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试读:序 (熊式一)

一个三十年来在海外以卖英文糊口的人,一朝回到了居民十九都是同胞的香港来,自然不免要想重新提起毛笔,写点中文东西。回想三四十年前,我在国内以卖中文餬口的时候,并无想在英美文艺界争一席地的野心与计画。到了伦敦之后,偶然听了伦敦大学一位朋友,聂可尔教Professor Allardyce Nicoll的劝告,用英文写了《王宝川》一剧,一切事便出人意表。最初是舞台方面的权威人物,都说它的文学意味太高,绝不能得到广大的观众;换句话说,不是生意经。他们劝我,既然写得出如此的英文剧本,何不写写小说,书局一定会欢迎的。后来《王宝川》的剧本由伦敦麦勋书局出版,极得佳评,因此人民国立剧院,把它搬上舞台,结果竟大受观众的赞赏,三年不辍。我因得此鼓励,便跃跃欲试,预备写《天桥》这本小说。 当初我还在起腹稿的时候,有一位好朋友,极力劝我为人不可不成“家”。他说你专写剧本,自然算是戏剧家——我因此便写了《大学教授》,《财神》,《孟母三迁》,《西厢记》等剧——若写小说,非但不成“家”,反变为杂牌军队,万应紫金锭,同仁堂的老鼠矢之类的东西了。这么一来,许多年也就过去了。最后一方面是经不住一位出版家朋友的鼓励——也可以说是利诱——一方面到底是我自己想多辟门径,认为许多大著作家都兼长诗歌戏剧小说,我未尝不可尝试尝试写小说的滋味,于是便毅然决然的闭门造《天桥》了。 《天桥》由英文小说而变成中文小说在香港出版,也是由于我这种喜欢走新路的老脾气。从前在国内以写作为生,卖了十几年的文——也有文言,也有语体文——到了英国之后,除了写作之外,绝少提起毛笔,专门以英文写作为生,不觉又是二十多年了。现在到了香港,有了机会,自然不知不觉的又做了下车的冯妇。 我最初把自己改编的《王宝川》译为中文话剧出版,随后又依照我所译的《西厢记》英文本,校订为中文本,在香港出版;这两出戏都在香港电台广播了,而且又搬上了舞台,在艺术节时和香港的观众相见了。去年我又编了一出社会讽刺喜剧《梁上佳人》出版,大大的和香港各种风头人物开玩笑。在舞台上,在电视上,在香港广播电台,都受到了香港观众和听众极大的鼓励,后来又由本地电影界的名手,把它改编改写,变成香港最通行的电影形式,搬上了银幕,使我相信我并没有变成一个完全不通中文的华侨。今年我又把这一本自己的英文小说,写成中文小说。谁都知道在香港卖文,难求一饱。我的《王宝川》,《西厢记》,《梁上佳人》三本书,在香港出版,并没有收到半文版税;但我仍是再接再励,一本书一本书继续的出版,希望总有一天,大家努力合作,明白杀死生金蛋的鹅,并不是致富捷径;把文艺一事,扶到轨道上去。 《天桥》在英国出版的时候,蒙文艺各界,一致予以好评。可是我心中最引以为荣幸的,是这三个人的重视:一是当今英国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梅斯菲尔(John Masefield)的代序诗,二是大文豪威尔斯(H.G.Wells),在他的著作中对《天桥》的评论,三是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寅恪读后的赠诗。梅氏的代序诗不易翻译,威氏的评论如次: “我觉得熊式一的《天桥》是一本比任何关于目前中国趋势的论著式报告更启发的小说,从前他写了《王宝川》使全伦敦的人士为之一快,但是这本书却是绝不相同的一种戏剧,是一幅完整的、动人心弦的、呼之欲出的图画,描述一个大国家的革命过程。”(见威著《近年回忆录》“A Contemporary Memoir”八十四页。) 陈氏的诗,其中有两首绝句,其一: 海外林熊各擅场,卢前王后费评量, 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 其二: 名列仙班目失明,结因兹土待来生, 把君此卷且归去,何限天涯祖国情。 此外还有一首七律: 沉沉夜漏绝尘哗,听读伽卢百感加, 故国华胥宁有梦,旧时王谢早无家。 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 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诗中一用“听”,一用“听读”、不用“阅”或“阅读”,是因为陈氏那时双目已失明。“海外林熊”一语,是指曾作英文小说《京华烟云》的林语堂氏。“旧时王谢早无家”一语,是因为《天桥》中述及戊戌政变事,陈氏之祖湖南巡抚陈宝箴,陈氏之父吏部主事陈三立,都在政变时遭了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无怪他老先生百感交加了。 《天桥》在英国美国出版之后,马上就有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瑞典文、捷克文、荷兰文等各种文的译本,在各国问世。虽然风行一时,翻译得如何,我却没有如此渊博的语文学问来评判。可是我真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还要由我自己把它翻译成中文来。当时我以为在我把整本书完全翻译了之后,我想我自己可以很容易的看得出,到底还是英文本,抑是中文本,比较差强人意一点。但是今天把这两种本子比较,这才发现文学作品是不能比较的。用某种眼光来看,英文本中不妥之处,在所不免: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中文本中也有不少的毛病。我真要诚心诚意的请教精通这两种文学的读者,尤其是对于这两种文字的文学作品,有湛深研究的博学家,不吝赐教。 当这篇小说,自元旦起,逐日在《星晚》上刊登时,常常有爱护我的读者,或写信或打电话到报馆中,意在指正我这小说中的错误。虽然其中并不是我的错误,而大半是读者忘了这是清季的背景,许多地方和官衔,甚至于有的普通名词,都和民国初年绝不相同,可是我仍是衷心感激他们,足见他们重视我的著作,这等于他们认为白圭之上,最好是洁白无玷的意思,我觉得这真是第一件我最荣幸的事。 后来又有许多读者,以及朋友,不断的询问我,李大同这个人何以不见于历史?也有人说,李大同是不是康有为,或者是不是谭嗣同;竟有人说,李大同是不是熊式一夫子自道! 我在这儿只能说,康有为是康有为,谭嗣同是谭嗣同,李大同是李大同,熊式一是熊式一。李大同是书中主角;康有为和谭嗣同在书中都一再提到过;熊式一是本书的作者,书中没有提过他;他的名字,只是在书封面上印着。康有为生于前清咸丰戊午八年二月初五日(阳历一八五八年三月十九日),死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阴历丁卯年二月二十八日),谭嗣同生于前清同治乙丑四年二月十三日(阳历一八六五年三月十日),死于光绪戊戌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阳历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李大同生于前清光绪庚辰年庚辰月庚辰日庚辰时,即光绪六年三月十三日(阳历一八八〇年四月二十一日),他比康有为小二十二岁,比谭嗣同小十五岁。日子过得真快!当年大同诞生的时候,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是应该由我负完全的责任。不觉得眨一眨眼,他已是八十开外的老人了! 读者关心史实,不断的询问,我现在只好在这儿作一个总答复:我所写的《天桥》,是一部以历史为背景的社会讽刺小说,并不是正史,也不是想要补充历史中所语而不详,或是遗漏了的事实。历史注重事实;小说全凭幻想。一部历史,略略的离开了事实,便没有了价值;一部小说,缺少了幻想,便不是好小说。不过许多读者,把我的小说当做历史一般去研究,这是重视我的著作,我根本就不应该去争辩。这成了第二件我感觉最荣幸的事。 当初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觉得西洋人不知道也不明了中国近几十年的趋势,近代的历史,和人民的思想生活近况等等,所以我要以真实的历史为背景,而且小说中尽量的放许多历史人物进去,尤其是外国人所知道的人物,如袁世凯、慈禧、光绪、以及英国的传教士李提摩太。那知道我写完了大半部之后,于无意中发现写得大错特错,全功尽弃,只得另起炉灶,几乎要重头再写。 我从前觉得西洋出版关于中国的东西,不外两种人写的:一种是曾经到过中国一两个星期,甚至四五十年,或终生生长在中国的洋人——商贾、退职官员或教士——统称之为支那通,一种是可以用英文写点东西的中国人。后者是少而又少,前者则比比皆是。他们共同的目的,无非是把中国说成一个稀奇古怪的国家,把中国人写了成荒谬绝伦的民族,好来骗骗外国读者的钱。所以这种书中,不是有许多杀头、缠足、抽鸦片烟、街头乞丐等的插图,便是大谈特谈这一类的事。近来还有一位老牌的女作家,用了她同行冤家的笔名,写一部英文的自传,除以杀头为开场之外,还说她父亲有六个太太,她自己便是姨太太生的。 我不能否认他们所根据的是事实,他们有照片为证,这位作家有她自己本人为证,但是我在英美讲演时,总是告诉他们现在中国人大多数都不抽大烟,不缠足,不留长辫儿,不蓄妾,不杀头,但是这有甚么用?我在荷兰时,曾亲眼看见一条小街上,坐着一个青田女人,用一块方布盖着脚。过路的人,给她一点钱,她便揭开方布让那人看一看她一双赤着的三寸金莲!我在意大利船上,碰见过一位德国教授,特别在香港买了一枝鸦片枪带回国去示人:而且现在鸦片烟灯,仍是香港畅销的旅行纪念品。还有那位女作家,她也到四处去讲演,好让人家鉴赏鉴赏姨太太女儿的丰彩! 所以我决定了要写一本以历史事实、社会背景为重的小说,把中国人表现得入情入理,大家都是完完全全有理性的动物,虽然其中有智有愚,有贤有不肖的,这也和世界各国的人一样。因此我一定要找两个西洋人,放在里边。我有一部陈恭录教授所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学丛书教本——大学丛书委员会的委员,包括蔡元培、蒋梦麟、张伯苓、马寅初、冯友兰、郑振铎、王世杰、朱家驿、翁文滪、顾颉刚、胡适等五十五人,中国的名流学者,应有尽有,几乎不缺半个——皇皇巨著《中国近代史》,我在其中发现了到中国来传教的西洋人,有一位英国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真爱中国,真是好人。还有一位美国教士林乐知( Young John Allen),陈教授在他的书中上卷第十篇(变法运动)中,说他们都是开明之士,非常的爱护中国,对于中国维新变法,极有帮助,极有影响。 好了,既然是有这种人,我便把李提摩太写成书中的洋主角,帮助中国的正主角李大同求学,做事,救国,反衬一位标准心地狭窄的传教士马克劳。我又到了伦敦的中国内地会(China Inland Mission),去打听打听李提摩太的体态和生平,不幸毫无结果。后来偶然和塞夫人(Lady Hosie)讲起此人,她说她的父亲,前牛津大学中文教授苏提尔是李提摩太的好朋友,用了他所遗的文件,写了一本《李提摩太传》,现在虽绝版,不过她马上就送了我一本。我仔仔细细一读,写了三百多页的小说稿,只好把它扔了!我也不必骂陈教授误人,我只说后来我所描写的李提摩太,他的性格,他对光绪上的维新条陈,都是根据了苏氏的《李提摩太传》,不是和陈教授一样捕风捉影的。 我得了这一次教训之后,对于历史上的人物,以及他们的语言和行为都特别小心,总是先要有了可靠的根据,才肯落笔。这虽是一部小说,有关史实的地方,总不可以任意捏造,使得读者有错误的印象。不过一个人的学问有限,经历更是狭小,这本书中想必未尽完善之处很多很多,还要希望爱我的读者,见闻渊博,多多指正。

>天桥

天桥
作者: 熊式一
原作名: The Bridge of Heaven
isbn: 7513523320
书名: 天桥
页数: 322
译者: 熊式一
定价: 39.00元
出版社: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