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集精选》试读：增订本序(节选)

日本的韵文以五七拍为基础，举俳句作例，即五七五的结构。暂莫说短小似俳句者，就短歌而言，五七五七七，合计三十一拍，如何汉译歌体，争论自然不少。钱稻孙以为中文乃单音节语，日文则复音节语，两种语言格调迥异，求达一致绝无可能。所以钱氏在翻译《万叶集》时，尝试了各种形式，其中自三十年代起便使用的诗经体，因文极深僻晦涩，最遭人诟病。 但钱稻孙仿葩经而译，非随意为之。和歌草创时，五七调尚未定型，颂唱的内容亦如《诗经》流露的先民淳朴之风。是故成歌时代较早的，多以诗经、楚辞之体译就；晚出的，则用五言、七言韵体。盖欲借我国诗歌形式的发展，从而体现和歌演进的脉络。偶遇柿本人麻吕的恢弘讴赞或长篇叙事，翻成诗经体显然已不合适，复以五、七言长诗对译。再者，诗经、楚辞的语言本就古奥，若单借文体却浑无原来风格与神韵，辄难免荒腔走板。 歌一“之姝者子”、歌二三九“咺兮赫兮”诸译句，分明化用《诗经》。更有甚者，如钱译歌二之一： 惟此大和，丘陵孔多， 靡克有加，香具峨峨。 爰跻其上，瞻我邦家： 野则升烟，水则飞鴚， 丰兮美哉，惟此大和！ 以今上古韵说仅“家”字押鱼韵外，余皆在歌部。然钱稻孙译《神曲》时乃用段玉裁古音十七部，按此歌当亦如是，则韵字无不入第十七部。钱氏更言“烟”、“鸥”二字不见于《诗经》，这里改“鸥”作“鴚”，便是为了趁韵。但钱氏未拘泥此中，往后重译并不讳用今字，或墨守格律。早在四十年代初，即尝试以白话译和歌，爰至此《万叶集精选》中俯拾皆是浅近通俗的歌谣体，不带半点佶屈。翻译能有这样灵活多变的文体，是钱氏对最相匹的体裁之探索。惟想其将《神曲》拟《离骚》句调；《源氏物语》师《红楼》笔法；浮世草子肖类明市井小说；净瑠璃台本如同元杂剧。又依《不如归》改南戏，益按《神曲》编北曲，合辙押韵，入工尺谱，均可布景奏乐演唱。如斯译才与功力，人见之唯有惊叹，无怪乎《万叶集》的译诗体裁应变百端。尔后的人汉译和歌，参取五七言绝句古诗者众，采用葩经楚辞体者寡，殆还原风骚之形神难矣。 纵任和歌七五式归化为诗辞格调，究其根本，终竟是和体汉用。钱稻孙绎译时，刻意保留日语习用的文学意象，诸如“绿婴”、“藤波”；直截照译的，还有和歌的一些传统修辞法，姑举最常见的“枕词”为例。枕词作修饰，前置于特定的词语，这一特定词语称为“被枕”。枕词与被枕的关系概有以下数种：用典者如枕词“天降りつく”修饰被枕“香具山”，乃出传说天降香具山；谐音者如枕词“梓弓”修饰被枕“春”，日语“春”字读若“はる”（haru），恰和“张弓”之“张”音同；联意者如枕词“鯨魚取り”修饰被枕“海”，谓海可捕鲸；譬喻者如枕词“五月蝿なす”修饰被枕“騒く”，比作夏蝇聒耳。二者之间虽有音义上的联系，但对歌意来讲不一定有影响，尤在地名充当被枕时，常冠首的枕词反似成了套语，连带出现而已；当中的典故缘由又难为读者明了，因此今译和歌恒省略不翻。钱氏仍尽可能地译出，勉力传达中日之于文化、文学上的异趣。 遍检《万叶集》全书，看去无一字日文，细阅起来却十分费解，以至不通。原因正是当中真假名相杂，辨读就不那么容易了。所谓真名即汉字，而假名则假汉字表日语的音声。钱氏留意到这点，特在翻译中循用真字，让读者多少能窥瞥得本来面目。且看歌二六六，但直录原文如下： 淡海乃海 夕浪千鳥 汝鳴者 情毛思努爾 古所念 至于钱译，取其一以观之： 淡海之湄，夕波千鸟， 汝也嘒嘒，使我心槁， 为思古老。 歌一二八五之译案一，同样不失诗经况味，在结构上与原文亦步亦趋： 春日融融，嗟尔茕茕，独立于田； 芳草萋萋，嗟尔无妻，疲立于田。 这首歌拿春草之柔饰喻爱妻之娇，钱稻孙对此改作兴喻，“芳草萋萋”呼应下句的“妻”，兼押了脚韵。“萋”、“妻”相谐，思及歌二四九五： 慈母养娇娥，深藏在闺中； 如何得见之，蚕蛾藏茧宫。 原文以女比蚕，钱稻孙译出此要之余，还巧妙利用“蛾”、“娥”二字同音关联，颇得乐府民歌之意况。 像这样的发挥，进而见钱译歌九〇八之一： 愿得年年从侍游，盘桓芳野鉴清流， 曲湍溅出素琳球。 原文末句只说白浪，钱稻孙却译成“素琳球”，可谓不信。但是“素琳球”一语不独表现出浪花的形色，更有其声，譬如玉石相击叩而发清响。轻轻一笔，立时把河曲流水拍岸的情景栩栩然描绘于眼前。 迻译《源氏物语》和《万叶集》这两部日本古代文学经典，想是钱稻孙的平生夙愿。钱氏概于一九三三年便始着手译《源氏物语》，只是尚有机会译时，过于踌躇谨慎，以致所得不多。再待后来，竟成任务已分派给丰子恺担负，第恐非其当初能料及的。 钱稻孙不满止于从一种文字到另一种文字的转换，除了译得字面的意思，还要掀揭背后深蕴的文化、趣味与气息来。为求吃透原文，尽得风流神髓，钱氏一心欲广罗博摭各家注释考论、图册照片，藉以晓识书中谈到的种种名物建筑、习俗掌故。兹所以《源氏物语》的翻译进度甚缓。之于《万叶集》，钱氏曾受佐佐木信纲的赠书、答疑等襄助，大抵有了充足准备方动笔开译的。 尽管《万叶集》的译事到底未克全功，但钱稻孙在《汉译万叶集选》上梓以后也不曾停辍，终译出六分之一强，留下撷择精到、注释详备、信达雅正的译文，实可憾中之可幸。 钱稻孙一直默默翻译着《万叶集》，俟辗转他邦刊行时，其年业古稀。相隔三十六年，《万叶集精选》的出版，复渐让人拾起译者那陌生的名字。隙驷忽忽，至如今再付梨枣，不知觉间，又度去了整整二十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