲，看看西屋里睡着的哥哥和爷爷，忽然觉得很孤单。 十八 我们一起打扑克牌。 在一排树下面，我们还吵架，骂对方的母亲。 骂完了，继续和好，然后再骂。 总之，我们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坐在树荫下，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在地里割草，我们就在那里玩。 赵四儿在玉米地里解手，他用玉米叶子擦屁股时弄破了屁股，惹得我们大笑。 我在路上画他们的样子，每个人都只画三根头发。 国子在我的身边一直给我说好话，目的是想让我把他画成四根头发，但最终他没有达到目的。 十九 我们发现了一只野兔子。 于是，我们像几条发了疯的小狗，从不同的方向对它进行围追堵截。有几个大人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去。我们在前街二相大爷的地里截住了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跑得太累了，它一动也不动地卧在了那里。那只兔子最后去了哪里，已经无人知道，但那天下午，是我们几个孩子发现了那只兔子，并在那个夏天的田野里引起了轰动。 一路上，我们几个小伙伴一直兴奋不已，仿佛我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逢人便说起那只奔跑的兔子，我们说起那只兔子的耳朵的模样，眼睛的样子，毛的长度，以及趴在庄稼地里喘息的模样。我们还说起我们奔跑的样子，我们跳过了一个小池塘，我们在长长的麦茬地里奔跑，脚被扎到了也不喊疼。 正说着，国子突然看到了赵四儿的腿流血了，腿上还插着锋利的麦秸秆。赵四儿蹲下来，看着那腿上的麦秸秆，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很泄气，因为，我刚刚说过，我们都很勇敢的。 二十 我喜欢上了甩纸牌，不是扑克，是用书本纸叠成的一种有反面和正面的四方形的牌。 我把写作业的纸撕了，虽然有些心疼，但我知道，我迟早会赢过来的。 于是，我用一个作业本叠成了好多纸牌，我有用不完的劲，我把同伴的牌都赢了过来。 有一个孩子因为把自己的书撕了挨了打，他就撒谎说是我逼着他撕的，于是他的父亲就找到了我。他的父亲是个有名的坏人，爱打人，当然，也只会欺负他的妈妈。 我相当害怕。我看着那个吓得直打哆嗦的同伴，就承认了，他父亲没有继续打他。 临走的时候，他的父亲说：你这个浑球小子，竟敢把书撕了打纸牌。我卷烟叶都不舍得用你的作业本，以后，我就用你的书卷烟抽，让你再打牌！ 后来，那个同伴不上学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的书被他父亲卷烟叶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