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何世》试读:待结个他生知己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汉武帝刘彻 《李夫人歌》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当朝太子少保韦夏卿许下了一门亲事。 他年方二十的小女儿韦丛,看重了一个人。,她觉得此人必然是她的如意郎君。 这个人就是元稹。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官至秘书省校书郎,一个小到可以忽略的官职。 在那个讲究出身,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出身名门的韦丛为何下嫁官职低微的元稹,已经无从可考,我们却能心知肚明。 韦丛出嫁后,尽心尽意地服侍元稹,勤劳贤淑,持家有道。两个人虽然粗茶淡饭,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孰料,仅仅七年之后,唐宪宗元和四年,韦丛突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年二十七岁。 此时,三十一岁的元稹仕途正盛,已然官至监察御史,平步青云。可就在一切美好正要开始的时候,相依为命的妻子却弃他而去。 元稹形销骨立,万分悲痛。 他先后写下《离思五首》《遣悲怀三首》,以此悼念亡妻,人世悲凉之意跃然纸上,遂得千古传唱。 尽管后世对元稹颇有微词,但他为了妻子写下的这八首悼亡诗,字字泣血,绝无造作。 他不是朝臣,不是薄幸锦衣郎,他只是个失去妻子的诗人。 他用最朴素最温婉的笔调,将悲伤和记忆都糅合成小楷,写进了诗里。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怀》 百事乖也好,百事哀也罢,妻子从未埋怨过。她只会想方设法让丈夫过得更好些,更舒服些。金钗可以换酒,女为悦己者容是一种境界,妻子为夫君金钗换酒,却是另一种境界了…… 没有人比妻子更爱家,她会以野蔬做菜,用落叶添薪,想尽办法,只为让丈夫好好地吃完这顿晚餐。 如今,元稹说,自己的俸禄过十万了,可惜妻子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永远无法预知明天,所以人们总对未来充满惶恐和敬意。 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和《离思》五首,是中国文学中,一个独特的题材。 悼亡。 生老病死,是人类无法超脱的自然规则。逝者如斯,生者如何不牵念?唯有诗词,让诗人心安。 这大约就是须臾和永恒之间的一座渡桥吧。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寻根溯源,悼亡诗要追溯到《诗经》时代。 诗歌永远在生活之后,世人却远在诗人之前。 下面的两首短诗,与我们相隔千百年,时空俱都辽远。诗人们在彼岸,我们在此岸。尽管无法相遇,但我们和他们,却都是同样的人。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诗经•唐风•葛生》 葛藤是一种忧伤的植物。 因为它和时间太像了。 枝枝蔓蔓,蜿蜿蜒蜒,纠缠不休,更行更远还生。 人间的愁苦滋味,自然只有人间的人才识得。 神仙都是避世的,佛家都是超脱的,唯有俗人酗酒一般酗忧伤、酗疼痛,自以为是,挣乐此不疲。 诗中只有一个人的咏叹,没有情节,没有对话,甚至不知是谁在悼念谁。有的只是一个伤心之人立在开阔的田野里,独自对着一座孤坟,自说自话。 葛藤缠绕树干,枯藤老树,孤坟孑然,何等凄凉? 予美亡此。 他的爱人就是葬身在这里,所以,他爱上了这里的土壤和草木。 冬之夜,夏之日,锦被孤枕。 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 这样的句子几乎是长啸出来的,如悲凉的胡笳、征夫的号角,令人读了心悸。 予美亡此,谁人伴我添香夜读,谁人与我围炉夜话,谁人与我小楼酣眠,而不理会外面日头高起? 以前是你,如今只有我自己的影子。 只有影子,才能伴我终老。 只是,影子终究只是影子,不是解语花,不是温柔乡,不懂诗书,更不通经文。 即便如此,却也只有它肯陪我。 而你,我只能去幽冥之中寻你。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百岁之后,是兑现诺言,却也是实现理想。 说好的,生则同室,死则同穴。 这首小诗,历来被认为是悼亡诗的鼻祖。尽管此时,并没有“悼亡”二字。但诗中所流露出来的,痛失所爱,追忆往昔的感人情意,无不令人动容。 博学如容若,自然读到过“百岁之后,归於其居”这样的句子,这也是他自己朴素的理想。 来生毕竟太远,今生还近一些,死则同穴,化成春丛里双宿双栖的蝴蝶,容若觉得,只有如此,他的人生才算是完满。 而在此之前,容若觉得,纪念妻子最好的方式,就是延续两个人的记忆。 容若是天生的词人,他选了最美的形式,填词。 不是柳三变,柳三变太滥情了,他爱的人太多,爱太散,不专注。 不是温庭筠,温庭筠太香艳了,他的色彩太烈,用词太狠。 不是苏东坡,苏东坡太豁达了,他走的路太远,去的地方太多。 就是纳兰成德,纳兰容若,就是个痛失所爱的少年公子,天才词人。 还记得《艳歌》中以卢氏口吻说过的一句诗么?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这个细节让人心惊,容若存世的三百多首词中,直言悼亡,或者未直言悼亡的,近五十多首。在文学史上,纳兰词是最集中写悼亡的词集。 我们不忍做这样的排名,谁愿意做这样的第一呢? 到此,我们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人,《世说新语》中说他“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语林》说他“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他少年成名,十二岁能诗文,诗赋俱佳,辞藻艳丽,声闻乡里。 他与西晋大文学家陆机齐名,古语道:“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与夏侯湛并称“连璧”。 他叫潘岳,字安仁。 后来,后人给了他一个更加闻名的称谓——潘安,“潘安貌”的潘安。 潘安为后人所熟知,并非因为他只是个生得好样貌的少年才子,而是因为他曾经写过三首诗,三首《悼亡》。 从此,悼亡正式成为中国文学上的一种独特题材。 援引《辞源》对“悼亡”一词的解释:“晋潘岳妻死,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悼亡。” 又是一个千古伤心之人。 幸福大都相似,不幸各有千秋。 而潘安与容若,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悼念亡妻的丈夫。 潘安十二岁那年,跟着父亲前去拜会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叫杨肇,时任荆州刺史,是潘家数代的故交。 言谈之间,杨肇对这个青涩却聪颖的少年十分垂青。当即要许他一门亲事,决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潘安少不更事,他的父亲便欣然答允。 当年,潘安便与杨氏订婚,少年夫妻,恩爱弥笃,夫妻感情沉郁如酒,愈加香醇。 晋惠帝元康八年,不到五十岁的杨氏病卒,潘安悲恸难当,次年于春、秋、冬三季分别写下三首《悼亡诗》,又作《杨氏七哀诗》一首,缠绵悱恻,凄切动人,遂得千古传唱。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悼亡诗》 潘安这首五言诗,不事雕琢,没有咬文嚼字,从诗歌的技术上来说,并不能算得一首好诗。而其中所流露出来的情感,以及对这种情感的描摹,却无不令人为之感喟下泪。 他所描摹的,不只是个人感伤,而是尘世里的普遍情感。这也是绝唱之所以成为绝唱的缘由。 起句仍旧是在说时间,打败时间,求得永恒,一直是人们的梦想。可惜生也有涯,肉体终究要走到尽头。还好,精魂和情感是永生的。光阴可以埋葬肉身、夷平城市、沧海桑田,却永远无法消弭情感。 所以,诗词歌赋能传世,诗人能用文字打败时间。 死别总是仓促,永不会给以准备的时间,冷漠霸道。 上穷碧落下黄泉,却仍旧找不到离去之人。 所以人们总说,宁隔千万里,不隔碧落黄泉。 凭尔去,任淹留。 这不过是安慰自己的托词,有几个人真的做到过? 睹物思人,陋室中她的芳香仍在,案头上的宣纸上墨迹未干。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 潘安觉得,好像妻子还在屏风后面换衣梳妆呢。 比目鱼,不辞万死;同林鸟,双宿双栖。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潘安的一句“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竟又让我们从中看到了容若的影子。 这句话的本意,不就是说,有些人事,不思量自难忘么? 思念酿成悲伤,越陈越香,供追忆之人每日渴饮。 浅斟低酌也好,酩酊大醉也罢,那些人那些事,已经成为生命和身体的一部分,镌在骨上,融在血里,同生同死…… 潘安是容若的前辈,却又同是天涯沦落人,容若的悲何尝不是酒呢?他醒时微醺,睡后酩酊,没有一刻是忘记她的……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一天的忙碌之后,身心俱疲,却只能一个人撑伞夜归。 容若开始觉得孤独了。 未曾想孤独的重量竟然如此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古人说,情深不寿,却没有说孤单也能致人死命。 容若也曾许诺,山盟海誓的,轻描淡写的,深以为然的。 他总记得,生则同室,死则同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到如今,自己已经迟到了,爱妻长眠于地下,自己却仍旧过着纨绔生活。这种自我养育的疼痛,不剧烈,平日里潜伏在肺腑,浑然不觉。直到一个人,安静下来,或暮色四合,或午夜梦回,疼痛的泉眼才被唤醒。 轻轻地,叫醒你,拍打你,跟你说,你好么? 所以,人们说,真正可怕的不是悲剧本身,而是悲剧之后实实在在的生活。 生活是细腻琐碎而且漫长的,容若此前觉得生命太短,欢愉不够;如今却又觉得,人生太长,一个人太苦。 自己的生命早就和妻子的融合在一起,一个人离弃了,另一个人怎样独活? 容若说,两人俱薄命 他自己的薄命实是因为妻子的薄命,或者说,是他自己的薄命,才使得妻子薄命。 他无法洞达,无法说服自己,他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般,浑浑噩噩的,似真似幻的。 《芙蓉女儿诔》中有一句:“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这竟然十足是容若和妻子的写照,公子情深,女儿命薄。 为何世间就不能得双全法呢? 难怪很多人都认为,容若是曹雪芹先生写贾宝玉所参照的典型。有很多巧合,令人讶然惊悸。 有人说曹雪芹先生之所以要让宝玉祭奠完晴雯后偶遇黛玉,是为调和悲伤。其实不然,《芙蓉女儿诔》是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尽管是上对下“诔”体,但在雪芹先生的用意里,安排宝玉诵读完《芙蓉女儿诔》之后遇见黛玉,正是一种双关的谶语。 晴雯是黛玉的影子,祭奠晴雯,自然就是祭奠黛玉了。 只是,当时两人却都浑然不觉…… 容若也在此之前,也写过很多诗词,当初他也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为妻子写诗了…… 只是一对璧人在一起,哪里有空去想以后的事呢? 诗词是诗人们的情感集结,世界上没有无情的诗人。 其后,容若开始为妻子填词,一阕又一阕的悼亡词,百年后,世人读来,仍旧触目惊心、痛彻心扉。 我们不禁要想,读词的人尚且如此,那填词之人呢?经历着这一切的那个人呢? 唯独这番痛苦,无法感同身受。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爱妻薄命,这是深藏在容若心中永远无法磨平的缺憾。 此恨何时已? 对于容若来说,这份遗憾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有完结。 又是寒更夜雨,又是个葬花天气。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以后,再也没有人相互温被了。 落花的是你,葬花的却是我。 一抔净土,能掩住风流,可能掩住思念么? 葬花是个凄美悲悼的典故,出自唐寅葬花。 据《唐伯虎全集•唐伯虎轶事》卷三所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这便是后来黛玉葬花,锦囊收艳骨,净土掩风流的最初来历。 此时,容若也在葬花,只是他不是悲金悼玉,也不是附庸风雅,他葬的花是解语花,是他的结发妻子。 只是,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后来黛玉的这番感慨,用在容若身上,竟然再合适不过。 是啊,谁呢?会是谁呢?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归有光在其名篇《项脊轩志》中说起亡妻,通篇都是零星琐事,其中最后一句感人至深。 他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弹指之间,光阴白驹过隙,似乎能把伤怀抛在身后。 可是究竟需要多久呢? 三载?十年?一生? 没有人知道。 对于容若来说,他此前一直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自己患得患失的噩梦。太珍惜的东西,就越怕失去。所以,容若才会做了这样一个失去妻子的噩梦…… 这个梦未免也太长了。他在梦里走得太远了,很累了,可是,无论他怎样提醒自己,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不想在这个梦里待太久,他愿意去另一个梦里。 那个梦里有烟雨,有过往,有她和他自己。 如果能困在那个有她的梦里,他宁愿长眠不醒,就这样魇着吧。 人间又如何?不过也是荒凉无味的道场。 夜半香魂入梦,他能见到她,她眼神那么灼热,双手却如此冰冷,冰凉到容若握住这双手,便惊醒了。 容若哀叹,这大概就是幽明永隔吧。 只是,你我当初不是有钗钿为信物么?说好了同来同往,说好了的,你却弃我而去…… 容若不知道该嗔怪谁,怪只怪天地不仁,怪只怪司命作怪,怪只怪…… 词的下阕愈加悲凉,句句都是凄婉处,字字皆是血。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青鸟殷勤为探看,九泉之下,可有寄给我的信笺? 容若想,自己还能够填几阙悼亡词,烧成纸灰,闻之爱妻;可是她却不能从九泉之中给他来信。即便是香魂入梦,也是匆匆一面,来不及开口问她。 也不知道重泉之下,她过得如何,可有欢喜?可会寂寞?可有人相伴? 想到此,容若睡意全无,外面的风愈加清冷起来…… 古人都寄希望于有来生,如有真的来生,两个今生姻缘没有断绝的人,便可约定好了,今生缘,来生续,说好了,你不来我不老。 容若多么期盼能再与爱妻相见,真正的相见,有肌肤之亲的,有围炉夜话的,有共剪西窗烛的。 可是,他们的相见却只能在梦里,隔着一层薄雾,你看我,我望你,谁也抱不到谁,谁也感受不到谁的温热。 除非等到来世。 他已经觉得今生太长了,来世还要等多久呢? 他不想再等下去,多一刻都不想等。 可是,他又是矛盾的,不确定的。 如果来世,他和妻子相见了,相认了,相爱了,两个生命融为一体的之后,如果再重蹈今生的覆辙呢? 公子多情,女儿命薄。 要是来世再如此,缘悭命薄,不论是谁先离谁而去,剩下的一个人,岂不是又要重温“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苦? 这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容若摇着头,喊出声来:不可以,来世不可以再这样了。 如果有孽障,今生就让我一并还了吧。 来世,给我们一座茅屋,三亩薄田,以及长长久久的寿命,这就足够了。 想到此,容若聊以自慰,叹了一口气。 一阵风吹过,扬起火星纸灰,迷住了容若含泪的眼。 如果容若真的是贾宝玉的原型的话,《红楼梦》里黛玉是绛珠仙草,欠了宝玉一生的眼泪。 而此生,容若却是一株欠人恩泽的仙草,也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她……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为亡妇题照》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临江仙•寒柳》 无限伤心事,其实就是一件伤心事。 只是这份伤心太事无巨细了,沁入心脾,铭心刻骨。 容若不是粗犷之人,卿本多情,当时新婚燕尔之时便已然领略,只是,而今,这一切,却被司命断送。想来无限伤心。 一阵冷风佛面,灯火一颤,容若还以为妻子的魂灵来此,凭伊慰我。容若呆住,直等到风停下来,灯火静下来,他才梦醒。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如果所有伤心事也都是自己的臆想该有多好。 容若这般想着,抬头去找当年夫妻二人特别爱看的那颗星。 它们还都在,它们其实一直都会在,明明灭灭,冷眼看着人世间的人和事,分分合合,悲悲喜喜。 世间有永恒之光,可是却无永生之人。 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前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便是所谓悲剧之后的生活,躲不开,逃不脱,不能戒掉,只能享受。 过往尚且能凭着万卷丹青重新赏识,可伤心呢? 诗人不是说“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么? 某一晚,幡然梦醒,只听见屋檐下,夜雨霖铃。 然后,水鱼话长更? 夜太长了,伊人已去,谁能与他在不眠的雨夜,围炉夜话呢? 贺铸也有一阙《鹧鸪天》,同为悼亡词中的催人心肝之作,其中“夜补衣”一句,与容若的“话长更”同出一辙。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鹧鸪天》贺铸 万事皆非,同来不同归,梧桐半死,鸳鸯失伴,空床听雨,灯下补衣之人,已消失不见了。 这阙词亦是悼亡词中的千古名篇,是贺铸为亡妻赵氏而作。 阊门原意是苏州城里的一个城门,此处借指苏州。 贺铸与妻子在苏州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妻子在此亡故。贺铸离开苏州那天,再次经过蝉阊门,追忆亡妻,物是人非之感轰然袭来,再也不能自已。遂提笔写下一首《鹧鸪天》,以消胸中块垒。 阊门还是那个阊门,姑苏还是那个姑苏,当年你我不正是一起从阊门下过的么?不过弹指之间,如今却只有我一个人过此城门了?你我一起前来的,为什么不能一起回去呢?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未曾等到此生头白,就已经各自东西了。 原野上晨露初凝,贺铸面对旧栖新坟,泪湿青衫。 南窗夜雨,他突然想起那个晚上,妻子在灯下,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冬衣,当初或许还不觉得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再往回看,那幅画面美好得令人心碎…… 以后的衣服再破了,谁给我缝补呢?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两个人,一种伤心。 丹青总是辜负伤心,因为什么都可以入画,唯独伤心不能……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 清朝时候,一个名叫杨引的人在苏州城闲逛。 他雅好古玩,尤其嗜古书。 当时苏州城里的一条街巷上,摆满了各种贩卖古玩字画的小摊儿。杨引漫无目的地瞥着,突然一本古书刺了他的眼。 他连忙俯下身来仔细看,从泛黄的纸页上,依稀读出四个字来:浮生六记。 他再去看署名,只有两个字:沈复。 杨引如获至宝,匆匆翻阅之后,高价买下。回家之后再行翻阅,不禁懊恼不已,这竟是本残稿,通篇只有四卷,少了两卷,实在太过可惜。 杨读完《浮生六记》的内容之后,身心俱震。几日后,他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到上海,将残卷交给妻子的兄长,王韬。 其时,王韬在上海主持《申报》,他仔细阅读之后,亦为之动容不已,遂以活字刊印发行,使得更多的人读到了沈复,读到了《浮生六记》。 沈复平生最重要的作品,差一点就遗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了,我们要感谢杨引和王韬,没有他们,我们或许不知道世上有《浮生六记》这样的文章,更不会知道沈复与芸娘朴素而又悱恻的至情至性……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生于乾隆二十八年,江苏苏州人氏。 他生于书香门第,对诗画有很高的造诣,科举不第,遂以卖画卖酒为生。 沈复的妻子名叫陈芸,沈复习惯称她为芸娘。 多美好的一个名字。 芸娘其实是沈复的表姐,只比沈复大十个月。二人青梅竹马,自幼耳鬓厮磨。芸娘聪颖过人,善女红,通诗文,对珠宝首饰弃如败草,而对残画笔墨却格外珍视。二人谈古论今,互赠诗文,十分相得。 缔结姻缘之后,二人卖画作诗,相携出游,形影不离,羡煞旁人。 生活困顿,布衣蔬食,但两个人都不以为意。生活对他们而言朴素而幸福,因为相爱并不奢侈,只要她肯,只要我能。 幸福不就是两个人每天同食两碗白饭,一壶黄酒,三碟小菜么?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字典里,并不成立。 他们是贫贱夫妻,可是却不为任何事伤怀,只因他们本来就很富有…… 某一年的七夕,沈复决定送给芸娘一件礼物。 一个雅人要送什么给另一个雅人呢? 金簪珠翠?沈复买不起,芸娘却也看不起。 奇花异卉?花虽堪折,折下之后,却已经是艳质将亡。 沈复想了许久,终于在他翻阅书卷的时候,想到了一样物事。 两方印章。 他亲手,一笔一划地刻下这两方印章。 玉玺象征权力和王土,而他的这方印不写万里江山,只写他对一个人的恩爱疼惜。他何尝不是自己的国王呢? 他没有用诗文,也没有用故典,甚至不肯用修饰。 他只是想刻下自己最朴素的梦想,却也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他刻下了八个字—— “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爱侣之间传情达意何必辞藻,只要朴素的乡音就好。 今生太短,来世却也不够长,那就生生世世吧。 两方印章,印字一红一白,沈复自己用红印,芸娘用白印,此后互通诗文书信,便用此章。日次,便可日日祈祷,无时忘之了。 可想而知,七夕之夜,沈复将这两方印章交给芸娘的时候,她是怎样的一番欣喜。 不久之后,两人又请一个画师,为他们夫妻二人,画了一幅画。 月下老人姻缘图。 他们把这幅画像神明一样悬挂在室内,每日焚香参拜。 他们不拜财神,不拜佛祖观音,他们只拜月老。 那个掌管天下姻缘的老者。 他们所求不多,只希望两个人来生,仍做夫妻,向天再借一百年,不为家财万贯,不为南面而王,只为了两个相爱之人,来生仍旧能和今生一般相依为命。 恩爱至此,后人如何还能够多加一言? 只是他们的爱情在当时的封建家长看来,已经为理法所不容了。 沈复沉溺女色,不思进取,每日里只知道和妻子游山玩水,无心仕途。 芸娘不但不奉劝丈夫考取功名,反而变本加厉,听之任之。 因此,夫妻二人受尽了时人的白眼,芸娘也因此不容于公婆。 但在沈复看来,他此生能得自己所爱,已然幸甚,夫复何求呢?沈复从不因此而冷落芸娘,二人虽稍稍收敛,但生活仍旧如此。他们就这样的品性,谁也强求不得。 在他们眼中,旁若无人,只有彼此深情款款,他们不再要太多,只因他们已经拥有太多。 如此,被他们忽略的时间,悠然间,过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不长,当然不长,只不过弹指一挥。 沈复和芸娘仍旧乘春出游,当街卖画,自由自在,相爱弥笃。 直到—— 往事不忍成历史。 可是,往事却终究要成为历史。 芸娘病了,患得是血疾。 芸娘很清楚自己的病,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痼疾,很难治愈。这次,她好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在中医里有一句话,叫做:“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意在说女子的疾病难治。芸娘深知自己已经到了大限,她舍不得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丈夫、知己。 可是,她却也不想丈夫受太多苦:给心爱之人求医问药是苦,希望和绝望的夹击是苦,倾家荡产却仍旧无力回天更是苦。 芸娘太了解丈夫的为人了,她不忍心让他为了自己受这些苦。 家里有多少银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芸娘至死不肯就医…… 弥留之际,她想起那两方印章,还有那幅月下老人图。 好在还有来生…… 她想着这句话,最后看了一眼丈夫瘦削的脸,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二十三年,其实已经是沈复的一生,此后的日子里,他只能缅怀过去的二十三年,再也挣脱不出来,也从未想过要挣脱出来…… 他必须纪念自己的妻子,如此才能继续自己的人生。 此后,他开始写作。 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写过的名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深得沈复之心,此刻读来,竟然如此暗合此时的情境。 沈复取“浮生”二字作名,是为《浮生六记》。 在他之前,李清照写过《金石录后序》,归有光写过《项脊轩志》,冒襄写过《影梅庵忆语》,现在沈三白要写《浮生六记》。 他们写的都是生活细琐的历史,没有波澜起伏,只有从光阴的冰棱上,慢慢滴下来的记忆……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十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有光《项脊轩志》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 时姬年十六。” 冒襄《影梅庵忆语》 “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 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沈三白《浮生六记》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纳兰容若《沁园春》 这些都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等一的伤心文字,自古至今,不知令多少人为之泣下沾衣。 李清照写赵明诚,归有光写妻子,冒襄写董小宛,沈三白写陈芸,还有,容若写卢氏。 他们是在写一个人,却也是在写自己。 而这些,都可以归为悼亡,或者应该说是专门的一种写往日、写回忆的文体。 李易安的词开一代先声,她的散文同样写得好。她和夫君赵明诚的一些生活习惯,几乎成为后世很多夫妻效仿的典范。容若不是也学他们赌书消得泼茶香么?后人不是常常提起她的“人比黄花瘦”令赵明诚自叹弗如么?李易安的余生颠沛流离,与夫君所收藏的书卷,在漂泊中遗失大半。可唯有记忆可以逃过战乱、躲过时间,永远地流传下来。我们方才知道,她的“凄凄惨惨戚戚”不是闺中小儿女的自说自话,而是生活给予她的宏伟悲伤。 归有光用一支笔,在时间的竹简上写家族细碎的历史,他的南阁子,项脊轩,枇杷树,往事记忆如此细腻生动,令人心内酸楚,却又不忍不读。 董小宛是个妙人。 只因她太妙了,完美得像一幅工笔,不食人间烟火。秦淮八艳之首已不足以喻其人。冒襄与她相遇那年,她刚刚十六岁,然而却已经芳名鹊起,令无数文人骚客为之倾倒。这个爱极了晚菊的女子,习惯在绿窗前抚琴,喜欢下厨做菜。 在她众多的仰慕者之中,无论文采和相貌,冒襄都不出众。他只不过是个六次落第的落魄书生。 冒襄慕名寻芳,却总是寻隐者不遇。 可巧,冒襄最后一次寻访董小宛,正赶上她小病初愈,精神旺健。两人在小屋前隔着花草对视,相顾无言。 小宛想找个人托付,她从不出卖自己的生活。她在风尘中,自然是见多了人事,看倦了风物。谁是什么样的人,她几乎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这是她的天赋。 而此时,她决意委身冒襄作妾,自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她不在意名分,只想着嫁给真正疼惜自己的人。 她觉得冒辟疆就是这个对的人。 婚后生活,美艳如斯,莫可名状。 直到李自成攻陷北京之后,小宛跟着冒襄一路南逃,家财散尽,穷困潦倒。冒襄又接着生了两场大病,小宛侍奉左右,亲喂汤药,须臾不离。冒襄背上生满毒疮,疼痛难忍,不能仰卧。此后的一百余日,小宛夜夜抱着丈夫,令他靠在自己身上安睡…… 难怪此后冒襄说起往事,感慨万千,泣不成声,说自己一生的福气都在与小宛一起的九年里享尽了…… 冒襄病愈,小宛却消瘦下来,渐渐不起。 冒襄倾尽最后的家财,为之访遍名医,仍不获回生之药。 病中的小宛,意识模糊,浑浑噩噩,滴水不进。而双手却始终握着一对金钏,其中一个镌着“比翼” ,另一个镌着“连理”,那是她亲手做的信物,也是她不能磨灭的愿望。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顺治八年正月初二,小宛仙逝,年二十八岁。 此后,冒襄亲笔写下《影梅庵忆语》,记录自己与小宛相处的九年,他没想过诗文要传世,他只是太过思念小宛了…… 到此,我们惊讶地发现,李清照、冒辟疆、沈三白、纳兰容若,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一段时间,竟然都像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有同一个身份,同一个他们不敢去想,却不得不承认的身份—— 痛失所爱的伤心人。 博学如容若,自然深知这其中的缘由。 人虽异,情一也。 样貌和血脉可以不同,但情感却是一样的。 这也是文学作品能够流传千古的原因之一,世上没有孤立的人,也没有绝缘的情感。 情是魔障,却也是魂灵。 桃花羞作无情死,人何尝不是如此? 要是真的做了无情的草木,便能隔绝悲伤,可是却也再没有快乐欢愉了…… 丁巳重阳前三日,容若做了一个梦。 他似乎意料已久,每到自己辗转反侧的夜里,爱妻香魂总会来入梦。 卢氏一身素服,浑身裹在一层朦胧的晕光里,一如既往,美得让人心碎。 你在这头,我在那头。 鸿雁不能传书,眉目不能传情。 此去经年,留君不住从君去。 两人梦中相见,执手相看泪眼。 她的手柔若无骨,冰冷如寒玉。 容若自觉蝇营狗苟,自惭形遂。 绿肥红瘦。 他对她的苦感同身受,忘川河中,河水冰冷刺骨。她以柔弱之身,独身一人深陷冥府,谁与话长更呢? 梦中,两个久别的少年夫妻说了很多话,可是醒来的时候,容若却只记得一句。那是妻子在梦中吟给他的一句诗: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容若也觉得奇怪,他深知妻子从未写过诗,怎么会突然在梦里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佳句呢?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神来之笔而已,可是他却不愿意承认。 这句诗多像是妻子的口吻啊。 此生太短了,未及倾尽全部就要做死别怨侣。 但天上那轮月却是亘古留存的,她说,自己虽然含恨离去,却想着化身天上圆月,每个月的十五,都要对着郎君亮出一个满月来。 这样梦幻凄美的句子,令人心中温热,却又倍感凄凉。 这是大概是一个女子最执着的愿望了吧。 南朝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名曰《华山畿》。其中有一首流传甚广,同样是一个女子的口吻写就,与卢氏这句诗极为神似。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在那个时候,殉情并不只是传言。 这几句诗,大概就是梁祝化蝶的前身吧。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只因浮生若梦,瞬息之间,便已经沧桑了天涯。 容若无法忘记从前那些看落日、听风雨的闲适时光。只是,那种感觉即便是到碧落黄泉中重寻,也势难再得了。 或许明日,或许明日的明日,自己就忽然老去了吧。 容若想,若真能如此,那倒也好…… 不然,天地只一人,前尘隔海,外出冷落,归来寂寞,如何将息? 容若捧着一件衣服,苦吟一句,减尽荀衣昨日香。 荀是一种香草,古书载,荀能令衣香。 只是曾经她亲手熏香的衣物,掺杂着她的气味,如今这样的味道也要散尽了。 如果回忆和悲伤可以嗅到,大概就是旧衣服上渐渐消褪的香味吧……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样的情感,古往今来,不止一人真切地感受到。 北宋诗人梅尧臣,在自己著名的三首《悼亡》中,也无不绝望地写道: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结发为夫妇,於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 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宝,沈埋向九泉。 《悼亡》 梅尧臣 第一首写此生寂寞,第二首写夫妻情深,第三首缘悭命薄。 这些情感,在容若的词中,亦是俯拾即是。 于是,懂他的人说他纯,不懂他的人说他痴。 有人爱他的温婉深情,却也有人鄙薄他的浑浑噩噩。 只是容若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他身影孑然地立在历史的石板桥上,痴痴地数着天上的繁星,背西风,身后事,就任由后人评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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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何世

今生何世
作者: 宋君
副标题: 当你不再相信爱情的时候,请再读纳兰容若
isbn: 7539944676
书名: 今生何世
页数: 286
定价: 29.80元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装帧: 精装
出版年: 201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