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的地方》试读:走过秋天的一刻钟

  错过第一台车不是我们的错,隔着校门我们看着七路车缓缓驶过。第二台车停站的时候我们没有挤上去。然后我们望着远处的松树等待第三台车的到来。一阵微风过后月亮突然浮现在我们身后的天边,两侧的路灯骤然亮起。   “还是走着回去吧,”我提议道。   尽管她已听从我的劝告,可她还是不情愿地转身看了看站牌。   “别看啦,也就三站地。”我拽着她的书包沿着路边的落叶向下走去。向南而过的风吹过我们的耳朵发出低吟般的响声,她张开双臂试图收拢被风扬起的头发。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场合里错以为机会走到了我面前,却没有一次将心里的念头讲出口过。而这一次或许机会真的来了,我默默掐算着,可以走一刻钟的路程,假如我们说上五十句话,总该夹杂着两句我想说的吧。   “咦?”她用不知从哪变出来的头绳把头发扎起来了,她问我,“你家不是在上面吗,不回家啦?”   “我今天去我舅舅家。”舅舅?我姥姥辛苦了一辈子,徒增了四个女儿,在我四姨出生之后反而是我姥爷放弃了继续生育的打算,可能是他已无法忍受家里再出现第五个丫头对他的打击。“离你那不算远,再走一刻钟就差不多了。”再走一刻钟是我从她家走回校门口,随后等十一路快点回家。   “那就算是你送我回家喽。”她说。   我们又陷入了无语的荒原,我开始构思自己的开场白:其实……我一直挺……不行,这太直接了;我们认识了多久了?这还用问?从上初一那天算,两年零三个月,不然就用海涅的诗开头吧。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她说,“一下雪秋天就过去了,这个秋天我总觉得特不舒服。”   “已经连续三天都说要下雪了,看来他们也只能呼风唤雨,对雪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冷,真不知道Little Eye怎么样了?”   那是只鸽子,名字是我从都德的一个短篇题目借来给它用的。夏末的一个多雨的下午,我把它带到学校告诉别人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断了腿的天使。这自然也吸引了她的怜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包扎了鸽子的伤口,我答应待它伤养好后再带出来。几天前,她居然要看看那只鸽子长大了没有。晚上我再拜访我表哥时被他赶出来了。他责问我鸽子腿是怎么断的。我说演戏总得真实点才有人信。“真实?”他抄起铁锹冲着我喊,“你他妈把这一笼的鸽子腿掰断,她还能抱着你哭呐!”第二天我只好无奈地对她解释我昨晚梦见Little Eye沿着一路的芳香,找到一个四处花开的梦境。说实话,这是对《桃花源记》无耻的篡改。“第二天它果真就飞走了。”她听后幸福地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在想无耻是怎么定义的.   “据说梦境里没有饥饿和寒冷,”我回答她的话,“只有爱,近乎……”   “你读的书可真多,说话都和别人不一样。”   她怎么不让我说下去呢?“近乎,近乎我对……”   “你怎么就那么喜欢读书呢?写文章又好。”   我表哥告诉我的,他说想要让女孩子喜欢你就得写一手好文字,要写成让她们看后伤心地哭或是幸福地笑的那种。“当然,要是能让她们幸福地哭就是极致了。”他介绍我抄用歌德的《维特》。后来在他基础上我又发现两位非常适用的作家:郁达夫和徐志摩。每次上作文课我都抢着上台朗诵作文,一读就是几篇。看情形就像是郁达夫和徐志摩之间的赛诗会。渐渐我发现我读徐志摩时下面哭的女生更多一些,以至于到现在我还是很尊重他。   “听说你还读了《论语》和《诗经》呢,你都厉害得不可思议。”   这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要是想进一步讨女孩子的羡慕,就要去读一些她们看不懂我也看不懂的书。我家有本梵文的佛经,看这个有点夸张,先秦两汉的书籍最合适,而且是没有注解的那种就更好了。   “呃,”我在想孔子说的哪一句能用来作为我的表白。想了很久我就记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还是上课必背的那段。   那一年我们十五岁,我不可自制地喜欢她,有时我就琢磨这种爱恋的感觉源于何时,而且我为什么这般痴狂的迷恋一个人。时常在夜深人静我父母睡熟后我悄悄溜出家门在无人的街道狂奔半个小时跑到她家的大门口看着窗户后面微微吹起的粉色窗帘,天亮之前我会掏出从班级带出的粉笔在墙上,马路以及杨树皮上写满她的名字。我疯狂地看书,原因仅仅是她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大才子。这之后的几年我都没有找到那种如此迷恋一个女孩的感觉。似乎在当时她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全心爱一个我不断填充修改的完美形象。   五六年之后我们在一家烧烤店里的时候我们借着中学时代的往事踏上了回忆之路。我们谈起班主任那双总爱露出来的“胖头鱼”腿,谈起李江南跑到酒店给他女友拉皮条时奇怪的表情。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总像散开路旁的蒲公英一样被我们小心地绕开了。   “其实我那时候一直都挺喜欢你的。”我看着火炉冒出的白烟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你太花心了。”她喝一口可乐,“你女朋友刚出去你就要勾引我。哼!”   “可能是,”我将她的杯子续满,“那时候不是。”   那时候我走在台阶上跟在她后面,数着走过的步子。我知道如果今天再不能说出口,或许此后我也绝无这样的机会。拐过路口时我叫了她一声。   “恩?”她停住看着我。   “我,我姥爷生了四个女儿,你说他为什么没有儿子呢?”   “可能是你姥爷的妈妈一个女儿也没有吧?”她说着继续往前赶路。   “哎?这倒是真的,他也是只有三个兄弟。”我说完就后悔了,我跟她附和什么呢?   “我要去我舅舅家!”我大声叫道, “我要在他家住一夜!”   “我知道。你嚷什么呀?”   我快走几步和她并排前行,低头看着他的手臂。我几次想抓起她的手都没有足够的勇气。   “你在干嘛?地上有钱吗?”   “没有。”我沮丧地说,“你的指甲挺漂亮,牛奶色的。”   “是吗?”她笑了,“可你的指甲是巧克力色的。”   我后来留了很长的指甲,无聊时我就对着灯光修指甲,我总想拥有她那种翡翠一样的指甲。   “你走得太快了,本来是一刻钟的路,现在就剩五分钟了。”   “我都快饿死了。七路车!”她跳起来,“都是你,你说没车了的。”   “反正快到了,坐下来歇一会吧,正好我还有个秘密告诉你。”   “你就说吧,躲躲闪闪的。”   “其实我真的挺喜欢你的。”在烧烤店里我对她说了这个秘密,“至少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   “别逗了,你女朋友像收麦子一样一茬茬地换,”她放下杯子笑着向我凑近一点, “你想把我编制到第几茬?”   “我没说假话,”我说,“不然这样,这个瓶盖我抠开,要是中奖了那就是上天都在鉴证我说真话。”可能是我用力过猛,瓶盖落在地上。我钻到桌下掏出我事先备好的瓶盖,起身递给她。我长舒了一口气:“只有千分之几的中奖率。”   她看着瓶盖表情严肃起来,把玩着瓶盖像是自言自语道:“可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我满意地笑了。我女朋友突然走进来问我在笑什么。   “她刚对我说了个笑话,”我对女友解释,“说战争结束后,一个从战场下来的士兵给他妈妈打电话说他要带了战友回来一起生活。‘行啊。’儿子回来她当然高兴了。‘可他双眼被枪打瞎了,’‘也好,我们照顾他。’‘他失去了左腿,’沉默。‘双臂也被截断了。’‘孩子,’那边说话了,‘这样的英雄国家会负责的,为什么非要到咱家住呢?’电话挂断了,士兵跳楼了。等他妈妈看到孩子尸体时疑惑覆盖了悲伤及痛苦充满了她的心。她问死去的儿子:可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我可不觉得这是笑话,”女朋友说,“这挺悲哀的。”   “是啊,”她有些感伤地说,“可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空气一度凝结在我们三个人的四周。   我当时是想说来着,却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快到她家的时候,我停下来望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看着手表我决定一分钟后就对着天空大喊:我没有什么舅舅就是想送你我就是喜欢你!一,二,三……我默数着,一个不知趣的人居然过来向我问路。   “那边,楼后面就是。”我不耐烦地指了指。   “哪呀?”他还缠着我,“黑灯瞎火的。”   “就那儿。”我向前跑两步甩开他。重新看表。   过去五十五秒了,我已经看不到她了。   五十六秒了,算上我妈我姥爷有四个女儿,我根本没舅舅。   五十七秒了,其实我只想送你回家,一会儿我还得原路跑回去呢。   五十八秒了,我感到脸上湿湿的。   五十九秒了,滴——   “我喜欢你!”   我等待着自己的回音。声音在楼间撞来撞去最后又流回耳朵里。我打算再等一分钟,这样就刚好一刻钟了。我俯下身听着表针在飘。当飘动的表音响足六十下的时候我期待的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   她跑回来了。   “下雪啦,你看,下雪啦!”   我仰头望去,天空变成亮红的颜色,我们身后的月亮渐渐消隐。雪花仿佛留恋云间的寒意在空中起起伏伏不愿落下来。“真的,”我失声说,“秋天真的在这一刻钟就过去了。   她放下书包兴奋地跳起来去抓半空中的雪花,就像是刚刚蜕变出茧的蝴蝶在夜色中翩翩起舞。我静静坐下来时不自然地哭了。我不知道她听到我刚才的呼喊没有。就算没有我也不打算再向她示爱了,以后也不再会了。看着飞舞的蝴蝶,我知道凡人是不能爱仙女的。我整个初中生涯构画的仙女在这一刻成为永恒。   后来她也坐了下来。我们面对面地望着。我笑了,她也跟着笑了。然后她又笑了。无数雪花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这屏障穿过时空将伴随我一生的记忆,似乎这其中的每一片雪花都承载着我少年的情感与思绪。我双手拢成碗形任凭这些思绪落在掌心化为清水从指尖溜走。雪越来越大,仙女的头顶被落成白白的一片。我真希望我们可以在这里永远坐下去,看着一片片雪花穿过千年的忧伤将我们覆盖。我梦想自己某一天即使身体已经枯烂可以永远嵌一双眼睛在这白雪之中,看着几千年后她渐渐溶在雪中的美丽容颜,看着路灯下映红的雪片,看着浮在她脸上那淡淡的笑容,哪怕我们早已死去,哪怕成为雪美人。

>我打电话的地方

我打电话的地方
作者: 蒋峰
isbn: 7544229963
书名: 我打电话的地方
页数: 168
定价: 18.00元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4-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