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新传》试读:一 初露锋芒
以加入“青年会”这一非比寻常的事件为契机,曼殊进入了思想转变的关键时期。他肩着苦难,沐着血腥,义无反顾地投入民族解放的前沿。
每一代人都必须有一种高远的理想让他们疯魔。
驰骋于20世纪初的政治舞台上的一大批精英人物,他们的周身无不盈溢着一股青春的活力,充沛的元气;他们不愿让生命落空,而是渴望把整个身心消耗在一件行动上面,或者(更审慎地)消耗在一宗理论上面;觉得自己是在参与着人间的活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理想的彼岸,并将从彼岸反射回来的理想之光笼罩着当下的生存。在这一大批能憎能爱、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身上,每天都有溶岩在沸腾;每天,生命都会在颤栗中发出奇怪的声响,无论是动荡的兴奋还是无望的黯淡的生活,对他们总是充满神奇的魅力。
这不,他们又聚拢在一起了。
“同学们,遭逢世变,刿目怵心于危亡之将及,我堂堂的中华民族,被卖国求荣的满清帝国,搞得满目疮痍。八个帝国主义列强正野心勃勃地利用各种条约,将中国掠夺一空。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看着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重蹈昔日巴比伦、今日印度的覆辙吗?”
有人已在暗暗饮泣。
“同学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等虽为文弱书生,亦当奋袂而起,以报国家。倘若徒呼负负,竟效过江诸公新亭之泣,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曼殊一直入神地听着,觉得眼前这位带有浓重安徽口音的人物的一番话,句句贯义理,字字挟风雷;他的心灵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咦,此人是谁呢?”他正想向身旁的冯自由打听,冯自由却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
“同学们,国内的局势岌岌可危,举凡政治、军事、外交皆紊乱无纲,迭遭失败。西太后认贼作父,给八个帝国主义国家割让了土地,还要赔款九亿八千多万两,国势如此,我们如果再不奋袂而起,岂不羞为炎黄之裔!”
冯自由的话一讲完,便博得大家的热烈掌声。
会后,冯自由用肩胛碰了碰曼殊:“曼殊,跟我来一下。”
曼殊怔忡了一下,随即跟着冯自由来到刚才那个操着浓重的安徽口音演讲的人面前,冯自由笑着介绍道:“仲甫兄,这位是苏曼殊,我在大同学校时的同学。”接着,便把陈独秀介绍给曼殊。
听完冯自由的介绍,曼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那个因反清革命而被清廷缉捕的陈独秀。曼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举止温文、谈吐儒雅的白面书生,觉得与他想象中的那个身佩腰刀、侠气干云的侠士,有霄壤之别。
陈独秀为曼殊泡了一杯日本绿茶,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在曼殊旁边坐下,和蔼地问道:“来东京多久了?”
“两年。”
“学什么?”
“政治。开始在大同学校学中文,现在正读早稻田的高等预科。”
“还不到二十吧?”
“十八。”
“好啊,风华正茂。学成以后有何打算呢?”
“这,我倒没想这么多,”曼殊憨厚地笑了笑,“本来只是想学点知识。”
“不!”陈独秀摆了摆手,态度变得严肃起来,“我以为目前的中国,颇似日本19世纪上半期德川幕府时的危机,他们相继和美国、法国、英国、俄国签订了许多不平等条约,但日本人民奋起反抗,终于推翻了德川幕府,明治天皇上台后,采取了一系列重大的改革措施,大见成效。而今日的中国,较之德川时期的日本,更为黑暗,腐败的清廷,竟先后与八个侵略国家签订了卖国条约,亡国灭种之危已迫在眉睫,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们之所以到日本来,就是要探寻出一条救国救民的道路,可不是光为了学点知识啊!”
听了这番话,曼殊顿觉心扉大开,但他一向讷于言词,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家境还好吧?”
经陈独秀一问,曼殊的心猛地收紧了,他苦笑了一下,答道:“马马虎虎。”
“我这个同学啊,”冯自由接茬说,“一提到家世,总是这句话。”
精明的陈独秀心里清楚,这个青年人定有难言之隐,便故意转换话题:“现在大同学校读哪一科?”
“中文。”
“啊,我知道。几位中文教员都是康门弟子。”
“仲甫,”冯自由惟恐陈独秀对曼殊有什么误解,抢过话头道,“我这位同学刚才听了你的演讲,非常赞同我们的主张,因此,我愿意介绍他加入我们的青年会。”
“噢!”陈独秀惊喜道,“好啊,欢迎,欢迎!”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是日,曼殊在陈独秀领导的“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会员登记表上郑重填写上自己的爱国志愿。以这样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为契机,曼殊进入了思想转变的关键时期。他把苦闷抛在一边,把孤独遗向过去,肩着苦难,沐着血腥,义无反顾地投入民族解放的前沿。
这一切当然不是空穴来风。
进入20世纪后,中国历史的造山运动呈示出这样一种突出现象:全国性的纯粹的农民暴动渐渐沉降,代表新生力量的资产阶级开始迅速上升。由落后的生产方式孕育起来的愚昧的阶级或集团,已无法开拓历史的新场面。沐受着欧风美雨的近代知识分子,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除旧布新的胆略和气度,驰骤于时代的疆场。一时间,留学成为一种新的时尚。其时,日本历经明治维新,奇迹般地在东亚崛起;尤其是甲午海战后,不但获得巨大赔款,而且掠夺了中国的大片领土;随着海外市场的扩大和战争胜利的刺激,国内经济和军事实力迅猛增长——一个曾经臣服中国的弱小岛国,何以一跃至此?为重振“天威”,清政府不得不本着“取经于东洋,力省效速”之旨,将这个弹丸岛国作为取法欧美的样板。清政府之所以不断派遣留学生负笈东渡,还有一层因素,即中日属“同文”之国,在文化上颇多相近之处。于是,东京一时间成为中国留学生的中心和资产阶级革命派与保皇派领袖云集之地,成为中国民主革命的飓风口。截止到1905年,留学生的人数已激增到八千多人。
空前深重的历史劫难,使一大批高擎民族复兴火炬的爱国志士投入更深层次的思考:变法之路、救亡之路、科学之路、实业之路……充满危机的时代需要新的思想,一时间,思想流派杂然纷呈,观念的撞击一个接着一个,思想的争辩一浪高过一浪……
厕身于这样一个革命气氛异常浓烈的时代,无疑会激发曼殊履险犯难,奋袂而起;更何况在他的朋友圈子中,活跃着一大批风云人物:黄兴、邹容、陶成章、廖仲恺……
加入“青年会”后,曼殊的革命热情日益炽盛,矢志改习陆军,以期实行。由于成绩优异,终于在1903年春,由横滨侨商保送,转入成城学校(一所培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预备学校)。曼殊之所以转入此校,显然是为了尽快掌握军事技能,以利于用武力推翻清廷的革命斗争。